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咽
2024-08-11曹鹏伟
女人递烟,尚信没有接。女人用金属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着烟,她的毛裙下露出高跟鞋,鞋跟斜杵在地,尖尖的鞋尖不停颠着。她说,哎,你别不说话啊。
三天前,尚信从网上了解到某品牌面粉被本市质检部门抽检出不合格产品,他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对消息进行了二次加工并及时推送,帖子的点击量在三个小时内惊人地突破了上万次,还被转载了一百多次。
今天中午,尚信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这条毒面粉信息是从哪里来的?你乱发帖子是要让我的生意关门大吉吗?”
尚信上网查,问题面粉的消息来源已经没了踪迹,仿佛击鼓传花,传到自己手里就莫名其妙地断了线。
对方请尚信过来“坐一坐”,尚信不能不来,他怕人家去他的单位闹,那就不好收拾了。
女人优雅地吸口烟:“现在生意不好做,你们坐办公室的恐怕很难理解。”
尚信终于开口了:“要不我删帖,然后再发帖解释下?”他心想,这会说删帖,明显轻舟已过万重山,晚了。
女人左臂支起了头脸,摇摇头:“其实这已经不是一个帖子的事情了。”
尚信一直在看手机,在等周吉祥的消息。周吉祥这几天正好回到临州,在进入酒吧的最后一刻,尚信的忧惧心理战胜了自尊心,他向周吉祥发了微信:我惹了麻烦,旧城将进酒,见信速来。
女人对身边一直忙着捣鼓手机联系业务的男人说:“小尚说删帖,再把事情重新解释下。”
男人放下手机:“你给我一桶好水里点了一勺粪水,你这是恶意抹黑。现在还不是我找你的事儿,没准上面公司还要找你,他们要告你,一告一个准。”
尚信说:“怎么赔?我没钱。”
男人用手比了一个“V”字:“不多,这个数就行。”
这个数是一个数目的开头,后面还跟了蛋,“V”是二,后面有几个蛋才是关键。
男人用牙磕开一瓶啤酒,对到嘴上,喉结上下蠕动,一气吹到底。右手抓了啤酒瓶的瓶颈,在左手上颠了颠:“老子在你脑瓜上放个屁,咱们一笔勾销,你看行不行?”
尚信心里一慌,男人举起酒瓶,当着尚信的头砸了下去,但瓶子没落到头上,落在了大理石桌沿上,“啪”一声碎了一地。男人笑了:“老子偏不砸你,咱是知法懂法好公民。”
又有人推门进来。尚信没有回头,这人走到尚信边上,拍了下他的肩。尚信抬头,是周吉祥,他心里一哆嗦,嘴巴嗫喏了两下。
女人和男人都站了起来,男人问:“周老板,你咋过来了?”
周吉祥依旧穿着可笑的肥大西服,脚穿黑绒面布鞋。他坐到尚信边上,从兜里掏烟,依次给尚信、姜老板和男人发烟,然后自己抽上,香香地吸一口,朝后一仰,眼睛眯成了缝:“点到为止,都是朋友。不要让我难堪,好吗,两位?”
女人脸上挂了笑,口气即刻松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咋不吱声,给你接个风!”周吉祥说:“正说找你两口子,还真巧。”
男人说:“早知道他是你的朋友,这话不就好说了吗?这位领导也真是,捣鼓下这事太可气了。”
周吉祥用指尖夹起一片瓶子的碎片,衬着灯光仔细端详:“你砸了瓶子?”男人哂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周吉祥说:“是不是尚信发帖的事?这事我猜到了。尚信不对,我代他道歉,你俩得给我这个脸。尚信在公众号上把事情澄清一下,他这号不是官方号,就当造了个谣,再辟个谣就行了。你们的损失我将来补,你们总不能为难我吧?”
姜老板说:“好说好说,怎么能不给老哥面子呢?山不转水转,迟早还要跟哥搭伙呢!”
周吉祥嘿嘿一笑:“友谊万岁,到此为止!弟妹倒酒!”
女人撸起袖子倒了酒,周吉祥把杯子塞到尚信手里:“都是朋友,一杯酒的事儿,好说!”
喝到午夜,姜老板出去结账,男人去了厕所。周吉祥悄悄对尚信说:“你真好面子呀,有事儿怎么不早点开口?你还真想不起我。”
尚信说:“你上次走得紧,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说,我以为你把我撇了呢。”
周吉祥却自顾自地说:“尚信你说说,有能耐得住世事消磨的东西吗?有吗?”
