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
2024-08-11陶灵
孤魂灯
1
重庆南岸有一条黄桷古道,是沿山坡修建的石梯大路,为川黔故道起点,我寻访过多次。有一天,又爬黄桷古道时,郭老师说,带我们去看一道石朝门,是他参加文物巡查志愿者活动的收获。
没走多久,在一个背湾隐避处,看到荒凉的残垣断壁中,有一道石门框完好地鹄立着,十分醒目。右边门框上刻着建筑名称“黔南义庄”四个字,左边刻有“光绪十九年閤省公置”,是建造时间。
郭老师一直在努力,想申报“黔南义庄”为区文物保护单位,苦于资料不全,又多是口头流传下来的。这次带我们来看,是想让我们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我大概知道,义庄之举,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停尸房,由当地乡绅、官吏或商号老板带头捐钱捐物,众多平民参与建造的慈善机构。古时,人们外出做工、读书、经商、为官等,如果因病或遭不测而客死异乡,路程再远,家里人想尽办法也要把尸骨运回老家安葬。如果进不了祖坟地,魂魄回不去,成为孤魂野鬼,不能投胎转世不说,逢年过节后人也无法祭奠。有位诗人说:“只有回到家里的死亡,才能心安理得。”因此,古代有专门的运尸从业者,称“赶尸人”。当然,没现在传说得那么诡异,可毕竟也是常人恐惧之事。所以,在运送尸骨回家途中,一般都是夜晚赶路,白天歇店。但古道上的客栈不接纳尸骨,义庄就是临时停放灵柩之地,昼夜亮着灯,大门敞开。
生老病死,都要回家,这是古旧时候的传统。三十多年前我读孙犁先生《母亲的记忆》,书中“母亲”的话一直深刻于脑海:“一九五六年,我在天津,得了大病,要到外地去疗养。那时母亲已经八十岁,当我走出屋来,她站在廊子里,对我说:‘别人病了往家里走,你怎么病了往外走呢!’”
2
川江滩险水急,泡漩翻滚,随时随地都会吞噬行驶中的船只。特别是在三峡中,船上桡胡子葬身江浪后,常常连尸首都捞不到,他们的魂魄自然回不了家,成为野鬼在峡江游荡。
“我——的——儿——呀!回——来——哟——”
“我的男客也!你回——来——呀——”
黑夜,峡江里总会传出一声声悠长、凄凉、哀婉的呼唤,飘得很远很远。也许是一个额头几缕白发散乱的老妇,或者一位梳妆整洁的青发女人,在崖边石块垒砌的香龛中一边烧纸,一边这么低吟。她们或为母亲,或是佑客——做这种事的永远都是女人。
崖边的石龛旁,标直地竖立着一根细长的南竹竿,竿头高高悬吊一盏油灯,点亮在荒郊野岭的一个个夜晚。它不为行船引航,自古峡江不能夜航;它只是一盏孤灯,照射不了多远,也不能为夜行者添亮。油灯吊在竿头的木滑轮上,添油的时候,用绳子放下,加满油,再拉上去。峡里有风,也有雨,竖竿人做了一只人字形木盖,罩着油灯,像是一只吊在竹竿上的小小房子,在清冷与孤寂中摇曳。
桡胡子葬身峡江后的七天,民间传说是亡人魂魄回家的日子,称“头七”。这天夜晚,亲人从家里提来灯油,点亮这盏孤灯,呼唤桡胡子的名字,那游荡的孤魂从远处寻着声音飘来,看见那盏高高吊着的孤灯,就能回家了。
在三峡博物馆的展厅里,有一盏孤灯的照片,是一个叫路得·那爱德的美国人拍的,大家误认为是航标灯。也对,但只不过是孤魂野鬼的航标灯,峡江人称“孤魂灯”。
冉白毛摆龙门阵,传说巫峡里一个十七岁的女子,结婚第九天,男客横背“棕包”跟船出峡了,然后再没有回来。每年,男客的生卒忌日、清明、七月半,她都要来到竖竿的山崖,点灯烧纸,呼唤男人的魂魄。久而久之,这崖被叫做望夫崖……
3
川江民间,生死都有喊魂的习俗。
我岳母八十一岁时,大姐夫送她一部智能手机,教她学用微信。岳母自己取了个昵称“碧儿”。大姐夫说,这个太幼稚了。便改成“老碧”。
