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意的栖居”与诗性化的表达

2024-08-11周洁

延安文学 2024年4期

方英文是当代文坛唯一一位坚持用毛笔写作的作家。《昙朵》是方英文最新出版的中短篇小说合集,作品从他青年时期的创作思考到近年来疫情背景下的日常截取,创作时间横跨近四十年。有的植根于日常生活去写母爱、写跳蚤,写初到城市的乡村青年在理想与现实碰撞之间展现出的徘徊与蜕变;有的纠结于往事,写乡土、写狭隘,写即使误会解除但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政府官员;有的聚焦于人性,写责任、写回忆,写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在人性褶皱深处的缺陷;有的聚焦于科技,写机器人、写伦理,将文学的笔触更为直接准确地伸向现实空间,使我们更为冷静地审视科技的利与弊。可以说,方英文在小说集中把生活当成诗,又将细碎的生活细节和日常小事诗意化地表达出来,再借以颇具个人特色的“方英文式结尾”,为读者在“微缩景观”中构筑了一个想象城堡,使其可以更确切地体认到文字背后蕴藉的精神寓旨。

一、“物语”与“情语”的转喻接合

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小说通过细腻的人物刻画、丰富的情节设置和生动的环境描绘,为读者构筑了一个时而空灵、时而波澜、时而沉溺的审美想象空间。在这个由叙事逻辑织就的虚拟想象世界之中,“物”与“情”的关系尤为紧密,它们彼此之间相互胶合,共同构建了小说的审美界域与情感内景。实际上,关于“物”与“情”的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早有讨论,他认为文学作品的巧妙之处便在于作家的精神与现实物象的融会贯通。且在这一过程中,文学作品中的物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客观存在,而是在作者的主观加工和情感浇灌之后,被置换成了一种可以激发读者想象和情感共振的审美装置,也正如《神思》篇中所写:“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所以说,这种赋予“现实物”以诗意和象征意,从而实现现实“物语”的隐喻到精神层面“情语”的延宕,正是《昙朵》的一大亮点。小说集以《赤芍》为起点徐徐展开画面。在《赤芍》中放羊娃吴晓山因擅长吹柳哨而被文工团发掘,之后参加革命,并在革命中不断历练成长,虽说后来吴晓山身居高位,但却因当年的“偷窥”事件,始终对苏红娥心怀愧疚,直至几十年以后这一误会得以解开,但吴晓山亦难以释怀自己曾经的短视与狭隘。

小说以“赤芍”为审美意象,通过细腻入微的笔触,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明艳照人的女性角色——苏红娥。而且“赤芍”这一意象与苏红娥文本形象之间的交相呼应,也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体现了作者对于女性在历史进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思考与认知。故事中强调赤芍花绽放的时间节点是“全国解放”之际,并不是作者的无意为之。因为在“解放”浪潮的席卷之下,无数如“苏红娥”般的新女性开始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她们挣脱封建与守旧的束缚,大胆地追求自由和热爱。虽然这一过程可能是漫长和寒冷的,但她们的声音与力量最终必然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当然,园中那恣意生长、自由绽放的“赤芍”,更流淌着炽热的生命气息,这又何尝不是方英文在作品字里行间中,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对自然、对生命的颂歌呢?

意象是构建意境必不可少的元素,方英文的独到之处便体现在其对意象的娴熟运用和巧妙设置,将看似平淡的日常故事进行寓意升华。如果说《赤芍》中“物语”与“情语”的交替衔接、完美交融,可以引领我们更为确切地体认到他对于女性主体观念的认知与思索,这种读后省思是猛烈的,是直接的,是“避无可避”的。那么,在《温泉》中,方英文再次寓情于物,只不过这次带给我们的审美体验则更为绵厚,更为深沉,更为含蓄,因为这种情感上的悸动源自生命内核中那份最纯粹、最洁净的爱——母爱。

《温泉》里的诗性隐喻是将“母亲的乳汁”延展为“人间天然的粮仓”。在孩提时期,由于母亲的早逝加之极度拮据的家庭条件,导致“我”的身心发育受到严重影响,无论是智商还是体貌样态都与同龄孩子相差许多,直到“我”得到了下放农村的正处哺乳期的班主任栾老师的关爱。栾老师将本属于她孩子的“粮食”,都用来哺育了“我”。于“我”而言,栾老师那甘甜的乳汁,就宛如一处山间温泉,浸润了“我”的成长。实际上,对生命的热爱与呵护,是一位母亲的天然本能,即使“我”与栾老师并无血缘关系,但初为人母的她,看到“我”的可怜与脆弱,仍会生发出独属于母亲的那份博爱。恰如文中所写:“她听得流出眼泪,就把我紧紧地搂入怀中。”“自那天开始,她每天都让我吃她的奶水。”

从乳汁的哺育到生命的延续,《温泉》中方英文利用精准的笔触和简约含蓄的叙事语言,将栾老师这一母亲形象诠释得入木三分。他对“母爱”的极致刻画,使得读者可以在异质的生命体验中寻找共鸣。同时,“我”的回忆与栾老师后续经历的穿插叙述,也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激发了读者的感悟与同情。身为读者,我们深感这种母爱如同温泉般温暖而持久,给予我们无尽的力量与勇气。

