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在道与术之间
2024-08-11摩罗
张良被后世封为千古谋圣,固然因为他有知识、有智慧、有谋略,更因为他跟对了人。假如他跟着韩王成或韩王信经营韩国,或者跟着项羽兵败身亡,则十个张良也只能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
张良之成功,首要因素是他具有慧眼,早早看出刘邦能成大业,于是出现三次追随刘邦的历史佳话。他追随刘邦,既实现了灭秦复仇的情感诉求,又达到了附骥而香的历史效果。
建汉大业没有张良,依然可成大业,张良没有建汉大业则什么也不是。事实上汉中建国时,他就不在场,刘邦团队制定兵出陈仓战略,并迅速占领三秦,张良也无缘参与。
张良为人为学为臣,皆长于术而短于道,比陈平正派些,但终系同类。刘邦打天下时狠狠地用他,治理天下时就基本上让他淡出。他的命运跟韩信有点类似,他俩跟刘邦团队的关系模式,若即若离。某种意义上,张良也是刘邦的同路人,真正的明主会提供平台让其建功,到了需要无私抚民、循道建德时期,则会友好地让他及时下车。
史家爱说张良仙风道骨,功成身退,不尽然也。实际上是刘邦让他下车了。
第一次追随刘邦
陈胜举起反秦义旗后,全国风起响应。其将领每到一地,必定得到老百姓的拥戴,迅速形成地方势力,各自拥兵自立,再也不受陈胜指挥。
陈胜派向东方战场的将领秦嘉,在留县立楚国王族后裔景驹为假王,也就是代理楚王。
无论是陈胜的直系将领,还是远方响应者,大多数人都认为,必须利用六国王族后裔的号召力,才能合力灭秦,故纷纷拥立他们为王。秦嘉也未能免俗。陈胜虽然反对六国遗贵沉渣泛起,尤其反对他们各自称王复辟六国,可是各路将领没几个人听他节制,他对各地反秦势力没有约束力。
沛公起于微末,兵少力小,缺乏号召力,欲归附参天大树。丰邑久攻不下,气得大病。他在沛县养病康复之后,决定去投奔景驹。在下邳起事的张良,也带着百十号人投奔景驹。可见当时旧国遗贵的影响力之大,大家都认为只有投奔他们,才能修成反秦正果。
景驹势力一度坐大,引起项梁不满。项梁派部将英布击溃秦嘉部队,杀了景驹和秦嘉,另立熊心为楚王。秦嘉项梁都反秦,应系同盟者,他们过早开始内讧,革命事业之灾害也。
景驹昙花一现,在秦汉历史中毫无地位,不值得细论。值得细论的是企图投奔景驹的刘邦和张良,他们在留县相遇,一见如故,相互欣赏,竟然把投奔景驹的事抛到脑后,他俩结成帝王与谋臣的黄金搭档,干出了灭秦建汉、开天辟地的万世帝业,创造了君臣相知的美谈。
张良的父亲和祖父,都是韩国宰相。韩国本来弱小,又恰好处在关中通往中原的大道上,对秦国来说碍手碍脚的,所以最早被秦国兼并,那是公元前230年。
张良立志复仇,变卖家产,培养死士,谋刺秦始皇。公元前218年在博浪沙行刺未果,于是隐匿于下邳。虽然失败,也足以震撼天下,其大丈夫形象,为天下所传颂。
他“潜龙在渊”煎熬了九年,终于等来陈胜首义。天下无人反秦则已,既有反秦风潮,张良必须冲锋陷阵,否则无法安其灵魂。他投奔景驹就是想借助这个反秦平台,发挥自己的作用。
两个赶往留县投奔景驹的反秦志士,未见景驹而先相互抱团,不愧为历史佳话也。
既然联手合作,就有主从之分。就兵马人数和气质特点而言,当然应该以刘邦为帅,以张良为将。张良虽有行刺秦始皇之果勇,在刘邦面前却颇为谦恭。
经过一番观察,张良发现刘邦有两个过人之处。
他先陪刘邦打了一仗,攻克了下邳西部一带,亲见其军事谋略和指挥才能,感觉足可信赖。
其次,他逢人就谈《太公兵法》,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唯独刘邦能跟他唱和讨论,而且在作战中灵活应用太公兵法。
张良不但喜逢知音,简直是幸遇明主啊!
