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
2024-08-11余伞
1
他没想到昨夜梦见的那些闪烁金光的金鱼,会在第二天出现在现实世界。现在,他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大脑里一片模糊,有许多阴云笼罩在脑海里面,所以他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不断地回忆昨天夜里的那场梦。梦里,他坐在一条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船里面,沿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在阳光的照射下不断发射出晃眼的粼光的河流一直向前行驶着。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感觉到无穷的孤独。不知道怎么回事,船底好像有什么异物在推搡着他不断地向前移动着。船身非常地平稳,他感觉不到船在动,不知道船要开往哪里,前方会有什么。这条河流他好像见过,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哪里了。在梦里,阳光灿烂,蓝天白云,一切都非常平静。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河流两岸种满了金黄色的稻子,和一大片玉米地。在微风的吹拂下,稻子发出一丝丝声音,好像树叶摩擦的声音,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舒服和平静。他虽然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想醒过来。他在梦里孤独一人,寻找着什么。“妈妈,你在哪里?”他忍不住呼喊了一声,没有回音。他要去的地方,母亲也不知道吧!他感觉要和母亲分离了,于是,有些难过,趴在了船沿上。就在这时,透过清澈的河水,他终于看清楚船底的那些可爱的生物了。原来是一群金色的鲤鱼,它们浑身上下闪烁着金色的鱼鳞,在船底游动着。他感觉到一阵兴奋,于是,伸出手去触摸它们,它们受惊了,四散而去,最后纷纷地向着四面八方逃离,消失了。河面掀起一阵阵细微的波浪,然后,又恢复了镜子一般的平静。渐渐地,船停了,漂浮到了一片荷花地里,被密密匝匝的荷花给包围了起来。于是,他的眼前,便全都是荷花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在做梦时,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孩子,你还不快起床?今天我们要去打年糕啊!”
母亲的声音把他从睡梦里的那一片荷花中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睛,从床上缓缓地爬了起来,眼前便出现了母亲的身影。他看到了母亲,忍不住地想扑过去,告诉她梦里发生的事情。可等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母亲却又走了,跑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发出一阵动静,然后,又平静了。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拎着两大箩筐已经泡了一整夜的大米,不知道要做什么。昨天夜里,他就看见母亲把大米倒进箩筐,用从家门前池塘里的水冲洗,一夜过去,大米被浸泡得发胀了,一粒粒好像都变大了许多,也变多了好多。他努力将脑海里的迷雾给清散掉,慢慢地,变得清醒了起来,想起了昨夜母亲对他说的话。母亲说:“快到年底了,要去村里的年糕厂打年糕去了,阿毛啊,你也跟我和你爸爸一起去吧!”当他听到母亲对他这样说的时候,感觉到一阵激动,母亲很久没有喊他去打年糕了,最近的一次,还是两年前,那时候父亲还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那天的天气有些糟糕,一大早就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还记得在出门前,母亲把雨衣披在他的身上,什么都不顾地挑着两箩筐的大米冲向雨中。他还记得那天他跟在母亲身后,在江边大坝上面一前一后地走着。大坝上一个人都没有,淅淅沥沥的雨水洒在他的雨衣上,洒在他的睫毛和额头上,洒在路边开始发黄的草坪上。那天的一切他直到今天都记得很清楚。他浑身发抖地跟在母亲身后,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向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下坡,穿过一个村落,来到了年糕加工厂,等到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母亲还要在年底寒冷的冬天去打年糕。这次,他感觉母亲不会喊他一起,因为父亲在家,他是不用去的,母亲却又喊他了:“阿毛,你还在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点把鞋子穿上?你爸爸还在等着我们呢!”母亲对他喊。
一大早,他就没有看见父亲,觉得有些奇怪,“爸爸在哪里呢?”他随口一问。“你跟着我走,就知道了。”母亲说。
一切都让人捉摸不透,当母亲喊他跟着走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和迟疑,当看到母亲已经将扁担系在绳子上,准备挑起两箩筐大米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又要跟着母亲去打年糕。一想到上次打年糕,他被雨水淋湿的情景,就觉得母亲不应该喊他去,毕竟他年龄还小,还没到给母亲分担事情的时候。他的肩膀还非常稚嫩,胳膊也很弱小,力气还不足以去帮母亲拎那些沉重的年糕。但他不能违背母亲的吩咐,毕竟这是他年底之前唯一的一次“长途旅行”了,错过了这次,可能就一直无法出门了。