今年年初,尚信和两个文史爱好者朋友组建了“自在读书会”。读书会每周五晚上定期举行活动,地点不定,可以在会议室,也可以在茶馆、书店,甚至在近郊的山上、河畔。大家多半围绕一些名家或本地的文艺作品去探讨交流,形式上偶尔也会有所创新。
有一次尚信利用朋友在博物馆当馆长的便利把大家带入馆内,开了一堂古商周青铜文化的专题课。还有一次,因有人的远乡亲戚是皮影戏匠人,大家就开了三辆小车,行了三十公里车程去寻访。老人熬了酽酽的罐罐茶招呼大家,还耍了一场《出五关》。他双手撑起四个角儿,激烈打杀间吼着秦腔,尚信虽然不是秦腔迷,但也被这苍凉的腔调所打动,以至于接下来的两三天里,耳目所感皆是粗粝的秦腔和花哨的皮影。
虽然参与读书会的人多数水平不高,读书会往往变成了聊天会,但作为青年单身汉的尚信,还是从中获取了一些乐趣,尤其满足了他刷存在感的需求。
读书会第三次活动时,新加入了一个叫苏枚的年轻女人,她一闪面就叫尚信印象深刻。经过两次活动之后,尚信开始觉得,如果这个女人不能到场,他们的活动仿佛就没有开展。苏枚像是一篇文章中最值得画波浪线的片段,她不用说话,光是站着就是一道风景。
苏枚是个漂亮的女人。尚信初次见面就对她上了心。虽然那时正值仲春,但天还不算暖,早晚时候,冷冽的空气让人疲于招架,但苏枚已经穿上了裙子。
苏枚的外表自然很耐看,尤其眼睛,随着一颦一笑都显出丰富的内容,把人的眼神拉过去。这几日她裙摆如荷叶,两条长腿缠绕着绛色的打底,像是一个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学生。倘穿了西装,裤子贴了身子,一吃紧,空气都挤不进去,便曲线毕露。
尚信心想:真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苏枚第一次发言,谈了格非的《人面桃花》。
苏枚说不知怎么,她感觉陆秀米的身上有种秋瑾的气质。秋瑾一心走出家庭的樊笼和庸常妇女的局限,她用貂裘换酒,向给她凑份子赠剑的革命同志致谢,多好啊,完全是找到此身归属的感觉。苏枚说,秋瑾不是一个独立家庭里的秋瑾,而是属于广阔社会的秋瑾,秋瑾以身殉国,既有革命的情操,更是因为受不了“失群”的孤独感。但陆秀米却在自家大院里生活了下来,每当她看到陆秀米一言不发,研究日晷和父亲陆侃的书稿,她都会流眼泪,那种砂纸一般的孤独感力透纸背,而她感同身受。
尚信带头鼓掌,苏枚的内在和外表都这么漂亮。但他又隐隐觉得,这样的评价有点流于表面了。
前一年的岁末,尚信刚刚和相恋六年的女友和平分手,正处于感情的空窗期,而苏枚恰好出现了。
五月初的一次活动是在朋友的琴行里举行。事毕之后,其他人都出门散了,苏枚站在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落在了后面,尚信也是突然动了请她吃饭的念头,就随便跟朋友聊了几句,刻意等待苏枚。
苏枚说:“为什么请我吃饭?总得有个由头吧。”
尚信就有点紧张,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不紧张呢?
尚信说:“什么由头我还没想好呢。”
最后没有吃饭,就近在旁边的茶社去喝茶。一壶花茶和两只青花瓷杯就对付了。苏枚和茶馆的老板——一个瘦成一张纸的女人似乎很熟。女老板说,春饮花茶提阳气,正好有刚到的茉莉花茶,味道馥郁得很,请“苏”和“这位先生”慢慢享用。那个女人称苏枚为“苏”。
尚信说:“张潮说姓,苏啊柳啊都是上等姓,上等的姓自带风度和色泽,读出来就不一样,有衣带当风的雅致。”苏枚说:“有上等就有下等。”尚信说:“朱啊苟啊的就显得不大雅气。”苏枚说:“肉食者鄙,古人说了,素的比荤的高级。”然后再说到《人面桃花》,苏枚说,这本书就是一幅水墨画,有很多隐形的东西沉在纸面下面……她说:“因为很多隐秘等待解开,阅读的体验很奇特。仿佛走在水底,朝上看,水面的两岸就是湿淋淋的普济。”尚信说:“你该写个长长的书评。”苏枚说:“我写了,不过只能叫读后感,我改天发给你。”
苏枚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只是“嗯嗯”地应答,完了她问:“我和朋友在茶馆,你要不过来下……不来吗?那就算了。”她挂掉电话说:“是我的表哥。”尚信说:“我想起了蜩蛄会的张季元。”苏枚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嗔怒地说:“你真坏,他真是我表哥。”尚信就觉得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苏枚整理自己的刘海:“不过张季元那样的表哥也令人神往,他虽然一脑子的杂念,但有人味儿,蜩蛄会其他党徒,都不如他,什么薛祖彦、六指,不是变态就是杀人狂。”
告别的时候,苏枚说:“我可以带表哥来读书会吗?”尚信说:“当然可以,人越多越好。”苏枚说:“那你得好好担待。”
实际上,这个表哥真是不好担待,不然苏枚也不会说“好好担待”的话。表哥像是个歪腿子板凳,天然不正经,让人看着心里吃紧。
这个表哥就是周吉祥。
周吉祥头次来读书会,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西服。周吉祥身子矮胖,为了求得胳膊腿子的展脱就忽略了衣裳的宽高比,能看出他在买衣服的时候经过了重重比较的焦虑:你要高,就要放弃对宽的控制;反之亦然。进亦忧退亦忧,难得和谐,最后定格成了目前的累赘形象。更出格的是,周吉祥居然穿了那种上了年纪的人才穿的广口老布鞋。
周吉祥自我介绍:“我叫周吉祥,喜欢看小说,大家担待!”周吉祥可能考虑到了自己本质上的不合时宜,开口就说担待,跟苏枚所说如出一辙。
活动到了半程,坐间传出呼噜声。周吉祥左侧的男孩朝边上挪下凳子,右边的姑娘用笔杆点他的胳膊肘,周吉祥睁眼,一脸茫然,几秒钟之后才清醒过来,一连声地说“对不起”。尚信看苏枚,苏枚皱着眉头看周吉祥,眼神里分明在说:你真糟糕,说好不出状况的!
