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意
2024-08-11刘国海
一
赵姗姗的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僵硬的水泥地,她以远超出平时步伐的频率上电梯、出电梯、掏钥匙、开房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那几柄钥匙串在一起的钥匙串啪地甩在玄关那只精美陶瓷小鹿的肚子里,由于投掷得太重了,小鹿似乎发出了一声想破碎的声音。而她脚上的那双高跟鞋全没有了平日循规蹈矩的摆放,间隔一米多东一只西一只,站一只躺一只。
赵姗姗心上似乎有层厚厚的包裹,想长舒口气,又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她努力想平息下自己,但越刻意提醒自己放松,心上的那层膜却感觉越来越厚。那层膜是什么,她有点说不清楚,但有点肯定的是那层膜源自刚刚结束的相亲。
赵姗姗轻盈的脚步踏进梦园咖啡屋3号卡座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之前在微信上看到的那个男的。那个男人看到她时眼睛迸发出来一阵惊喜。但那份惊喜似涟漪荡漾了一下,并没有扩大开来。确切地说,那涟漪没有扩大开来是因为男人眼中尽管有惊喜,但并没有站起来,仅仅淡淡地说了声请坐。
一点也不绅士,一点也不礼貌。赵姗姗心中嘀咕了声。我已经给你点了咖啡,拿铁清咖,没有加糖,糖吃多了不好。赵珊珊落座时盯了眼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突然就没了喝咖啡的念头。
而平常,她是最喜欢喝咖啡的,尤其喜欢喝一种产自怒江大峡谷的小粒咖啡。她自己从网上购置了一套咖啡烘焙、研磨、冲煮机子。在尝试数次将咖啡鲜豆烘焙时,她发觉自己的技术与一家在淘宝上专门卖烘焙咖啡豆企业的产品相差不大,或者说是她自己认为相差不大。为此,她还专门用自己烘焙的怒江小粒咖啡豆研磨、冲泡,专门请当地那位久负盛名的咖啡品鉴师品鉴。品鉴师先吸了口袅袅腾起的香气,凑凑鼻子,接着用那口据说是全市最刁钻的嘴呷口咖啡,左右腮帮不对称地动了下,稍后说豆是小粒咖啡豆,恒温烘焙度不够精准,冲泡时间稍长,但小粒咖啡浓而不苦、香而不烈、略带果酸味的特征还是体现出来了。神了。赵姗姗在心底赞叹了声。也因此,她与咖啡品鉴师成了忘年交,制作咖啡、品鉴咖啡成了她工作之余的日常最爱。
男人打量了姗姗一眼,伸出两根手指敲敲桌子,拿铁清咖是我的最爱,听说你也喜欢喝咖啡,愿我们的口味一致。男人端起咖啡杯子呷了一口,说我们家因为我只喜欢拿铁清咖,我妈之前喜欢的卡布奇诺,我爸喜欢的工夫茶都让位于咖啡了。我们家咖啡实现了大一统。我就是那个实现大一统的人。男人似乎有点炫耀地说,同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翘着二郎腿的右腿神奇地配合着手势同步颠了一下。
我了解过你。男人毫不掩饰地说,你从美国一所大学研究生毕业,曾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一年左右,期间曾参加国家部委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不俗,进入面试后最终综合成绩略低于对手而未能如愿。主要是竞争太激烈了,可谓高手如云。男人呷了口咖啡,徐徐咽下后在唇齿间砸吧了两声开了口。说实话,我和你不一样,虽然向往北京那些一线城市丰富的文化精神生活,但不喜欢。是各种不喜欢,比如买房压力山大,比如极端通勤时间早出晚归,比如快节奏工作生活疲于奔命……要罗列出种种不喜欢,我估计至少要一个小时。男人停下话头,夸张地做个手势,不好意思扯远了。我的大学是在北京念的,在北京四年,我还是喜欢家乡,谈不上情怀,只是喜欢熟悉的环境。
我知道,你是喜欢北京的。要不是你所在的那个互联网公司解决不了你的北京户籍,你在体制内一个县级领导的老爸,一个部门工作的老妈是不会几次三番地动员你回来的。解决不了北京户口,就扎不了根,成“北漂”,就是一种浮萍式的生活。这种观念在我们的父辈中非常普遍,我的爸妈也是这种认知。
赵姗姗发觉,在这个口若悬河的男人面前,她基本上没有隐私。她的一些关键信息,就像互联网上每天打开手机就推送来的信息,铺天盖地的,那还有什么秘密可言?而她自己,对眼前这个一米八左右、衣着时尚、看着俊朗的男人,对他的了解仅限是市直单位的一名公务员,北京一所双一流大学毕业。仅此而已。对于眼前男人的信息,不是了解不到,信息化时代,如果下点功夫,了解一个人并非难事。而是她不想了解,确切地说是不想参加这次所谓的相亲,要不是抹不开热心的自己的顶头上司的极力介绍,她根本不想赴约。
我的春春我做主。我的爱好我做主。不知怎么,赵姗姗扫了一眼男人后收回目光的一刹那,这句话似乎用火山迸裂的速度涌进脑海。我不想被安排,不想被做主,不想被认同。就像我虽然喜欢喝咖啡,但我是喜欢自己选豆、自己烘焙、自己研磨、自己冲泡的咖啡,或者说是喜欢制作咖啡的过程,喜欢体验咖啡流程。我喜欢各种咖啡粉和牛奶混合比例不同的尝试,喜欢不同混合比例的咖啡在口腔蕴藏,在唇齿品咂的感觉。
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喜欢的拿铁清咖?似乎胸中激荡着执拗的赵姗姗,在吐出“我”字后,强迫自己把头脑中“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喜欢的拿铁清咖”的句子掐断。她发觉,这种强迫式的掐断,自己恍然换了一个人,有点自己不认识自己的感觉。但胸中那种激荡的所谓“气”却更浓了,更有种扯着的感觉。那杯之前还冒着袅袅三股热气的咖啡,若隐若现,仔细一瞧才能发觉一股不连贯的热气。
此时,她放在小坤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赵姗姗走到咖啡屋僻静一角接通电话。她接完电话时抬眼一望,发现男人的眼光也正好向这边投来,四目在空间上相对后,各自收回,一个瞄着脚底下的路,但要避开摆放的咖啡卡座走来,一个盯着眼前的咖啡杯,似乎在思考着人生的终极之问。
不好意思,单位催着要去加班,我先失陪了。赵姗姗并没有继续落座,只弯腰拎起座位上的包包,直起腰的瞬间就要跨步离去。
姗姗,可以加个微信吗?男人似乎带点挽留的口气说。
姗姗迟疑了几秒,还是打开了手机。你扫我吧。
男人扫了姗姗的微信码。你添加下备注,我是李建。下星期六一起去爬山好吗?