二、故事的结局也是一个新的“发生”

小说的结尾在文章整体的叙事结构中,不仅是故事线的终结点,更是全篇情节、主体与情感高潮的最终归宿。弗兰兹·卡夫卡说:“一本书就像一把利斧,劈开我们冰封的内心。”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把“利斧”的最终落点,它会进一步冲击形塑他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情感体验和审美想象。作者往往会通过生动的笔触和丰富的情感描绘,将线索与悬念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般地巧妙地穿插在故事情节中。通过故事的结尾,作者可以将文章中散落在各处的线索与悬念进行收束和整理。这就仿佛织就了一张完美的叙事罗网,将整个故事紧紧包裹其中。一个恰到好处的结尾,不仅需要满足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好奇心理,同时也要确保文章结构的完整性。更为重要的是,故事结尾带来的读后余思会引导读者由文本关照现实,找寻到更恰当、更从容的方式面对现实生活场域中的存在与问题。

再读《昙朵》,可以发现方英文在短篇小说结尾的处理上颇具特色。他在坚持传统小说结尾原则的基础上,巧妙地融入了个人的创意与妙想,不仅兼顾了表达效果,更形成了一种独特且引人注目的“方英文式结尾”。

《小乔》是合集中收录的第二篇短篇小说,篇幅虽短,却在微妙之间搭建起了一个如梦如幻、似虚似实的短篇叙事城堡。故事主要围绕“我”的一场梦展开。在梦中,“我”邂逅了一个名叫小乔的乡村妇人,“我”不自觉地将其与《三国演义》中周瑜的妻子“小乔”相等同,甚至也无意识地将这农妇的丈夫称其为“大都督”。当“我”问询起“大都督”的兵器何在之时,农妇也颇为应景地回应“全卖给铁匠铺了”,“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然而,就在“我”沉浸于这个奇异而有些荒诞的梦境之际,钱总竟用一袋爆米花将“我”从梦中唤醒。按照故事的发展逻辑,也许在梦醒之后,“我”或是会与钱总分享梦中的那段奇异经历,或是在脑海深处进行自我对话,默默地暗问自己是否真的借助梦境穿梭了时空,踏入了历史的星丛之中,目睹了小乔与周瑜的中年岁月。但是在小说结尾的叙述中却呈现了这样一幕:

“钱总喊:‘小乔!’那女人就回身了,惊讶的样子,笑盈盈驻足等候。”

“你妻子姓乔?小乔!”

“是呀。”

可以说,结尾处梦境和现实的巧妙折叠,使本就谐谑抒情的文本瞬间被浪漫的诗意化想象所充裕,也在无形之中拉近了读者与文本之间的阅读距离,让读者收获了预设体验之外的阅读惊喜,这可能恰恰是方英文的构思巧妙之处。而且这种颇为典型的欧·亨利式结尾,在丰富升华了文本的诗意韵味和哲理内涵的同时,也提升了其艺术魅力和情绪感染力,起到了一种“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效果。

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阐释了“零度写作”这一概念,他强调写作者在创作之际应当将感情降至零度冰点,将感性让位于理性,使其得以更客观、冷静地书写。实际上,这种主观性的让渡往往意味着读者自主性的回归,读者可以更为深度地参与到文本的解读与诠释之中,对文本进行再创造。另一方面,开放式的故事结尾亦能有效避免叙事逻辑的僵硬和主旨寓意的固化。

从这一视角出发,观照《昙朵》,可以发现其中收录的《城市舒服》《人间天上》《射击》等多篇故事的结尾,就颇具这“零度”特色。具体以《城市舒服》为例,这篇小说讲述了一对来自乡村的青年男女在城市这一现代化空间中,从最初的误解和偏见,到最后的理解、相知和相爱的故事。但是故事却在热闹与氤氲的叙事氛围中骤然停笔,让读者心中复杂的情感难以瞬间平复。尤其是文章最后的“……”仿佛为读者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和自由诠释的权利。我们不禁会想,“我”与“葱儿”是否真的走到了一起;在这个物欲横流、喧嚣躁动、充斥着疏离感的现代化都市中,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是否还会选择继续留在这里生存。这也正像张旭东所说的那样:“故事结束的地方才是意义开始产生的地方,它需要读者去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完成有关小说意义的探寻。”

三、文学本质上还是对“人”的书写

文学本质上的核心,无疑是对人的书写——对人的内心世界、情感波动、道德冲突以及与外部世界之间无尽互动的书写。从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悲剧,到莎士比亚对人性多面性的勾勒;从东方文学中的温柔乡情,到现代文学对人类孤独和异化的反思,这些无不展现着文学在不同文化和时代背景下的深刻洞察与话语表达。尤其是身处于这样一个技术泛滥的时代,无论是借助古典的讲述方式,还是通过新兴媒介书写创作,文学都应不断地对人类内心的复杂性、社会的多元性以及人与生命、人与技术之间的伦理关系进行关注与反思,从而展现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而这份独属于文学的人文关怀和精神追求,也为《昙朵》增添了一抹不可忽视的亮色。

