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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些姓熊的树

2024-08-11熊西平

延安文学 2024年4期

在徐家岗,熊姓是大姓。其次是徐姓。

老家徐家岗有两片惹眼的柏树林子。一片柏树林子蔚然在村西头,一片柏树林子赫然在村东头。虽然同是柏树林子,却姓氏不同,西头的林子姓徐,栽在徐家的祖坟地里,东头的林子姓熊,长在熊家的祖坟四周。

徐家岗是个大村庄,两百多口人,东头住着熊家大姓,西头住着徐姓家族,一刀切地分明。两个户族通婚频频,却始终没有交错杂居。徐家片就是徐家片,熊家片就是熊家片。

人死了要选择埋在家族的势力范围之内。徐家人死了会选择就近埋在西边看落日,熊家人死了选择就近埋在东边迎日升,各自受着阴阳两界力量的保护。当然,这样做还有一个阳界的因素起关键作用:埋坟需要土地,坟茔只能堆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坟是一个一个埋下去的,积久而成片。成片了就有了名:徐家坟,熊家坟,成了地标。

徐家坟弯在鲤鱼塘的怀里,两边各有一道并不宽阔的月牙形深沟环着,显得平稳安全。徐家坟是徐姓的祖坟地,地势高敞,向西可以瞭望广阔的白露河湾。

坟地挺立着几十棵柏树,占着两亩地光景。柏树粗细不一,差距并不很大,内里的有两三把粗,外缘的有三四把粗,大体四五米高,枝繁叶茂,空中密密交融,远望去像大团黑云,风吹过,呜呜作响,带着哨子声。它们自己或许会制造风声,没风的时候也会有响动。

徐家岗人赶集回来,翻过温家湖岭子就舒口气,望见徐家坟柏树林子说,快到家了。温家湖岭子离徐家岗十里路,隔着白露河,隔着白露河漫漫草滩。

林子里恋着两种鸟,一黑一白,黑的是乌鸦,白的是白鹭,像这世界的昼与夜。

一群乌鸦世代把柏树林子据为己有,日日固守着自己的家园。它们很少远离,精神振奋的时候就嘎嘎嘎嘎荒腔走板地乱唱半天,白天听起来也有些瘆人,叫累了就眯着眼睛打盹,偶尔空中舞台上集体起舞盘旋一番,转眼就返回了。它们把家园看得很紧,很牢,无半点疏忽。乌鸦杂食,不择荤素,日子安逸,不缺吃喝,周边沟渠、刺蓬、庄稼地等处各种被人忽视的自然死亡的微禽小兽,附近住户扔掉的腐烂肉食,都让它们不会有饥饿之虞。但仅仅如此留不住群鸦。

在这里,“黑”对“白”有着强烈依赖。这群乌鸦日子能过得安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们选对了邻居,与白鹭为伴。

白鹭是勤奋的鸟,黎明即起,成群结队,呼朋引伴,远远地奔赴它们的食源地——白露河及其水洼、沟边,近处的西大湖、南大湖,远处的温家wDXjJ6ESUWIqMQvQRtA2zA==湖、兔子湖。白鹭贪食,暮色苍茫返家还不忘捎上一只小鱼小虾。事实上,它们已经吃饱喝足,刚一落上枝头就急于咕咕嘎嘎兴奋地交流一天的见闻和收获,才一张嘴,那条被擒来备受折磨的鱼虾毫无悬念地逃离了掌控。有些白鹭累一天疲倦了,偷偷地将小鱼虾搁在枝丫间用爪子压住,沉沉睡去,睡梦中一个扑翅飞翔的动作,那条小鱼虾趁势溜之大吉。白鹭忘性大,它们转身就忘记了自己的战利品已意外丢失,只顾梦中去寻找自己的橄榄树。乌鸦在黑暗中目光炯炯,听到这些大大小小的鱼虾噗噗落地的声响,喜欢坏了,悄悄地定位目标,等到天明分头收集这些天赐美食。