泗水郡留县的行军路上,刘邦与张良的相遇,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萍水相逢。
满腹才学,博古通今而且出自公卿家族的张良,不欺刘邦出身寒微、地位卑贱、势力弱小,一眼就看出他是可以帮助自己实现灭秦之志的大才雄主,当即决定不投自带光环的楚王景驹,改投身为士民的刘邦。
刘邦完成了归服景驹王的组织手续,张良则成了刘邦的臣属。
在《史记》描述过的秦汉诸多豪杰中,张良无疑是修为最高者。他才学博达,胸怀乾坤,深通太公兵法,他虽反秦却不支持复辟六国旧制,而是坚决维护大一统体制。他功成之后以打坐养气度过余年,关键时刻又出力巩固嫡长子刘盈的太子地位,维护了自古以来的嫡长子继承制。
张良这样的得道高人,为什么刚认识刘邦就以身相许?可以说,他及时发现刘邦的德范、气象世所罕见,具备登位的潜能;也可以说,他通过观星察云相面望气发现了刘邦的天命所在。或许两者兼有。
总之,张良对刘邦的选择和肯定,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刘邦的禀赋、品德和价值。刘邦伤重致病、生命垂危时,谢绝医治,慨然赴死,这跟张良晚年远离功名利禄,颇为异曲同工。
秦汉之际,只有刘邦的修为能跟张良比伦。而刘邦值得贪恋的尊荣富贵,远比张良多。就此而言,刘邦反能泰然终老,自有比张良更为高古超脱处。
《孟子·离娄上》曰:“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孟子说的是不以富有天下而碍性碍德,刘邦却是毫不贪恋早已拥有的天下而慨然赴死,这样的得道高人,旷古能有几人?帝王之中能有几人?刘邦跟张良,算是一对知音,其道则在张良之上!
《史记》各篇,散布着对刘邦性格、人品、格调的各种非议和讥讽。张良对于刘邦的追随,从一个侧面肯定了刘邦的德范与魅力。司马迁对刘邦的诸般负面描述,乃出自作者之偏见也。
第二次追随刘邦
陈胜失败后,英布投奔项梁。项梁派英布打败秦嘉,景驹王死于非命。
刘邦失去了景驹王,决定去薛县投奔项梁,张良随行。
项梁一看刘邦气象不凡,格外器重,纳为部将,平添几分灭秦信心。
项梁拉着刘邦等部属,共同拥戴楚怀王之孙熊心为楚王,还称楚怀王。楚国复辟无疑壮大了反秦的声势。张良不失时机地想促成韩国复辟,他对项梁说,你们既然拥立故楚王孙熊心为楚王,何不扶持韩国公子韩成复辟韩国。
张良虽然整体倾向赞成天下一统,可他的思想主张有个发展过程。他毕竟是故韩遗贵,多少有点再造韩室之心。
项梁觉得复辟韩国是个好主意,这样可以壮大反秦力量。他已是楚王府里统帅千军万马的上将军。在所有反秦武装中,他无疑是势力最强的一支,俨然是全国反秦总指挥。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独自灭秦,而是希望天下云起共蹈战火。可见在时人眼里灭秦比登天还难。
项梁马上派张良去民间社会寻找隐藏的韩成,随后立韩成为韩王,命张良为申徒。
申徒即司徒。司徒一般掌管国土、财政与教化,位列三公,也就是实际上的宰相。
张良第一次追随刘邦到此结束,为了完成反秦大业,他到更重要的岗位就任。他告别刘邦,随韩王赴韩国故地,辅佐韩成占领城池,建立政权,壮大军事力量。
韩国灭国最早,复国困难最大。加上韩成张良二人均无统兵决杀之才,故一时无法立足,复辟韩国,一时难于得手,甚至无从下手,只能在阳翟(今河南禹州)一带艰难流浪。他们在万分焦虑之中,渴望出现奇迹,一时却看不到奇迹降临的希望。
