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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爷

2024-08-11胡杨树

延安文学 2024年4期

柳树湾和别处有点不一样,村子分为上村、中村、下村,村里住着百来户人家,有的相隔十几里地,口音也不尽相同。上村在北边,人口最少,姓刘;下村在南边,人口其次,姓李;中村居中,人口最多,姓王。村委设在中村,是全村的“心脏”。

人口一年一年流向了外面,有的在中村建了屋舍,有的在镇上或县城买了房子,上村就剩下一些孤寡老人和几个讨不到老婆的光棍汉,还有就是一些参差不齐的老房子。新农村建设中,政府给这些人建了安置房,包括下村的孤寡老人和光棍汉,统统集中在中村住下。

开始有人不想挪动,说老了,一辈子在一个地方住习惯了,搬别处不自在。村长就问,住老房子自在,还是住新房子自在?说话的人就笑。有人又说,离开了上村,我们没了田地吃什么?难不成白日做活计一个地方,夜里困觉又一个地方?每日癫子一样来回跑,太麻烦了。村长说,想种地还怕没有?中村有大把田地正愁没人种哩。种稻谷,种玉米,种番薯、花生、甘蔗、大豆、白菜、韭菜、包菜、茄子、辣椒、冬瓜、青瓜、长豆、扁豆、西红柿等等,随你们弄去。村长唱歌似的说了一长串,大家就笑。坐在一边的丑爷也笑。丑爷的耳朵不太好使,没完全听清楚大家讲了些什么,看众人笑,也就跟着笑了。

丑爷,您有什么意见吗?村长转身问丑爷。

哈?丑爷偏头看村长。

村长提高音量说,去中村住,您愿不愿意?

丑爷听清楚了,黧黑的脸上露出笑,说,听政府的,政府咋安排我就咋做。

还是老同志觉悟高,村长说,耳朵聋了,心里明白。

丑爷又伸长脖子,哈?村长说,没事了,听政府安排就好。说完话,大盘脸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村长身子虚胖,动不动就爱出汗。

丑爷是上村人,刚搬到中村的时候,很多人不晓得他叫丑爷,只晓得这是个身材高大、背有点驼、满头白发、衣着干净、不爱说话、出门身后总跟着一只黄狗的老人。住在安置房的左邻右舍,偶尔进来闲聊几句,年岁大的人才认出他就是往年唱采茶戏的丑爷。因丑爷唱戏时常扮演小丑,开始有人叫他小丑,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熟悉的人改了口,叫他丑爷。丑爷住的安置房一室一厅,有厨房,有厕所,有阳台,坐西向东,采光很好,日头出来就能把屋里照个亮堂。丑爷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盆是盆碗是碗的,物件该搁什么地方就搁什么地方,绝不含糊。黄狗也老了,身上的毛掉了不少,喜欢卧在桌子底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有人来了也不叫,眼睛开条缝看一下,又合上。丑爷呢,让座,倒水,男的来了,拆一盒江西产的“金圣”烟,递给对方一根,自己卷喇叭烟。丑爷抽不惯带过滤嘴的香烟,习惯了抽喇叭烟,辣,劲儿足;若是妇人小孩来了,丑爷端出装有花生、瓜子、板栗、糖果的食盘,一个劲地催促,拿去吃,拿去吃,里屋还有,里屋还有。开始大家还客气着,后来觉得丑爷是个大方人,也就不客气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得满地都是花生瓜子板栗壳和糖果纸。

天刚放亮,丑爷就起床了。六十岁那年,医生说丑爷血压偏高,平时要多锻炼。丑爷就养成了早晚散步的习惯。绕村子转了一圈,偌大的村子,只有他和老黄狗两个活物,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响。又顺着河堤走,岔进一条长长的坑,路边的花草倒旺盛,红的白的紫的绿的都早早探头探脑,迎接阳光晨露的滋润。可大片的稻田却杂草丛生,不见一丝庄稼的绿。春种秋收,若是往年这个时令,田里有人莳田,岗上有人脱秧,野外有孩子打闹,鸡鸭鹅猪牛更是随处可见。甚至有孩童你一句、我一句唱起歌来: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这歌谣丑爷小时候唱过。几十年过去了,往事早已成了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丑爷走累了,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老黄狗卧在他身边,看样子也走累了。四周不见人影,只有早起的鸟儿抖动长长的尾巴,东瞅瞅,西望望,哔啾哔啾地唱起来,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又跳到另一棵树上。

返回屋里,日头还没出来。丑爷熬了粥,给老黄狗碗里倒了一些,又给它添了半条咸鱼。自己舀了一碗,拿出从村口带回的韭菜包子,坐下慢慢吃。丑爷不喜欢串门,很多时候就和老黄狗待屋里。住安置房的那些男女倒喜欢经常来,尤其是老妇人,来了剥几颗花生,嗑几粒瓜子,拉拉家常,说谁谁谁快过九十大寿了,谁谁谁在外面寻了好多钱,谁家的女娃在外面打工跟人走了,谁家的儿子儿媳离婚了。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一讲就是大半天。丑爷呢,从不插嘴,静静地靠在一张陈旧的躺椅上,眯着眼,像瞌睡了,又像闭目养神。老妇们讲完了,好像才想起旁边的丑爷,于是问他儿女几个,在哪里寻钱,孙儿孙女成家了没有。丑爷说,没有。老妇们问,没有是啥意思。丑爷说,没有就是没有的意思。老妇们还是不明白,又说,你讲清楚一点,没有到底是啥意思。丑爷说,没有就是没有老婆,没有子孙的意思。老妇们张着嘴,眼珠子转动,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相互一笑,哦了一声。有个老妇说,你以前唱戏的时候不是有个女搭档吗,听说你们两个后来结婚了哩。丑爷偏着头,哈?再问别的,问一句,丑爷就哈一声,问两句,丑爷就哈两声,表示没听清楚。老妇们就笑,说这老家伙,不想回答就装聋。这时,老黄狗恹恹地从外面进来,走到丑爷身边,丑爷顺手抱住狗脖子,拉到面前,把脸贴在狗脸上,伸出枯瘦的老手细细摩挲狗头。老黄狗闭了眼,一副享受的样子。老妇们说,这狗是公的,要是母的就成你老伴了。丑爷又偏头,哈?老妇们大笑。丑爷也跟着笑。