当天大家谈张洁的《无字》,后来大家都整蛊周吉祥,让他讲心得。周吉祥推辞说:“我不会说话,还是不说了。”大家还在起哄,周吉祥不说话,只管笑。尚信说:“不说就不要勉强了吧,下一个……”
当晚微信群聊时有人发出睡觉打呼噜的表情,继而瞌睡病传染,好些人都重复发出这个表情。这不明摆着笑话周吉祥吗?一直不说话的苏枚突兀地发了一句:大家晚安。有人喊苏枚出来说话,苏枚没了声音。此时不过晚上十点而已。
周吉祥是苏枚带来的人,大家调侃周吉祥就是调侃苏枚,确实不好。但尚信觉得苏枚也有点不达观,大家打趣一下,也没什么恶意,不就是玩嘛,就算周吉祥在读书方面没有什么贡献,但还能给大家找点乐子,这点小贡献都不愿意?
但很快,大家对周吉祥的认知有了巨大的反转。
再一次读书会的时候,周吉祥坐在房间最不显眼的角落。别人来的时候会带笔记本,周吉祥什么都不带,只管坐着看,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别人的发言,却偶尔摇头晃脑,很有心得的样子。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房间里本来很静,这声音就像扔了一颗雷,咋呼得很。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手机里的叶倩文唱得很起劲。周吉祥从兜里摸手机,人坐着衣服就显紧,把手机绞缠得找不见了。
好不容易找到手机,电话铃声已经停了,周吉祥咧开大嘴笑着,双手合十给大家致歉,转身走了出去。这通电话时间够长,直到活动结束周吉祥才进来。这时尚信正在总结发言,周吉祥悄悄进来,屁股一挨凳子活动就结束了。
大家刚要散去,有人提议了一句:“要不要去唱歌?”应者寥寥。周吉祥说话了:“我请客,大家都去。”
因为之前大家都对周吉祥有看法,所以他说这话,并没有得到广泛响应。苏枚说:“大家都去吧。”她用眼睛瞟尚信,是要得到他的支持。尚信中庸了一下:“大家AA制,一起走。”苏枚对尚信点点头,用眼神道了谢,他这句既能把人招呼过去,又保全了大家的面子。
当夜推杯换盏到深夜,自愿坐庄的周吉祥相当慷慨,酒水吃喝能上尽上,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
周吉祥酒量很好,他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了,心里高兴,希望“朋友们”和他一样,不要拘束,放开肚子,不醉不归。
周吉祥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腰杆挺直,大大的肚腩抖擞突出。“朋友们”当然是客套话,有些“朋友”周吉祥连名字都不知道,但并不影响周吉祥给大家敬酒、劝酒,在这方面,周吉祥天生是一个行家。
耳畔是跑调子的歌声,嘴边是辣涩的酒,尚信陷入沙发里,看着苏枚给周吉祥介绍读书会的“朋友们”。周吉祥这个矮胖子,他的胖手停留在了苏枚的屁股上,虽然只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是在水面上点水的蜻蜓,浅尝辄止。
表哥嘛,大多都是张季元。
周吉祥敬酒的时候尚信坚决不喝。他看不上周吉祥。
周吉祥用刚才在苏枚屁股上点了水的右手拍拍尚信的肩:“尚老师,苏枚对你敬佩得很,老早喊我来读书会,要给我这个土包子镀镀金,你看我这会儿上道还赶得上趟吗?”
尚信心里不高兴,周吉祥的那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尚信确信自己肩部的感受应该和苏枚屁股的感受别无二致,心里就更加不快。
尚信说:“你是不是习惯把任何事都看得很简单?”
