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的官司
2024-08-11阮红松
一
下午是酒坊出酒糟的时候。我在酿房负责出酒,酒质的好坏,在出酒时就能查看到。用两只小碗接点刚出的热酒,然后对冲,冲出酒花。闻一下,尝一下,就能初步判断出酒的质量。所谓“一观一闻一尝”的本领,凭的是经验。老酿酒师的经验,胜过任何精密的科学仪器。一粮二曲三师傅,前面两个条件是硬件,后一个是软件。上好的粮食,优质的发酵曲,剩下的就是师傅的手艺,而师傅的手艺,主要指经验。古时候最优质的酒,大多出自文盲师傅。现代最先进的酿酒工艺,仍然原始,现在科班出身的酿酒师遇上仪器解决不了的难题,还得去请年长的前辈用眼睛、鼻子、嘴来释疑。酒是一种文化,更是人类用智力永远无法把握的精灵。无论科学进步到什么时代,酿造要手工,工具要木质,发酵要用泥窖,储存要用瓷器。没有手工的汗水浇灌,酒不会香甜。
接酒时,我发现新出的热酒有点焦炭味,正苦苦思索间,酿房摸进来一个老头,七十开外的年纪,身子骨特别硬朗,听口音不是黄岭坡一带的人。老头是来买酒糟的,人多,排队无聊,好奇地摸到酿房来瞧瞧。
酿房一般是开放的,不怕人进来逛,也不怕人偷学手艺,酿酒的本事不是靠走马观花就能学走的,我也习惯了工作中陌生人的围观。老头站在远处羞怯地瞧着我。不,是瞧着我面前流着的酒。当我用小瓷碗接酒冲酒花的时候,老头慢慢蹭到我面前,吧唧着嘴央求我说:“师傅,把这刚出锅的热酒,让我尝一口吧?”
老头说的是尝,不是喝。这正如刚出炉的食品,都想品尝下一样,没什么稀奇的。我看一眼老头,顺手用瓷碗接了一口酒,笑着递给他。老头点头哈腰接过碗,没有马上尝,而是送到鼻子前闻了一下,马上陶醉得笑眯眯的。一只手从腰间伸出一根指头,另一只手已经把碗竖嘴里了。一口酒闷嘴里,老头好像站着睡着了似的。好半天,喉结才动了一下,一口酒闷进肚,两眼顿时发亮,又央求我说:“大师傅,给我再尝一点。”
不能再给他尝了,所谓尝,有一不能有二。头子酒酒热,度高,劲大,必须“掐头去尾”,经过勾兑和储存,才能成为日常饮品,才能出售。我把道理告诉老头后,老头梗着脖子说:“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头子酒尾子酒怎么啦?不还是酒!不怕,我在家每顿都喝二两,斤把酒没把我醉翻过。来,给我一碗,我……给钱,行吧?”正争执着,外面有人唤我。我不再理老头,忙别的去了。
黄昏,酒坊要下班收门时,我忽然听到粮房里鼾声如雷。粮房堆的全是成袋的小麦,无人值守。每天午休时,偶尔有工人到里面躺一下,临时打个盹。这时候还有谁在里面打呼噜呢?我进去一瞅,惊得目瞪口呆。一个老头侧卧在小麦包上,烂醉如泥。光头红得像着火的煤球,哈出的气能点着火。仔细一瞅,正是下午到酿房向我讨酒喝的那个老头。我上前叫唤,叫不醒。我到酿房外瞧了一下,门外一个客人都没了,门外的山道旁,歪着一辆鸡公车,车上放着两条麻袋。
我苦笑。这个老酒鬼!原来是来买酒糟,因为贪酒,酒糟没买着,自己却醉倒在酒坊。回头一问,有工人说老头在我走后,又在接酒的坛里舀了两碗头子酒喝了。
“经常喝酒的人,怎么这点喝酒的常识也不懂呢?”说话的工人也苦笑道。
我笑着说:“所谓酒鬼,不讲酒规才叫鬼。讲酒规的人,那叫瘾君子。跑到酿房偷酒喝,而且偷喝头子酒,已经是酒鬼他爹了。”
大伙笑着,把老头背到粮房外,搬来一把躺椅,让老头躺着,等他酒醒了,自己走人。