虽然丑爷很少讲话,像个闷葫芦,大家还是三日两头来串串门。来得最勤的是住斜对面的满娇,时不时来一回。酿韭菜粄了,送几个过来,进门便能闻到韭菜香;做了鱼汤,也趁热端一碗来,热气腾腾地冒着鱼香味,问寒问暖,照顾周到,老伴似的。丑爷推辞说,留给你孙子吃啊,留给你孙子吃啊,然后接了,也不言谢。满娇是真心对丑爷好,谢不谢,她不在乎。她自己也六十多岁了,晓得一个老人过日子难。满娇是从下村搬来中村的,她三十五岁那年死了男人,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好不容易儿子结婚生了孙子,可就在前年,儿媳嫌家里穷,趁自己还年轻,离婚了,说现在中国男多女少,她完全可以再嫁一个条件好的男人。儿子待家里寻不到钱,又去广东打工了,剩下一老一小在家里。村长来过满娇家几回,看着她家的三间破瓦房对满娇说,现在政策好,拆老屋做新屋,国家有补助,你家是贫困户,一次性可以补助四万块哩。满娇说,感谢村长,感谢政府,你看我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哪有钱买钢筋水泥砂石做屋呢?村长说,先问亲戚、熟人借一点,等新屋做好了,拍照建档后,四万块钱就到了,那个时候再把钱还给人家。满娇无奈地说,我医病都借了好多钱呢,哪个还再借钱给我?村长摇摇头,说你这个屋已经被列为危房了,不能住下去了,先搬到安置房住下再做打算吧。于是,满娇便带着六岁的孙子搬来了。

虽说丑爷是土生土长的柳树湾人,对于中村的地貌,却不是很了解。村委还叫大队部的时候,丑爷来过两次中村演出,那时他还在县采茶剧团,两次都是夜里,本来一次安排在白天的,因临时去了别处演出,只好改为夜里,所以没时间到处走走看看。那时候采茶戏从年头唱到年尾,他有接不完的场子,辗转各地演出,成为很多人家红白喜事、祝寿宴上的常客。刚来的十多天,丑爷几乎每天在村里各个地方转,对中村,对柳树湾,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这个村地处赣南东南部,说大一点,东邻广东梅州,南接广东河源,四面环山,土质肥沃。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有人带头种脐橙,二十年过去了,如今这里被国家农业部专家称为“中国脐橙第一园”。往东走十几里地,便是三百山国家森林公园,有山有水,还有温泉,常有全国各地的人来游玩。村里人的生活水平比往年提高了,可前两年来了一场自然灾害,许多脐橙树得了黄龙病,满山满岗的脐橙树一棵棵死去。村里人断了收入,种田又不划算,大家只好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分散在广东、江浙一带,留下一些老人和小孩。眼下临近谷雨,是乡间草长莺飞的季节,满眼花红柳绿,蝴蝶、蜜蜂、小飞虫围在一起轻歌曼舞。站在高处望,柳树湾像一幅天地浑然的山水画。

那天,丑爷转到村口,望见河对岸绿树掩映、若隐若现的房子,便有过去看看的念头。午饭刚过,丑爷脚下有劲,老黄狗也比往日精神,闯在主人前面,东嗅嗅西看看,一副新鲜好奇样。上游一座新造的水泥桥,叫玉带桥,可以通汽车。丑爷曾经以此桥命名,创编了一个名为《玉带桥》的新剧目,赢得了好评。下游是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只限行人通过。丑爷选择走石拱桥过河。快接近石拱桥时,听见河对岸传来几个毛孩子的嬉闹声。两岸的槐树、柳树枝叶茂盛,挡住了视线,隐约看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妇人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几个毛孩子。妇人停,后面的毛孩子也停;妇人走,毛孩子也跟着走,始终保持一丈多的距离。妇人讲话,毛孩子哄笑,有的还捡石子扔向妇人。离得太远,加上耳朵不好使,丑爷听不清他们讲了些什么。双方拉锯一样走了一段路,一个汉子路过,比手划脚讲了几句话,那帮毛孩子才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过了桥,一条水泥路顺河堤蜿蜒而上,直通上游的水泥桥。村委就在水泥桥后面的一块空地旁。丑爷想起村长讲过,叫他有空就去村委坐坐,喝喝茶,讲讲话,总比一个人闷在屋里好。没什么事,丑爷心里是不想去的,那不过是人家随便讲的一句客套话。转念一想,既然人家把话讲了,再走百十来步就到了,去看看也无妨。别说是村长,就是任何一个人讲了这样的话,也应去坐坐。等老黄狗抬脚在路边撒完尿,丑爷踩了几步矮子步,吆喝一声——走哇!

转了一个弯,见前面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午后的日头迷眼,丑爷抬手搭凉棚细看,原来是刚才与毛孩子“拉锯”的妇人。走近几步,妇人偏着头盯丑爷,不出声,只是脸带微笑。瘦小的身子裹一件过时的红夹克,一只手不停地搓衣服的下摆,有点不合年龄的羞涩。丑爷一看就晓得,这是一个脑子有点问题的妇人,难怪刚才有毛孩子跟着她闹。

丑爷对妇人说,以后再遇见那些人,别理他们,走你的路就是。你走走停停,他们更会起闹。

妇人看着他笑。

走过了几步,妇人说,我晓得你是哪个。听他们讲,中村来了个唱戏的老头,我一听,晓得一定是你。

停住脚步,丑爷转过身,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妇人说,你是丑爷。

没错,我是丑爷。丑爷来了兴致,看来这妇人的脑子还算正常。说,你看过我唱戏?

妇人想了想,说,看过,小时候看过,那时候你跟我大姑姑一起上的台。

你大姑姑是哪个?

杨柳絮。

丑爷的脑壳嗡的一声响,抬头看天,喃喃道,杨柳絮,几十年过去了,你在那边还好吗?

妇人又说,我还想看你唱戏。

想看就来看吧。丑爷看着妇人说,你来了我就唱给你看。

妇人嗯嗯嗯地点头,说晓得了。

夜里,丑爷给自己做了碗凉拌面,老黄狗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一人一狗,早早吃了夜饭。三月的乡间颇有些凉意,今夜不想别人来打扰,关了门,丑爷靠在躺椅上,老黄狗照旧卧在桌子底下。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少,夜里就显得更少了,到处静悄悄的,没有孩子打闹,也听不见狗叫,偶有老鼠从墙根钻出,探头探脑,见没动静,悄悄溜出,哧溜着转眼便不见了。下午那妇人的话,让丑爷的心久久难于平静,杨柳絮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大眼,瓜子脸,柳叶眉,细高个,长辫子,爱笑,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几十年过去了,杨柳絮这个名字,还时不时从丑爷脑壳里冒出,像埋在土里的一粒种子,经一夜春雨的滋润,悄没声地探出头来。那些久远的往事,被岁月洗刷得支离破碎,似一棵枯死的槐树,光秃秃地露出一副骨架。