就在韩成张良流浪故土时期,楚怀王决定派刘邦率军直奔关中,灭秦自代。刘邦萧何曹参一干人马,犹如虎狼之师,一路过关斩将,击破各地秦军,占领以洛阳为中心的河南地区。
刘邦在洛阳城东挥师南下,沿着轘辕古道,越过轘辕关,来到登封山区,扩大战果。正在轘辕关东南方位流浪的张良韩成,得悉沛公军到此,犹如枯木逢春,振奋不已,赶紧率残兵败将来会,倾诉诸般苦楚。
刘邦马上率军东指,在以阳翟为中心的韩国故地,左右开弓,稀里哗啦打开一片新天地,交给韩成张良。
此时刘邦尚无贵爵,只是占领砀郡后被楚怀王封为武安侯。韩成贵为韩王,张良贵为韩相,可是他们自动接受刘邦的指挥。战争时期,实力为王。
刘邦稳坐中军帐,指挥若定,曹参周勃樊哙奚涓灌婴郦商一众猛将,个个如狼似虎,一往无前,席卷中原。韩王残军,只能跟着打打下手。
刘邦军旗所指,秦朝名将杨熊节节败退,只能退守荥阳。最后秦二世问罪,派使者赶赴前线,斩杀杨熊。
张良再一次亲见刘邦排兵布阵之智、冲锋陷阵之勇、决战制敌之才、尊士抚民之德,他更加相信,若得自己辅佐,刘邦必可横扫天下,一统江山。
刘邦展开地图对韩成说:“本武安侯奉楚怀王之命,必须尽早西进,入关灭秦。大王你就好好坚守阳翟,翼护四方。待我攻下关中,正好内外照应。”
韩成特派张良辅佐刘邦入关,同时派手下将领韩信(非淮阴侯韩信),带一小股部队,追随沛公攻秦。古人有君子之德,讲究知恩图报。韩国新立,百废待兴,韩王却把自己的丞相借给恩公做军师。
韩成虽非叱咤风云之大才,但是颇有眼光与谋略。跟刘邦一比,深知自己只是一隅之才。天下大局,有赖沛公雄才大略。他派张良韩信辅佐刘邦,亲若一家,必可荫庇孱弱的韩国,使之将来有一席之地。
韩成虽无齐王田横之刚勇豪侠,却比田横有脑子。田横兵败地失之后,既不投奔项羽,也不投奔刘邦,而是投奔刘邦手下协助作战的彭越。这是多么缺乏远见的选择。楚汉战争结束后,田横虽蒙高祖招抚,却无脸见人,只能自杀终了。
韩成的选择很有眼光,却没料到有个项羽横空出世,顷刻之间势力膨胀,一时主导天下。他派张良韩信辅佐刘邦灭秦,本系重大贡献,但在项羽这里成为罪行,因此而遭项羽杀害。
乱世天翻地覆,风狂雨骤,不惟小民多难,大人物也无力自保,只能任由各种势力冲击颠簸,一个闪失就会满盘皆输,家破人亡。
张良奉韩王之命辅佐刘邦,正中下怀。他由此开始第二次追随刘邦——之后还有第三次。张良与刘邦的分分合合,是秦汉之间最为精彩的君臣故事。
在秦末乱世,六国贵胄均以复辟故国为念,项羽即是一例。张良却放弃自己亲手重建的韩国,忠心耿耿追随刘邦,其间必有奥秘。
刘邦作为楚国一士民,没有旧国可复,只想开辟一个能让老百姓过上温饱日子的新世界,亦即志在天下。
刘邦的光芒把张良从国仇家恨的深渊中解放了出来,激发了他重造乾坤的远大理想。于是他在韩王成和平民豪杰刘邦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刘邦,在复辟韩国与一统天下之间,选择了一统天下。
跟着韩王,张良只是一个复辟诸侯旧制的政客;跟着刘邦,张良成了大一统中华帝国的缔造者之一。
一次正确的选择,成全了万世流芳。
第三次追随刘邦
刘邦在关中幸封汉王,到汉中就国时,张良送他到首都南郑附近的褒中,就回头了。
