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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紫藤花的南方

2024-08-11庞余亮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7期

临海是靖江老县长陈函辉的老家。

也是你匆匆的故乡。

来浙江临海的动车上,我一直在想着你,想着你的浙江省第六师范的紫藤花。

我是深夜抵达浙江临海的。

满大街的灯光,都像是紫藤花做的。

一步步,一串串,都是你的紫藤花,都是你的南方。

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的飞扬!

山乡。水乡。左手山。右手水。山和水都在24 岁的眼中。多么好的春天啊,你忙着备课,忙着和学生说话,忙着管理图书,似乎没空儿注意那一直蔓延的紫藤花,但紫藤花明白你内心的山水秩序,那是一个作家必须拥有的开源性的山水秩序啊。

“……永远不能忘记。”

这样的爱叫作铭记。

你的“六师”已是台州中学西校区,“佩弦楼”边,“匆匆墙”下,朝气蓬勃的少年们,他们的脚步那样轻盈,他们的笑容那样明朗,一切都是清清爽爽的,因为紫藤花每年都在盛开,盛开在你的半身铜像前。无数的蜜蜂在紫藤花中间出没,它们是从哪里飞过来的呢?它们又会飞到哪里去呢?聪明的它们专心致志,唯有校园里下课的钟声拽着我继续向前。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

那年春天,我站了一夜的火车,来到北京。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北京。我带着满身的疲倦摸到了清华大学。校园里的学子们就像骄傲的白杨树,我在他们中间用浓重的家乡口音寻找你的荷塘,他们热情指点了每个方向,每个方向都没有荷塘,每个方向都是有荷塘,你的荷塘你的月光。

那年冬天,南京中山码头,我带着忧伤的我在浑浊的江面缓行,汽笛声响,我靠近了江北浦口,沿着码头的台阶而上,找到了已经封闭放弃的老火车站。我的背包里是一本《背影》。透过满是铁锈味的大铁门,我看到那列火车上,刚刚和父亲分别的你。你好像对刚失去父亲一年的我说了句什么。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不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再读你的长诗《毁灭》,是在北京现代文学馆。那是有巴金先生金手印的现代文学馆。全是现代著名作家的印痕。我身边的作家同学们一阵又一阵惊叹。刚刚失去母亲的我,则被陈列在馆里的刺目的“白”所吸引。那是1948 年的一幅长达3 米的孝幛。上面有毛笔的署名。白如积雪,黑如血痕。那是吊唁你的亲友的署名。很多熟悉的名字,很多陌生的名字。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孝幛还是那样醒目的雪白?

我坐在紫藤花南边的那棵大银杏树下,又想起了那块孝幛。那是你的也是我的疼痛的冬天。要抵御那样的冬天,我必须要借走这个紫藤花的春天啊。

那株郑鹤春校长的紫藤花。

那株六师学生们的紫藤花。

紫藤花蔓延,紫藤花葳蕤。你的南方和我的南方都是从大运河边的那个叫扬州的城市开始的。16 岁的我,第一次摸到了琼花观附近的安乐巷,后来我又走进了27号,满目的灰色,灰墙灰瓦,还有灰色的天空,就像冬天的紫藤花的根。还有那列老火车也在那个藏青色的冬天里等待春天。

在那个冬天里,父亲的背影后面,是儿子的目光。儿子的目光深处,是那几只柔软的橘子。

那几只橘子的光泽,多像努力模仿南方夏夜里的小小萤火虫啊。

小小萤火虫也是我的想象,就像是我把临海的灯光永远记成了怒放的紫藤花。

古老的兴善门。古老的紫阳街。望江楼上的江风阵阵。东湖萤火虫点点。拥有无数脚印的古长城,又有了一双带着扬州针脚的脚印。

一步步踏在泥土上,一步步跟着你踏在南方的泥土上。

南方,到处盛开着我想象中的紫藤花。

我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同行的朱小涛先生。他的个子很高,有些紫藤花能够碰到他的头顶,像调皮的心,也像怜爱的手。

他说到了他像他的曾祖父。

他说到了他在当年你所爱过的紫藤花旁种下的新紫藤花。

我用手机想拍出祖孙紫藤花,但新紫藤花和老紫藤花已经完全拥抱在一起,就像新旧的时光已经拥抱在这所古老而年轻的校园里,你护佑的校园,有着无限文学才气的校园。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这文字,很适合少年们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