乌鸦担心睡过了头,有个影子一样的老人常常让它们忌惮。老天一睁眼,我姥爷会背着背箕、提把镰刀来了,刀尖对准大个的鱼儿一旋,鱼儿就跳进了背箕里。姥爷拾起一两斤并不逗留,背起就走,中午姥爷和姥娘一起享用“面炕鱼”,香气能漫出院外去。邻居说,那些白鹭就是姥爷家的鱼鹰。姥爷会翘翘眉毛说,食余,食余。他的意思是,那些鱼是先人享用之余的。

地上更多剩下的鱼留给了乌鸦当美食,乌鸦嘎嘎叫着收拾残局,即使腐烂了它们也不嫌弃。

夏日,天亮得早,有时姥爷会带上我去坟地拾鱼,鱼躺在地上僵硬,眼珠无光,黑鸟白鸟见了人,都款款地迎着曙光在树巅游荡。

我觉得这些乌鸦白鹭都是先人们放牧的家禽,它们善跑能飞,尘世的人无法看管住它们,但能够自由飞翔的先人灵魂是完全能够把它们管理得顺顺溜溜,纹丝不乱。

姥爷姓徐,是这片坟地和柏树的最后守护人。坟里长眠着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一群先人。至于那些柏树是什么时候栽下的,他也说不清,只说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栽下的,大约一百几十年了。他记忆中小时候这些柏树就这样粗,常拍着树干感叹:简直就是铁打铜铸的,好性子,熬死多少人还是不见长成一抱粗啊。

徐家岗原是白露河边的一片岗坡,徐家插桩拓荒,立足繁衍,成了徐姓的福地。到姥爷时代,一百多年过去,徐家开始衰落。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徐家坟突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全部改姓了公的土地保护不了阴宅,“以粮为纲”的旗帜下,犁铧凶猛地向着坟地每年大口大口地咬噬,坟盘日益变小,远祖的坟化为耕地,坟茔只剩下摸清根脉受到保护的七八座,最后也被一口吞下了。

姥爷作为守坟人有幸在告别人世时“登”了一口柏木棺材,那是用钢筋穿起来的圆木,一共用了十几根。很多人都羡慕他,他却流了泪。父亲安慰他,坟茔都平了,树还能保住?之后那片林子剩下的柏树一棵一棵倒下,有的做了磙秸,有的做了耙条,那片坟地最终长满了小麦棉花。

那些乌鸦和白鹭移民了。

它们去了哪里呢?

熊家坟的柏树林子树多势大,很威武。

熊家大坟的柏树个个都很挺拔,一派努力向上的样子。熊家柏树林子大,有两亩地,生着上百棵树。过去岁月时间模糊,计时单位大约一代人为一段,如我爹的时候,我爷的时候。这柏树林子大约要往上推五六段才能确定它栽种的时间。对于柏树来说,这“前人”“后人”就不是两代人三代人的概念。一棵没有成材的柏树动辄就超过了百岁。

熊家的北斗七星状的十来座坟落座在一把圈椅状的地块里,坐西北,面东南。从南边望去,远远地就见到巍然的柏树林子,紧紧抱在一起,像一座耸立的青绿山峰。柏树枝子细瘦,劲直,乌鸦白鹭栖息不便,只有大群麻雀轰然起落,盘旋其间。这柏树林子常年自带声响,日夜呜呜鸣叫,像一架不息弹奏的琴。

四棵梓树依着柏树林子东边生长。梓树皮肤粗糙,叶子宽大,白花如雪,豪放不羁,恣肆生长,每年夏季树皮爆裂一次,像个健美男,总喜欢秀秀块块饱绽的肌肉。在徐家岗,梓树不是生在宅边,而是长在坟地才吉祥。四棵梓树和一大群柏树对比着长,梓树总想带着压倒性的势头占柏树林子上风,柏树不急不躁,镇定自若,令人肃然起敬。