褒中是汉代所设县,属汉中郡,治所在今汉中市西北勉县之褒城镇。此处当年即是南郑之郊区,张良等于把汉王送到家了。《史记·留侯世家》云:“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司马迁用汉代新地名叙述秦朝往事,时人一读就懂。
汉王得汉中,连同汉中之东今商州市一带也一并拥有,他攻打过的武关也在辖区之内。关外南阳地区则被项羽划入西楚国归自己拥有,这样汉王国土就在武关一带与西楚国毗邻,这为他半年后出关领导诸侯讨楚,提供了极大方便。
项王本想将刘邦发落到僻地憋死,故封以巴蜀。果如此,则日后很难翻身。幸赖张良、项伯求情,得到了汉中和商州地区,不但扩大了地盘和经济资源,也有军事地理上之优势。汉王能得张良和项伯帮助,颇有得道多助意味。
张良送汉王竟然一直送到南郑,这在今人看来不好理解。古人迁徙,主要靠徒步,动辄走上一个月,来回就是两个月,何其艰难也。十八王各就国,急于建设自己的国家。张良作为韩国申徒,那是要去治理韩国的,可谓公务在身。
可是张良却陪着汉王,一直从霸上走到了褒中。再有一顿饭工夫,就进南郑城了。可张良就是不想回头。单是这个故事就十分感人。这到底是张良情义深呢,还是刘邦魅力大呢?
汉王当然想留张良辅佐自己,可是张良本系奉韩王之命,陪他入关的。现在必须让他回国,去辅助韩王治理国家。眼看张良情深义重,不忍告别,刘邦必须当机立断。
刘邦站在褒中一个岔路口,对张良说:“子房呀,你还是就此打住吧。一旦进了南郑城,我就不会让你离开了。可是我哪忍心留你?韩国百废待兴,你还是尽早担起治韩之责吧。轘辕重逢以来,咱们勠力同心,已经改变天下,可是恐怕安静不了几天。万一天下有事,咱们汉国韩国,还要一起行动啊!”
没有汉王开口,张良还真不忍心回头。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项羽已经把刘邦看作死敌,韩王派人辅佐刘邦灭秦,抢了项羽的头功,也让他忌恨。项王以霸王身份经天纬地、规划河山时,最恨的人就这么四个:第一义帝(怀王),第二刘邦,第三韩成,第四田荣。这是他必须尽早除掉的四个人。
项羽催促各王就国赴任时,就把义帝赶出彭城,流放到湘江边的郴县,并安排衡山王、临江王拦路弑杀之。
衡山王、临江王不想背弑君罪名,拒不执行。项羽乃命九江王英布,派人赶到郴县杀了义帝。据说是陶舍带着小股部队,亲赴郴县执行任务的。他本系秦朝降将,后成为英布九江国的丞相。
英布不但鲁莽,德行亦无底线,跟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一比较,即可见出区别。
弑义帝是个重大政治事件,给项羽塑造了大逆不道形象,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后果,加速了他的失败。
项羽之鲁莽和无底线,并不比英布好些。他俩真如一对孪生兄弟。
关于刘邦,项王是因为剥夺了他王关中的权利,心里发虚,担心有严重后果而转为憎恨,韩成则是受刘邦牵连而遭忌恨。两人皆无辜也。
唯有田荣,因过于自私而给反秦战争造成巨大损失,间接导致了项梁阵亡,不惟项羽恨他恨得在理,后世华夏儿女都有理由恨而批判之。
汉高元年四月,诸侯各归国执政,项王唯独不让韩成回韩国,而是把他带到彭城软禁,最后把他杀了。韩国一时处于无政府状态。张良因此无家可归。
张良不是职业军人,更不是开天辟地的政治大才,他只是一位眉含秀气、略显女性气韵的文弱谋臣,能做军师却没法冲锋陷阵,能为王佐却无力独掌大局。他在没有国王的韩国奔走呼号了几个月,一盘散沙的韩国依然是一盘散沙。他终于明白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瞎折腾,继续折腾毫无意义。