到时再说吧。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只要有缘,终会再见。赵姗姗说完,似乎有点决然而然地跨出步子。
我微你。李建扬扬手,你别不回啊。
赵姗姗略略举起右手,似乎扬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扬。
二
电话是高中同学兼闺蜜的苏菲儿打来的。不是单位领导催着加班。赵姗姗按按自己的胸口,第一次撒谎了,竟然是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撒了谎。她似乎有点自责,又似乎有种释怀,她回头看看鞋柜外那双东一只西一只的高跟鞋,自嘲地挤出抹苦笑,还是没管理住自己的情绪。
赵姗姗拨通苏菲儿电话的瞬间,苏菲儿那颇具穿透力的声音就响起,姗姗去相亲怎么样啊,我听说男孩不错,是市直单位的公务员,无不良嗜好,爸妈都是处级领导,家底殷实。仅仅是学历比你略低,是大学本科,但人家也是双一流大学毕业的。
没感觉。赵姗姗打断了电话那头苏菲儿似乎气贯长虹的褒奖,有时间来我这里喝咖啡吧。
好。好。苏菲儿爽朗地应道,半个小时到,我正想与你聊聊呢。
几乎是掐着时间敲门进门,真个是精准。苏菲儿是个时间管理大师,高中毕业后去东北一所双一流大学读本科,大学本科期间成绩全班第一,保送硕士时是可以硕博连读的。但读完硕士那年,苏菲儿看到家乡党校招聘教师。党校的招聘是自主招聘,经当地党委组织部和人社部门审批同意后,制定招聘方案,发布招聘公告。招聘学历是硕士及以上,专业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党史、党建和科学社会主义等党校“老五门”学科,并且报名后硕士及以上学历不需要笔试,按照一人限报一岗要求,同一岗位提供所有的诸如成绩、科研成果、学校任职等等情况证明进行量化,按1:2比例直接进入面试。平时量化成绩不代入综合成绩,仅仅是能否进入面试的“入场券”,最终是否录取取决于面试成绩。这与公务员招考、事业人员招聘有所不同,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招聘,也让众多莘莘学子在短时间内参加招聘。这些年党校干部教育培训主渠道主阵地作用发挥越来越明显,公信力越来越好,党校教师招聘水涨船高,学历门槛越来越高,招聘要求越来越严。苏菲儿善于时间管理,再加上勤奋,大学期间就发表了十多篇论文,其中三篇是CSSC论文。与导师一起做了几个课题,平时表现成绩优势明显。苏菲儿按照党校招聘公告从网上投递和快递寄送证明材料,平时表现量化成绩一公布就夺人眼球,在招聘的八个岗位一百多人的报名中,苏菲儿量化成绩遥遥领先,超过一百分。而同批报名者,除她之外最高分者才七十多分。苏菲儿也是近三年家乡党校招聘平时量化成绩最高的。苏菲儿以毫无悬念的优势顺利进入面试。因为平时成绩不代入面试,也就是说只要能进入面试,无论之前的量化成绩差距多大,大家都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起跑,苏菲儿还是推掉所有的应酬封闭自己高强度进行了一个月的面试训练和准备。确认面试资格后,苏菲儿果断地打“飞的”飞回家乡面试,结局不出意料,她仍然是进入十六名面试人员中面试成绩最高的。
学霸就是学霸,地位无人撼动。
苏学霸来了。菲儿跨进门的那刻,赵姗姗见到脚步矫健的苏菲儿,胸中那层厚厚的包裹似乎突然消弭了,她情不自禁地开起了玩笑。
哪里有学霸,套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苏菲儿表情夸张,抬起右手用手掌撩了下刘海,要说学霸,你也是学霸啊,我们高中毕业你到上海去读大学,本科毕业公费留学美国,你是国际视野、全球人才。来来,拥抱一下,拥抱了你,就相当于拥抱了世界。顺便让“世界”也汇报一下相亲史。
别开玩笑了。赵姗姗还是和苏菲儿相拥了一下,两人身体相碰的刹那,赵姗姗感觉心中的那层膜放下了,嗯,是放下了,而不是消失了。她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有点滑稽。
不顺利吗?苏菲儿还是看出了赵姗姗强掩的失落。
也谈不上顺利不顺利,只是没有感觉。确切地说是没有心动。赵姗姗似乎下意识地蜷起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捻了捻。苏菲儿知道,这个细微的动作诠释了赵姗姗内心的无奈。大学本科四年苏菲儿自修心理学,还考了个证书。心理学认为,人在下意识做出的动作是心理的暗示,或者说是心灵的释放,在细微之间暴露了人内心的想法。正所谓思想是行动的先导。
感觉是处出来的。苏菲儿拍拍赵姗姗的肩膀,心动也是在相处瞬间的心理感应。不要相信HwBoaD/nOon7HqcV050ugw==什么怦然心动、一见钟情等等的说法,那是文人雅士笔下的恣意虚构。
可你与赵一博的恋爱就是一见钟情啊。赵姗姗指指苏菲儿的胸口,难道你也不承认?
严格说来,那不是一见钟情,那是身在异地的两人相互抱团,相互慰藉。苏菲儿接过赵姗姗递来的清咖。说来也是奇妙,赵一博是不经意之间听到前面的一名女生与同伴说话时的几句地方方言,主动上去搭讪的。
你好,我是云南的,好像你也是云南的。苏菲儿看到眼前略显消瘦,但俊朗的男生,一种听说是云南人,是老乡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古时候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是老乡见老乡,两人笑盈盈。两人就对上了话,不聊不知道,一聊才发现两人不但同是云南人,而且所在州市山水相连,历史上赵一博所在的那个民族自治州还曾归苏菲儿所在的市——原来的专区管辖,从这种隶属关系上说,他们是老乡中的老乡。
两人就此开始了相处。从西南边陲同到大东北求学的相同经历,地缘的亲近、相似的生活习惯使他们有了本能的亲切感。
我看你的脸是傣族吗?苏菲儿在他们搭上话,承认自己是云南人后的第二句话,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这个疑问,目的是想验证一下高中时期曾做过一次关于少数民族文化的社会调查,看看自己的认知在实际面前究竟是否一致。
一半一半,或者说是有傣族血统。加上同为老乡的亲切感,赵一博很愿意与眼前这个略显娇小、五官精致的美女沟通,我老爸是汉族,老妈是傣族,我家是一个汉傣结合的家庭。所以,我会说两种民族语言,如果加上英语,不敢说精通三种语言,但至少是会说。赵一博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在眼前的这位小老乡面前树立个良好形象。
哦哦,看来我看得不错吔。苏菲儿好比中了大奖般开心,露出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开心大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带任何附和甚至是献媚的笑,越发使她精致的五官立体感十足。也因为开心的笑,使她凹凸有致的上半身很生动地颤动,真有种春风抚花花含笑的诗意。就在那一刻,赵一博心里柔软地动了一下,他被眼前的这位小老乡彻底迷住了。
三
赵姗姗正向苏菲儿复盘相亲时,苏菲儿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杨一菲打来的。赵姗姗和苏菲儿都认识杨一菲,她们三人是同一级高中同学,赵姗姗和苏菲儿同班,是文科班;杨一菲是理科班,班号倒紧挨着,一个358班,一个359班。苏菲儿首先认识杨一菲。之所以认识,是高一入学一个星期课间休息,从教学楼到操场做操时,旁边的一个女生喊了声菲儿,跟在后面的苏菲儿正想是谁在喊,并作好应答准备时,忽然见和前边的一个女生侧目对喊的女生问了声,怎么了。
又一个“菲儿”。苏菲儿紧跟几步追上去,拍拍杨一菲的肩问,你也叫菲儿?
她们就这么认识了,名字中相同的“菲”字被她们视为双方父母的“英雄所见略同”。相处投缘后,苏菲儿将杨一菲介绍给赵姗姗认识,并说自己是“二菲”,也就是“小菲”;杨一菲是“一菲”,也就是“大菲”。
杨一菲在距离中心城市一百多公里的县妇联工作。“大菲”告诉“小菲”,市社科联一名知名专家,也是省社科联兼职副主席马博士带领一个团队做全市人才队伍建设的课题,其中也涉及年轻人的恋爱婚姻问题。首站就是中心城市所在区。“大菲”向马博士推荐了“小菲”参与课题调查研究。马博士认为市委党校与市社科联都是市委政府智库联盟成员单位之一,都有向上级部门提供资政报告的责任和义务。党校履行“为党育才、为党献策”职责,欢迎苏菲儿参加。
我愿意参加。话音刚落,苏菲儿立即答应,像极了向组织表态。苏菲儿所在的党校这几年新入职大批教师,都是硕士及以上学历,但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女性。苏菲儿了解到,无论是公务员招考,还是事业单位招聘,除一些极少的特殊岗位,只有至少招考(招聘)两个岗位时,设置同样的条件,才能按1:1的要求明确岗位性别,才能保证至少能招考(招聘)到相应数量的男生。若不符合规定就不能限定岗位招考性别,否则就有性别歧视之嫌。而同一个岗位如果不限性别,男女同台竞争,十有八九考上的是女生。
不得不承认,同等条件下的体制内考试,男生处于相对弱势。苏菲儿调侃地对赵姗姗说,宇宙的尽头是考编,在就业形势非常严峻的情况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去考编制,你看,机关事业单位年轻漂亮的女生越来越多,年轻的男生却越来越少,男女体制内比例严重失调。再加上单位内年龄结构不合理,老同志多,年轻人少;事务性工作越来越多,很多年轻人加班成了常态,工作之余就成了“单位”和“家”两点一线,基本没有面对面的社交,交往面那不是窄,那是相当窄,所以个人问题就成了社会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恋爱、要结婚啊,自己一个人过得也挺好。赵姗姗对苏菲儿的话不以为然,我是低欲望人类。上班就忙得浑身细胞都千疮百孔了,何苦还要与另一个男人周旋。人像刺猬一样,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挨近了就彼此伤害了。
你这是典型的社交恐惧症。苏菲儿说,像我们两人,加上一菲三人,相互伤害了吗?那是彼此取暖、抱团的姐妹,类似男人们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的关系啊。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说的是对异性。赵姗姗撇撇嘴,你看我今天的相亲,在貌似关心的样子下藏着男人的以自我为中心,不问喜不喜欢喝清咖就点,把家里爸妈的喜欢统一成自己的喜欢,还美其名曰实现了大一统,太自以为是。赵姗姗似乎还有点剑拔弩张,如果与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我是什么都要迎合他,配合他,一切以他为中心,生活以他为圆心转,那我是什么?我是谁?