天黑后,老板李大山回来了。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汉子,是那种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见人堆一脸憨厚的笑容,算是跟人打招呼。在酒坊,老板用眼睛和行动说话。他盯着哪处寻思,我们就知道哪有问题了。他一动手,我们就不敢闲着。
李大山酿酒是半路出家,他七八年前还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其实现在也是。他开酒坊从来没有丢下过地里的活,无论酒坊多忙,他每天都要下地。他本来话不多,但说话就掷地有声。他说:“不会种麦的人,酿不出好酒。”一句话就成“凡人名言”。他种麦,还吃麦。他的口袋里总装着生麦,闲下来就掏出几粒丢嘴里,那感觉,跟吃炒豆一样香甜。
李大山还在门外的山道上,就瞧见门口躺着个人。走近就听到鼾声,再近些,心里就有了数。上前摸了摸老头的额,翻了翻老头的眼皮,知道又有人跑酿房偷喝酒了。这事儿不是一回两回了,酒鬼没脸,不听劝阻跑进酿房喝酒,十有八九会闹出事来。有的醉了哭,有的醉了闹,当然也有醉了睡酒坊里的。因此,李大山立下规矩,客人参观酿房可以,但不能在酿房喝酒。想尝酒,到酒坊售酒房去尝。
李大山察看后,确定老头不是在售酒坊尝了酒。有点脸面的瘾君子,也不可能在售酒房尝酒尝醉。毫无疑义,老头是摸进酿房喝了热酒。尽管心里很烦,李大山也没说什么,自己进了屋,到厨房去配醒酒汤。
李大山配醒酒汤有独门秘方,那就是用白醋泡鱼腥草。老天也许知道这山里会出美酒,就让金松河河边到处生长着鱼腥草。鱼腥草是酒的天敌,只要喝下白醋泡过的鱼腥草水,酒在人的胃里就无法安身,会吐得干干净净。黄岭坡的酒鬼夜归时,怕老婆骂怕儿女嫌,一般在路上就跑到河边揪鱼腥草吃,把贪杯喝多了的酒吐半道上,然后躺路边抽支烟,再没事人似的回家去。
老板端出醒酒汤的时候,我已经站在老头身边候着了。不等老板发话,我接过汤就喂给老头喝。老头在醉意朦胧中,喝下了半碗汤。如果不出意外,半小时内必定呕吐,吐过了,喝点热茶,歇一歇,基本就没事了。
眼看天黑透了,老头还没醒。李老板脸色就阴下来了,我也慌了神。李老板在老头身边蹲着观察了一会儿,把我们当班的几个唤来,问是咋回事。当班的几个哥们都很仗义,说这事怨不得别人,是老头不知事,偷喝了几碗热酒。
我觉得这事我要负主要责任,就将当时的情况对老板说了。
“你是死人啊?”老板闷声说。
把活人骂成死人,是老板最愤怒时才说的话。当班的几个全不敢吭声了,我由于羞辱和害怕,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
老板又给老头喝了一碗解酒汤,然后背起老头,往屋里客房去了。我连忙跑到门前的山道上,把老头的鸡公车推进酒坊。来到客房,老板正在给老头推拿穴位,不时摸一下老头身上,寻找老头身上有没有什么联系工具。我也帮着翻了一下,老头身上没有手机。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确定老头的身份,也无法跟他的亲人联系。
二
“满口香”酒坊开在黄岭坡,坡下就是金松河,依山傍水。坡上的小麦金松河的水,兴旺着黄岭坡大小十几家酒坊。“满口香”是其中比较有规模有名气的一家,不像作坊,有点像小酿酒厂子了。七八间土坯房,二十几个发酵池,五口火甑,每天可以酿出百多公斤好酒。老板一家三口,都是硬劳力,还雇请了五个工人。酒坊在办执照时注册过名字,跟坊名一样,就叫“满口香”。虽说酒闷嘴里都香,但满口香这基本没什么水平的名字,还是响彻了十里八乡。用资深酒鬼的话说:“满口香喝进去不打喉,喝胃里熨帖,喝醉了不头疼。”别小瞧这样的评价,中国有点名气的酒,也不一定能喝出这效果,就算有名人做代言,但让资深酒鬼点头,难!