待刘邦成功还定三秦,张良看出了刘邦统一天下的志向和希望。跟天下一统比起来,他不再看重恢复祖先故国。
尧舜禹汤所重,历来是天下,而不是一国一乡。
早年的张良作为给韩国复仇的志士,随时准备牺牲一切。可是刘邦从来不认为复辟楚国、魏国之类特别重要,挥剑上阵也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一直志在天下。
张良在与刘邦的朝夕相处中,受到不少熏陶濡染。
如今韩王被项羽所杀,自己也无力撑起韩国,张良于是渐渐超越复辟韩国的政治诉求,胸怀眼光都已升华到天下一统的境界。
张良的思想变化和境界提升,当然是在汉王的教育和人格魅力感染下逐步发展的。
张良思想有了发展之后,乃放弃他无力收拾的韩国烂摊子,下决心真正追随刘邦,协助他统一天下。于是他告别故国,掉头西行,入关寻找刘邦。
在此后打天下的艰难困苦中,他和刘邦的思想也都还有起伏,甚至多次经历低谷和绝望,但是他们同心同德,共克时艰,在挽救时局的同时也不断挽救自己的政治理想,终于完成了建汉大业。
陈胜起义以来,许多六国王侯公卿后裔,乘风而起,做了一番各有千秋的表演,然后迅速灰飞烟灭,怀王、魏咎、魏豹、项羽、田荣、赵歇等,即是其中的著名人物。更多的王侯公卿后裔,都被历史大潮埋进了泥沙之中,气泡都不曾冒一个。
为什么独有张良,成为流芳万世的杰出人物?不是因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而是因为他能在遍地枭雄的丑恶表演中,独独发现了刘邦具有独木撑天之志,和担当天下之德,于是三次追随刘邦,无私辅佐,终于附骥而香,流芳万世。
张良装扮成普通士民,依依惜别地离开韩国,偷偷地到关中投奔汉王。此事发生在汉高二年十月,离他在褒中告别汉王(汉高元年四月或五月)已隔半年。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大事,如果张良没有投奔刘邦,所谓千古谋圣就无从诞生。
汉王得张良来归,如获至宝,喜形于色,马上封张良为成信侯。半年前在霸上给曹参周勃等人封侯时,没有给张良封侯,因为他是客将,韩国大臣。如今张良一心辅佐汉王,就是自己团队的佐臣,当然要以封侯体现他助力灭秦的功勋。
此后张良在汉王的平台大展宏图,为我华夏的第二次统一,建有不世之功,成就了千古美名。
后人光说张良对汉王的辅佐,从来不谈汉王对他的培养,未免片面也。
其实刘邦团队所有的佐臣,都是因为得到刘邦的熏陶、培养、造就而成为王佐之才的。
就在下决心第三次追随刘邦时,张良主动为刘邦打了一场掩护,顺便也戏弄一下项王。他给项王写信说:“汉王因为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关中,心里一直不痛快。如今他既然占领了关中,也就心满意足了,不会再向东扩张了。项王不用担心西部作乱,倒是应该当心北部形势。齐国跟赵国已经决心联合灭楚,盼项王认真应对,万不可大意啊!”张良还把来自齐赵的相关情报,随信一起送给了项王。
刘邦一连灭了三国,本系大事,项羽岂能不管?张良以一封信进行的战略诈骗,对项王决策起了一定作用。既然刘邦以关中为足,不会东进,那就可以暂时放一放,必须将有限的军力投到最危急的地方嘛!