苏枚对这个软钉子愣了一下,转而用余光看周吉祥。周吉祥含笑不语,一仰头,嘴里“吱”的一声,他把杯口朝下,滴酒不留。又倒酒,干了,再倒酒。喝完三杯,说:“受教了,尚老师,陪老周一杯。”
这叫什么事嘛。
尚信不喝,周吉祥又喝三杯。尚信还是不喝,周吉祥又喝三杯。周吉祥的酒量真好,雨下荒地似的。直到苏枚说话了:“尚老师,给我一点薄面吧。”尚信跟周吉祥碰杯,周吉祥待尚信喝完,侧头对苏枚说:“听说尚老师不喝酒,这不也喝了吗?没有哥哥我撬不开的嘴。”他又用那只手拍拍尚信的肩:“谢谢尚老师。”尚信感觉自己矮了不止半个头。
尚信一直盯着周吉祥看。周吉祥坐在读书会的凳子上,就是一白丁,是路人甲,但到了吃喝玩乐的场合,周吉祥就成了课堂里的先生、戏班里的角儿,周身罩了一层霸气,成了征战疆场的将军,洒脱有力。
尚信看着周吉祥轮番“攻击”和自己一样不胜酒力的同伴,他们一一陷落。有坚持不喝的,周吉祥就自己倒酒,边倒边喝:“你一个都不喝?好,我陪你,我陪你三六九杯,你不喝是吧?我可以无上限陪你,直到你心软、屈服,我不信打动不了你!”
这天晚上,尚信看着周吉祥在场子上过五关斩六将,无往不利,直到大家都喝得手指头数不清才散伙。临结束,周吉祥一个电话拨出去,一会儿工夫,门前就停了几辆车。周吉祥说:“大家都会平安到家,尚老师不要担心,我老周办事,向来稳如磨盘!”周吉祥站在KTV门前,晃胳膊甩手,调度车辆四散离开。
软绵绵的尚信被周吉祥搀扶进了最后一辆车里。
尚信半夜醒来,胸口躁得起火,起身喝了一杯水又躺下。他想起周吉祥放在苏枚屁股上的手,在黑暗里骂了一声。
周吉祥还是会来读书会,还是会打瞌睡,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受大家欢迎的人。
做生意的周吉祥有钱。后来每次读书会后,周吉祥都会请大家去吃喝,这让尚信的心里很不舒服。尚信的读书会是要把人带离麻将桌和酒桌,可是周吉祥在干什么呀?他重新把人拉回到酒桌上去。这胖子怎么这么低俗,这么讨厌啊?
每次读书会活动之后,尚信就回家,他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唱歌。其实他知道相比较喝酒唱歌,他更讨厌周吉祥。肤浅无知的周吉祥居然可以把手放在苏枚的屁股上,还能赢得大家的欢迎,这件事情反复撩拨着尚信的神经。
周吉祥第一次来时,读书会只有十四五个人,周吉祥开始组织聚会之后,人数一下子扩充到近三十人。这是世俗的胜利呀,这让尚信感到深深的耻辱,尤其想到周吉祥当散财童子而赢得苏枚略显得意的笑容,更让尚信如鲠在喉。
一个多月之后,在一次活动开始前,尚信对周吉祥说:“今天不要请客了,我请你,就咱们两个人。”周吉祥说:“那怎么好意思,还是我请你吧。”尚信说:“今天你不要固执,我有事跟你讲。”
活动结束后,尚信带着周吉祥来到茶社。
“你知道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的区别吗?你钱多到没处花吗?你做慈善不好吗?花不完的钱捐给偏远乡村的贫困学生不行吗?”
尚信本来想和和气气地谈,但是话一出口,就变得格外冲。
周吉祥愣了:“尚老师你在说什么啊?”
新茶有股新鲜劲,大部分茶叶悬在壶腰,少许沉淀下来,少许浮动到了壶口。
周吉祥说:“你找的这个地方不错呀,要不下次咱们换这儿?荤素搭配一下。”
“周吉祥,你在说梦话吗?”尚信生气了,周吉祥太会装傻了。
“尚老师,我对你这点有意见,你太拘谨了。我喜欢读书人,我就来参加活动,看你们说书挺带劲的,我又说不出什么来,就想给读书会做点贡献嘛,这有什么不对?”周吉祥诚恳地解释。
尚信有点说不出话了。
周吉祥到底做错了什么?反正读书会后大家干什么的都有,周吉祥不过是将大家安排在了一起,何况每次都要花不少钱,要说周吉祥才冤呢。
“尚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喧宾夺主?读书会变成了吃喝会?没问题,我改。”周吉祥和尚信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跟喝酒一样。周吉祥说:“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很孤独,叫上大家一起玩,能给我止一阵心慌。”
尚信当然不信,自己虽然不是有钱人,但也不理解周吉祥要花钱找一帮半生不熟的人去对付独处的时间,难道你钱多到没有朋友?
“我十五岁就放下书包闯社会了。家里穷,我也不喜欢念书,就想跑外面去。有首歌不是这么唱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确如此,比起学校,我更喜欢闯社会,能赚钱,还自由,这样不好吗?”