“碧儿!回去哟——碧儿!回去哟——”岳母小时候跟着父母走夜路,外公走在前面,提着灯笼往后照路,担心遇上“脏东西”,不让岳母受到惊吓,嘴里时不时这么喊一句。
“回来了!回来了!”外婆背着岳母,紧跟着光亮,在后面一遍遍地答。这叫“喊魂”。喊魂时的小名“碧儿”也一直烙印在岳母心里,取昵称时自然想到了。
有一年夏天,我姑爷生病,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姑妈托人从乡下请来一位“观花婆”,关上大门,在家里偷偷“看水碗”。就是民间法师念着咒语,从装水的碗中帮人看凶吉,并为之禳解。
观花婆念念有词地在碗中烧掉画有“符”的黄裱纸,指着碗壁上一个细微的影子说:“看!就是这个‘小鬼’,要拖夏大寿去。”夏大寿是我姑爷。我看得真切,因为房门关着,屋顶的亮瓦透光,“小鬼”是灰烬投在碗壁上的影子,碗一动,它也动。但我不敢说,怕姑妈训斥,又希望姑爷真的能好起来。
姑妈按观花婆的吩咐,找出姑爷穿过的一件半新内衣,用缝衣针戳破姑爷左手中指尖,滴上几滴血。观花婆交待,十指连心,男左女右。趁夜晚的时候,姑妈把内衣丢在野外十字路口,然后回到屋背后竹林里悄悄烧香烛纸。担心别人听见了,告到居委会去,姑妈轻声念道:“夏大寿——回来哟!回来哟!”丢弃的内衣,如果被人捡去穿了,灾星也就走了。明明是消灾物,别人会捡吗?姑妈说,“叫花子”要捡的,他们命大,不怕。捡起衣服时,马上撕下一溜布,丢掉,就可以破灾。
川江边的人,泡一碗黄豆,用石磨推浆,然后滤出豆渣,说是霉运已被磨碎,留在了渣里。用病人的内衣包扎豆渣后,丢进江中,河水能把灾星冲走,留下了魂魄。还不放心的话,端一碗豆浆,趁无人的时候倒在十字路中间,来来往往人多,千人踩万人踏,众人分散带走了病痛,病人就能“还魂”。
但是,我姑爷的魂并没喊回来,深秋的时候还是“走”了。
4
我小时候生活的古镇云安,汉代起就采卤制盐。清澈的汤溪河从镇中间缓缓穿过,蜿蜒向南流去,汇入川江。河两岸,设义渡来往。盐井上的“曳水佬儿”提卤水,灶房里的“炭老倌儿”熬盐,昼夜不停工,午夜时要“转轮子”,河上摆义渡的桡胡子跟着摸黑接送他们。
突然,有一天夜里,义渡口岸边点起了一盏油灯,曳水佬儿和炭老倌儿既高兴又好奇,纷纷询问来由。接连几天夜里,撑船的桡胡子都不厌其烦地解答:汪国宾每天捐一斤菜油,每天傍晚,陈阳端“放工”后去取,再送来渡口。
“哦”,原来大家都认得。汪国宾是个盐灶房老板,还是副镇长。陈阳端,大家更熟悉,单身汉,是位居士,都喊他“陈道人”。他每天的活路是补笕——卤水用竹笕输送到灶房,日晒雨淋,竹笕会破裂漏水。平时见他每天放工后,㧯一把锄头,这里修修路,那里补补石梯。闲不住。
茫茫黑夜,如亮花儿虫的油灯,照亮的只是汤溪河义渡口的一小块地方,但老远看见那光亮,回家和“上工”的过渡人不觉中加快了脚步……
抗战期间,重庆城遭日机狂轰滥炸,马路上的电杆和路灯被毁,一时难以恢复,市工务局用煤油灯临时充当路灯。油灯呈方形,四面镶有玻璃罩防风雨。每天傍晚,那些街巷中会有一个男人准时出现,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也可能年轻,也可能是个老头。他们提着装油的竹筒,一路不停地添油点灯,点灯添油。山城雾大,有时打火石受潮了,连打几下,才点亮灯芯。早上天快亮的时候,再去把这一路的灯一盏盏灭熄。他们是这一条条街的保甲长,负责看管这些煤油路灯——因此被称为“保甲灯”,我原来以为他们只“抓壮丁”哩。
夜色中,满是废墟瓦砾的街道上,一盏盏煤油路灯在玻璃罩里不停地晃动,好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夜归的人,循着它回家。
七岁小诗人姜二嫚说:“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