不远的熊家小坟地原有十来棵柏树,可能因为品种的原因,树干不高,枝叶稀疏,一年一年总不见变化,后来慢慢地就消失了。可能是后人对它们动辄以百年为单位的超慢生长速度失去了耐心吧,换上了速生的楝树,每年春末开满树紫郁的碎花,蹙眉伤心的样子,感觉楝树很适合种在坟地里。

今年清明节回家上坟,路过熊家大老坟,特地给那片柏树林行注目礼。那些柏树在2018年冬季罕见的暴风雪里折断了不少枝丫,林子变得透亮不少。

柏树百年仍年纪轻轻,把它种在坟地陪伴先人,应该有更多的寓意吧。

徐家也好,熊家也好,都没有记住最初种树的人,种树人也早已成了先人。我想,种树的先人最有资格像仙人一样,会时常蹲在树枝上抽着烟袋,眯眼瞭望这个不断快速变化的世界。

三十三年前父亲去世,我大哥做主把父亲安葬在他家菜园的西端。那是一块微微倾斜的坡地,父亲就长眠在坡上。第二年春天,大哥在坟盘上栽了十几棵落羽杉。落羽杉速生,加上菜园土壤肥沃,十来年间,杉树比赛一般都长到三四丈高,蔚然成林,把父亲的坟堆严严实实地围住。

每年回老家上两次坟,对落羽杉都有不同的美好感受。清明上坟,落羽杉刚吐出米粒大的芽儿,密密的,嫩嫩的,不胜娇柔,像婴儿的笑靥眉眼。靠在树上,眯上眼睛,放松身心,似有窃窃私语可闻。春节回去上坟,落羽杉全都落下华丽的羽毛,树下像铺了一张宽大的毯子,柔软滑腻。先盘腿坐下来,缅怀一下父亲的音容笑貌,再点上纸钱,火焰不经意引燃了杉树叶,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火苗闪着褐色光焰,最后随着风的方向朝一边滚动而去,一直把圆圆的毡子烧出一个或大或小的豁口。眼睛盯着火苗走,火苗仿佛一个灵魂在移动,顺着破防的豁口飘进风里。我会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一觉醒来,在那个日子带上我们刚刚汇给他的一笔款项出门周游一番去了。

这一林子杉树二十年后都长到合抱粗,成了材,大哥把它伐倒卖掉,第二年春季在父亲坟前栽上了四棵柏树。柏树很别致,树干都是拧着长,螺旋一般,这种树多年以后我在孔庙、孔府和孔林里见过,我叫它螺旋柏。螺旋柏的长势很喜人,枝叶繁茂,不像徐家坟地和熊家大坟地的柏树那样有耐心,如世外高士,十多年间都长到两三把粗细。我想除了土质好,给了足够的天地让它们能在风中自由摆动起来生长是关键。父亲坟前不远处有一道后来筑起的防洪大堤,沿着堤上走,四棵柏树远远地触目入怀了。每次我都会想,种一株树在坟地,比立一块石碑要重要得多。

石碑年年漫灭,而树越来越清晰。

大哥大嫂渐渐老去,很快过了古稀之年。两个侄儿全家都在城里生活,无人打理的菜园子日益空疏起来,长满了高高低低密密实实的杂草,父亲的坟上长了很多小鸟播种的皮树,显得杂乱无章。大哥的菜园子大约有半亩多地,荒芜了实在可惜。那年春节回去上坟,我提议把这块地都栽上常青树,由我出钱出工去实现,大哥同意了。

大约六年前吧,清明前夕,一个春日,我委托一个做园艺的朋友购买了十六棵香樟树、十六棵银杏树和三棵合欢树,分两行间隔着栽在大哥的菜园子里,三棵合欢树都近距离地栽上了父亲的坟盘。树都一把半粗,截顶两米高。我和四弟拉一根绳子,等距离丈量好树距,规范树坑大小,挑出些微差别的粗细,从东向西分两行栽下。侄孙帮忙,从不远处扯上管道,把每个树坑浇足水,扶正树,填好土,踩实在。最后眯上眼睛,确认大致在一条准线上,才洗手擦鞋离去。