生活不是争上游游戏,非要比出个一二三名。也不是泾渭分明,非黑即白。生活是妥协,是契合,是融入,爱情更是。苏菲儿瞬间进入授课或者说演讲状态,不要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人家有名,叫李建。人家不是留了你的微信吗?你不验证通过,人家加不了。你试着和人处一下,万一处着处着就找到了感觉,就找到了爱情了呢。
会有爱情吗?赵姗姗轻轻嘀咕一声。
怎么不会有爱情,我与赵一博难道不算爱情?苏菲儿有点像老师教育学生,加重了语气。
四
在赵姗姗看来,苏菲儿与赵一博是一见钟情的爱情。而苏菲儿却不承认,他们是两个离家迢迢几千里之外以老乡之名认识、熟识走到一起,不是那种怦然心动的一见钟情,不是那种火山爆发后的炽热,而是那种春雨润物悄无声息,久久为功的爱情。
他们两人不是同一个专业,就因为是老乡认识了,就在周末共同约着去那个他们还很陌生的城市走走,熟悉城市的街街巷巷,尝一尝当地特色美食。每当有消费,赵姗姗坚持一定要AA制,如果赵一博不同意,她宁肯不吃不喝也不花一分钱,同样不会吃赵一博单独买的任何东西。一天下来,活动结束时他们打开手机微信或支付宝看看当天消费了多少,各人垫支了多少,然后二一添作五,相互打钱了账。苏菲儿说AA制是个好习惯,只有这样才会保持友情长久。
赵一博拗不过这个看着娇小,实则非常有主见,有思路,甚至是非常有思想的小老乡,就顺从了。一来二去,他们都适应了那种消费观。每次约会一结束,双方会非常自然地提醒对方该转账多少。
自己是什么时候接受赵一博,答应做他的女朋友的呢。苏菲儿清楚地记得,那是大一下学期的周六,他们上午还一起去城市的南湖公园,看看距家几千公里完全不同于家乡的秋景,那时层林尽染,色彩斑驳,大自然完全成了一个高明的调色师。再加上天高云淡、碧水蓝天,南湖公园美得令人窒息。欣赏完秋景,同样用AA制方式吃完一顿饭,他们决定下午各自自由活动。
午睡后,苏菲儿挎上包决定到图书馆去看半天书。或许是粗心,也或许是早上才与赵一博约定下午自由活动,苏菲儿忘了带手机,穿着身秋装就出了寝室门。
图书馆窗明几净,苏菲儿拿出带来的书,一会就进入了沉浸式的阅读,眼中心中只有了自己手中的书。
下午四点左右,天气突变,先是晴朗的天空变得灰蒙蒙,灰色越集越浓,即将变成浓墨色时下起了雪,先是一片两片,继而以瓢泼般的态势下起鹅毛大雪。瓢泼大雪,第一次见到雪,尤其是第一次见到漫天大雪的赵一博丢下手中的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室外,扬手抓起一把雪花端详,发现手中的雪花与家乡偶尔为之的冰雹完全不同,家乡的冰雹抓到手中就会淌水,瞬间就会融化,双手瞬间就冷水淋淋。而东北的雪几乎不含水,或者说根本没有家乡冰雹那么多的水分,落在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不会弄湿,漫天大雪飘飘洒洒。赵一博头脑中忽然就响起王冰洋那首《漫天飞舞》的歌来:“漫天飞舞,一片荒芜/满眼风雪和眼泪都化作尘埃/再多的苦,于事无补/忘记所有才能够重来/镜中的人渐渐模糊/心中的你慢慢清楚……”
似乎就在一个激灵间,赵一博早先看到苏菲儿时内心柔软处的感觉瞬间升腾,他似乎瞬间顿悟了“心中的你慢慢清楚”,于是掏出手机拨出苏菲儿的电话,电话长时间忙音,无人应答。在打了三次却无人接听后,赵一博内心先前柔软处忽然涌上点疼痛感。他知道,那种疼痛是源于担心,而那种担心又促使他向着苏菲儿寝室的方向一个急后转跨出步伐。由于幅度太大,迈出的右腿一个趔趄,身体摔倒挨着雪地时,赵一博双手撑了一下雪地半弓腰跑了出去。
当浑身上下布满雪花,头顶却冒着袅袅热气,气喘吁吁的赵一博站在苏菲儿面前时,苏菲儿才知道外面已经下了一个多小时的鹅毛大雪,才知道赵一博冲到自己寝室看到孤零零躺在床上没有接听的手机,一问室友说自己去看书了,可能在教室。才知道赵一博从自己的简易衣柜中找出他们之前一起采购备下的棉衣,冲出寝室奔向教室,教室寻人不着,才跑向图书馆,沿途滑倒了几次。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穿着一身单衣却却大汗淋漓,眼里满是欣慰的赵一博,苏菲儿站起身投入赵一博怀抱。
身后响起了响亮的掌声,掌声中还夹杂着男生们“在一起,在一起”的起哄。苏菲儿娇羞地挽着赵一博走出了图书馆。
五
马博士的团队要做的调研是一个内容广泛的课题。全课题由一个主课题和若干个子课题构成。课题是省级重点课题,由省社科联委托马博士在州市及县对人才队伍建设情况进行研究,课题名称为“新时代人才队伍建设研究”,涵盖了目前关于党政人才、企业经营管理人才、专业技术人才、高技能人才、农村实用人才、社会工作人才的人才分类。其中重点是在发展县域经济视域下,州市和县如何建设一支适应新时代的人才队伍,以及在加强人才队伍建设中涉及到的就业、教育、医疗、社会保障和个人生活观等等的现状、存在问题。课题研究历时两年。在州市及县级城市开展调研,前期仅限于人才队伍的几类,后期有些调研还要深入到农村和有些社会组织中去。
苏菲儿受邀加入课题组,杨一菲作为课题组联络员参与。苏菲儿发觉课题组一个新名称“个人生活观”大有深意。个人生活观实则比传统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内涵更丰富,概括起来说,“个人生活观”是一个人对有形的物、无形的精神作出判断,这个判断可能是道德层面的,可能是法律层面的,可能是社会公序良俗层面的,也可能是源自自己的内心、本心,无关乎别人的认同和感受。
苏菲儿所在的城市虽然说是一个地级市,却是一个三线开外的小城市。中国城市大中小的划分,衡量的指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人口,不是城市所有人口,而是城市之中的城区常住人口。城区常住人口50万以下的城市为小城市,城区常住人口50万以上100万以下的城市为中等城市,城区常住人口100万以上500万以下的城市为大城市。在大中小型城市中,又分为Ⅰ型Ⅱ型,大城市中还分为特大城市和超大城市。她所在的中心城市城区常住人口近40万,仍然为Ⅰ型小城市,但有大城市大都市的时尚,常常是一件非常潮流的东西在大城市出现,过几天就在她生活的城市看得到了。苏菲儿常常会看到这个城市矛盾的面孔,那就是潮流常常与大城市接轨,观念却常常在小地方徘徊。比如关于门当户对,人们普遍衡量的是家势、家产,衡量的是单位、职业和收入。苏菲儿理解所谓的门当户对,应该是相爱的两人要有差不多的教育背景、学历,有共同话题和相应的兴趣爱好,“三观”要正。