往事悠悠,每每想到杨柳絮,丑爷便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戏来。今夜,也不例外。丑爷从躺椅上起来,像当年登台演出那般,踩着步子,唱将起来:

吃了哩个新年酒嘞,

大步往前走哇,

依呀依嗬咳……

想起哟我个妹子,

背起箱子假装个补皮鞋,

依呀个依嗬咳……

……

担子呀挑上肩,

挑得个团团转。

挑到哪个村庄去,

叫声卖花线。

走哇……

石榴子打花呀叶有细哟喂,

叮嘱阿妹哟几句话呀,

阿哥出门呀卖花线哟喂,

阿哥出门哟赚铜钱呀。

……

唱完一个剧目接着又唱另一个剧目,中间有人敲门,大声喊丑爷你没事吧。丑爷不理,一直不停地唱,直到后半夜方才罢休。

次日起来,日头有两丈高了,吃完早饭,出了门,才想起要去哪里溜达。站了片刻,想起昨日那个妇人,脚步才有了方向。吆喝了门口的老黄狗,一步一步朝河对岸走去。昨夜没睡好,脚步千斤重,没到桥边,便叉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老了,活不了几年了,可丑爷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未了。因为喜欢,小时候的丑爷不顾家人反对,从十四岁开始学客家传统采茶戏,经过几十年的锤炼,不仅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而且能边拉边唱。采茶戏的一百多个剧目,都深深地烙在他脑壳里,血液般流淌在他的身体里。经历了四百多年的客家传统采茶戏,曾带给无数百姓欢乐,也给他带来无尽的欢心和痛楚。眼下,时代在变迁,往后它的命运会怎样呢?直到今日,丑爷还希望有人跟他学采茶戏。

丑爷没有过桥,他顺着一条向北的曲折小路走了下去,日头下,小路泛着淡淡的白,静静地消失在小河边的拐弯处。这条小路,丑爷走过无数次,虽然他在外面的时间长,但一有时间他就回上村看望父母。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没了以前的坑坑洼洼,变成了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一阵风从旷野里吹来,吹乱了河两岸的竹子、芦苇、柳树和大大小小的槐树,发出轻微的呼啦声。河水静静地流淌,要是时光倒回三十年前的夜晚,河面上泛着亮亮的白光,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清晰可见。可是现在,由于长期疏于治理,河床变小了许多,几乎被岸上的杂草树木掩盖了,只能听到细小的流水声。

走了一段路,丑爷累了,不想走了,他双手捶着腰,唤了老黄狗,原路返回。

日头落山的时候,河对岸那个妇人来了。还是有些羞涩,还是穿着那件红夹克,一只手还是不停地搓衣服的下摆。丑爷叫她进屋坐,她没进,只是说来认认门,说完就走了。目送着妇人远去的背影,丑爷心里泛起了疑问,这妇人以前一定是个正常人,可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自己能养活自己吗?想到了住斜对面的满娇,她一定晓得妇人的情况,有机会了问问她。满娇是有些日子没过来了,听她孙子讲,他奶奶昨日感冒了。这样想着,丑爷决定明早去看看她。

做夜饭的时候,丑爷突然想起要吃梅菜扣肉。村口有个肉档,平时有少量的鱼肉、猪肉、鸡肉卖。这个时辰了,不晓得还有没有猪肉。犹豫片刻,丑爷还是决定出门去看看。

还好,肉档里剩下一块五花肉,不新鲜也无妨,馋虫上来了,也就顾不了这些。回了家,水泡梅菜干,五花肉入热水锅,放入姜片、八角、香叶,腾出时间洗梅菜干,剁碎;几分钟后,锅里的五花肉煮得差不多了,捞起沥干,往肉皮上抹老抽,停几分钟;把梅菜干炒香,起锅,往锅里倒清油,烧至八成热,将五花肉皮朝下炸成深红色,捞出,晾凉,切成长条片;把肉码在碗里,皮朝下,铺上炒好的梅菜干,淋上生抽、老抽、砂糖、料酒混一起搅拌均匀的酱汁,上锅慢慢蒸。

做好这些,丑爷搬一张方凳坐门口。在这个黑夜即将来临的时刻,同往常一样,看云朵慢慢淡去,看炊烟绕过屋顶,看鸡群瑟缩屋檐,看村人悠悠回家……这样坐了一些时辰,蒸在锅里的梅菜扣肉,随着夜色渐渐加浓,悠悠地飘出梅菜和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来。

吃完夜饭,照例靠在躺椅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不如说是听电视,更不如说是听碟片里播放的采茶戏。音量开得很大,人对着电视机,支棱着耳朵听二胡、唢呐、锣鼓、钹混一起的声音,和咿咿呀呀的唱词,磕绊着眼皮子看台上演员的一举一动。眼睛时睁时闭,每一声唱词,每一句对白,丑爷都熟稔于心。

心里念着生病的满娇,起得早,开门望去,有老人沿着花坛慢跑,隔了几十丈远,见满娇家的门闭着。回头熬玉米粥喝完,见天阴沉沉的,像有大雨要落,取把伞,唤了老黄狗一起出门。满娇家的门还是没开,喊了两声,屋里没声音。住她隔壁的人倒出来了,说满娇一早就出去摘桑叶了,她的孙子还在屋头睡。丑爷问去哪里摘桑叶了。隔壁的人说,听她说好像是去了羊背岗。

前些日子,丑爷听满娇讲了她要养蚕,还见了半张纸的蚕种,说她夫家的侄儿种了一片桑叶,又不想要了,说养蚕钱来得慢,一心想着去外面打工。她早年侍弄过蚕,那小东西爱干净,需要人悉心照料,有些经验,所以就接手养了。

羊背岗树木成林,一早去那里吸一吸负氧离子也不错,老黄狗在前面看他,似等待他下令去下一个目的地。丑爷吆喝一声,羊背岗,走哇!老黄狗转头就跑,睡了一夜养足了精神头,跑起来欢颠欢颠。这老家伙,快成精了。丑爷在后面笑骂一声。

路过村中的大柳树,有几个老人抬手伸腰,围着柳树悠悠地来回转,像电视里的猪八戒,围着柳树精左三圈右三圈那样好笑。那天也是在这大柳树下,聚了不少人,说是村里有个老人过世了,上面有令不准土葬,要火化。听到火化,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老人一脸不高兴,大声嚷嚷说不支持火化,怕自己死后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将来还怎么转世做人呢。丑爷听明白了,他倒不惧火化,心里想,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晓得了,万物死后都化成一把泥土,何不最后让自己的肉身体验一下烈火焚烧的感觉呢。这棵大柳树有些年头了,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柳枝低垂,周围摆了几张长条石板凳,是夏天纳凉的好场所,也是家长里短、搬弄是非的地方。丑爷曾在这里听过有人讲村长的坏话,讲他不公平,是贫困户的没得到贫困户的资助,不是贫困户的反而享有贫困户的待遇。讲他收了人家的好处,不该是贫困户的反而成了贫困户。丑爷从不参与这样的家长里短,对任何人任何事,他心里自有一杆秤。