那时正春气萌动,阳光和煦,春雨如油,仅半月时间,树木萌芽分叶,全部成活了。

父亲去世前我刚工作不久,微薄的工资仅能糊口。他生病期间我只能给他买些简单的药品之类,实在无力在他面前尽孝。他养我这个儿子,只在我考上大学时给他添了一点短暂而虚浮的荣耀。于我而言,几十年里心中始终有愧。现在,给他栽一林子树,算是为父亲办了一件颇为自我安慰灵魂的事儿。

我嘱咐四弟每隔段时间就把这些树的生长情况给我电话告知一声,并叮嘱他旱天注意浇水,多雨时别忘了排涝。从此,我心里多了一层牵挂,有闲的时候总会牵挂那些从异乡迁移过来的移民们,有时也会主动打电话问问。

第一个夏季对新栽的树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期,干旱,水㬤,土壤,气候,任何一个因素都是致命的。这一年雨水多,可能因为排水不畅造成土壤湿度过大,银杏树不多的叶子到了三伏天里飘落了一半。四弟电话里很焦急,但也无可奈何。不过,另一个消息值得高兴,所有的香樟树和合欢树都成活了,顶上长出了蓬勃的枝叶,丝毫没有树挪死的症候。春节回去上坟,见到香樟树抽出纷乱的一条条一米多长的新枝,心里有说不出的宽慰。我熟练地操持树剪清理着树身低处冒出的逸枝斜芽,抚摸着光滑的树皮,身心汩汩涌动着不可遏制的暖流。

合欢树性子慢,感春迟,清明时节似乎还在沉睡状态,连芽儿都没有鼓。到了初夏,四弟给我电话,说合欢花开了,好看得很,并拍了几张照片传给我。这是徐家岗第一次开了合欢花,没有人见过,没有人认识,很多人都跑到父亲的坟地去观赏绒绒的小花朵。有人问合欢树栽在坟地里是不是有点不协调,我说至少适合父亲的个性,他一生喜欢新鲜,喜欢热闹,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他的坟地仅有柏树和香樟是不够的。合欢树速生,三四年间已是成树,每棵树枝叶覆盖着二十来个平米,花开时节,一片锦绣。

银杏竟然活了两棵,在半腰里发了微弱的芽,似乎只是为了给我一个证明、一丝慰藉。但我知道,这两棵银杏会熬倒很多树,熬倒很多人,熬旧很多时光。倘如此,也就够了。

母亲坟地只有一棵棠棣树,一把多粗,近两米高,碎花米色,叶子银灰,朴朴实实的。棠棣树在母亲“进棺”之前就存在,是天赐的。换句话说,母亲是借了它的地盘。

母亲和父亲同年去世,她是个一生沉默的人,孤独陪伴了她一辈子。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叮嘱我们兄弟,百年之后将她葬在徐家岗前面较远的背裢山前面,让她一个人好好静静、歇歇。庄子周围太吵,太聒耳。母亲去世后,我们按照她的遗嘱让她在自己指定的地方“歇歇”,享受安静去了。

这似乎是母亲一辈子为自己做主的唯一的事。

那个地方是黄土,长满茅草。黄土结实,干了铁硬。母亲的“金坑”是一锄一锄刨出来的,每一锄只能刨馒头大一块土,每块土都是黄铜色。七八个人轮流着刨一早上,母亲的“金坑”才完成。有人说,这是名副其实的“金坑”啊。

因为土硬胜铁,它的缺点很快就显现出来了。第二年清明节前后,四弟去母亲坟前栽树,栽的是杨树。下劲儿挖坑浇水,好不容易把树栽上,过一个夏天全死了,成了一件悲伤的事情。于是,第二年,第三年,若干年过去了,母亲的坟地除了年年长满密密实实的茅草,还只有那一棵棠棣树。棠棣树年年清明开花,有悲伤之色。

