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查是一只很老很老的鹰
2024-08-11郑晓红
1
老查蹲在土台的尖嘴上,身后长着一棵不大的杏树,身旁长着一只木凳。
是的,那只用粗糙的木板草草打制的木凳真的长在那里,像生了根,与土台成为一体,谁都没法再挪动它。
何况,无论树,无论木凳,都不是供老查倚靠和安坐的,它们长在那里,长长地久久地,跟蹲在那里的老查一样,是天底下三样普普通通的物件,有生命也罢,无生命也罢,反正他们仨都长在那里,就为着相互做个伴。
老查蹲得很彻底,彻底得像只很老很老的鹰。身体折成三节笔画。第一笔,两只膀子拱起来把脑袋托住,挺大的耳朵几乎搁在肩上。第二笔,大腿斜戳出去,仿佛要给下巴或者胳膊提供支点。第三笔,小腿和脚片子稳稳向土台深处发力,蹲得久了,可能跟身后的杏树一样,跟一旁的木凳一样,都会长出根来。
老查要是想舒展一下,随意向后一靠,不靠杏树,不靠木凳,他只是朝那虚空中稳稳一靠,还真被托住了,托得还挺牢靠。
没有哪个平常人能像老查那样蹲得彻底,更没法像老查一样向虚空半躺下去。所以,老查不是平常人。他生来就驮着一个疙瘩,不,驮着一个支点。
老查,是个罗锅。
2
很老很老的鹰蹲在山崖上4bf9b96606a6a70ef056acc6799a2cbf。
山崖上总有大风,或者,大风总吹剥着山崖。大风,山崖,是很老很老的鹰毕生的生存背景。可是,大风会因为鹰的苍老减弱半分么?山崖会怜悯一只疲弱的鹰吗?没有倚靠和帮手时,爪,任何时刻都能生根——树枝上,岩石上,甚至向猎物俯冲的风流中。它紧紧地,稳稳地扣住。
那年某刻,我被扣在很老很老的鹰的目光里。
老查看着一辆车在牛车坡村的村道上犹豫,看着车迟迟疑疑地拐上小桥,在苗村河对岸的空地上停下,看着我们从羊栏边经过,从两只狗的吠叫里抽身,沿坡而上,冲着土台而来。
老查用很老很老的鹰的眼神扣住我们。不犀利。不激动。不惊奇。只锁定。仿佛,我们跟他一样,跟他身后的杏树一样,跟他旁边的木凳一样,是第四样、第五样、第六样……物件。当我们移动到他身边时,我们也会生出根,长在他周围。
我在土台下手舞足蹈,表达很多年以后无意间找到他的欢喜。我告诉他,我呀,就是烟景川石油农场里老郑家的碎女女。我很小的时候头次见他时,他穿着一件结着冰霜的羊皮袄裹着一川的寒气进了石窑门,解开皮袄的腰带和扣子,里头的羊羔绒哗地翻开来,一股腾腾的热气从他怀里涌出来。我家的石窑里,是因为火炉和锅里的水汽腾云驾雾呢,还是因为他袄子里藏了一川的火热?我无暇弄清这些,只急着在大人热火朝天的聊天里,悄悄解开他带来的军用挎包,掏出淌着冰渣子的玉米面蒸糕,咯铮铮一口口咬下去……
我还告诉他,我的姐姐和他家的腊梅小时候是一对黏腻在一起分不开的伙伴。我姐姐长成大姑娘之后,有一回把他家的腊梅带到单位宿舍里,那些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单身小伙都撵来看,那些烫着刘海穿着连衣裙的单身姑娘也赶来看。他们都说,天哪,山里竟然长着这么好看的一朵花。
长在土台尖嘴上的老查一下站起来。
站起来的老查突然不像老鹰了,他伸开双臂,张开手掌。他的手骨节刚硬,真的像鹰爪。
站起来的老查就像脱离了大地,他脚下的根凭空消失了,背后驮着的疙瘩变成了一个突兀的存在,好像,那疙瘩刚刚从他背上生出来。
我不由地说:“老查叔,老查叔,你蹲下吧,你蹲着,我坐着,咱说说话吧。”
3
再去看老查,我带上了我爸老郑。
老郑见到老查,就有些哽咽。他年轻时从未低看一眼的老查,能背上百首汤头歌的赤脚医生老查,木工活做得相当好的老查,钻梢林摘木耳采羊肚菌跑几架山翻几道沟绝不迷路的老查,养得一手好蜂的老查,能说会道犟嘴顶能不重样样的老查……怎么会过成这样呢?