棺 材
洪家湾老辈人中有句俗话:“三十岁栽杉,六十岁埋它。”前传后效,洪志祥三十岁的时候,在屋后的坡地上栽了几棵杉树。他说:“杉树标直溜伸的,又肯长,三十年后正好给各人割一口方子。”做棺材为“割方子”。过去的人平均寿命短,六十岁已经很老了。只有过了六十而亡的人,才不被称为“短命鬼”。洪志祥栽的杉树早已成材,他七十岁都过了好几年,活得尚好。
古人认为人死后会重新投胎,但尸骨要土葬才能灵魂转世。因而过去老一辈人年老时,都想方设法早早给自己准备一口棺材,心头才稳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是实行火葬最严厉的时期,妻子的外婆害怕“烧”,一生性格温顺的外婆非要我岳母给她做一口棺材不可,预备“百年”后好用。岳母在单位是领导,还是个“一把手”,不敢公开张罗,私下请她在农村的堂弟雇木匠悄悄做一口。做好并上了漆后,不能弄回城里,而且也没处放,顺便寄放在堂弟家。外婆亲自坐车去看了,才放下心来。几年后,外婆去世,肯定是实行的火化,当时做棺材只为宽她心。那几年,县民政局成立了执法队,没按规定进行火葬的尸体,就是已经入土下葬了的,也要雇人挖起来火化了才得行。
后来,岳母叫堂弟的大儿子合海把棺材卖了,钱留给他做本钱。当时,城乡正处于商贸大繁荣的发展时期,合海走乡串户收购鸡鸭及鲜蛋,再贩卖到城里,正需要这笔钱起本。
同事老郑家住在重庆城里,实行火葬更早一点,开始并没有硬性规定尸体要火化,只是宣传其好处。老郑外婆也害怕死后被家人拉去烧了,自己花钱请人做了口棺材,亲自躺进去试试,看长短宽窄合适不。然后,把棺材拆散放在家中。后来觉得“风声”紧了,才又转运到乡下。老郑外婆的心愿最终得到了满足,死后,子孙们以看病为由,悄悄抬出城土葬了。
我问老郑:“做好的棺材可以拆开,那不是‘匣子’吗?”
老郑回答很肯定:“是棺材!没得地方放,拆成大块的。”
“匣子”是棺材隐讳、土俗的别名之一,另外还有多个叫法:金匣、方子、大料和桐棺、火匣子、施板等。最特别的为六个字:四块长两块短——棺材的盖子、底子和左右帮子是四块长木板,前后为两块短挡板。
比如,川江人摆龙门阵时调侃道:“老王的病松活没得?”
“松活?除非‘四块长两块短’就彻底松活了。”
从这些隐讳、土俗的名字说来,棺材分两类。拿上好木料,如香檀木、楠木做成,用大漆漆得光亮,可照出人影来的,称金匣。金匣外面还套一副外棺,不用板材做,为杉树或柏树原木,只把缝面和朝内里一面削平即可,棺外面保持原木的原形,民间称方料。外棺因此叫方子,也喊大料——由没分零的整料做成。万县江南的金黄甲为中高山的一块大平坝子,盛产稻谷,当地人称“一碗泥巴一碗饭”,富裕人户儿多。民国二十一年,村里姓向的最大“富实郎”死了,用的棺材就是金匣套方子。我听他孙子辈的九十多岁老人摆龙门阵,那方子有一人多高,站起伸手才能摸到盖顶。因为方子太重,抬不起,下葬时,只抬金匣上山。此前,已把方子拆成几大块,分散抬到了墓坑里合拢,等待落入金匣。木匠把方子做成大梭榫结构,拆、合都方便。
然而,用得起金匣的毕竟是大富大贵之人,大多数的、普通的有钱人只做方子,里面没金匣,要小得多,但也用大漆漆得光亮。
称金匣、方子、大料的棺材归为一类。桐棺、匣子、火匣子、施板又是一类,它们用薄木板做成,材质一般为柏木、松木,最次的是泡桐木,又轻又薄,叫桐棺。旧时土话喊盒子为匣子,棺材板薄,像木匣子,“匣子”因此得名。火匣子与匣子的意思一样。以前医疗卫生条件差,婴幼孩童死得多,一般用篾盐包或竹撮箕装起草草埋掉。富裕点的人户儿,或者死童岁数大点,就找几块木板钉个匣子装殓。小孩夭折属“短命鬼”,木匣子要刷红油漆避邪。红色似火,说隐晦一点:火匣子。薄板棺材看起来寒碜,“待遇”跟死童一般,因此又叫火匣子。匣子或火匣子,不论怎么喊,都是普通老百姓和穷人死后用。穷得连匣子都做不起的人,死后就用施板。旧时,城乡的开明士绅、富商及地方官吏做慈善,会购买一些薄木棺材,置放在寺庙或宗族祠堂,施舍给穷人,叫施板。一些流浪汉,或外来商旅者突然死亡,成为无人认领的“荒尸”,地方保甲或慈善组织雇人掩埋,也可领用施板。