过了大柳树,下坡,右拐,然后直走,便到了羊背岗。天更阴沉了,没有风,荒地里的野花野草愣愣地一动不动,没了早晨的生气。满娇挑两筐桑叶迎面走来,她说丑爷早啊。丑爷说,你比我还早哩。又说,你孙子讲,你感冒了,还起这样早?满娇说,没事了一点小感冒,不碍事。又问,丑爷你这是去哪儿呢?丑爷说,随便走走。

河对面炊烟袅袅,想起那妇人,丑爷问满娇,你晓得对面有个脑子有点不正常的妇人吗?满娇说,你讲的是何月吧,唉,她也是个苦命人。丑爷问,她那脑子以前应该是好的吧?满娇说,好的,灵醒着哩。她嫁过三个男人,第一个经常打她骂她,离了;第二个好吃懒做,好赌,嫌她不生娃,绝了他家的后,不要她了;后来这个四十好几没讨到老婆,人老实,对何月还算可以,讲不会生娃就不会生娃吧,都这个岁数了,有一日过一日。可是有一日,天要黑的时候,他拉开家里的一个抽屉,里面圆圆地盘着一条蛇,是毒蛇过山峰哩。换了别人,吓都会被吓死,可他却要捉它去卖钱,结果被蛇咬了,人当夜就死了。估计何月当时也是被蛇吓着或者被他男人的死法吓到了,慢慢地脑子就一会儿好,一会儿犯糊涂。好的时候会做活计,糊涂的时候到处走,自己跟自己讲话,自己跟自己笑。

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丑爷问。

有,她小叔子一家。还好,她小叔子一家人对她不错,给她吃的,给她穿的。另外,政府也会照顾她。

听完满娇的一席话,丑爷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阴了一整天,夜饭的时候,电闪雷鸣,落起了瓢泼大雨,昏天暗地,一脚门都出不去。停电了,看不了电视,丑爷在屋里走了几圈,捶了捶腰,靠在躺椅上想起何月的遭遇,不一会儿就打起盹来。

落了一夜大雨,早上起来停息了,沟沟圳圳水声嗬嗬。门口湿漉漉一片,一只蚯蚓在屋檐下,身子一拱一拱,向前蠕行。老黄狗上去嗅了嗅,蚯蚓不动了,老黄狗无趣,甩甩头,回屋。风从田野那边吹来,夹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大雨洗刷过的天空,高远,明净,丝丝白云悠悠然向北飘去。

一群看大水的人站在村西的一块土坡上,居高临下,视野辽阔,丑爷也走了过去。昔日平静的河水,一夜之间变得面目狰狞,猛兽般咆哮着向下游奔腾而去。一眼望去,到处白茫茫一片,仿佛天地忽然就宽阔了许多。水上的漂浮物伴随着一个个巨浪时高时低,时隐时现,向下游漂去。

这日起得早,丑爷来到屋后的菜地。茄秧和青椒秧,快赶上一根筷子那么高了,是移开栽下去的时候了。瞅瞅天,阴阴的,想必今日是没有日头了,正是种菜秧的好天气,这样种下去,秧苗少受许多苦。翻土、勾垄、挖坑,然后茄秧种一边,青椒秧种一边。他又从背后水塘里提来半桶水,一头一头地浇水。旁边地里用土捂着一堆农家肥,都是些猪粪鸡粪,还有满娇养蚕留下的蚕粪。这些粪便埋在土里过一些日子,便是种菜最好的肥料。丑爷没养过蚕,去满娇的蚕房看过几回,那是两间老屋,墙上撒了白石灰,楼板下钉了薄膜纸,一进屋就有一股浓浓的漂白粉味。满娇说,蚕娇气,爱干净。开始的时候,蚕像针眼那样小,丑爷要戴上花镜才能看得见。蚕小,食量也就少,满娇把桑叶剪得细细的,撒在木架上的筛子里,小蚕呢,趴在桑叶上,吃了睡,睡醒又吃。丑爷想,这样小,要什么时候它们才会吐丝结茧呢?

从菜地回来,何月在门口等他,说来看他唱戏。丑爷说,好哇,你什么时候来了,我就什么时候唱给你看。丑爷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在门口唱了起来。唱《磨豆腐》的时候,只有何月一个人在旁边看。唱《双检菌》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五六个人,大家都笑嘻嘻的,觉得好玩。等唱到《瞎子闹店》这个剧目的时候,旁边围了一圈人,男男女女,老人小孩,还时不时有人叫好。以为没有人喜欢看这老古董的戏了,没想到还是引来了一群人,丑爷心里高兴,有人看就好。这样想着,更坚定了他唱下去的决心。《瞎子闹店》唱完了,丑爷也累了,但人群里有人提出要看《桃花迎春》,丑爷坚持着唱完。

后来,何月时不时来看丑爷唱戏,丑爷就一次次唱给她看。开始没人说闲话,后来渐渐地就有人说长道短了,说丑爷看上了何月,要不怎么会单独给她唱戏呢?丑爷听不到这些闲话,是满娇实在忍不住才讲给他听的。丑爷就笑笑,何月来了照样唱戏给她看。

没过多久,丑爷发现满娇的孙子小皓明会唱几句《瞎子闹店》,唱得还有模有样。丑爷一阵高兴,没事就带上小皓明出去玩,教他唱戏。有几个毛孩子也跟着,丑爷也教他们唱通俗易懂的插秧歌:

春雷滚滚雨潇潇,

戴笠弯腰插稻苗。

十指迅捷如闪电,

后腰酸痛特难熬。

或大声念:大人望莳田,毛孩望过年。那几个毛孩子喜欢插秧歌,不喜欢采茶戏,觉得咿咿呀呀的不好听。只有小皓明例外。

想起自己小时候学戏的情景,丑爷不免有些感慨。那时候师傅对他非常严格,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都高标准高要求。虽然师傅平时凶煞煞的样子,却从未打过他一次。师傅不舍得打他,说他生下来就是唱戏的好苗子。几十年过去了,丑爷从未后悔自己选了唱戏这条路,只是担忧采茶戏会慢慢消失。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市场的冲击下,在快节奏多元化的生存状态下,没几个人愿意坐下来安静地看一出戏了,同时采茶戏也缺乏新鲜血液的输入。县采茶剧团只好被迫解散,这帮人离开了唱念做打的舞台,感到失落,感到遗憾,有人下海经商,有人远走他乡,有人赋闲在家,有人跟一些野班子跑江湖,每天走街串巷,上山下乡,穿行在人世间的各种红白喜事的场合之中,黑天白夜,风里雨里,谋一条生路。当然不只是唱戏了,采茶戏早已落魄,只能敲敲边鼓,穿插在各种俗不可耐、插科打诨和流行歌曲、民俗歌曲之间。那时候,丑爷五十多岁了,加上一只耳朵不好使,便提前回乡,赋闲在家。开始时不时有同行来看他,后来渐渐就很少有人来找他了。他的耳朵,也愈发不灵便了。