“可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呀。我摆过地摊,当过小工,因为年龄小,扛不起大家伙,累得我肋上出了两个坑儿,到后来都没长起来……”
“后来慢慢好转,我在陕西和宁夏都有了产业,这段时间,我是回来办事的。”
尚信没有说话,他给周吉祥添茶。
周吉祥说:“我羡慕你。我心里空虚,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尚信开始同情周吉祥:“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又穷又假清高。”
“你心里踏实,不像我,这里空。”周吉祥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空荡荡的,空了好些年了。”
周吉祥居然湿了眼眶。
周吉祥就是在此刻打动了尚信。
一周之后,尚信在本地电视新闻里看到周吉祥给边远山区学生捐赠学习、生活用品的新闻。周吉祥穿上了夹克,蹬上了皮鞋,比平日里清爽了很多,个头也略微高了点,仿佛穿了内增高的鞋子。周吉祥戴着红领巾,微笑着给孩子们发放衣物和学习用品,当镜头打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眼眶里居然有泪水,他咬紧嘴唇,眉毛紧了又紧,努力不让眼泪滑落下来。
尚信拨通了周吉祥的电话:“我看见你上电视了,想不到你这么快,真做慈善去了!”周吉祥笑了:“你批评得好,几句话把我说醒了。”尚信说:“你怎么哭了?”周吉祥不好意思了:“一言难尽!你在哪?我来找你。”
等了一阵,周吉祥开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过来,载了尚信就朝西边的省道奔驰而去。
行了七八公里,周吉祥在一个眼界开阔之处停了车,摇下车窗,看着天边的晚霞说:“你看,火烧云多好看!小时候,我妈说这个东西指不得,不然手上害疮。有一次我不小心指了,回家洗手,差点把皮搓掉。”他说完,嘿嘿笑了。他给尚信指指副驾前的储物斗:“斗里有本书,你看看。”
这是一本32开本的《百年孤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12月出版。尚信翻开看扉页,上面是深蓝色歪歪斜斜的一行钢笔字:赠张可冉。1997年4月28日。
尚信说:“张可冉,90年代的人名有这么新潮的?张可冉是谁?”
周吉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今年我在宁夏,那会还没回来的心,我老爹去得早,我妈一直跟着我过,这边的家算是搬干净了。有天我去西吉,西吉你知道吗?宁夏南的一个县,在六盘山西边。西吉的震湖景色很美。我有天路过西吉县城的街道,看到一个旧书摊,这本书孤零零地掉在了书摊蓝色塑料衬布的外面,我捡起来要给扔进去,这才发现这书跟我是老关系,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本书在找我。”周吉祥说。
“这本书和你有什么关系?”尚信问。
“二十年前,我把这本书送给张可冉,现在这本书又兜兜转转回到我手里来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书很新,里面没有折页,那些年出版马尔克斯作品的出版社并没有经过授权,所以算是非法出版,但是翻译得很好,尚信最早阅读的《百年孤独》也是这个版本。
周吉祥抽烟,烟气缭绕:“我觉得这是天意的安排,于是回来找她。她那会儿是个村小教师,不过后来我去那个学校的时候,她已经调走了。”
尚信看着一脸凝重的周吉祥,他的心里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天意的安排和暗示——无巧不成书,那只是概率的问题,俗话叫“恰好碰上了”。
周吉祥说:“我这些年在外面,也做了好些捐助活动。起先是配合当地的统战部和团委,后来也自觉了,自己去搞。但回到家乡却疏懒了,直到你提醒了我。这两天我联系团县委一起去了孟和镇香草泉村小学,给娃娃们捐点东西,你看见我哭了,是不是?那不是表演,是我心里难过。二十年了,我又回来了,仿佛演员走错了片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破旧的校园是我经常想起的地方,来到这里,我似乎重新遇见了少年的自己,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二十年前,学校门洞的额头上是五个字“为人民服务”,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刷成了红色。两扇刷了蓝漆的木板门,左边写“非本校”,右边写“人免进”,字是阴刻,笔力遒劲。张可冉当年就在那个门洞里出出进进,瘦高的身影像是一贴泛黄的剪影。
“我第一次到香草泉村是二十年前的秋季。那一年我刚刚出了学校,跟我三叔到那里干活。距离村小二百米外有一条河,河水像只臂膀,半环了学校和村部。这条河只有三米多宽,但深得很,当年发大水的时候,河上的小木桥被冲得散了架,一个正过河的小孩头发梢都没见就被卷得不见了影儿。镇上要在这里修一座水过面桥,我就跟着三叔来了。我年龄小,跟着三叔学开铲车,晚上和当地的一个老汉看摊子。”