杨一菲却不完全认同她的观念。作为高中才认识的同学兼“后闺蜜”——“后闺蜜”是杨一菲发明的新词,是指并非从小玩到大,后来才认识却相处倾心的人——杨一菲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相亲的故事。
杨一菲家在农村。她在农村上的幼儿园、小学,小学毕业后那时还实行小升初考试,成绩优异的她小学毕业统测成绩很好,就被县城里几所初中招生的老师轮番到家里做动员,都承诺了一堆条件让她到城里念初中。杨一菲选择进城念初中,中考时考取了市一中,高中毕业考虑到到省外念大学交通费用高,就选择了在本省上了一所211大学。
大学毕业后她在省城一家企业工作了一年。高昂的租房、通勤成本,独身在外打拼举目无亲的孤独,使她萌生了回家乡工作的念头。于是在工作之余,她几乎用“白加黑”“五加二”的状态复习公务员考试书,也不知道刷了多少道题,做了多少张试卷,一年后她考回了家乡,成了一名公务员。
杨一菲的父母对杨一菲回家乡工作相当满意。他们两个女儿,长女已经成家。自家虽然在农村,是离中心城市一百多公里的另外一个县,但家里住的是四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农村人没有独体别墅的概念,都认为那种独立建盖独自一家的建筑面积超过三百平米就是大房子。并且夫妻俩还没有六十岁,有干建筑的手艺,这几年在外地打工,每年收入不低于十几万。也算家底殷实,小女成家陪嫁嫁妆不会少于别人家。要是女儿能找个上门女婿或者按公家人说的“男女双方家两头在”,那就更完美了。
一开始,杨一菲父母认为自己的女儿重点大学毕业,还是令人羡慕的公务员,找个好对象应该是两个指头捏螺蛳——稳拿。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现实出乎他们所有的预料。
在妇联工作,杨一菲发现县直机关事业单位年轻女孩特别多。她所在的妇联,除驾驶员外,是清一色的女性,其中有好几个比她大四五岁的女同事,也都是单身。
工作后,她和同事到乡镇调研,发现乡下中小学年轻女孩居多,期间发现她高中时候的同学,大学毕业时考了特岗教师,在乡村教书,无一例外都没有对象。
社会学家巴纳德曾提出一个择偶梯度理论,讲的是男性倾向于选择社会地位低于自己的女性为配偶,而女性则要求男性要比自己优越。
这个理论一定程度上在杨一菲身上得到了印证。杨一菲考回家乡工作次年25岁还是单身。她妈妈沉不住气了,杨一菲妈妈认为自己25岁时,一菲姐姐已经四岁,会“打酱油”了。而一菲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甚至是恋爱都没谈过,这怎么行?于是杨一菲妈妈都处托人介绍,把凡是能用上的关系,可能帮上忙的人都请托了一遍,一次次催着女儿去处朋友。
第一次相亲,男方是一个大专毕业生,在县直机关下面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两人见面时为了找到话题,就相互说一下上大学时的事情。杨一菲发现,自己所说的,对方大概率是不甚了解,话题一开始就出现卡顿,继而是长时间的沉默。杨一菲忽然就有了种身心疲惫的感觉,扯个由头草草结束了相亲。
说不到一起,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杨一菲告诉急切询问结果的妈妈。
第二次相亲,对方是一个本科毕业生,但却是民办院校,过去被称为“三本”,2017年实现二批三批录取本科合并,现在统一称为二本了。男方一听说杨一菲是“211”大学毕业的,上一分钟还洋溢着的笑脸瞬间僵住了,似乎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对杨一菲说了声对不起,单位领导发微信要他立即去一下,说完就急冲冲地离去。杨一菲被晾在那里,说不出的尴尬。
杨一菲后来了解到,那个男孩之所以撒谎离去,是认为她读的大学“牌子”太硬了。甚至听说,男孩的家里认为她是某个大学毕业的,就说这姑娘看着就很厉害,以后回来不好管。
第三次相亲,对方家里是做生意的,在小县城里算有钱,至少也算中产阶层。男孩也是本科毕业,虽然不是双一流大学,却是一本。男孩上大学是在上海上的,对上海那个超大城市的现代化发展水平心心念念,毕业时憋了股劲一心想留在上海工作。家里也花钱到处“打点”,请托人。但所谓的一番“运作”下来,效果却不理想,好单位进不了。男孩父母发现请吃送礼那一套关系学在上海不灵验,颇有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他们曾津津乐道、现在还习惯用的那套处世之道,即小县城的关系哲学放到现代化程度国内最高的城市全然失效。男孩父亲曾豪气干云地“就是用钱砸也要砸出来”的自信在大上海越来越没有底气,更遑论有硬气。特别是男孩老爸悲哀地发现,在当地他所谓的有钱,放在上海简直不值一提——一套单元房动辄几百万,而几百万的房子在他生活的小县城可是独体别墅,豪宅般的存在。几番折腾,男孩爸妈早没有原来的心气。男孩就读的大学和专业在当地特别是业内认可度并不高,并且学历层次仅仅是个本科,放到硕士博士甚至海龟硕士博士一抓一大把的大上海,竞争优势略胜于无,于是就高不成低不就地在上海“海漂”了两年回到了小县城。“海漂”这个词是男孩发明的,他说在国际化程度非常高的上海和在原住民那种天生的优越感面前,他常常感觉自己像海里漂着的一棵海草。可能就是源自男孩关于“海漂”、关于他想在上海打拼略带忧伤的叙述打动了杨一菲,至少那时她发觉,她与男孩关于处境的体悟有时是相同或者说相近的。那算不算也是有共同语言呢?杨一菲会时常自己问自己。
当时就觉得还不错,然后相处了有半年,后来男孩告诉杨一菲他不想留在家里,还想着要去大城市打拼。当时他已经28岁了,说等我们领完结婚证之后,要带着她一起去上海。他家里有亲戚在上海,到时候能帮扶着他们。她一听,对未来没有明确目标就算了,还要拉着自己,最后事情就这么黄了。
第四次相亲,杨一菲发觉男孩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很阳光,身材健朗,胸肌和肱二头肌充满力道,一看就给人一种安全感和震慑作用。对方也是本科毕业的,就是家里条件不算很好,而且没有正经工作,跟着家里人干活,帮人家搞装修。每个月他妈妈会给一千多块的生活费。杨一菲妈妈知道情况后告诉一菲,要是你们以后结婚了,哪天他家里生意不好,他没有工资你们怎么办?