山里人酿的酒,基本是自产自销,不用打广告,四邻八乡闻到酒香就来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岭坡的人,都喝黄岭坡的土产酒,无论外面的酒多么好,名气多么响,也很难挤进这块市场。山里人拎着桶、提着壶、端着碗来买酒,可以用现钱买,也可以用小麦换,可以赊欠可以品尝可以骂老板的娘。因为卖酒的就是酿酒的,酒不合口,意见马上就有,提意见的方式就是骂娘。客人一骂,老板就知道酒的质量出问题了,就吃不香睡不好,用最好的办法最快的办法改进酿造工艺。改进也没那么多标准那么多讲究,按客人的口味和要求改,改到客人竖大拇指就行。这也是小酒坊能够在山里生存的秘诀。每一家酒坊,都有一批骨粉级消费者。小酒坊经营的是人脉,客人是乡亲是朋友,惹谁不高兴都是跟自己过不去。因此,客人来了,遇上饭时,也可以白吃白喝一顿,遇上天气不好,可以在酒坊住一晚。开酒坊也赚快乐赚友情,不一定全是赚银子。
开酒坊赚的不只是酒钱,还赚猪钱。酒水养人,酒糟养猪。在黄岭坡随便到哪家酒坊,闻到酒香也能闻到猪圈臭。
用小麦酿酒,酒糟是上好的养猪饲料。酒坊虽说养猪,但毕竟酿酒是主业,养猪是副业,不可能同时开同等规模的猪场。猪吃不完的酒糟,一般向外出售,卖给山里的乡亲或小养猪场。由于现在猪值钱,卖酒糟也是一笔不错的买卖。特别是秋冬季,青黄不接的日子,酒糟基本上是出甑就卖掉了。出酒糟的日子,“满口香”门外的山道上总是排队停放着小拖拉机、板车、鸡公车。
没承想,卖酒没出过问题,卖酒糟出了事儿了。
酒坊的客房是按一般酒店的标间设计的,一室两铺,有卫生间,有电视,窗明几净,十分舒适。客房平日主要用来招待进山购酒的大客户,遇上风雨天,或者等出酒,就在客房住下。老板说过,他自己打地铺,也要把客房搞舒服。顾客是上帝这句话,老板从没说过,但他是用行动来做的。
老头沉醉不醒,我只好到卫生间弄来水,给老头抹身子,又用热毛巾给他捂脚。心里一个劲祈祷,希望老头快点醒酒,不要惹出祸来。我睡在老头对面床上,半躺着不敢入眠。半夜,我多次爬起来摸老头的脉,听他的心跳,发现没什么异常,才昏昏沉沉打了个盹儿。
第二天一早,老板就跑到客房来了。眼皮是青的,眼珠是红的,一看也是没有睡好。进门趴老头床头轻唤了两声,老头翻了个身,醒了。也不知咕哝了几句什么,挣扎着要起来,估计要解手,却动不了。我连忙到卫生间去找盆子,找到盆子,还来不及放床底下,老头将一泡牛尿撒床上了。一屋子的骚气,让人叫苦不迭,只好将老头背到另一张床上。
老板问老头:“老人家,您贵姓?住哪?要不要给家里捎个信,让家人来接您?”