耳朵,是丑爷的痛。夜色弥漫,村庄模糊一片,像一个巨型舞台。丑爷站在门口,思绪回到了久远的岁月……他和杨柳絮被推上批斗台,胸前挂了一双破鞋,被迫跪在群众面前。台下高喊声此起彼伏,一个红卫兵揪住杨柳絮的头发,顺势一拖,杨柳絮倒地。他本能地站起,想护住杨柳絮,被另一个红卫兵死死摁住,猛击一拳,右耳顿时“嗡”一声响……几番侮辱,几番批斗后,杨柳絮在一个冬夜里自缢身亡。一桩桩,一件件,那么远,又那样近,丑爷的眼窝湿了,唤了一声,杨柳絮……

心里堵,丑爷没有吃夜饭,喂了老黄狗,早早上床躺着。躺了三个多时辰,浑身难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摸了手电筒,出了门。

星稀,月瘦,清冷孤寂,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柳树湾的静,分为白天的静和夜晚的静。白天的静是声音的静:老人的呻吟,孩子的吵闹,公鸡的长鸣,母鸡的咯叫,公狗的撕咬,母狗的长吠……那声音裹挟在孤独里,裹挟在钱袋里,裹挟在荒芜里,裹挟在嘲笑里,是冷的、寒的、苦的、酸的、遗弃的、失望的、丢失的。夜晚的静是虚幻的静:野草生长,野花开放,种子破土,竹子拔节,瓜果私语,土地哈欠……那声音是梦,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期待……丑爷漫无边际地走在深夜里,走过田埂,走过树林,走过荒草地……一路走,一路想,身子热了,心却如同夜空中的一片云。回头,发现老黄狗静静地跟在后面。

返回屋,已然是后半夜了。他感觉有些不舒服,是感冒的征兆,想必是受了旷野里的寒气,也是累了,上床倒头便睡。迷糊中醒来几次,只觉得喉咙胀痛,周身酸软,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几口温水,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外面的亮光射进屋里的时候,听到门哧啦哧啦响,想必是老黄狗想出去,他却没气力爬起来去开门。醒来时,日头早已爬上屋顶。老黄狗不停地在屋里转,是被屎尿憋坏了,它从来没有在屋里排泄的恶习。果然,打开门,老黄狗便箭一样射出去,急急地在屋檐下撒起尿来。丑爷软软地笑。

这老黄狗跟丑爷有好些年了,是上村一个老邻居送给他的,当时狗妈妈生了四个小狗崽,其中一只最小,病恹恹的,经常抢不到奶吃,等到出窝时,顶多两斤重,挑到圩上,别的小狗卖了,唯独它没人要。老邻居就把它送给了丑爷,说杀了吃掉还是养着,随你便。看着软绵绵的一身黄,丑爷怜惜它,每日悉心照料,不承想活了下来,还长成了一只健康的大狗。父母早已过世,又没兄弟姐妹,一个家只有他和它,一起吃饭,一起发呆,一起出去,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也就这么过来了。心里有什么话就对它讲,烦躁的时候踹它几脚,它呢,记性不好,依旧每日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形影不离。

老黄狗尿完,看眼丑爷。丑爷晓得它的意思,就挥挥手对它讲,去吧,去吧,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老黄狗得到准许,小跑着远去了。丑爷转身回屋,屋门虚掩着,躺回床上。

恍恍惚惚一躺又过了一天,身子骨还是软软的,夜间偶尔醒来,丑爷就想,病来如山倒,人死如灯灭,看来大限已到了。也罢,七老八十孤苦伶仃的,走了也好。悲观地胡思乱想一通,又睡过去了。恍惚间,见自己化了妆,登上一个大戏台,台下呢,人挨人,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间或爆出阵阵喝彩声。清醒过来,虽说是幻觉,丑爷心里还是高兴,继而又自嘲,黄土都埋到头顶了,还这般虚荣,没趣。

睡过去又醒来时,已是明晃晃的白日了,屋门打开了,床头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副碗筷,满满的一碗面条冒着些许热气,透出丝丝葱香和酱油味。会是哪个下的面条呢?丑爷想,是满娇,只有她才会这样细心待他,一定是她过来见他卧床生病,才煮了碗面条。又见他还睡着,不忍心叫醒,才将面条放在床头边,醒来就能看到。心里一热,感觉有些饿了,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何月怯怯地进来了,她说,我煮的面条好吃吗?丑爷愣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虽然面条盐下多了,但他还是说,好吃,很好吃。

一碗面下肚,整个人精神了许多,颤巍巍地走到门口,丑爷抱歉地对何月说,今日没力气唱戏了。何月说,晓得,晓得,你病还没好呢。丑爷笑笑,心里说,哪个讲她脑子有问题?灵醒着呢!抬头见小皓明跑了过来,要丑爷和他一起去他奶奶养蚕的地方。丑爷问何月,你去吗?何月说,去。

满娇在蚕房里忙碌,蚕大了,也多了,专用筛子放不下,满娇拿来簸箕、米筛、簸篮,把蚕分开装好,放木架上。食量大了,吃的速度也快了,一片桑叶转眼就吃没了,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叶骨子。蚕房里全是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沙,像下雨的声音。各种筛子里是一层层黑色的排泄物,还有就是吃光了的桑叶骨子残骸。蚕有手指那般粗了,一条条变成了青白色,吃饱了在筛子里慢慢蠕动。小皓明捉起一只蚕,翻过来,吓唬何月,无数条肉乎乎的腿在乱动,何月看着一阵战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跑出蚕房。小皓明举着蚕追了出去,一老一少在门口的禾场里绕圈,一个跑,一个追,发出一阵阵笑声。听着外面两个天真无邪的笑声,丑爷说,何月要是脑子正常该多好。满娇说,可不是么?唉,人有百种病,也有百种命。

蚕全部上架的时候,丑爷去了蚕房,蚕在稻草上吐丝蚕织茧的时候,丑爷也去了蚕房。最后看到一个个轻飘飘的雪白蚕茧,丑爷心里颇有感触,这就是蚕的一生啊!