杨一菲听了,刚开始还辩解说,男孩是平面设计专业毕业的,懂装修设计,有装修手艺,有手艺么就有了生存技能,你不是经常说老天饿不死手艺人吗?但后来,杨一菲辩解的频次和底气越来越弱了。这个弱,是源于男孩接触的社交圈,每次男孩在外吃饭回来,杨一菲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有酒气和烟气,特别是那些香烟味,衣服上甚至头发上都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有好几次杨一菲强压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才没有呕吐出来。杨一菲多次委婉地提醒男孩,男孩不以为然,还振振有词地说那是男人味。杨一菲渐渐就觉得兴趣寡然,双方慢慢就淡了下去。
到现在杨一菲已经相亲四年了,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
县城的女孩不配有爱情?杨一菲说完摇摇头,有点自嘲,有点气馁,有点执拗,五味杂陈。
六
马博士的课题组已经深入调研了。课题组成员之一的苏菲儿对年轻人的恋爱观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苏菲儿发现,像她和赵一博大学里恋爱,工作后感情不减,甚至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实属不多。用课题组成员的评价是“凤毛麟角”,从而显得“弥足珍贵”,告诫苏菲儿要“倍加珍惜”。
苏菲儿发现,课题组成员的评价基于本地实际,有一定的针对性。苏菲儿所在的市现辖五县(区市),除中心城市所在的区和一个省直管、市代管的县级市人口较多外,其余三个县人口均在三十万左右,城区常住人口不足十万。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时,全市人口二百六十多万,到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时只有二百四十多万了。十年间人口减少了二十多万。
年轻人生育意愿太低了,太低了。头发齐肩却梳成一丝不苟大背头,下巴留着三寸多长胡须,上唇却时刻刮得锃亮,随时穿着身亚麻材质、布纽扣,身材清瘦的马博士有些焦虑地对苏菲儿说,根据2021年中国统计年鉴,2020年全国共有家庭户49416万户,其中“一人户”家庭超过1.25亿,占比超过25%;二人户超过1.46亿。你看看,这组数据说明什么,说明结婚率低、生育率底,从而导致社会老龄化加剧。
从理论上讲,达到人口更替水平,总和生育率,也就是平均每个妇女一生中所生育的孩子数需要达到2.1,但实际上即使所有夫妇都有意愿生育两个孩子,考虑到不孕不育等原因,生育水平不会达到2.0。根据多地调查的结果,两孩生育意愿多数在50%以下。马博士掏出他那精致的烟斗,平息了些急促,我们在这次调研问卷中设置了关于婚育的调查,目的就是在县城中抽样调查清楚年轻人的婚姻、生育观。结果大出意外,通常人们认为一二线城市可能因为高昂的房价、教育、医疗等等成本婚育率会降低,三线以外城市,特别是小县城婚育率会升高,调查结果却和全国差不多。中国总和生育率已从2020年的1.3跌至2022年1.09了,为历史新低。这一数字不仅低于人口快速老龄化的日本,更在人口破亿的国家中垫底。而之前普遍认为压力小,总和生育率可能高的县城,情况并不比一二线城市好,并不比全国平均总和生育率高。
马博士深吸了口烟,那声叹气隐入袅袅烟雾中。
马博士认为,一个城市要留住人,让大量人才进得来、留得住、能兴业,应该是一个有温度的城市。城市温度要具备三层内涵,一是“自然温度”,这主要和城市的地理位置、气候等有关;二是“社会温度”,这主要与社会环境、生态环境有关;三是“人文温度”,这主要是居住在城市里人的具体感受。“人文温度”最难测量和把握,因为它因人而异,但却影响着每个人的获得感和幸福感。但从调研结果来看,有些县城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气候优势,完全具备了“自然温度”,但却因经济社会欠发达,就业不够充分,市政建设相对滞后,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供给不足,优质率不高,只具备了部分“社会温度”。而“人文温度”普遍感受很糟糕。城市小,人口少,资源有限,特别是在前几年机关事业单位招录招考中,透明度低,公平性屡屡招人质疑。有个市级单位,主要领导是下面一个县领导提拔上来的,不需要任职回避,结果在那个单位几年后,机关大部分人都是该主要领导的家乡人,一进那个单位,碰到的大部分都是操着那个县口音的人,让人恍惚感觉是到了那个县。
人情社会现象非常普遍。马博士掏出随身携带的烟盒,那个精致的烟盒分为两层,第一层放着烟叶,第二层放着掏烟斗的同样精致的几样器具,器具下还有个类似迷你烟灰缸的东西。他取出迷你烟灰缸,用精致的不锈钢针掏掏烧成白灰色的烟灰,然后取出一个同样锃亮类似小勺的器具掏出烟斗里的烟灰,直到将烟斗里的烟灰掏得干干净净,重新续上烟叶点上火,深深吸一口后从鼻孔里袅袅腾出两股闻着还有点清香味的烟,才打开话匣子。人情社会现象普遍的后果,就是一遇事,本能地就想托人找关系,而不是按程序按规定依法依规去办,时间长了,会削弱社会的公正性,让人对这座城市、这个社会的“人文温度”体验下降,会让更多优秀却没有所谓社会资源的年轻人不愿待在家乡,宁愿在一线城市“漂”着也不愿意回来。一旦这样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小城市年轻人就会越来越少,一座城市的活力降低,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就会随之而来。
赵珊珊对马博士的观点总体上是认可的。说来也是缘分,赵珊珊因喜欢咖啡而与马博士结识,她的那位忘年交就是马博士。赵珊珊是不喜欢甚至有点讨厌抽烟习惯的,那种混杂在衣服、头发无处不在的味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不喜欢。也因为此,她爷爷和当领导的爸爸体检时查出肺部有点问题时,她把医生最好戒烟的建议当成圭臬,用其各种手段让她八十多岁的爷爷和一个县四套班子主要领导之一的爸爸戒了几十年的烟龄。当然,之所以成功将上辈的吸烟史终止,也是源自她爷爷和爸爸对从小就优秀的她的让步,一种源自血缘关系间的让步,所谓爱屋及乌嘛。
赵珊珊却有点喜欢马博士吸的烟味,至少是不讨厌。轻松的她听完马博士的一套宏论,轻呷一口咖啡后接过话题。
这种现象过去普遍流行,现在有所下降了,就像我,考上市直单位的公务员后,也有人说是我家关系硬,我爸是一个县的县级领导。实际上,这跟我爸没有毛线关系。赵珊珊说到这,情绪有点激动,失去了喝咖啡一贯的优雅,将咖啡杯子放重了,杯子与托盘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是在我爸妈,特别是爷爷奶奶数次劝说下放弃北京的工作回家乡考公务员的。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期间,我白天工作,抽时间看书,曾报考了外交部,成功进入了面试,但最终因0.5分之差没有录取。并且这是我没有参加面试培训取得的成绩。报名参加家乡的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是几千考生中最高的,高于按1:2比例进入面试的第二名8分,可以说有绝对的优势,但我还是听取了爸妈的建议,报了一个面试班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培训。面试结果一下来,我与第二名面试成绩不相上下,但综合成绩我原来的优势仍在。应该说第二名也很强,凭她的成绩如果不是和我同一岗位竞争,应该是“上岸”了。整个考公务员的过程,报名、考试、考察都是严格按程序走,特别是在面试过程中,早上7点要求到面试点,在纪委、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面试学员代表等的监督下,随机抽号分组,随机抽取主考官和考官,同一考场推选两人任意抽取一套面试题,所有的考生均按抽取编号逐一面试,当场公布面试成绩,全部面试结束后公布综合成绩和排名。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与你一同竞争的人长什么样,哪里有可以操作的时间和空间。
赵珊珊猛呷了口咖啡,因咽得过快,被呛了几口。就是这样,我考取后,也还听到我之所以能考上,是家里关系硬。后来我发觉,说这些话的人,多数是子女报考笔试成绩不好没有进入面试的,要么是进了面试却与对手差距较大的人,也或者本人是笔试第一名,最终反而被第二名以综合成绩超越,最终第二名逆袭上岸自己却名落孙山的人。说这些话的人多数是孩子家长,真应了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都是酸的那个寓言了。
七
赵珊珊也向自己闺蜜参与的课题组讲起来自己的“恋爱史”。到今天看来,她所谓的“恋爱史”是有“史”却没有“恋爱”。那是她大学入学后的一周军训,训练科目为射击。赵珊珊身着迷彩作训服趴在地上向远方距离的150米靶瞄准,正要扣扳机时,大雨毫无征兆地泼下。训练是每人20发子弹,在规定的时间内射击完毕,超时或射击成绩如果为零,惩罚是女生一公里长跑,男生是二公里长跑。几乎是在几秒内,站在身后的等待下一个在同一个靶位射击的男生脱下迷彩上衣,半蹲着在赵珊珊旁边用上衣为她遮雨。赵珊珊侧目,刚好与同样侧目注视的男生眼光相碰,双方都微微点了下头,赵珊珊收回目光,向远方的靶心扣下扳机。步枪是全自动的,二十发子弹一气呵成射了出去。
赵珊珊和男生就这样相识了。准确地说是就这样接上了聊天。男孩叫孙懿雄,听上去像叫“孙英雄”。后来同学们纷纷打趣,那天“懿雄”帮“珊珊”,有点像英雄救美。更有人调侃说,那天的场景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只不过古诗词里的“灯火”换成了现实版的“大雨”,因为大雨中躺着“那人”,就是雨中有“珊珊”。
说来也是蹊跷,那阵雨也就短短下了十多秒,更蹊跷的是,那阵雨的覆盖面不超过直径五米的圆,因为在五米开外瞄准射击的同班另一位女生处,连雨点都没有落下一颗。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赵珊珊和孙懿雄真正就体验到了缘分的奇妙。因为这份奇妙的经历,他们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同学。大学图书馆、田径场,校外的将军山,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真没有恋爱。大学四年,他们虽然经常在一起,但双方都没有表露过彼此喜欢对方,每次两人出去玩的消费,很自然地就AA制了。大学毕业后,孙懿雄到了英国读硕士,赵珊珊到了美国读硕士,虽然闲暇时他们经常视频聊天,仍然是无话不谈,却仍然是一次也没有谈及过喜欢对方。
你是被感情慰藉了心灵,却又被慰藉了心灵的感情耽误了自己的感情。苏菲儿说,哲学中有个经典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论断,上学时感觉非常难以理解,实际上如果用唯物史观中“物质”和“意识”的关系就好理解。“批判的武器”,我们可以理解为“器具”,就是“物质”,“武器的批判”,我们可以理解为“形而上”,就是“意识”。物质作用于意识,意识反过来影响物质,物质和意识就成为两种相互交织却又相互独立的形态。你和孙懿雄就是这种关系,或者说就像“物质”与“意识”的状态。你们两人心里彼此有对方,但“对方”却不是可以交付自己的另一半。
马博士第一次听到用唯物史观来诠释感情,很觉得新奇。因此不等苏菲儿说完,就插话说,你的这个情况,与我调研的现在年轻人欲望降低颇像。现在有一部分年轻人“低欲望”,表现在工作中就是工作勤勤恳恳,但更注重完成分内之事,从心底上讨厌加班,讨厌无意义的折腾,讨厌事事留痕。表现在个人方面,就是不喜欢应酬,特别是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奉承和社交,甚至不喜欢谈恋爱,总强调自己一个人过得挺好,何必要找另一个人还得看对方的脸色,甚至说为什么要找个“拖油瓶”回来。这种“低欲望”现象,在男女中都存在,甚至是在学历越高,经济条件相当好的男女双方中存在比例还很高。这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社会病态”。马博士或许是想彻底否决这种所谓的“社会病态”,头摇得像拨浪鼓,以至于原先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中有一小缕头发不服帖地左右晃动。
对对对,就是存在“低欲望”。苏菲儿接过话头,拍拍赵珊珊的肩,珊珊,你是不是也是这种“低欲望”?