老头撒完尿,脸色正常了,人也轻松了许多。他告诉我们,自己姓刘,村里都喊他七公。家在离黄岭坡二十里开外的刘家湾。家里也没什么人,老伴早不在了,儿子和媳妇十年前也出车祸死了,就一个二十出头的孙子,叫虎子,是个木匠。说着,就搔着脑袋想孙子的手机号。想了半天,报出一个号让李老板打。李老板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打错了。刘七公又报了一个,这才接通了。李老板将自己的手机交给七公,让他自己跟孙子说话。七公在电话里告诉孙子,说自己昨天到黄岭坡买酒糟,喝醉了酒,在酒坊住了一晚,现在好些了,但还是胯软无力,让孙子到“满口香”酒坊来接他。
李老板还有事,交代我说,刘七公孙子来了,留爷孙俩在酒坊吃顿饭,然后用酒坊的小卡车送刘七公回家。我要到酒坊去做事,便交代刘七公,虎子到了,唤我一声。
谁知到了中午,客房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还以为刘七公爷孙俩悄悄走了,跑到客房一看,刘七公歪在床上心事重重地抽烟。刘七公瞧上去跟正常人一样了,就是腿无力,站不了。孙子没来接他,他显然有点懊恼。我想背他去吃中饭,七公说自己不但站不住,也坐不了。我只好将饭菜端到客房。刘七公胃口也不是很好,只吃了半碗米饭。
李老板早上到麦地转了一圈,中午没有回来,说是到镇上办事去了。晚上回来,我告诉他,刘七公的孙子没来酒坊接人。老板沉吟了一下,说:“没来就没来吧,你把刘老的生活安排好。”
我一听,顿觉头晕。昨晚折腾一夜,上班都想打瞌睡,今晚还得照顾一个老头子,我要累趴下了。在酒坊上班非常累人,老话说:男不进酒坊,女不进纱厂,就是指这两种行业特苦,特累人。倒也不全是费体力,酒坊气味大、酸度高,也是导致人特别容易累的重要原因。夜里睡宿舍,身上也是一股酸臭味,水洗不掉,风吹不散。
客房在老板家的三楼,酸臭味要小些。刘七公说那气味是香的,夜里闻着这种气味入眠,睡得格外深沉。我可不希望他老住下去,又上班又服侍人,真不是个滋味。夜里,我又催七公给孙子打电话,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孙子估计有点事,今天没来,明天肯定来接我。”
第二天清早,门外摩托车响,刘七公的孙子果然到了。小伙子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却生着一双滴溜溜转的老鼠眼。进门也不搭话,像谁得罪了他或欠他钱似的,虎着脸瞧一眼爷爷,又瞧一眼我。
我赶忙去叫李老板。
李老板来到客房,笑着敬虎子一支烟。虎子冷冷地接了,一边点烟,一边对爷爷说:“是谁把您搞成这样了?照直说。我来了,您不用怕。”一听这话,全屋的人都愣了。
刘七公见孙子这架势,知道他这是存心找茬,便没好气地说:“我自己喝醉的,关别人啥事?”虎子瞟一眼李老板,冷笑道:“我不管您是自己喝醉还是别人把您搞醉的,现在喝出问题来了,就得负责任。都看过新闻吧?前不久发生一件事儿,一桌人喝酒,喝死了一个,陪酒的全他妈赔钱。”
刘七公见孙子说出这种话,只好说出真相,说自己是到酿房偷喝了酒,醉了。虎子一听,也不再多说,用指头点着李老板说:“我爷爷前天还好好的,现在搞成这样,你们要负责任!是公了还私了,给我个话。告诉你,我是懂法律的。”说完,也没等李老板回话,气哼哼地走了。
李老板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苦笑着对刘七公说:“您瞧您这孙子,还讲不讲理?这哪跟哪啊?”刘七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叹着气说:“这样吧,李老板,我也不指望孙子来接,麻烦您搞辆车,把我送回家去,行不?”