绿化父亲坟地的时候,也给母亲的坟地准备了四棵银杏、四棵香樟,第二天雇了人力,挖大坑,格外精心地给栽上。我叮嘱四弟,那棵棠棣树一定不能砍掉,要保留好。它是自然生长的,那地方是它的福地。

给母亲坟地栽树是件揪心的事儿,它们能不能成活每天都让人牵念。还好,过了一段时间,两种树都发芽了。我告诉四弟,不过伏天不能算,现在发芽靠的是树干本身的营养,黄土里营养少,土结实,雨水很难渗透。正如所料的那样,刚到二伏天,那些嫩叶开始卷缩,青枝长斑,渐渐变为褐色。我知道,它们适应不了极艰苦的生存环境,不幸应了那句残酷的老话:树挪死了。

春节给母亲上坟,用指甲掐掐毫无活力的树干,有四棵——两棵银杏,两棵香樟,皮下青绿,有水色,觉得这就有希望。第二年清明节回去上坟,见那四棵树果真都生了新芽,不过都在树根部或是腰部,上部都干柴一样枯了。我把彻底死去的树桩掰断,让它们消失,不让生者天天回望死者,让生者有生的快乐。

转眼就是五年,当父亲坟地绿树成林、蓊蓊郁郁的时候,检索一下母亲坟地的树木,虽然成绩少得可怜,但也勉强令人欣慰。两株在同一根部新生的香樟树已长到我的腰部高,一株单苗的香樟树长到膝盖高,都青枝绿叶的。银杏树呢?去年年初安葬大嫂的时候移栽了一棵,目前处于休眠状态,只有稀疏的嫩芽如豆。另一棵在半腰里用几年时间长出几根一筷子长的细枝,表明着它不屈不挠的奋斗业绩。

这点成绩费了二哥和四弟不少心血。乡村的冬季常有烧荒人,他们没什么目的,就是图个刺激。路过深草之处,信手点燃。过火之处很可怕,火苗噼噼啪啪打着旋儿一路狂奔,胳膊粗的树都能被烧死。母亲坟地的茅草能长到一米深,厚得像干草堆,只要引燃,风借火势,瞬间黑烟升腾,卷地而过,一人多高的树,皮都被烧焦,来年春天树准死。为了避免这种无妄之灾,每年秋后二哥和四弟都要为母亲坟地磨镰割草,然后再一抱一抱地把茅草转运到远处去,这样小树小苗才可以安然无虞地过冬。

该说说奶奶坟地的几棵树了。

奶奶和爷爷合葬成一座大坟。奶奶很疼我,手把手地把我带到六岁。爷爷在我出生前五年就在那场所谓的“信阳事件”中逝去。那个特殊的时间里,全生产队青壮劳力死的死,“病”的“病”,竟找不够一班抬棺的人,最后只能勉强把爷爷的棺椁抬到庄子边缘的祖坟地。十年后,奶奶去世,与爷爷合葬。

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我死了别忘了给我“爬坟头”啊。所谓“爬坟头”就是清明节给她包坟烧纸,让她“房屋”常新,不缺“钱”花。奶奶叮嘱我的时候神情庄重,满脸期待,我总是很认真地点头答应。那情形我至今仍清晰记得。我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只有一年的清明节远在他乡没能赶回去上坟。

但是,为奶奶坟地种树的事儿,我一直没有很好地完成。

先是奶奶的坟地总是自然生成许多椿树楝树,这是两种幼年时期光滑脆弱的树,自我保护能力差,很容易被牲口糟蹋,侥幸生存下来的,多会因为野生而被拾柴的人砍回去烧锅烤火。很多年过去了,奶奶的坟地年年生野草,岁岁不长树。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儿,这种遗憾终止在十年前的一个春天。