“那时节多雨,水汪得没边没沿的。我们的工程只进行了三天就被一场暴雨打断了。当天下课之后,一个女老师和两个孩子要回家,站在河边过不去,那时候河水正盛,他们是没法过河的。我问他们,非过河不可吗?女老师看着我说,她得送孩子们回去,然后她才能回家。女老师黑亮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突突地跳。”
“我那会儿是青春期的少年,帮助漂亮女人过河多带劲。我灵机一动,说我可以用挖掘机的掘斗把他们端到河对面去。女老师说,那怎么成,我们要是掉水里你负得起责任吗?那时候的我,负不起也要负!我胸口拍得震天响,说这里开挖掘机技术最好的就是我,出不了差错。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技术最好的是我三叔,要是三叔在,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艺不高,胆子小,心里害怕。女老师回家心切,带了娃娃钻进了车斗,我头上挂着汗点子,手里握着控制杆,像是医生捏着手术刀,吓人得很!我一寸一寸移动,好歹把人端过了河,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女老师在河对面给我挥挥手就走了。我坐车上,腿软得动弹不了,捶腿喘气,七八分钟之后才跳下车,就看见车斗里躺着一条绿色的竹棍子。那是一支箫。”
“这箫有八个孔,通体碧绿,拿在手里凉飕飕的。我把它带回屋子里,好好放着,但最后没忍住,就掌着它吹了几口,发出了猫头鹰似的鬼叫。吹的时候,我心里很犹豫,仿佛是玷污了人家似的,吹完了我洗干净,还用毛巾盖了起来。”
“隔天黄昏,女老师从家里返回学校,她再次叫我用挖掘机将她端过了河,这次我熟练多了,后来我把箫还给了她。女老师就是张可冉,刚分配来的教师。”
“那年我十几岁,人生对我来说,庞大又抽象。但我知道,我人生最好的一段时光正是在那十多天的时间里。”
“每天收工之后,我就洗净头脸,去学校找张可冉。她比我大三岁。我听她谈理想和人生,不过五个字,她说出来就很壮丽,像是工地上的碘钨灯。但再壮丽,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我是当小工的,当到什么时候,老板说了算,将来不是我自己的。”
“那一年,我精瘦精瘦的,别人都叫我猴子。我精力旺盛,可以上房揭瓦,可以下河捉鳖,日子没有长远,人生没有尽头,但我突然知道我爱上了她……”
“尚信你笑我?你觉得一个小工就不能爱上一个老师?……别摇头,你的想法很务实,很正确。”
周吉祥说,他第一次听张可冉吹箫,吹的是《阳关三叠》。《阳关三叠》是什么意思?阳关是地名。可三叠是什么?他不懂,却听得懂。
那天的周吉祥非常悲伤。其实当时本来没有那么悲伤,但被张可冉一讲,就悲伤了。想想看,清晨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地上的尘土。旅店门前一排排柳树,柳枝随风摇摆,含泪欲滴。你牵挂的人收拾行装,不多一会儿,即将出发,两人相视,黯然销魂。周吉祥皱了皱鼻头,酸上了。
张可冉轻声诵读诗文:“渭城朝雨,一霎浥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张可冉声音很柔,很缓,诵完又逐句讲解了一遍。这是元代大石调《阳关三叠》的词,句句都是湿淋淋的。
虽然过去多年,但张可冉当时的神态、言语和腔调都印在了周吉祥的心里。周吉祥突然哭了,他边哭边跑出了门,并在之后的两天时间里再也没有露面。
天晴之后,工程进展很快,眼看这小小的桥很快就搭到了河的对面,少年周吉祥的心里被越来越深的离愁扼住了。他再找张可冉的时候,带去了一本书,《百年孤独》。这本书是他跟三叔去县城采购石料的时候,花了四块六在新华书店买的,算是价格不菲。当然,他不知道这本书讲了什么,不过感觉这四个字就是送给自己的,是一种“刚刚好”的情绪。
周吉祥把书送给张可冉,张可冉咬了咬嘴唇,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她用右手示意他过来。周吉祥走到她面前。张可冉伸出软绵绵的手,热乎乎地摸周吉祥乱蓬蓬的头发:“你知不知道,白天我在工地边上看你,你干活可真辛苦。我就想给你说,还是回去读书好。”
周吉祥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而下。
周吉祥虽然像只猴子,但他坚信自己心里住着一个齐天大圣,不然他也不会从一文不名的小猴子变成土豪金丝猴。
那时候周吉祥显出了很脆弱的一面,他老爹是个粗人,揍他的时候从来都非常“善假物”,抓起什么使什么,遵循着有粗不用细、有重不用轻的原则。周吉祥挨揍是一把好手,从来不逃跑,也不哭,实打实地挺着。但那个时候他哭了,他一哭,张可冉就抱住了他的头,他的眼泪鼻涕蹭到了她的衣服上,她还是紧紧地抱着他的头。她的身上带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让周吉祥沉醉,心跳,经年难忘。张可冉说,她有一个生病的弟弟,她看见他,就会想起弟弟,如果她的弟弟能在外面做事糊口,一家人都会心安。
周吉祥从张可冉怀里挣脱开来,转身跑了。