乡间早晚的温差大,有时夜里要盖棉被,白日却热得不行。丑爷换了一件短袖,走在乡间的水泥路上。日头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儿又出来,风在旷野里吹,带着褥热的不适。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那日何月讲了,她也种了一些菜,就是长势不好,下了功夫去弄,还是不好,叫丑爷有空去教教她。

何月刚要出门,见丑爷来了,她很高兴。何月今日的状态很好,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她给丑爷泡了杯她采摘晒干的金银花茶,开水是早上刚烧开的,水汽在杯口袅袅升起,淡淡的金银花味沁人心脾。何月想进里屋拿吃的,丑爷喊住她,摆摆手说,吃过早饭了,拿出吃的也不想吃,今日来主要是去看看你的菜地。

菜园不到两分地大,四周用竹子、木条、木板围住了,但围得不牢实,鸡鸭可以进来,只能阻拦牛猪狗这些大一点的家伙。丑爷叫何月改天要围严实一点,不要让鸡鸭进来,它们进来容易糟蹋菜。菜园里种了不少菜,比丑爷种的品种也多,有上纤的豆角、葫芦、青瓜;有搭棚的丝瓜、南瓜、冬瓜;还有不用插纤、搭棚的小白菜、茄子、西红柿、大蒜、辣椒、葱……丑爷说,你一个人种这么多吃不完吧?何月说,我会拿到圩上去卖,卖一角是一角,卖一块是一块。丑爷就笑,笑得欣慰,给何月竖起大拇指。何月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说,你跟我大姑姑一样好。看到你,我就会想到大姑姑,那时候,大姑姑对我太好了,常常月儿月儿地叫我。何月这样一讲,丑爷依稀记得杨柳絮身边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叫月儿的小姑娘。丑爷恍然地说,原来那个月儿就是你呀。何月笑着说,可不是吗,你以为还有第二个月儿?丑爷又笑。

隔壁有个妇人在侍弄菜园,两个人大声讲话和时不时的笑声感染了她,她起身说,何月,这个就是你常讲到的丑爷吗?何月说,他就是丑爷,会唱戏的丑爷。妇人说,改天我也去看丑爷唱戏。丑爷说,来吧,你们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唱戏给你们看。又说,有时候憋得慌,我一个人还唱哩。妇人说,那就是自己唱给自己看喽。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菜的长势的确不好,有的被杂草覆盖了,有的长了虫子,有的叶子泛黄,甚至有的死掉了。丑爷就耐心地跟何月讲,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杀虫,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样的天气除草最好,什么虫子喷洒什么农药,菜长多大了才适合施肥,又该施些什么肥等等。何月笑着说,你一下子讲了这么多,我哪记得住?人老了,记性不好了。丑爷就说,我会经常来看看,顺带教你,你看多了听多了慢慢就会了。

村长是午后来的。丑爷没想到村长会来,显得有些意外的忙乱,一会儿让座,一会儿找风扇,一会儿递烟,一会儿又烧水泡茶。村长说,丑爷您别忙乎,今日来是有事跟您商量的,按道理我早该来看看您,可实在是有点忙,一拖再拖,今日才来。笑了笑又说,其实忙也是瞎忙,瞎忙也得忙,村里那么多地没人种,总得想办法联系有能力、想种地的人去种吧,种了就有收成,政府也有补贴。还有满山满岗的脐橙树,不能长久荒废吧,暂时种不了脐橙树,还可以种别的,比如种红薯种白薯呀,种西瓜种冬瓜呀,都可以的。所以我就一家一家去讲,村委还给他们发了种子,可有些人任你磨破嘴皮,讲出牙齿血就是不种,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完,他喝了口茶,身上还冒汗,他把摇头的风扇定死了,对着自己吹。丑爷说,村长,这样吹对身体不好。村长说,没事,我习惯这样吹风扇。他放下茶杯,看着丑爷,说,我想来想去,不能让流传了几百年的采茶戏就这样丢了,所以我想,也是村委会研究决定的,想请您老出山,发挥余热,给本村的和邻村的那些学生娃普及普及采茶戏,就是有空去给他们讲讲课。您是采茶戏的老资格了,您的话,那帮学生娃会听,不知您老……

一席话,听得丑爷眉开眼笑,村长讲的,其实就是他丑爷心里想的。

十天后的一个礼拜天,柳树湾村委会二楼,聚集了四五十个学生娃,有初中生,有小学生,甚至还有幼儿园的小娃娃。当然,还有不少大人也来旁听。讲台上摆着投影仪,按照丑爷的思路,村长请人做成了幻灯片,都是些采茶戏的基本知识,便于学生娃做笔记。

首先村长在台上讲话,简单介绍了赣南采茶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中《茶童戏主》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戏曲片在全国上映,新编现代采茶戏《怎么谈不拢》和《风雨姐妹花》也先后被搬上银幕。然后村长介绍了丑爷,说丑爷曾是我们县采茶剧团的副团长,也得过不少奖项,是采茶戏里的佼佼者,是个令人钦佩的老戏骨。

看着下面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丑爷心里腾起了希望,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我叫丑爷,很丑的丑,老爷爷的爷。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一点不丑,现在也一点不丑。

讲到这里,台下一片哄笑,接着就是啪啪啪的掌声。

丑爷接着讲,因为我经常扮演小丑这个角色,年轻的时候有人叫我小丑,年老的时候就升级改叫丑爷了,我认为这是大家伙对我的尊称,我很喜欢这个叫法。那么今天,我就从“小丑”这个角色开始讲起,然后接着讲小旦。

村长端一杯茶放丑爷面前,丑爷点点头,继续讲:

小丑分为“正丑”和“反丑”,丑行俊扮,称为正丑;丑行扮丑,称为反丑。正丑,主要扮演劳动人民中的青壮年男子,具有勤劳朴实、爽朗大方、乐观风趣和机智勇敢的性格特征。演唱时头戴罗帽,身穿三花衣,腰系白堂裙,下穿灯笼裤。右手舞扇子花,左手甩长袖筒。以“矮子步”和“扇子花”为主,高矮步法相结合,节奏明快。反丑,主要扮演一些烟鬼、赌鬼、流氓地痞、浪荡公子,演唱时常以一些生动含蓄、诙谐幽默的语言和动作,互相揭露或自我嘲弄,模拟一些动物,如猴子洗脸、猴子撒尿、蜻蜓点水、懒猫抓痒、公鸡啄米、画眉跳架、狗牯摆尾、乌龟爬沙等动作。脸谱是抹白鼻子,步法和扇子花的动作与“正丑”的表演大同小异。