赵珊珊坦然承认自己存在“低欲望”,却不赞同马博士将其视为“社会病态”。赵珊珊认为,自己工作尽力,工作完成情况同事和领导赞同认可,工作态度任劳任怨,自己是凭本事凭能力安身立命。自己根本不在意能否升迁,何必看别人脸色委曲求全。再说,工作之外有你和杨一菲这样的好朋友相伴,有马博士这样的智者长者解惑,有孙懿雄这样的蓝颜知己唠嗑,何必再去考虑那些烦心事呢?
我们的陪伴,终究是不像恋爱的对象,不像男朋友啊。苏菲儿有点泄气。她有点下意识地摸了下目前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男朋友赵一博送给她的,送的理由是祝贺她们都入职党校,尽管是各在一方,属于不相同的两个州市。
菲儿说的对,我们的陪伴终究抵不上男朋友的陪伴。马博士吸了口烟,照样吐出股袅袅青烟后开了腔,人生就像一枚硬币,工作是硬币的一面,家庭却是硬币的另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极其主要的一面。你还是要谈恋爱,要成家,这样人生的硬币才完整,之所以有两面,才构成一枚硬币啊。
两个面的存在才构成完整的硬币,听完马博士的话,赵珊珊忽然觉得内心深处跳动了一下,她看看马博士,发觉这次他吐出的青烟是从嘴中出来的,鼻腔并没有冒出。仅仅冒出一股青烟,是为了配合马博士“两面一体”的人生理论吗?赵珊珊暗自揣度起来。
八
赵珊珊又参加了几次推不掉的相亲,之所以没有决绝地推辞,一方面是不好拂好心人的脸面,一方面是听了马博士人生“一体两面”的硬币论。心想目前的自己是一体一面,按马博士的“一体两面”理论,终究是结构不很合理,或者说是立体感不强,抑或缺乏完整性。
这次相亲是自己的科长介绍的。科长是个风韵又风情的女人,虽然年逾五十,但皮肤白皙紧凑,乌发披肩,身材凹凸有致,背影是妥妥的妙龄女子,按科长的说法,过去有90%的回头率,现在只有70%了。而实际上,科长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与实际年龄严重不符的年轻,单位有人说她是冻龄美女,但赵姗姗更喜欢说科长是逆生长。
每次聊天很自然地将话题切换说科长是逆生长,都逗得科长笑得一脸灿烂,两道纹过的弯弯的柳叶眉很张扬地挑起,浑身很柔软地舒展开来。
花枝乱颤。赵姗姗看到科长的状态,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词来,赵姗姗觉得,用花枝乱颤来形容女人某时刻的状态可谓神来之笔,将女人的阴柔之美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当然,受得起这个词汇形容的女人,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胚子。
科长当然受得起。科长当然是个美人。
科长每次听到赵姗姗说自己是逆生长,开心之后,每次都不无急促地说,别说我了,你也是逆生长啊,你的外貌远年轻于实际年龄。可是,姗姗啊,女人的青春是有期限的,并且这个期限并不长,我在你这个年龄,我儿子可是会打酱油了哟。
科长呷了口茶,那个精致漂亮的杯子里永远都有与节令合拍的茶叶,春天是玫瑰花茶,或者是古树白茶配几丝陈皮。夏天是茉莉花茶,或者是古树绿茶配几粒黑枸杞。秋天是汤色红润或者黄亮的红茶,那是红茶茶红素或茶黄素含量的直观显现。冬天是陈年普洱熟茶,颜色红润如陈年红酒。科长是个精致的人,把生活也过得很精致。
科室的科员小王不无羡慕地告诉赵姗姗,科长有把生活过得非常精致的条件:丈夫是国企高管,年薪丰厚。儿子双一流大学硕士毕业后在省城工作,一个省厅的公务员。关键是科长夫妻和睦恩爱,老公是“宠妻狂人”。
以后我要能找到那样的老公就幸福了。小王半是羡慕,半是憧憬。
在我退休前,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着你们脱单,看着你们结婚啊。科长指着赵姗姗和小王说,除干好工作外,我的主业就是撮合你们恋爱结婚。
我怕是遇不上杜哥那样的好男人。赵姗姗顽皮地嘬嘬嘴,拉长声调说,好男人是稀缺资源,现在是“资源”枯竭时代啊。赵珊珊嘴里的杜哥,就是科长先生,出了名的“宠妻狂人”。
什么资源枯竭,关键是你要接受对方。恰好,我这里有个条件很好的男孩,你去认识处处看。科长趁热打铁,将即将出台的相亲对象抛给了姗姗。
姗姗不好推辞,答应见见面。
这天还没到下班时间,赵姗姗就接到了科长介绍的男孩的电话。
科长说是男孩,其实说是男人更贴切。对方三十五岁,离过一次婚,是科长先生杜哥所在国企的一名中层干部,三十多岁时就任部门负责人,据说很快就要升任副总了。
男人打电话邀请赵姗姗见面一起吃饭。赵姗姗觉得还没见面,或者说第一次见面就约在一起吃饭,彼此毫无了解,吃一顿饭那么长的时间,如果谈得来还好,如果共同话题不多,那就是非常沉闷尴尬无比的几十分钟了。她婉拒了一起吃饭,巧妙地提议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就好。
男人不错,领会了姗姗巧妙的提议,顺势就请她确定地点,并贴心地说他开车来接她。
赵姗姗果断却不失礼貌地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是她同样觉得坐一个还不认识或者刚见面男人的车,在车上要说什么呢,不聊吧沉闷,聊吧,怎样找话题呢。赵姗姗怀疑自己是否有点社交恐惧症。
赵姗姗走进咖啡屋一眼就认出即将见面的男人,与科长发给他的照片一样。男人也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她,从卡座上起身向她走来。赵姗姗这时确信,科长也把自己的照片发给了对方。
你跟照片里一样。男人引导赵姗姗来到包间,礼貌地请姗姗坐下。你的照片没有用美颜,我也不喜欢美颜。美颜功能现在越用越过头,有点欲盖弥彰了,其实何必呢,真实就是本来的样子,何必要改变本来的样子,改变真实呢?