老郑指着闪烁着岁月包浆的矮方凳高方凳,指着挂在墙上装种子的桦树皮筒,指着用树干掏成的蜂箱,指着漆成暗红色的小书架对我说:“看看,这都是你查叔的手艺。”老郑又指放在土炕头的推刨,那可是被一双从少年到年老的手经年细细抚摸过的、溜光水滑的推刨呀。老郑把手放在推刨上的样子,就像手也哽咽了,一阵抖索,不可抑制。
老查对老郑的哽咽很是不以为然。
他住的窑不过是熏得黑了点儿,一进门乌压压高形低影得一阵子适应,可是,他用手抹一抹墙,说:“你抠一抠试试看,看这窑多坚硬,这可不是普通的黄土窑,这是黏土窑哩,住个人老几辈子没有啥问题。”
老郑摸了摸炕上黑黢黢硬邦邦的东西:“碎女女上回给你拿的新被褥,你咋了不铺?”老查两手往炕上一刨:“好你哩,一张子大桦树皮往炕上一铺,顶一张好席片,顶几床好被褥,又隔潮气又光堂。树皮到几时都是个活的,接人气气哩。”
老查不光在炕上铺了巨大的桦树皮,旁边一口拐窑里,还放着一叠截口齐整的大桦树皮。看见它们,我呆了一呆,突然记起,三十七岁病逝的兄长,少年时常常花许多工夫,将桦树皮一层层剥离开来,裁成大大小小的方块,全部送给我,他说:“你爱写,你在桦树皮上写诗去。”笔尖触在桦树皮上的时候,软韧,像心灵在舞蹈。不好的句子,不美的词,不忍落在上面。
老查用桦树皮做筒,做食盒,做炕席,全是接人气气的器具。他活得长长久久,活得像一只很老很老的鹰。我的兄长呢,他为何那么早离去?他让我在桦树皮上写诗。诗,是虚空的事物吗?他热爱的事物,不能让他的脚生出根来吗?像老查一样?
老郑跟老查坐在院里。先是老郑坐在小磨盘上,老查坐在磨盘旁的石块上。老郑显得格外高大,一旁的老查像个娃娃一样,他俩聊天,老查总要仰望老郑。
老郑起来,让老查坐在磨盘上,他坐在石块上。老郑虽然只有一米六过一点,可是,坐在低处的老郑还是高出老查一截。谁叫老查是个罗锅呢?
老郑说:“你查叔是个有本事人呢,唉,事困不住人,心困不住人,身体把人拿住了。”
老查不喜欢住进河对岸的牛车坡村里,不愿意跟老伴儿子住在一起,他说他图个散舒。
散舒,散漫舒张?
身体把老查拿住了,把他的心拿不住吧。
4
他们说,老查二十几岁就开始养蜂,养了六十几年没断过。
还说,老查是个怪人,很少把蜂收留在身边,都养在山里,成天往山里钻,一钻就六十几年。
他们笑了笑,又说:“怪有意思的,你说说,身上背了一架山的人,偏偏还爱钻个山。”
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声,就像老查脊梁上那个疙瘩里某个东西碎掉了。
老查多么爱人世。娶俊秀的妻,生比花还好看的闺女。推刨下的卷花里,顶出方桌、高椅、板凳、案板,顶出一盘炕上的烟火气。他撵进人堆里斗嘴谝闲,跟人争高论低。盯住药铺的小抽屉,暗暗将抓药大夫报出的药名跟抽屉上的汉字对上号。他一遍遍记诵中药汤头歌,“导赤生地与木通,草梢竹子叶四攻,口糜淋痛小肠火,引热同归小便中”,汤头歌背得多了,药性就了解了,先给家人亲戚下药,有了疗效,邻居和村民都找来问方子。
那个曾经是多么热气腾腾的老查,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从他皮袄里腾起的云雾。是什么时候,他离开人群,走向山林,将自己弃于孤独之中?
一面罗锅置于背上,仰面朝天时是支点,俯身趴下时是大山。也许,老查有一天受够了来自人眼与人言里的耐人寻味,终于自我放逐于人间世。换个活着的姿势吧,如果在人群中他必须弯腰低头,干吗不转而向天,让那肢体上多余的东西成为生命中坦然背负的部分呢?