项羽于是赶紧率军入齐,攻打田荣。刘邦由此获得了喘息之机。
反对复立六国
在整个楚汉战争中,荥阳一直是刘邦的战略支点。荥阳拉锯战则是楚汉战争的核心战役。恰是在荥阳城里,张良以泰山压顶之势,摧毁了刘邦企图复辟战国旧制的苗头,这是张良对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贡献。
荥阳围困期间,刘邦的政治思想出现波动。他在彭城兵败逃至下邑时,曾给张良许愿,可以给各路枭雄封王以图共灭项羽,张良也表示过赞许。可是形势稍好他马上放弃这种思路,郡县一统制占了上风。不过,每到形势极度恶劣时,他又会冒出诸侯共进的思路来。
那天刘邦召群臣议事,因压力太大,对形势的估计偏于悲观,看不到打垮项羽的希望。各路战将和谋臣纷纷就此献策。
谋臣郦食其给刘邦讲了一通治国平天下的历史经验和教训。他说:汤武平天下,都给前朝遗民封国,保其宗庙祭祀,所以国祚绵长。秦灭六国,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使无立锥之地,故天下群起而攻之,于是二世而亡。大王如能效汤武之德,复立六国后裔,一一授予印玺,六国君臣一定都会感戴陛下之德,陛下自然可以南向称霸,楚国自然会夹着尾巴来臣服。
郦食其虽一代豪杰,但也书呆子气很重。项羽刚刚封过十八王,没有一王感恩戴德并听命于他。刘邦再去封六个王,情形就会两样吗?中国还不是照样回到战国旧制,天天相互鏖战吗?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功,不就完全泡汤了吗?
刘邦在战场有利时,听不进这种谰言;在战场被动时,又认为借助六国旧势力共灭项羽是可以接受的。如今粮道被项羽切断,荥阳守军难于坚持,万般无奈之下,刘邦竟然认可了郦食其之计,让他赶紧铸造六国印玺。
这时张良出差回来,刘邦正在吃饭,赶紧召他前来餐叙。他急匆匆把这大事告诉张良。
张良一听,神色大变。
历来云淡风轻的张良,第一次直率而又急切地表示:“陛下的建汉大业完蛋了,从此完蛋了!”接着他激情澎湃地发表了一通餐桌演说,咄咄逼人地提出了八项反对理由,大声疾呼:“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是因为汤已经制桀于死命也。今陛下已经制项籍之死命吗?其不可一也。
武王伐纣而封其后于宋者,是因为武王已经斩下纣之头颅也。今陛下已经斩下项籍之头颅吗?其不可二也。
武王入殷,有殷国贤者支持,故能向商容行礼,释箕子出狱,祭祀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得楚国贤者支持,进而能向智者行礼,释贤者出狱,祭祀圣者之墓吗?其不可三也。
武王能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救万民吗?其不可四矣。
殷事已毕,武王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吗?其不可五矣。
武王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吗?其不可六矣。
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送物资。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运送物资吗?其不可七矣。
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追随陛下共谋大举,皆望日后有立锥之地。今复辟六国,重立韩、魏、燕、赵、齐、楚之王族,天下游士各归其国,各事其主,还有谁能辅佐陛下共谋大举呢?其不可八矣。
刘邦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听讲,张良每问一句,他都诚惶诚恐地回答“是呀是呀”。张良一口气提出“八不可”,刘邦听完简直吓慌了,饭也吃不下了,大骂道:“郦食其这王八蛋,差点毁了老子大业啊!”
然后刘邦转而安慰张良,告诉他还来得及挽救,因为六国印玺还没送出,马上销毁即可。
张良乃儒雅君子,平时进言皆点到为止,唯今天竟然以严厉质问口气发言,简直有点声讨意味。每述一条不可,都等到刘邦承认“不能也”,他再强调“其不可一也”“其不可二也”。
张良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对刘邦的主张呢?他善察人心,知道刘邦心底只想打出一片囫囵江山,今天的妥协,仅仅因为身处困境,一时迷失自我,得及时把刘邦迷失的自我找回来。
故他阻止刘邦的错误,是为刘邦着想,而不是为己。若是为己,在刘邦这个复立六国框架中,他肯定能坐稳韩国宰相之位,倒是有利无害。
荥阳断粮,军心不稳,汉军风雨飘摇,说不定哪天一个闪失,君臣佐使全都成为项羽刀下之鬼,其危大矣。
可是张良作为谋臣,不为自己留后路,极力反对刘邦放弃理想,支持他坚守底线,表明他愿意跟刘邦患难与共。刘邦团队,凝聚力何其坚实也!