李老板想了想,说:“要不,还在这住几天,身体好点再送您回去?”
刘七公执意要走,说虎子成天在外面跑,家里没个人不行。
李老板只好安排车和人送刘七公回家。一会儿,酒坊专用的小卡车到了,我负责送刘七公回家。
上车时,李老板捎上一桶酒,又在门前摘了两个大柚子,让刘七公带回家去。
司机路不熟,按照刘七公的指点,七弯八拐跑了三十几里山地,才来到了刘七公的家。山里人家,三间瓦房,独门独户的。我将刘七公背到门口,发现门锁着。刘老头就伸手在门外杂物堆里一只不起眼的干葫芦里摸。摸了半天,钥匙不在葫芦里。
我只好打虎子的手机,接通了将手机递给刘七公。刘七公告诉孙子,自己回来了,问大门的钥匙哪去啦。说了半天,手机又回到我手里。刘七公说,虎子要跟我说话。
“姓李的,你听好了,把我爷爷治好了,再送回来。不然,砸你酒坊,放你的血!”虎子在电话里蛮横地说。
他把我当李老板了。我不是老板,也气得说不出话来。刘七公瞧我脸色,就知道孙子没说好话,再次夺过手机。
“乖乖,听话些,来开门噻,让爷爷进去。”刘七公哀求道。
祖孙俩说了半天,没谈拢。刘七公无力地放下手机,忽然哭了。他边哭边说,是自己将孙子惯坏了。虎子十多岁就没了爹娘,性格越来越古怪。平日稍不顺心,对爷爷也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刘七公哭得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办好。把刘七公留在他家门口吧,又不知他孙子什么时候回来,再说,把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留在门外不管,是很危险的。把老人家带回去吧,也没这个道理,酒坊不是客栈,把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带回去,那简直是自找麻烦。
问刘七公村里还有没有亲戚,老人说村里没有,还有个妹妹,在邻村,去年到县城照顾孙子去了。
没办法,我只好在电话里请示李老板。李老板听了倒很平静,说:“那就拉回来吧,慢慢来想办法。”
李老板就是这样,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让我们遇事也越来越没脾气。正是这种性格,成就了他也害了他。成就之处在于,他的酒坊在黄岭坡是经营得最平稳的,很少惹麻烦。害人之处在于,他吃的亏太多太多,很多还是糊涂亏。正因为如此,在他后面开酒坊的人,挣的钱比他多,发财也比他快。
都说吃亏是福,现在很多没良心的人,赚的就是别人的“亏”钱。发了财,转身就笑别人傻。
这次,我们注定要被刘七公那个二混子孙子给讹上了。
三
路上,刘七公又开始哭。我真搞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上了年纪就像个娘们,那么爱哭!他边哭边唠叨,怨自己不该跑酿房偷酒喝,自己的腿,也是老毛病,只不过这次喝多了酒,把老毛病搞发了。说李大山是个好人,这次的事,一定不会连累他,自己慢慢来做孙子的工作,早点回家去……
我更郁闷,这次的事我是有责任的,无论老板罚不罚我,我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把刘七公接回去,照顾他的生活没别人,肯定还是由我来。
车在半道上,李老板来电话,说这会儿在镇上,让我们把车开到镇医院,让医生给刘七公检查一下。
到镇医院一检查,麻烦就来了。医生说老头中风了,虽说比较轻微,还是得住院治疗。刘七公眼泪还没干,听说要住院,吓得又扁着嘴哭上了。城里人把住院不当回事,山里人却将住院当成天大个事。山里人生病,一般是小病拖,大病熬,要死了才急着送医院。
李老板不得不向刘七公再三解释,不是大病,是轻度中风,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刘七公上了年纪,扯不清,一个劲要打电话让孙子来。我们只好打电话给虎子,将情况说了一下,让他到镇医院来一下。虎子听说爷爷进医院了,扯东扯西不愿来。我就劝李老板说:“还是报个警吧,让法院断一下,如果我们有责任,要负多大责任?清清白白出几个钱。”
李老板一听就火了:“打啥官司?这点事值得打官司啊?住院要多少钱我都拿,不要你们操心!”