那年春天,二哥从学校栽剩下的绿化树中带回几棵,三棵刺柏,一棵侧柏,栽在奶奶坟前、两边。好像缘分很深,这几棵树栽上后没有发蔫,都成活了。一晃多年过去,刺柏高过三米,侧柏已蹿过四米,互相蓬着架着,俨然有了可观的景象。这几年清明节回去上坟,四弟都要带上树剪,把它们精心修剪得有模有型,十分招人眼目。

前年初春,我买了十几棵香樟树回去,想把祖坟地好好绿化一下,重点是把处在南部边缘的奶奶坟地提高一下绿化层次。

祖坟地绵绵延延向北,波浪一样,每年都长很多洋槐树刺蓬,旺的一年蹿两三米飚枝,第二年开出串串片片雪白的花朵,还有两株开出了嘟嘟噜噜的紫穗。大家总认为那是野生树刺蓬子,年年都会被砍个精光,留下满地白森森的匕首一样的茬口阵。

站在奶奶坟前四下望望,能见到远远近近、疏疏密密、大大小小几十座坟,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荒坟,秃坟,几乎没有树木陪伴,最多一抱刺蓬或一丛灌木。这对地下的先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大不敬的事儿。对大地上的绿化而言,无疑是一件遗憾至极的事儿。近几年,发生了几起关于平坟改葬方面沸沸扬扬的事件,说是改革,实际没改到点子上,改错了地方,百姓自然不服气。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土地利用,把土地从先人那里争过来,如果把坟地合理地种上树,不改变其格局,不也是一种很好的改革?大地上的事情很多,如何做好,则考验人的智慧。

奶奶的坟地不大,已经有四棵柏树了,只在他的坟边上栽了四棵香樟。其他的香樟树都栽到祖坟地上去了。祖坟后代有几个分支,和我家最靠近的一支三家四代几十口子人。我利用喝喜酒的机会跟那支长辈老大谈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表明树长大了属于公产,任何人不得随意处置,得到了他的首肯。但树栽上后还是引起了麻烦,二代中的老大不赞同,愤怒地拔掉了那些新栽的树扔掉,几天就晒成了干柴。

今年清明节给奶奶上坟,发现奶奶坟地的四棵香樟树又死了一棵,只剩下了两棵。栽树三年定根期,不过三年都不算活棵。我抚摸着两棵青枝绿叶的年轻香樟,看看那端大片空荡荡的祖坟地,心里感慨不已。在任性的时代,家族的公益也不好做。

去年初大嫂去世后,安葬在母亲身边。清明节回去上坟,大侄子买了十几棵半米高的石楠栽在他奶奶和母亲的坟地里。一般来说,苗小,成活率高些。但是,苗小很容易受欺负,还不到夏天,茅草就严严实实地把它们淹住了。为了把它们捞出来,整个夏季四弟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割一次茅草,好让石楠畅畅快快地舒展呼吸。

我不知道,在这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石楠要几年才能够压倒茅草,不为茅草所欺负。我不知道,它们需要多少年才能巍峨挺拔,为我的母亲和大嫂挡挡烈日避避风雨。我不知道,我们的子孙以后上坟的时候会不会盘桓树下追思先辈平凡的人生,怀想自己的来处。但我知道,如果不出现大的自然灾害,这些石楠将和那几棵艰难生长的香樟、银杏一起,长成一道风景。

我们需要等待。

我常感念那些被我移栽到先人坟地的各种各样的树。这些树比我更有孝心,它们更忠实地日日夜夜陪伴着我的先人。有一天我死了,它们还会给我尽孝。等我死后,还会成为我的伙伴,和我一起天天陪伴着我的先人。

如果我能确定将来有一座坟茔的话,我想生前先在那里栽下几株我喜欢的树。等到那一日即将来临,我掂个小凳,坐在树下乘凉,翻一卷经书,回顾一下曾经的岁月。

责任编辑:张天煜

熊西平,河南固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天津文学》《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