那一刻,赵姗姗忽然觉得他们有了共同点,或者说忽然就有了共同话题切入点。
他们聊天过程气氛还不错,男方谈吐幽默,沉稳干练。在聊天的过程中,男人不失时机却也不露痕迹地建议加个微信。事后赵姗姗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他们共同谈到关于职场打拼的复杂艰辛时有了高度的认同感,特别是对“996是福报”的言论,表现出深恶痛绝的高度一致。两人都批驳这种扭曲的“奋斗观”,一致认为“996”等所谓“奋斗”绝不是福报。这时男人提议加个微信,有时间在微信里再深度批判一下这种扭曲人性的做法。赵姗姗欣然同意,第一次突破了她自己不轻易添加男人,尤其是相亲男人微信的所谓“规定”。男人主动扫了姗姗,并在微信中发送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所在单位。那人叫王伟。
事后赵姗姗仔细想想,或许她的这些习惯,王伟都做了功课进行过了解。
这杯咖啡喝得时间够长的了。时间的长度取决于他们谈话的话题,只能说他们彼此之间话题还算投机。但这种投机忽然就卡顿了。
卡顿的原因是王伟主动谈起了自己的离婚,离婚的原因是自己的前妻不会生育,在他们结婚一年后到处投医问药未果,前妻主动提出离婚。他前妻离婚的理由是不想让他王家断根——到王伟,他家已经是三代单传了。
赵姗姗忽然就没有了聊天的兴趣了。按王伟的说法,他前妻不会生育这个现实存在竟然敌不过他们大学四年的感情,那么,感情与孩子相比究竟算什么,爱情与亲情相比又算什么,有没有孩子难道是婚姻的基础?
赵珊珊决定离场,她既有点气恼,也有点心乱。她还是礼貌地表示抱歉,找了个离开的理由。
是不是我说了你不想听的话,对不起。我与我前妻离婚其实我很无奈与痛苦,但拗不过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次次想抱孙子,想让王家人丁兴旺的苦苦哀求。王伟有点手足无措,完全失去了刚才的沉稳。
没有,没有,我是真的有事情。赵姗姗也有点慌乱,话说得缺乏底气和果断。
那我还能联系你吗?王伟有点不甘心。
再说吧。
九
赵姗姗和杨一菲几乎是同时看到了苏菲儿拍摄的婚纱照。虽然她们早知道苏菲儿和赵一博要拍婚纱照,但还是被他们创意精美的婚纱照震惊到了。
赵一博是个有一半傣族血统的男孩。他的爸爸是汉族,母亲是傣族,按照规定,赵一博的族别可以登记为傣族,因此赵一博是被称为精通三种语言的人,汉语、傣族语和英语,虽然有戏谑成分但也是事实。
苏菲儿和赵一博一共拍了三组婚纱照。第一组,是汉族日常着装,两人身着合体的日常服装,场景是工作、种花、逗狗、做菜等等的景象,满满的生活气息。第二组,是傣家人的传统民族着装,场景是傣家竹楼、傣族佛寺、水井汲水等等,照片里的苏菲儿是个身材婀娜的“傣家女”,让人百分之百地信服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仆哨”(傣语小姑娘)。杨一菲看了直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太像一家人了。第三组,才是真正的婚纱照,室内拍摄雍容华贵,室外拍摄场景有碧水蓝天、茵茵草地、湖光山色,人美景美融为一体。
几乎是同时,赵姗姗和杨一菲在羡慕的同时,也想象着照片里是赵姗姗和“他”、杨一菲和“他”。那一刻,她们忽然觉得,恋爱很好。
几乎也是同时,赵姗姗和杨一菲收到了苏菲儿的语音,告诉她俩自己的婚期,统一要求两人都要做伴娘,而且还毫不见外地安排她俩要做的事情。
苏菲儿和赵一博的婚礼如期举行,整个婚礼现场突出温馨、浪漫、幸福的主题,特别是在大屏幕滚动播放的三组婚纱照片,惊艳了所有的到场嘉宾。
哇,婚纱照还可以这样拍呢。旁边的几名女嘉宾半是震惊半是羡慕。
婚礼以视频的形式讲述苏菲儿和赵一博相识相爱的过程,特别是毕业后近三年异地恋的种种艰辛和插曲,最终两人走上婚礼殿堂终成正果还是感动了许多人。
看看,这就是真正的爱情。熟悉的声音,赵姗姗一回头,是科长,她也是被邀请的嘉宾之一。
姗姗啊,你的闺蜜已走进婚姻殿堂了,你不是一直不太相信真正的爱情,一直认为一个人也能过得好么,菲儿和一博恋爱史难道还不能打消你的顾虑?科长拍拍赵姗姗,对了,王伟还经常问起你呢,他给你发微信别不回啊。
赵珊珊有些惊喜也有点尴尬,这世界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兜兜转转,自己熟悉的人与自己身边的人或许都熟悉,甚至大概是亲戚。科长介绍的王伟,后来才知道与自己单位的局长就是亲戚。更有些尴尬的是局长也知道他们的相亲,一次在全局组织的工会活动中,还似乎不经意地问起,同时极力地褒赞了王伟一番,听那口气,似乎选择王伟有可能是她这辈子最明智的选择。
世界有时真的很小。
赵珊珊嘀咕了一声,亲热地挽起科长的手说不会不会。不会这个词就意味深长了,是不会不加微信,还是不会别的?实际上,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王伟的微信,有时是声问候,有时是分享些他工作生活的感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成熟和干练让她这种走上职场才几年的小白受益不少,在很多认识上他们有着很多共同话题,甚至是共情。这算是恋爱吗?她有点迟疑,更多的是怀疑。
还有那个见了一次面的李建,竟然是马博士一位老友的孩子,同样是兜兜转转的过程,竟然是马博士这位忘年交调侃地请自己和他老友的儿子加个微信。马博士那样洒脱的人,同样免不了俗地褒赞李建,说他自小聪明乖巧,成长顺风顺水,再加上家境殷实,李建一路走到今天除了有点傲气外,还真的没有其他毛病。
这种“清傲”,实际上在你们这代独生子女中普遍存在。马博士是发明词汇的天才,“清傲”这个词汇同样是赵珊珊第一次听到。马博士解释,他们这代人普遍存在的“清傲”特性,就是物质财富相对富裕,很多家庭在当地甚至是很富有,至少是按现在的口径进入了中产阶层。这些孩子受过良好的教育,其中不乏名校高学历毕业,对世界的观察有自己独特的视觉和认知,虽然这种认知有时有些偏激,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有着不人云亦云的独立思考。你知道,作为哲学社会科学,独立的思考非常重要。马博士同样一丝不苟地做完全套抽烟的动作,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雄论。
因为有了自己独立的思考,这些孩子们就有了同龄人中难得的清醒,有独立特行的行为,因而也常常被人认为他们很清高。但我不认为他们是清高,那种“高”,不是骄傲,应该用现在网络词语“傲娇”来概括更准确。说实话,我很欣赏这种“清傲”,这是你们这代年轻人强起来的核心力量。你和李建都有这样的特性,你们试着探讨一下,我相信会有很多共同点。
赵珊珊一开始是抱着不想拂马博士这位忘年交情面,通过了李建的微信,继而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后来渐渐有了默契,同样在马博士的撮合下大家一起吃了顿饭。赵珊珊发觉,李建好像和第一次见面时换了一个人,不但对马博士尊敬有加,还悉心照料到每一个人,贴心暖心的举动给大家留下很好的印象,以至于一起吃饭的马博士团队两位女孩缠着要他的微信。李建添加了,在对方的客气声中说加强联系,然后目光扫视过来与赵珊珊四目相对的瞬间,将第二声加强联系的话加重了语气。
赵珊珊忽然觉得李建的可爱之处,同时扫了一眼马博士,心想,小城市的世界真的很小。
十
这个世界有时真的很小,特别是在一个县级小城市里世界是的确小。
杨一菲就是这么认为的。
杨一菲同事给她介绍了个企业员工,对方三十二岁,闪婚闪离,为人本分老实。
他们约在一家平价自助餐厅吃饭,38元一位,杨一菲随口说了句,她下班后也经常来吃这里的自助餐,实惠又好吃。说完后她用眼角余光看到对方在听后脸色凝重了一下,然后很勉强地恢复如初,热情地招呼她坐下,还体贴地将坐凳往后挪了挪。杨一菲有点暖心地入座。他们聊天过程气氛还不错,男方谈吐幽默,不停地给她夹菜,杨一菲以为他们有戏。
回去后一周,杨一菲也没有接到男方的电话,按以往的相亲经验,她知道这次黄了。
可是心有不甘的她,还是问介绍的同事,他为什么不联系她?