川江一带地方志多有施棺情况记录。咸丰《开县志》记载:“宋大义:……己亥,复大荒,饿莩塞道,施棺掩埋……”又:“陈宗才:……有死亡者,辄施棺葬之。数十年未尝或懈。”1989年新编《云阳镇志》也载:民国初,社会公益福利机构有同乐堂、乐善堂、浮尸会等,多系清末创办,民间私人集资募化设立,收养孤弱老残、施诊济药、捐义渡、舍棺木等。
赵家场的程家有两兄弟,同住在祖上留下的老院子里,哥哥开染房,弟弟在供销社当营业员。物资匮乏年代,营业员弟弟很吃香,弟媳感到脸上有光,但她和儿女的户口都在农村,免不了又暗地里叹息。染匠哥哥虽说是没地位的手艺人,全家却是城镇人口,嫂子得意,处处显得自家优越。因此,两个妯娌之间暗暗较劲,尽管算是真正的近在咫尺,逢年过节也互不跨门槛。这是过去年月普遍存在于乡间的一种陋俗。后来,弟弟下岗,再退休拿社保,哥哥也歇业在家,户籍制度与观念又来了个完全的反转,两妯娌没什么可攀比的了,但天天见面仍不打招呼。程家两兄弟都是“耙耳朵”,啥事听佑客的,做事必看佑客脸色,久而久之,兄弟之间说个话,言语也总是戗起戗起的。
突然有一天,弟弟心梗,连医院都没来得及送,永远闭上了眼睛。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弟媳悲伤不已。这时,火葬政策不再是硬性规定,对乡镇的普通老百姓更要宽松一些。弟媳决定土葬突然故去的丈夫,情愿放弃那笔凭火化证才能领取的丧葬费,觉得这样做,心里才会好受一点。但之前一直认为离“这一天”尚早,没准备棺材。赵家场上早有了公开的棺材铺,但都是木料本色的白棺材,要有人订购了才上漆。上漆过程复杂、费时,起码得等十天半月。这下弟媳慌了手脚。正为难之时,嫂子表情沉重地走进弟媳家的门,果断地说道:“用他哥哥的方子!”程家哥哥比弟弟大十岁,早有这种安排。
下葬那天,八十岁的哥哥不顾旧习,破例送弟弟上山。川江当地有忌讳,直系亲属中的年长者不能给晚辈和比自己年龄小的亡人送葬。哥哥站在墓穴前,看着躺有弟弟的棺材渐渐被泥土掩盖,猛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几年前,建成兄传我一篇文稿,是他当记者的表弟写的,记录我家乡七十多年前的一件旧事。因是家乡事,他的意思是让我看看,提点意见。然而我看后,什么都提不出,只感到阵阵心酸。
云阳县城西约二十公里的川江南岸,一乡场名盘石,抗战期间设了个“伤兵医院”,收治鄂西会战中受伤的国军官兵。当时三峡沿岸这种临时医疗机构约二十八所,因临江便于运送伤兵而设立。盘石场上的小伙子王天均,被所在地盘沱半甲甲长指派到医院帮工:剃头、缝纫、帮厨、挑水……什么都做,但他记忆最深的是掩埋死亡伤兵尸体,一般都是半夜抬到狮子岩上的坟地。开始,地方保甲备有棺材,后来,死亡的伤兵越来越多,制作不及时,就用篾草席裹尸。每次都引来一群吊着长长舌头的野狗,瞪着绿森森的眼睛,盯得王天均头皮发麻。埋好后,王天均和工友们常常守到天亮才离开,防止那些野狗把尸体刨起来吃掉。过了段时间,医院发给他一支“汉阳造”,打死了几只野狗。
几十年后,王天均给人摆起这段经历时,仍泣不成声。
责任编辑:张天煜
陶灵,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延安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川江记忆》《川江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