周吉祥说,那天他清晰地感受到人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这让他瞬间成熟了许多,那一刻始终影响着他。在很多重要的人生时刻,他都会想起那个秋季的黄昏,记忆伤害着他,但也激励着他。
多年之后,周吉祥枕着成捆的人民币入睡,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卷泛着诱人的光泽,少女肌肤般瓷密,让人心安。
周吉祥说:“文化人都看不起有钱人。我是个粗人,就爱钱,钱比人可靠,利益关系是最纯洁的关系。”
尚信脸上一红,这些话都说到了他的心里。
周吉祥说:“赚钱就像阿甘跑步,最初腿上打了金属的撑子,你想快也快不了,满心思自卑自贱。秦朝的李斯管厕所里的老鼠叫厕鼠,这就是我当时的状态,厕鼠着急了吃屎,我着急了还偷过钱。但阿甘甩掉了腿脚上的撑子之后,又呈现出另一种人生状态,他能玩命地跑,记者的镜头都跟不上。我穷了好些年,但第一桶金到手之后,问题就从综合应用题变成了简单的加减问题,有第一桶金,就有第二桶、第三桶,直到你拎起来都觉得这不过是自家墙角的哑铃——不管你拎起来还是放着,它就在那里等你。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奋斗来的,只是一个探宝的游戏,你我都在找,但恰巧是我找到了。我天然知道它存在的方位。”
人是欲壑难填的,什么都要不够,有了今天想明天,有了明天想后天,有了身前想身后。周吉祥过上了土豪的日子,钟鸣鼎食、美人坐怀后,他开始思考人生了。
然后就到了那天,一本书像一卷手纸一样扔在旧书摊位前,恰好就是当年周吉祥送给张可冉作别的小礼物。周吉祥不缺钱,那被钱浸泡了的人生如同蒙了一层油汪汪的脏东西,误导了周吉祥对自身的感知。因为这本书,他看见自己被俗世泡沫覆盖之下,还有涌得起波澜的清水,那一刻,周吉祥落了眼泪。
如果说这不是“通神”之灵,不是来自命运的指引,谁能解释明白这其中的隐秘?那本书窥伺着周吉祥,周吉祥可能一生只会路过一次这条陌生的道路,这本书就主动跳出来拦住了他。种种不可抗力的交汇都在指示周吉祥,他的头顶有一个神的坐标,它在默默为他导航,而终点指向了张可冉。
“你找到她了吗?”
“尚老师你看,天黑之后,星斗很亮,如果盯着不眨眼,看久了会觉得星河在流动。你试试,这是当年张可冉教给我的。”
“张可冉呢?你找到了吗?”
周吉祥猛抽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到了地上:“尚老师,咱们回吧。”
周吉祥连续三次在读书会没有露面。尚信问苏枚:“你表哥呢?他跑哪儿去了?”苏枚那几天脸色不好,往日白瓷一样的面容猛然间难看了很多。
苏枚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跟班。”
尚信给周吉祥打过电话,总是一串忙音。尚信这才发觉,原先读书会上他最关注的人是苏枚,现在他却更关注那个不能让人好好担待着的周吉祥了。
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尚信收到了周吉祥的短信:兄弟,我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不知道为什么,尚信想起周吉祥曾经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空荡荡的。空荡荡是一种危险的状态,他很担心周吉祥。
尚信收到短信的时候,苏枚正在卫生间冲澡。苏枚每次事后都要冲澡。尚信想,怪不得周吉祥要捏弄苏枚的屁股,苏枚的屁股又紧凑又瓷实,手感上佳。这时苏枚的手机也亮了,尚信拿过来看,是周吉祥的短信:你要好好生活,但别和读书人过日子,终究只是纸面上的狠劲,不可靠,他们只能作为朋友。
周吉祥终于再次回到临州,适逢尚信遭遇“毒面粉事件”风波。其实他一回来就给尚信打了电话,尚信说接接风,周吉祥说可以啊,不过还得等两天,他有些重要的事要办,暂时腾不出时间。
当晚离开了姜老板和她男人,周吉祥开车带尚信去了茶馆。读书人好面子,今晚里子面子都没了,得好好安慰一番。
周吉祥呷着茶水,眼神游离不定,像是考虑了很久似的说:“你记得那本《百年孤独》吗?张可冉,我找到了,但又好像没找到。”
张可冉在本地一个事业单位工作,离开教育行业已经十五年,换了单位后再没有挪窝。
刚刚从读书会抽身的周吉祥探得消息之后,来到张可冉单位门口附近,窥伺这个让自己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女人。
当张可冉终于从单位门口走出来时,周吉祥心里敲起了小鼓,他用手轻抚自己的胸口,感到大泵一样的心脏空前活跃。
时光过去多年,岁月是个深谙韵律之妙的好色之徒,它经过漂亮女人的时候总会放缓脚步。张可冉素面清雅,五官明净,身材比过去略为饱满,个子好像也高了一些。周吉祥恍惚了一下,张可冉仿佛是从香草泉村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当年的情景距离他仅一步之遥。
张可冉从他身边走过,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这人为制造的香味像是一双似有若无的手,把周吉祥从过去拉回到了现实。岁月还是改变了很多,那淡淡的少女的体香只应深锁在旧时光里,那旧时光多么清澈明丽!