丑爷喝了口茶,看了看台下,有一半以上的学生娃低头做笔记。丑爷心里感到欣慰。继续讲“小旦”。丑爷说,小旦,主要扮演勤劳淳朴和聪明伶俐的农村少女、少妇。表演矫健优美,朴素大方。其扇子花比小丑更为丰富,既能单手打扇子花,也能双手同打扇子花。身段动作有梳妆挑帘、园手摘茶、伞花、开门关门等。基本步伐有八字步、跷步、踮步、磨子步、磋步和碎步等等。

丑爷说,赣南采茶戏主要反映赣南广大劳动群众的劳动过程和生活片段,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和浓郁的生活气息。它不靠完整的故事和离奇的情节来吸引观众,而是以幽默、诙谐、生动活泼的表演唱腔来取胜,如《卖杂货》《补皮鞋》《补缸》《卖花线》《阿三打铁》《花灯仙子》等。音乐唱腔属于曲牌体,以茶腔和灯腔为主,兼有路腔和杂调,俗称“三腔一调”。伴奏均为汉族民间乐器,主要有二胡、唢呐、锣、鼓、钹和笛子等。艺术特点主要表现在小丑和小旦两个行当,有“三角成班,两小当家”之说。所以,赣南采茶戏也有人叫“三角班”。

丑爷继续说,赣南采茶戏萌芽很早,唐朝时期就有了采茶戏,传说咱们采茶戏班里供奉的祖师爷田师傅,是唐明皇时的宫廷乐师,原姓雷,叫雷光华,因和歌女产生了爱情,犯了宫禁,于是相携逃出宫廷,流落到赣南九龙山种茶为生。农事之余,不忘所好,教农民唱茶歌,玩茶灯,编成了“九龙山摘茶”第一出戏……

室内开了空调,温度适宜,幻灯片的光束像一方神奇的魔镜,把学生娃的目光吸纳在了一起。

当天夜里,丑爷做了红烧肉、酿豆腐、香菇滑鸡,还炖了排骨汤。本来要叫满娇和她孙子一起来吃夜饭的,满娇不来,妇人嘛,觉得没做什么事情,白吃人家的不好意思,就叫小皓明一个人来了。一老一少,爷孙俩似的坐在小饭桌上,面对面。丑爷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喝酒了,今夜特别想喝一口,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泥罐装的黄酒,倒出半碗。小皓明扑闪着眼睛,看着碗里黄澄澄的液体,看他样子想喝,或许是口渴了。丑爷说,要吗?黄酒。小皓明摇头说,奶奶不同意我吃酒,说毛孩子吃酒会变笨,脑子会烧坏掉,以后就不会读书了。不会读书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养不起家,像我爸爸那样,没钱让人看不起。他眨巴着一双大眼,接着说,我爸爸在毛孩子的时候,肯定偷偷吃多了酒,要不他怎么会那样笨呢,笨到连妈妈都不要他了。

又是一个钱字,连几岁大的毛孩子也时常往钱里想。这年头,好像除了钱就没有别的了。本想对小皓明讲点什么,丑爷张了张口,又不晓得该从哪里讲起,就是讲了,他小小年纪也理解不了,于是说,吃饭吃饭。

小皓明拿起筷子扒饭,很少夹菜。丑爷便往他碗里夹菜,说,多吃点,多吃点。小皓明便嗯嗯地应着,也往丑爷碗里塞红烧肉和排骨。丑爷就笑,想起一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屋里静了一会儿,只听得见一老一小吃东西的声响,老的牙齿不好,几乎听不到牙齿碰到肉时摩擦的声音,老牛反刍一样不紧不慢;小的呢,吃得欢畅,肉骨头在上下牙之间发出嘎嘣脆响,转眼一碗米饭就见底了。丑爷说,慢点吃,多吃菜,你晓得不,细嚼慢咽对胃好,菜里营养才多,米饭是填饱肚子的。小皓明打了个嗝,又打了个嗝,拿手往嘴角边抹了一下,抬头说,太好吃了,我好久没吃这样好吃的饭了。又说,丑爷爷,我一定好好跟你学采茶戏。丑爷开心地笑了,把事先装好的一碗红烧肉递到小皓明手里,叫他端回去给奶奶吃。

送走小皓明,丑爷收拾好碗筷,开了电视,放好碟片,把音量开大,里面播放着《茶女情》,布兰在台上唱道:

官家子弟喝我茶,

闻到香味笑哈哈;

生意老板喝我茶,

挣到银钱一大把。

……

听着听着,丑爷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作田老表喝我茶,

五谷丰登人人夸;

如果哑巴喝我茶,

喝完之后会说话。

……

第二天早上,丑爷起得晚了些,要不是老黄狗在门边来回走,嘴里唔唔地发出声响,还会睡个回笼觉。等他打开屋门,见何月站在门外,不远处站着几个妇人,凑在一起不晓得在讲些什么,时不时还往这边瞅上几眼。何月今日的精神好多了,衣着干净,脸上带着笑意,消瘦的脸上比往日舒展了许多,似有几抹与年纪不相称的红晕。她说,丑爷睡过头了?丑爷笑笑,叫她进屋坐。

这个清早,何月不是来看丑爷唱戏的,也没有具体的什么事来找丑爷,她甚至连来的借口也没有想好。她不需要什么借口,想来就来,双脚跟着心走。自从变成妇人后,她就没过上一日好日子,遭人嫌弃,受尽白眼,连屁大的毛孩子也嘲笑她。在她眼里,在她心里,只有丑爷真真正正地怜惜她,在乎她。自打见到丑爷那天起,她眼里有了光亮,有了色彩,心里有了寄托,有了念想。每当脑子清醒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告诉自己,醒来,醒来,不可以再糊涂下去了!也真是奇怪,几个月过去了,她的脑子一天比一天明晰,一天比一天清醒,日子也过得有了滋味。

屋里的一男一女,讲戏里的人物,讲唱戏的基本功;讲肥料涨价,讲蔬菜跌价;讲谁谁谁在村里承包了一片土地,讲谁谁谁在外面打工断了一只手;讲谁家的女娃初中没读完就出去寻钱了,谁家的男娃读完大学又读研究生……讲天气,讲村委门口的花坛,讲后山竹林里的毛竹……天南地北讲了一阵。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外面的日头升高了,门口一片明晃晃的白。

两个人起身去丑爷的菜地,外面那几个妇人还没离去,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一个妇人说,唉,何月也是苦命人,丑爷对她好也是她后半生的福气。另一个妇人说,他们两个走在一起也好,相互也有个照应。