同事说,男方觉得杨一菲不会过日子,一顿饭吃38元钱,还说便宜又好吃,他觉得你们消费观不同,以后很难在一起生活。
杨一菲很惊讶,现在超市里一盒网红方便面都要十几二十块,她吃顿饭38元就叫高消费?她继而一想,道不同不相为谋,消费观不同,终究不是一路人,何必在意他怎么想呢?
通过这次相亲,杨一菲认识到找对象,不仅要看三观,消费观也很重要。
后来杨一菲的远房亲戚给她介绍对象,到约定见面的饭店,透过明净的窗玻璃,杨一菲远远就看清楚了即将见面的人,竟然是上次吃饭嫌弃她消费高的男人。杨一菲毫不犹豫毅然转身就走。杨一菲想,一个连消费观都不能包容的人,又怎么有相同或相似的三观呢?杨一菲庆幸是对方先到,让她避免了两次相亲是同一个人的尴尬。
世界真小。县城真小。杨一菲不由自主地发了声慨叹。
县城小,杨一菲发觉,她们的相亲对象有的都互相认识,后来大家觉得很有意思,就约着一起出去玩,再后来,她们已经发展出了一个游乐群,动不动就会约着出去一起玩,但是就是发展不上恋爱关系。
一来二去,几年下来杨一菲还单着。令杨一菲没有想到的是,在小县城找对象会这么难,有好几个比她大四五岁的女同事,也都是单身。而且有些男生已经是她们单位的常客了,轮番上阵一一被单位的女同事相看,愣是没有个结果。
在老家生活的杨一菲姐姐却认为是一菲眼界过高,目标太高。她姐不止一次劝告一菲,“你都回来了,别和大城市比,小县城的村里的都是这样”,“有人还看不惯你们这样眼高手低的大学生”,“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人家要城里的”。言外之意她已经回了县城,要认清现实,这里不是大城市。
身处县城的女孩们,往往还要承担闲言碎语,家人经常往她们心口插刀。杨一菲本科毕业的女同事不愿意接受大专毕业的相亲对象,被自己的姐姐训斥“认清现实”;硕士毕业回到家乡的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一个小伙伴,30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甚至被同村的长辈质疑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小县城里的女孩不配有爱情!杨一菲有点气恼。
十一
马博士团队的调研已经结束,关于机关事业人才队伍建设的课题报告初稿形成,接下来其它领域人才队伍建设的调研安排在春节后,也就是明年上半年开展。
下午,杨一菲告诉了赵姗姗。赵姗姗决定请马博士和自己的闺蜜们聚聚。
聚餐订到隐院。隐院是中心城市用原城里原住民的一些民居改造过来的。开发商租用周边几个民宅,在总体保持原民居特色的基础上合理规划,打通几个院子。改造后的院子古色古香,院内曲径通幽,绿植茵茵,在高大树木掩映下成点线状分散而来的各个餐厅,分别用二十四节气名来命名。各餐厅内都是实木桌凳,其中大部分是从各处搜集来的古旧家具,在清洗、修复、上清漆后成功实现修旧如旧,每个餐厅格局、空间迥异,但都古朴雅致。
赵姗姗准备了当地富有特色的石斛酒。马博士欣然接受了这位小友的邀请,但坚持将赵姗姗准备的昂贵石斛酒换下,换了其它石斛系列酒中价格适中口感不错的一款。
真心用不着喝那么贵的酒。马博士斟满一杯酒敬东家赵姗姗,起身,按敬酒的礼貌将酒杯略低于赵珊珊,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讲究不要最好,大家简单些,纯粹些。
赵姗姗有点受宠若惊,看到马博士给自己敬酒且那么谦恭,只得用左手托起杯底,先干为敬。
马博士又倒了两杯酒,用同样的谦恭分别敬了苏菲儿和杨一菲,气定神闲地落座,捋捋蓬松的胡须开了口:我是衷心感谢你们三位啊,苏菲儿是我课题组成员,杨一菲自始至终为调研费心费力,赵姗姗坦诚地提供了大量市直机关干部队伍建设情况。特别是你们三位,从行政区域来说分别属于中心城市所在地和县城所在地,从行业来说分别隶属市直机关和事业单位、县直机关,从身份来说有公务员和专业技术人员,有一定的代表性。所以,我们的调研以你们为样本铺开,避免了走弯路。特别是你们提供的自身情况、单位情况和同学朋友的情况,既可信,又感人,使我们的调研样本更有针对性。之所以这么顺利,离不开三位的辛苦付出啊。
马博士一如既往地谦逊。赵姗姗听了有点羞涩,起身敬了马博士一杯酒说,菲儿和一菲两人做得多,我没有做什么呀,马老师谬赞了。
马博士摆摆手,不不不,你们三人都发挥了作用,这些作用是互补的,不可替代的。来来来,喝酒喝酒,马博士又分别敬了三人。
气氛立刻燃了。整桌人中马博士的团队成员一扫原先的拘谨,每个能喝酒的人都起身敬酒。逐一敬,当地人称之为“点射”;一杯敬众人,称之为“打铜炮枪”,意为散弹,敬者一口闷,被敬者则多种选择,可以一口闷,可以随意,也可以不喝,关键是看与敬酒者的关系。所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马博士却是随时保持清醒者,看准时机果断制止劝酒敬酒,使众人尽兴而不失态,气氛热烈而不会因饮酒过头闹哄哄。
高人。高手。高明。马博士团队的一个小哥示意另一人看博士,然后伸出了大拇指。
大家吃好啦,就散了吧。马博士提议,众人鱼贯而出,马博士看看簇拥在他左右的赵姗姗三人,微微一笑,有点随意地对赵姗姗和杨一菲说,她们的闺蜜菲儿是家庭事业都经营得很好,你们要抓紧哟,我可是馋你们的喜酒了。
赵姗姗和杨一菲相互看了一眼,略带羞涩地一致表示早呢,但会抓紧的,争取早日请马博士喝上喜酒。
马博士点点头,表示自己等着。
送走马博士和闺蜜们,刚一跨进家门的赵姗姗的手机“嘀嘀”连响两身。赵姗姗打开一看,是接踵而至的两条微信。
看到我为你作的改变了吗???有点执着的三个问号后,有朵盛开的玫瑰花。是李建发的。
如果你到了三十岁还单着,我也还没有对象,两个人就在一起凑合一下吧。平淡的句号后,有个两腮红红羞涩的头像。
赵姗姗微微一笑,分别回了两个“呵呵”,还在“呵呵”后分别留了一个龇牙的头像。
十二
担任马博士团队调研组联络员、参加完闺蜜赵姗姗宴请后,与马博士一行分手的杨一菲立即打网约车回到了所在工作的县城。县城与中心城市距离一百多公里,全程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开门进门,房子是租的,杨一菲父母已经准备好给闺女的购房款,只等闺女成家即可在县城买房。但杨一菲却不想在县城购房,想在教育资源、医疗资源远远好于县城的中心城市买房。杨一菲自己清楚,县城的教育和医疗与中心城市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这或许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在这些整体欠发达的地方,单从教育、医疗两项按马博士构成“有温度的城市”的要素来衡量,中心城市比县城好,省城比州市政府所在的中心城市好,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又比省城好,并且这个“好”与“好”之间差距越往上越大。杨一菲深知自己从一个小县城考上双一流大学的艰辛和不易,说服了父母不在县城买房。
杨一菲把包挂在玄关上,刚从包里掏出手机,就接到了赵姗姗科长——她才认识不久的“大姐”的电话。“大姐”在电话里热心地告诉一菲,她介绍一个在市妇联工作的男孩让他们认识。男孩是目前市妇联除驾驶员外唯一的男性,公务员,大学本科毕业,这个星期六见见面认识下。
杨一菲礼貌礼节性地向“大姐”表示感谢后来到卧室,把手机往床头柜一放,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夜色如墨,浓浓压了下来。
责任编辑:惠潮
刘国海,云南保山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滇池》《边疆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