短篇小说《昙朵》一经在《延安文学》杂志发表,便引起了广泛关注,随后更被《小说选刊》转载,足可见其艺术价值和影响力。而且,方英文还将这篇小说的名字用作小说集的命名,更是凸显了这篇小说在其心中的重要地位和特殊意义。

《昙朵》的故事主要围绕桥梁工程师吴士游与舞蹈演员昙朵之间的复杂而微妙的情感纠葛展开。吴士游大学时期遇见了还在读小学的昙朵,当时他亲昵地将可爱的昙朵称为“小仙童”,而由于几颗豆子的“收买”,昙朵也称吴士游为“老大”。毕业后,吴士游成为一名桥梁工程师,深入大西北的崇山峻岭,亲自参与每一个桥梁的设计与隧道的挖掘工作,始终坚守在工程现场,确保施工的质量与安全。在家庭方面,他与身为银行职员的妻子共同养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然而,吴士游与昙朵的再次相逢,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他的进步与优秀,还窥视到了他那隐藏在先进性背面的人性缺陷。昙花一现般的婚外艳遇,不仅将故事的发展推向高潮,也让身为读者的我们得以深入走进吴士游的人性褶皱深处,具象地真切感受到了“人”的真实与复杂。

其实,无论是从工作态度还是家庭责任方面来看,吴士游都可以说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好人”。但是,即使是这样一位“好人”,在美好记忆的游说与年轻肉体的诱惑下,还是做出了背叛婚姻契约的事情。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是人就具有人性,就具有不足,所以说作家的使命绝不是要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全人”角色。以此为角度,我们或许也可以说吴士游是一个有着缺陷的“好人”。因为吴士游的缺陷是人性的缺陷,作者是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真实的“人”来写的。这也正如方英文自己所说:“我得写出真实的人性光彩来,无须避讳‘道德瑕疵’”。

再如,在《官司》中,通过主人公吴姄与机器人欧阳山樵之间的互动,作品对现代数字科学技术与人类主体之间的伦理关系进行了深刻的探讨与分析。吴姄在少女时期曾对初中的体育老师流露出爱慕之情,但是却爱而不得。伴随着科学技术的滥觞与蔓延,吴姄按照初中体育老师的肖像定制了超智能机器人欧阳山樵。讽刺的是,吴姄竟因肖像侵权,惹上了官司。《官司》的叙事模式与叙事节奏都属于紧凑型,虽说篇幅短小,但是文本背后蕴含的深刻寓旨却值得深深品味。毋庸置疑,当下是一个技术宰制的社会。从无人驾驶汽车到居家保姆机器人,从输入信息就可以自动撰写文章的AI智能助手到自主进行图像与视频制作的“Sora”,这些涌现的技术媒介在为社会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引发了种种问题。所以说,如何妥善处理技术所引发的伦理与道德问题,是我们每个生命个体都需要深思与审慎对待的现实课题。我想,这也正是《官司》这篇小说的真正的精神价值旨归所在。

黑格尔认为:“每种艺术作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和其他的观念和目的。”诚然,在当前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背景下,读者的阅读时间日渐碎片化,这对作者的创作理念以及创作方式产生了关键影响,甚至可以说对文本印刷的体量和大小都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挑战。然而,我认为小说集《昙朵》的出现恰恰是对上述问题的一个回应。这本小说集轻薄便携,选取的各篇故事长短恰到好处。它不仅充分满足了部分读者对纸质书籍的阅读需求,同时也适应了现代人生活的节奏,成为了可以在零散时间里阅读的理想选择。实际上,这不仅体现了方英文对时代脉搏的敏锐捕捉,也展现了他对于文学价值和社会责任的深刻理解。

但需要进一步言明的是,体量的轻薄,并不意味着文本精神价值的削弱。《昙朵》中收录的作品,可以说是深入探讨了技术、伦理、爱情、家庭、生命等多重主题。这些作品主题共同搭建了一个略显疏离和隔膜,却也充盈着温暖的精神世界。当我们细细品读《昙朵》中的每一篇故事时,或是可以发现作者对人性善恶的独到见解,或是可以感受到文字背后溢出的生命意志,抑或可以在文本的精神价值中对现代科技文明进行反观凝视。凡此种种,皆为身为读者的我们留下了深长的思考余韵。实不相瞒,初翻此书之际,我就被方英文那讥诮抒情却又略带讽刺的语言风格深深吸引,每每在心灵与情感共振之处,甚至不舍得继续读下去,而是要逐字品味,反复咂摸。总之,《昙朵》中选取的每一篇故事,仿佛镶嵌在夜幕之上的点点繁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它们不仅深入人心,更为我们在这个紧张浮躁的时代觅得了一块心灵的栖息地,使我们可以短暂停歇,去寻找那份独属于自己的浪漫、宁静与诗意。

责任编辑: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