让翠雀草回归野花的本质,不再身负药草的重荷:“翠雀根含漱治风热牙痛,外敷鲜品捣烂治疥疮脚气……”
一朵朵紫花,在盛夏的蓊郁里点亮沉闷的绿,翠雀般在风里摆首闲啄。就像放逐山野的老查。
老查再也不踉踉跄跄地站在人群中了。他一个人蹲在土台尖嘴上,像生了根。
5
老查活着的大事只剩一桩,进山,看蜂。
老查的蜂,到底在哪里?只有他自己能找到。
挂在半山树干上的,架在树杈上的,放在崖底的,安置在半崖洼的,这个拐沟里,那个斜洼里,前面再前面的一道梁上,沟那边峁下面……
每一窝蜂,都有一片广阔的领土啊。那领地上,春天的山杏、山桃、野杜梨、狼牙刺、马陆、白头翁、马兰、野槐、野丁香开花了。夏天,没开过花的树啊草啊全都追上来,荚蒾、山萝卜、翠雀、黄刺玫……
老查说:“蜜蜂不仅仅采花粉呀,你们看过岭上十点左右太阳刚晒热的树干没有?亮晶晶的,树皮上像敷了一层胶,蚂蚁就最喜欢那个东西,那是树给蜜蜂飞虫提供的蜜液,蜜蜂也喜欢采。”
春暖蜜蜂刚出窝那阵子,老查进山的路总是更长,更慢。他要在每一棵开花的树下站一站。他不看花,不看蜂,他只闭上眼睛,听。听一棵树在万千蜜蜂的喧闹中轰然作响,听一棵树在蜜蜂的采吸中簌簌颤栗,听蜜蜂制造的小vk2MsEqrCeq20LzfHa6dsY8Gyx2Jr7+2IOjAqby31Uc=龙卷风、大龙卷风,听一些蜜蜂沉甸甸飞去,又一些蜜蜂轻盈着飞来。
走着走着,老查真的变成老查了。他没有那么多气力巡视分散于沟墚峁崖上的领地,不得不将蜂一窝窝归置到一处。这一处在哪儿呢?他那敞口的崖庄院旁边多的是土崖土台,哪里安置不下十来箱蜜蜂呢?
可老查不肯。蜜蜂,怎么能离开山林?蜜蜂,怎么能与人为邻?蜜蜂,宁肯亲近一棵不开花的树,也不肯亲近一个人哪。
我们跟随着老查,从姜家沟的沟口向深处进发。沟谷并不开阔,但山势平缓,毫无倾轧逼仄之感。身旁杂木掩映之间,时有水光跳脱,潺潺水声被拱顶的密林遮蔽,制造出声场的音效,仿佛沟谷辽阔,前程无垠。缓山尽头,天空成为曲线的夹角,我们好像不是跟随老查进沟,而是走向遥远的天际。
走了多久?找树荫歇了一回,又找河虾嬉戏的溪水凉了一刻,老查终于站定在一面草木半遮的山崖下,细看,竟有一条红砂石铺就的小路弯弯斜斜插入半崖。再看,点点飞虫自半崖林叶间钻出,凌空而去。有飞到低处的,擦耳而过,嗡地一声,轰然放大,又瞬间无踪。
滑滑绊绊的,我们站在半崖的蜂箱前。老查在这个蜂箱前摸摸,那个蜂箱前听听。他说,六箱蜂,都很旺,这个季节的蜂采蜜,最主要还是要喂蜂儿子。
跟老查进沟的路上,我们一路欢叫。说我们脚下是寻找甜蜜的小路,说我们是一群追寻甜蜜的人,说老查是甜蜜的使者……可是,站在半崖上,看着这六箱蜂蜜抵崖而放,随崖势或高或低,看着蜜蜂环绕着老查飞去或飞回。老查脑门上,一滴汗久久凝结,突然,渗入一道皱纹不见了。
突然,我们都失去了欢叫的底气。
记得在刚走过的山路上,我洋洋得意地对老查叔说:“查叔,你的蜂蜜,我帮你卖一百元一斤。”
查叔抠着手指头,看看我,低下头,又抬起头,看看我,说:“不敢吧,怕不敢定那么高吧,我觉得,五六十就差不多了。”
我更得意:“查叔,听我的,就一百元。”
我想哭。
6
老查跟我对话的时候,常常看向一旁。
不是某点、某处,仿佛看向虚空的深处。
他说,一箱蜂的蜂王老了,新蜂王没能及时诞生,这箱蜂就弱了。
这时候,就要合蜂。
合蜂,最好选相邻的两箱,还要在晚上。
蜂跟人一样,也有气味,也识气味。
相邻的蜂,每天出门、回家,会碰在一起,线路会交叉,虽然知道不是一家,但熟悉对方的气味。
白天,温度高,蜜蜂忙碌,气味特别浓重。到了晚上,蜜蜂歇下来,温度降低,气味渐渐淡下来,蜂箱里很宁静。
这个时候,把邻箱的蜂片提出来,合到一起,会起一阵小骚动,很快就安静下来。
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的气味合为一体,就成了一家人。
7
今年,老查八十四岁。
老查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的一道坎,天要收我了。”
朋友说:“收你的时候你就说:好天爷哩,七十三的时候你看我忙得很,就装作忘了收我了,今年我还忙得要命,你快把我忘了去。”
8
老查活成了一只很老很老的鹰。
再老的鹰,也有一片可供盘旋的高天。
他盘旋得很慢,他俯视大地,不是寻找猎物,是为了将熟悉的万物收进眼底。
责任编辑:杨建
郑晓红,女,甘肃庆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飞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