司马迁对于张良的这次进言,十分看重,不惜笔墨,大肆铺排,以排山倒海之势渲染张良的思想原则和精神力量,使张良形象,大放异彩。
封留重人情
高祖登基后,凡是故旧和正式部属,都是封侯而不封王,半路合作的客籍将领而有大功者,则不得不封王,如彭越、英布。
封侯者才是刘邦的嫡系,封王者或者系刘邦团队外围人员,或者与刘邦团队基本无关。
介乎部属与客将之间者,有二人,韩信其一也,张良其二也。
韩信在项羽分封十八王时,在关中脱离项王而投奔汉王,随汉王进入汉中,本属汉王正式部属。可他无道灭齐之后,以军功索要齐王爵位,此举意味着他自外于刘邦团队,把自己变成了客籍将领,这是他因利欲熏心而铸下的政治错误。
从此他与高祖渐行渐远,其建功越多,越是成为大汉政权的隐患,最后酿成杀身之祸。
中国夏商周三代都是天子辖制方国的大一统体制,春秋时期因各路诸侯私欲膨胀,有意破坏一统江山,导致天下分裂。
大一统体制被破坏,大一统观念却日益强化。以孔子儒学为代表的中国读书人,以招生办学、游说君王、著书立说等各种方式,极力阐释、传播大一统观念,以作日后天下重归一统之基础。
灭秦之后,凡是热衷于分裂天下、破坏一统的枭雄,全都不得好死,如霸王项羽、赵王武臣、燕王臧荼、韩王信、临江王共尉等;凡是认同天下为公、一统江山的军政人物都获得巨大成功,如汉高祖、萧何、曹参、张良、长沙王吴芮等。
韩信既没有天下一统观念,也没有黎民苍生关怀,一颗唯利是图的心长期躁动不安,还怀揣旷世罕见所向无敌的军事天赋,他实在无法与高祖的一统江山和谐共处。
关内侯和彻侯(因避武帝刘彻讳而后改称列侯),是秦汉二十级军爵中最高的两级,封侯依据是军功。文职人员没有军功,一般无缘封侯。故陆贾、随何、叔孙通都无侯爵。
张良也是文职人员,却幸获封侯。在刘邦眼里,他介于部属和客官之间,故对他格外客气。对张良之功,高祖觉得必须特殊对待,就因为他没有把张良列为萧何、曹参一类部属之中。
有一天高祖对张良说:“子房啊,齐国乃膏腴之地,你在那里,任意选个地方,封你三万户食邑,你看如何?”
高祖在洛阳大宴群臣时,喜欢谈论项羽为什么失天下,自己为什么得天下。他自己提供的解释是:“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高祖此言,颇有为张良造势之意。因为张良之功不容易显现,高祖特意彰显之。
在曹参等横刀立马之战将看来,萧何功劳再大也不过是在后方享福,张良功劳再大也不过是口舌之劳,根本不可与将领同功同爵。
在曹参只能封万户,周勃只能封八千一百户的背景下,高祖提出给张良封三万户,显然有点“见外”。张良知道这种“见外”不是好事,韩信则恰恰渴望这种“见外”。
张良毫不犹豫地辞谢齐国富庶之地,更不敢接受三万户,以此摆脱被“见外”的境遇。
他提出只要留县作为食邑,用以纪念他跟高祖当年在此相会。
所有的想法和选择背后,都是格局和境界。有什么格局,就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境界,就有什么选择。
“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臣本住在下邳,以孤勇参加灭秦,却在留与皇上相遇,这是老天有意把我送给皇上。蒙皇上不弃,常常采用我的计策,还常常发挥了效果,这是何等荣幸。所以留是我的荣耀之地,能封于留,让我时时体会幸遇陛下之福,我就很感激了。
张良这番话,说得太贴己。这不是情商问题,这是格局和境界所致。高人处世,不是靠技巧,不是靠成功学,靠的是远超常人的格局与境界。
但是,刘邦辞世后,面对吕后执政的新格局,张良的格局和境界,似乎维持不下去了。江湖险恶,他不得不委曲求安。
献媚吕后第一臣