气温升高,雨水充沛,菜地里的蔬菜长势很好,就连刚种下去没几多日的花生、玉米、香芋也突突地长高了,一个挨着一个,擎着一头的绿。两个人在菜园里忙碌了一阵,丑爷抬头见日头已悬中天了,便在园里摘了一些菜。

中饭是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菜园里回来的时候,丑爷绕村口的肉档割了一斤瘦肉,斩了半只鸡,称了一条鲤鱼,并叮嘱满娇不要做中饭了,一起带孙子过来吃。何月择菜,洗菜,洗碗筷。丑爷切肉,杀鱼,掌勺。锅碗瓢盆叮当响,油气烟气满屋飘。待满娇和小皓明过来时,就差红烧鲤鱼没起锅了。

村长进屋时,中饭吃到了一半。村长一进屋就说,好哇,热闹,这样才像个家嘛。大家起身,叫村长坐,村长不坐,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说有事要讲。丑爷问村长吃过了没有。村长说吃过了。丑爷又说,喝口酒吧?村长说,不喝不喝,讲几句话就走。村长扯了几张桌子边上的纸巾,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看来村长很忙,他站着讲话,说村里准备在中秋节那天举行一场免费的采茶戏晚会,问丑爷该怎样弄才好,并叫丑爷提前联系他以前那些老同事老演员。

听到这个消息,丑爷心里一阵高兴,没想到村长和村委这么看重采茶戏。之前叫他去讲课,他没料到,现在还要举行采茶戏晚会,更让他没有想到。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丑爷想,他的那些老部下老同事,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会高兴。

第二天早上,丑爷散步回来,见村长站在门口等他。村长说要带他去县医院看看耳朵。丑爷不同意,说都老到快死的人了还看什么耳朵,几十年过去了早已习惯了。村长说,您除了耳朵有点不好使,别的零部件都还好,八十算高龄了,有句老话讲,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是咱柳树湾的宝。丑爷,跟我去医院瞧瞧,就当是出去散散心。丑爷还是不想去。村长说,不去看也可以,买个助听器总可以吧,到时候你还要上台演出哩。

拗不过村长,丑爷还是跟他去了县城。村长直接把车子开进了县人民医IlY1o2Ak2u3Yr1Atxgi/5jTIxJKEIXm1boW4KyHfuHg=院,拉着丑爷上了三楼的耳科。说来都来了,看看也无妨。

检查、试听、交谈,医生最后抬起头说,右耳完全丧失了听力,华佗也爱莫能助,左耳还好些,但想治愈几乎不可能。医生指了指丑爷,对村长说,他的右耳是外伤致聋,左耳是老年性耳聋,属于感音神经性耳聋,一般六十岁以后开始出现听力下降,发病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伴随年龄老化,听觉系统退行性变异,双侧逐渐发生高频听力损失,并缓慢累及中频与低频听力。医生继续说,老年性耳聋是人体衰老的自然现象,严重者可致全聋,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法。不过,日常生活中,健康的进食疗法对改善老年人听力,延缓耳聋的发展可起到一定的作用。

村长说,这样讲来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医生说,像他这种现象,可以配戴助听器。

从医院出来,村长带丑爷在医院旁边一家助听器门市部配制了一个助听器。回来的路上,村长就不用大声跟丑爷讲话了,以前跟丑爷讲话,丑爷没听到,旁边的人倒先听到了。村长哈哈大笑,说,值得,真值!

接下来的日子,丑爷忙着联系他的那些老部下老同事,村长配了个司机给他,整日东奔西跑,丑爷指到哪儿,司机就把车开到哪儿。丑爷自嘲道,以前在剧团当副团长的时候,也没这般待遇。司机是个年轻人,爱开玩笑,说,丑爷您这是属于老来享受型。

多年没联系,找起来费了一番周折,有的人过世了,有的人卧床已久,有个别年轻一点的,也随孩子去外地了。不过到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些人,勉强能凑齐一个班子。彼此相见,热泪盈眶,握手,拥抱,讲不完的话。当听到丑爷的来意时,大家都非常高兴,说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中秋节这天,日头格外好,天空蔚蓝,秋风送爽。有些演员前一天到了,有些临时有事,当天才能到,村长一早就派车去接了。早饭时间,村里的广播响了,是村长的声音,通知全村人今夜村里义演,是难得的一次机会,务必每家每户都要到场。最后说,今日是中秋节,大家就别出去做功夫了,歇年歇节歇生日嘛,就在家里杀鸡宰鹅煎鱼搞伙食吧,吃饱喝足了,夜里才能睁大眼睛看好戏。

戏台搭在村东头一块空旷的晒场上,中饭后村里一些人开始忙碌,抬木板的抬木板,锯木头的锯木头,搭架子的搭架子。何月和满娇带领几个妇人烧水泡茶、打扫晒场。小皓明则和一帮毛孩子搬椅子、凳子。

丑爷和几个演员在屋里商量剧目的演出顺序。提到压轴戏时,大家一致认为丑爷唱《玉带桥》最合适。丑爷本想叫宝洪压轴,宝洪不肯,摆摆手说,这次演出所有的演员当中,非你丑爷压轴莫属。宝洪小丑爷两岁,两个人的舞台经历差不多,在赣南采茶戏当中也属佼佼者。脸上有喜怒哀乐,嘴上有轻重缓急——这十四个字,是宝洪一生舞台经验的总结。

夜晚来临,明月高悬,挂在戏台两侧的大灯泡,发出耀眼的光芒。人越来越多,本村的,外村的,断断续续涌向戏台,闹哄哄的。灯光照耀着周围每一个人,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歪歪扭扭重重叠叠,晃来晃去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一些蛾子围着灯泡转圈圈,没头没脑地撞向灯泡,发出叮当响声,随即空气里就有了一股淡淡的焦煳味。

丑爷看到眼前的景象,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时候,许多村子没有电,天刚擦黑,戏台上就燃亮了松明灯,弯弯曲曲的村道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像一条长长的香火龙。

戏台后面,演员们在精心化妆。丑爷打开一个蓝布包,里面都是他的宝贝:画笔、胭脂、镜子、粉盒、舞台服等,甚至还有男扮女装的假发。丑爷对着镜子描眉、涂粉、染唇,心里哼着《玉带桥》的唱词。

空旷的晒场变小了,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靠着的,挨挨挤挤都是人。广播里播完一首《父老乡亲》,又播一首《走进新时代》。清晰嘹亮的歌声响彻夜空,一波一波飞向天空,月亮开颜,星星微笑,迫切等待一场中秋盛宴。

责任编辑:吴怡桦

胡杨树,本名胡永标,江西安远人。作品散见于《天池》《延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