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墙根
2024-08-11李家琪
仅剩的半截墙根还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气若游丝,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
院落里堆积的落叶,残破生锈的太阳灶,断裂到只剩一截的瓦缸,干裂的水泥地上杂草丛生。二十多年的破败,已让整个院子变了样。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费力地用铁锨铲起土,将土倒进木椽和麻绳捆扎住的架型里,一层一层地用杵子夯实,她这么费劲上心,就是要打出庄里最厚实、最硬气的院墙,让墙把她和父亲牢牢地守住。让这堵墙庇护好他们的孩子。庄里人最大的企盼和追求,就是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墙体越厚实,就越能藏住财富、守住光阴。
墙由矮变高,渐渐淹没了长得还不够高的我,我记住了墙,也被墙记住。一锨又一锨的土,在架子里用脚攘平,被杵夯紧整实,在屋子周围绕了一圈,然后就有了院落,这院落圈住了父母余生所有的光阴,也圈住了我最纯真的记忆。
打这堵墙的时候,父亲生着重病,瘦弱的母亲憋着气,打出了一堵比气还硬的墙。可如今,院落却在我的手里衰败得不成样子。我没能守住这堵墙,母亲在岁月的流逝中憋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吐出的这口气吹倒了这堵墙。
墙就像人一样,自己把自己熬败。成股成股的风吹不塌,一季又一季的雨也下不塌,但是时间却把它熬衰,把它熬散。
散塌成土的墙,土没有掉到别处,全部落到了院里。这些土,早已是我们家的了,从母亲把它们铲起来的时候就是,从它们被紧夯厚实砌成墙的时候就是。墙散了,院子就不再是院子,家也就不像家。如果院落还在,人总感觉生活就在那堵墙后,院里总藏着一些不能再回去的过去,让人日夜难安。如今,墙只剩半截,可怜巴巴地守着残破而没有盼头的光阴。院落中长满的杂草,掩盖不了越来越重的荒凉,满是泥土枯叶的瓦缸日复一日地被风吹日晒,油漆剥落的木门在下一个雨季还将继续残朽。
墙的一生,就是我的小半生。这堵墙正值壮年的时候,我还没有长大,达不到墙的高度,看不见墙外的田野和远方。现在我长大了,长足了个子,长实了身体,浑身憋着使不完的劲,墙却只剩下了根。我熬完了墙的一生,熬完了父母的多半生,现在只剩下在社会、在生活中自己熬自己。你看吧,才过了二十多年的时日,墙就熬不住了,散落成如今这样惨淡、凄荒的模样。
墙根就是一堵墙的终点。墙跑不过时间,熬不过人。人熬不住的时候,不会守着原先的生活,通过不断蹦跶尝试选择自己不确定的东西,直至消磨完一生。人守不住生活的后果就是坍没一堵墙,荒凉一落院,惹哭几个最亲的人,圈出半世遗憾。庄子里,每个人的一生都在熬时间,挨生活,等远方,当把时间熬到自己控制不了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一生真正要的是什么。
散落的土守不住家,笼不住一种叫温暖的东西。土散掉变成一粒一粒的时候,就不再叫墙。土,只有经过一点一点的夯实,才变成一堵墙,一堵变几堵,几堵成一圈,形成院落,抵挡来自远处未知的风雨。
日头升起前,我屏住呼吸,踩着脚步,听着风从远处成片地吹来,在墙身处停住,只剩下一连串越来越淡的喘息声。正午吃饭的时候,墙里院外,整个世界是静悄悄一片,只有锅台灶火里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柴禾声。
傍晚的时候,日头不知去了哪儿,夜黑的速度越来越快,屋后烟囱冒出的柴烟逐渐变淡,越来越看不清,牲口也不在圈门口站了,转身走进各自的地方。大人们晚上很少出门,躺在炕上叮嘱几句后,便拖着一身白日的疲惫迅速睡去。轻微的打鼾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夜已经黑得彻底,整个院子静寂寂的一片,只有墙外屋后的一排白杨树散发出时有时无的低沉声音。人在屋内看不见墙,墙在屋外盯着人。这时候,墙就成一道网,隔着些许未知和神秘,牢牢把夜的概念捆绑在每个孩子的心里。
每个充满希望的夜晚,我都躺在炕上,透过窗子看着墙入睡,直到看不见墙的时候我才睡去了。如果有谁夜里睡觉的时候不做一个梦,那夜就对他来说失去了黑的意义。墙把所有的长夜分割成片,均匀地放在每夜的睡眠里。一个完整的夜就像一堵墙,前半夜看着墙,想着墙外黑夜中看不见的未知,然后不觉间沉沉睡去;后半夜又把前半夜的事延伸进梦里,在突然惊醒后的一身冷汗和不知所措中拉长夜的神秘,揣着不安,瞅一瞅根本看不见形状的墙,然后放心地继续睡去。
一堵墙,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光阴。不管有多艰难,做父母的总会想方设法地给孩子打一堵墙,圈住生活和财富,让孩子活得硬气而体面。
母亲屏着气尽心挣扎,打出了我看到的世间最硬气的一堵墙,也耗尽了她和父亲一生的精力。而今,他们已走向迟暮之年。当我身在远处时,总觉得家和远方之间就隔着一堵墙,那墙有着褐赭色的墙层,明显厚实的墙体和杵子夯过的道道痕迹。
人能熬倒一堵墙,却无法逃脱时间的磨砺。我压根儿就没有守过庄子,没有贪恋过田野,半生都游离在那堵墙外。
时间是最大的诱因,能把这庄子守住的,也只有这最后的半截土墙根了。如果有一天,连这点仅存的墙根都在这世上散尽了,院落和田野就会连成一片,到那时,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给我的孩子讲述我和这院子过去的一切。
责任编辑:杨建
李家琪,甘肃会宁人。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