李老板平日里最怕的就是打官司,他说生意人最忌讳的就是扯到官司里。李老板是个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人,他认为生意人如果坏了名声,只有一条路:关门收摊。
刘七公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基本控制住了。虽说还是不能利落地走路,但拄棍子可以自己下床、自己上卫生间了。他硬说自己完全好了,闹着要出院。医院也同意他出院,让他回家坚持吃药。
出院后,刘七公坚决要求回家去。
我们再一次将刘七公送到刘家村,家还是进不去。李老板亲自给虎子打电话协商,虎子的态度很坚决,爷爷能走路能下地干活了,就接他回去,病没好,免谈。又跟七公商量,七公让我们砸门,他要住家里。把一个行动不方便、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独自留家里,李老板不同意。于是,刘七公再一次被接回酒坊。
这一次,刘七公表现出极强的自尊。他对李老板说,自己年轻时也是个人物,还当过几年村干部,是个明事理的人。这次的事,是自己理亏。他说自己有五千多块钱的私房钱,等自己回家后,拿出来交医药费和生活费。
李老板苦笑,说钱是小事,不惹出麻烦就行。
照顾老头的活,又落到我身上。
我郁闷,但怨不着任何人。老板没追究我的责任,没处罚我,也没让我出半分钱,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苦日子尽量过出乐趣。这也是我从县城进山以后,能够坚持待五年的秘诀。这个秘诀,是跟李老板学来的。刚进山时,我差点因寂寞而发狂。山里没有任何娱乐,连电视也常因信号问题罢工。最难熬的是山里的夜,城里人喊寂寞,那是矫情,你到山里住一夜试试。待一夜也许是情趣,待三夜也许是福气,待一周,估计就想走人。天一黑,城里夜生活开始的时候,山里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让人心里空落得像被人世抛弃。
但是,李老板在山里待了近五十多年。他极少出门,出门也是在山里晃悠。检点他的日常生活,不是一般的枯燥,是枯燥到极点。他的生活基本是这样:大清早起床就到地里去了,中午回来随便扒拉几口饭,下午就待酒坊里。吃过晚饭,看会儿电视,又到酒坊各处转一下,夜里九点,准时睡觉。从没见他到城里潇洒,也没见他玩牌,在家里大吃大喝也少见,除非是节假日。衣服胡乱地穿,饭随便地吃。出门就一套像样的西服,回家就挂在房间里。远行坐酒坊的小卡车,近处都是步行。
他却很快乐。话不多,却时常哼点小曲。不爱看书,不爱看女人,却爱看山、看麦、看酒。爱看山没什么好说的,有点情趣的人都爱看山。黄岭坡山清水秀,到处长满奇花异草,看一千遍也不厌倦。爱看麦,从麦苗到成熟,他几乎每天都去看,不看就失落得慌。带一杯茶,点一支烟,坐在田埂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生长的麦看,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有时坐着看还不过瘾,跑地里扒拉着看。麦成熟装袋以后也看,跑到粮仓里,一把一把从袋子里抓出来看。说起来不可思议,老板开这么大的酒坊,自己却并不喝酒,偶尔尝尝,也只是打湿舌头。但他爱看酒,出酒时看,坐在坛子边看,倒出来看……时常看得发呆,人走过,能吓他一跳。
我当初投奔李老板,一是因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二是服他这个人,觉得跟他干,可以学到不少东西,日后自己创业用得着。
我父母去世得早,我还没有伺候老人的经历。照顾刘七公,给我的人生补了一课。夜里,七公瞌睡少,我一搭话,老人就兴奋得说东道西,说刘家村的民间轶事,说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说自己最得意的事,最失意的事……这些个事儿,不是在这种特殊时间特殊地点,一般人还真没空也没兴趣说。为了打发寂寞的时光,说的人有闲心说,听的人有闲心品,别有一番情趣。那阵子,我特别盼望天快点黑。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虎子一点消息也没有,打电话也不接了。刘七公想家了,没事就拄着棍站门口望着刘家村的方向发呆。话也开始少了,见我就借我手机给孙子打电话。有一次竟然偷偷往家走,走到半道,力气不支,又折了回来。