吕后具有非凡的政治才干和人际交往能力,她在皇后任上,与所有重要大臣都保持着比较友好的关系。随着刘邦年高体弱,很多大臣有意跟吕后发展密切关系,颇有投靠新主之意。
为什么没有一个大臣能够理解刘邦换太子的苦衷?不是不理解,大家选择支持吕后,乃是有意投资未来,以保荣华富贵。这方面连萧何曹参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周昌也不例外。
最早无底线支持吕后擅权的大臣是张良。刘盈驾崩,吕后失去了擅权的依托,深陷失去权力的恐惧之中,哭丧时都流不出泪水。
此时在朝中担任侍中的少年张辟强,亲自找右丞相陈平做工作,启发大臣把国家权力主动交给吕后,以安其心。
张辟强对陈平说:“皇上驾崩,太后担心朝廷大权被卿相大臣垄断,惶恐不安,哭丧都没有泪水。你们应该主动把军权交给太后几个侄子,让吕台、吕产、吕禄控制国家军队,让他们进入皇宫掌握枢要权柄。唯有如此太后才可以放心,朝中卿相大臣也就可以免祸了。”
陈平听后,醍醐灌顶,马上依计而行,向吕党全面交权。吕后得以独揽大权,心里踏实了,此时才心生哀情,在惠帝灵前老泪纵横。
一个十五岁的侍中,跟右丞相远隔十万八千里,为什么敢于对右丞相一干实权大臣耳提面命?他的权威性和号召力来自哪里?
来自张良。因为他是张良的儿子,他是代张良进言。
张辟强不过是张良的托。
如果说当年张良协助吕后保太子,还有道义和道统依据,如今主张将朝廷大权尽交吕党,显系出于自保之私心。
张良陈平之流,以谋臣而显达。他们智丰德寡,术厚道薄,有时候行为无底线。求富贵可以牺牲原则,保私利不惜破坏规矩,逞己意敢于悖逆大势。
当年张良谋刺秦始皇,就是一个囿于家仇、不能理解和顺应天下一统历史趋势的行为,如果他认真读读《孟子》《荀子》,看看这些圣人如何主张并阐发天下归一的历史大势,他的胸怀就会宽广起来,他的眼光就能看到秦始皇的政治作为给华夏种族带来的巨大功德,他就有可能超越个人显达富贵,而进入贤圣思维。
别说《尚书》中几十篇圣人之作是如何主张天下大公,黄石公赠给张良的那本《太公兵法》,系托智多星姜子牙名义而传世,实际作者则是春秋战国时期贤圣之士。
《太公兵法》指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从夏商周到秦汉,当时的文明规矩,是以血缘关系为纲纪,维持天下权柄的连续性和稳定性,以保永久太平,但这丝毫不影响国家权力乃天下公器。
张良与此相左,颇有把天下权柄看作私器之倾向,故主张既然高祖辞世,天下就是吕后家的呗。
张良虽然靠《太公兵法》在乱世建立功业,谋得显达,但他显然未得其道,仅得其术。
高祖统辖天下后,为什么没有让张良执掌权柄?历史传说强调张良是道家心性,功成身退。那只是一种猜测。
须知他连叔孙通手下“太子少傅”的职位都担任过,也曾随高祖进剿陈豨叛军,吕后保太子他也曾积极出谋划策,说明他并未远离权力和政治,只是未得高祖授予权柄而已。
这回他主动提出将天朝权柄尽归吕家,也是一种迫不及待地主导朝廷权力斗争的姿态。
高祖称帝就让张良靠边站了,主要乃因高祖有察人之明。打天下以道为背景,以术为大用,故张良得以尽显其术。坐天下必须时时走在大道上,不可须臾乖离,所赖者大德也,故高祖让长于术短于德之张良功成身退。
实际上张良不甘退隐,时时企图以其故术影响天朝权力。那么积极主动地、迫不及待地支持吕后擅权,即是一例。
吕后称制后,大封吕家王,史书描述乃得到陈平周勃的劝进与纵容。而真正的首倡者,乃张良也。
责任编辑:魏建国
摩罗,本名万松生,江西都昌人。作品散见于《十月》《上海文学》等。出版著作《史记与中国道统》《历名的选择——中国革命的大逻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