周吉祥看着张可冉慢慢走远,直到她的背影穿过一条斑马线,转过了街角的一棵树。周吉祥没有开腔的勇气,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腰缠万贯,稍微动动手腕就可以拉近和张可冉的距离。然而张可冉就像一面镜子,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卑琐。
周吉祥三思之后,拨通了张可冉的电话,铃声未起,他又挂掉,等会儿又拨通,拨通又挂掉……他窝在沙发里,把脚搁上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缸擩满了抽过一两口的残烟。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干脆地转身离开,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继续做镀金的鸵鸟。
离开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车就在院子里,钥匙挂在墙上,高速公路平展展地铺向了异乡。离开只是一拧钥匙、一脚油门的事。他把阳台上晾干的衣裳收进提箱,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多,而窗外,居然悄悄下起了雨。那窸窣的雨声挽留了他,他决定第二天早晨再启程。
隔日清晨,周吉祥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早前合作过的某局长请他过去坐坐,商量一个新的项目。
周吉祥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口,正要敲门,听见里面传出嘈杂的吵架声。
周吉祥在楼道抽烟,一支烟抽完,把烟蒂扔进了窗边的花盆里,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气冲冲地走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那身影,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张可冉吗?
好看的女人连生气都是好看的,张可冉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一只受惊的鹤,长长的脖颈梗得直直的,一阵风似的掠过了楼口。
周吉祥这才进了局长的门。
生气的局长嘴里叼上了一支烟,打火机却打不着,周吉祥给他点上了烟。那旧沙发上有一块被坐下去还没有自然反弹起的坑,自然是张可冉适才坐过的位置。周吉祥坐在了旁边。
局长气冲冲地发起牢骚:“刚才那个女人,她弟弟是个智障,那小伙原在城西公园里做清洁工,后来被有后台的人给顶了。小伙儿已经三十好几,前段时间家里给说了个脑瓜不灵光的媳妇,两人半斤八两,算是两好合一好,但人家一听小伙子工作没了,就不同意了,说除非再把这事做上,不然婚事就得黄掉。”
周吉祥说:“你没给办?”
局长哼了一声:“我能办个锤子?顶她弟弟的人背后有人,这事我开口都是闲的,上头领导谁愿意给一个傻瓜搭句话,那不是说笑话吗?”
周吉祥说:“谁说了算话,你给我说,我给办这事。”
局长就笑了,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很可笑的笑话:“你看上她了?她是个风流货,你可别沾上啥瞎瞎病……”
周吉祥说:“今天这事说定,再说项目的事……”
十天之后,周吉祥接到了张可冉的电话,要见他一面。
周吉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念出了他暂居的地址。
半小时后,张可冉摁响了门铃。女人进了门,放下手上的果篮,花花绿绿的水果,衬得女人的手显得过分冷白。两人礼节性地浅握了一下。她的手触感并不好,而且很凉。
张可冉化了妆,穿着很讲究,上衣是紫色的毛呢,黑色的裙下,伸展出修长笔直的双腿。看来她为这次见面精心准备了一番。
岁月神偷,偷换了多少东西,这贱兮兮的岁月!
近处看去,张可冉的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脸上的颜色也失去了少女白瓷般的明净。少女时期是光阴之河上游的小渡口,它绚丽、纯粹、清澈,但生命之船只是短暂地途经此地。
张可冉再次感谢周吉祥为她的弟弟所做的一切,弟弟又回到了公园,和那个“比弟弟灵光几分”的女孩定了亲。张可冉并没有问他因何要帮助她。她根本不认识他,即便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周吉祥,这个多少有点搞笑的名字必然在她的人生经历里并不多见,可她依旧不认识他。
他们之间的对话和周吉祥的想象有较大偏差,甚至有点南辕北辙。当周吉祥说起那个小学和那场雨的时候,张可冉问:“你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吗?”
周吉祥想去洗把脸。他从镜子里看自己,眉宇、脸颊、胡茬,所有沉在岁月和内心深处的卑琐好像一时间都浮上了表面,以至于他使劲搓洗自己的脸,还是挥之不去。他最后潦草地擦了脸,走出洗手间。
夕光照临,周吉祥的影子被扔在了地上。他虚弱地想,自己不过是白日里的影子。只是影子也会走神,也会感到那虚幻却又难以言说的沉。
责任编辑:吴怡桦
曹鹏伟,甘肃灵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清明》《飞天》《朔方》等,出版小说集《密须往事》《打花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