不久,镇法庭忽然来了两人,说是找刘七公,让我们大吃一惊。
平生最怕打官司的李老板,见到法庭的人,就浑身打哆嗦。一打听,原来是刘七公的孙子将李老板给告了。
法庭的人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觉得这官司没必要打,建议庭外调解。
虎子被传到镇法庭调解,他一口咬定,“满口香”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把爷爷给喝瘫了,不接受调解。
这是李大山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消息一出,黄岭坡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虽说李大山为人和善,但“同行是冤家”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山里这块小小的市场。大部分人指责虎子无理取闹的同时,也半真半假质疑起了“满口香”的质量。一个瘫子赖在“满口香”酒坊,就是活证。
胆小怕事的李大山,吃不香,睡不稳,快急疯了。
那天清早,极少饮酒的李大山喝得醉歪歪,把酒坊的全体人员召集起来,抱着几坛酒,来到黄岭坡的要道口。将几只大海碗在一块石头上摆开,酌上酒,对南来北往的路人说:“我是满口香的李大山,摆这儿的酒都是我酒坊酿的。大家敞开喝,谁喝了后出现头痛脑热、手脚抽筋的,我一头撞死在这块石头上。”
从那天早上开始,我们每天守在路口。“满口香”酒坊的骨粉级老顾客,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路过的人,熟的,不熟的,均大碗饮酒,梁山好汉似的。
这边在为保卫“满口香”的名声而战,那边刘七公一纸诉状将孙子告到了县法院,告孙子遗弃。刘七公说:“我告不倒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对不住李大山,我一把年纪今后也只能用裤子捂着脸在世上走了。”
两场奇特的官司,惊动了县内外的媒体,报社、电视台、网络媒体、自媒体,都被吸引到了黄岭坡。大伙刚开始只是对官司感兴趣,慢慢关注到黄岭坡和李大山。一时间,各媒体的关键词净是“黄岭坡”“李大山”“满口香”。沉睡在大山深处的小酒坊,一下子名扬天下。
读者和观众在关注这场奇特官司的同时,也惊讶地发现,鄂西南山区的黄岭坡原来这么美,漫山的麦子,纯净的金河水,绿油油的野菜,原始的酿造工艺……
年关时节,两场官司还没有结果,白酒的销售旺季到了。苦恼的李大山忽然发现,陌生的顾客群将“满口香”挤得水泄不通。短短一周,我们忙得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不仅售出了所有的库存酒,还接到三年也做不完的订单。
李大山弄明白是咋回事后,还哪有心思打官司?有理也罢,无理也罢,他一口答应了虎子的要求。
刘七公也没搞明白是咋回事,还天天盼着自己的官司打赢,让孙子把自己接回家去。李老板对刘七公说:“您老就在我家过年吧……这事儿闹的,我也犯糊涂。”刘七公不好意思地说:“太麻烦您了。您对我这么好,我腿好后,给您做工,不要工钱!”李大山笑着说:“刘老,实话对您说吧,两场官司,阴差阳错做梦般改变了酒坊的经营历史。哈哈,我不能放走您这个大恩人哪!”
“这哪跟哪啊!是您厚道,老天开眼了。”
刘七公也乐了。
责任编辑:吴怡桦
阮红松,湖北松滋人。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芳草》《广西文学》《四川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