从他家到年糕厂大概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这路程可不短,他想。就在他迟疑的时候,母亲已经挑起了大米,跨过了家里的门槛,走了出去。于是,他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尽管他连早饭都没吃,肚子还空空的,但母亲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似乎现在她已经不担心他了,一心一意地想要去打年糕了。
父亲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母亲不对他说,还说只要他跟着走就行了?他感觉有些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于是,他只好听母亲的话一直跟在后边走了,母亲走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母亲穿过村里的一片树林,他也走了进去,母亲走了出来,来到一片破落的瓦房子下,瓦房子下边就是村里最长的河流了。沿着那条他熟悉的河流边的马路走,等到他看到了熟悉的河流,便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因为这条路好像不是通往年糕厂的,和两年前的那条路不一样,大坝没看到,倒看到了河流边一排排的杨柳树。此刻是冬季,杨柳树上的绿叶纷纷掉落了,变得光秃秃的,细长的树枝延伸到河面,在河面倒映出错综复杂的影子。一切都和两年前的那次不一样了。今天的阳光灿烂,像昨夜梦里天气,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无垠的天空比平时高了许多。
母亲一路上都不吭声,连喘气声都没听见,这一切都让他感觉不可思议,要知道他什么都没挑,却还要小跑着,才能够跟上母亲的步伐。
“妈妈,你走慢一点。”他呼喊着前方的母亲,可母亲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旧脚步迅速地往前走去。他不再呼喊了,闷着头一直往前走,不一会儿,看见母亲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木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洒在他的身上。他身上渐渐地变得暖和了起来,像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棉被。他和母亲越来越近了,等走到跟前,才发现父亲戴着草帽,站在树下的一条摇船上。父亲一只手正拿着划船的木桨,另外一只手拿着香烟,从河面上漂浮着的烟嘴看来,父亲在船上等了许久了。这只摇船是他家唯一的一只,是好几年前父亲花钱找村里的木匠打造的,摇船的木头就来自他家门前的那棵长了十几年的大树。听母亲说,他出生前,那棵树就栽种了,他懂事的时候,经常爬到树上去掏鸟窝。渐渐地,那棵树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壮,他爬不上去了,只好仰头看着那些聒噪的鸟儿在上面筑巢。他没想到父亲会把这棵树给砍了做摇船。他清晰地记得那还是个夏天,蝉儿不断地叫着,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叫来了一个拿着锯子的老乡,他们两个人一人一边拿着锯子对着大树锯起来。吭哧吭哧地锯树的声音响彻着整个村子,把附近的村民和孩子们都给吸引了过来。大树被锯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在村民们的帮助下,将绳子系在树上,朝着路边拉起来。不一会儿咔嚓一声,大树便倒下来了,那时候,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内心。那时候他就知道不会再有机会爬到树上玩了。现在他看着父亲脚下的小船,便回想起当初的事情来了。
“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快上船吧,要是去晚了,去打年糕的人就会越来越多!”父亲把抽剩下的香烟一下子扔到河里去,上岸帮母亲把箩筐给搬到船上去。母亲和父亲一人抬一边,吃力地挪到了船上,船身就猛地下沉了一下,看样子好像要沉到河里去了,他看到了,吓坏了,准备提醒母亲船要沉了,好在等到箩筐平稳地落在船里的时候,船身也稳了起来,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沉下去。
“阿毛,你还愣着干吗?还不上船?我们要出发了。”母亲朝着岸边发愣的他说,说完,便拉着他上了船,然后,站在船头的父亲把船桨对着河岸边的坚硬的土地一戳,船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岸边,朝着河流的深处漂移而去。
2
当他坐在船上看着两岸向后退去的树林,又想起了昨夜做过的那个神奇的梦,似乎梦里的场景就要一一实现了,那些美丽的金鱼此刻就在船底,所以他侧过身体对着河面看去,似乎在找寻什么。母亲看到了,叫住了他,让他坐稳了,不要乱动。船不是很大,水流有些湍急,船上不仅仅他们三个人,还有一百多斤的大米沉沉地压在船上,一不小心很可能翻船。母亲把他给拉住了,他又稳稳地坐在小凳子上。昨夜梦里的场景依然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一切都和昨夜非常相似,只不过现在有父亲和母亲在身边,感觉不到梦里的孤独了。梦里他不断地呼喊着母亲,母亲却没有回复,也找不到她,现在母亲就在身边安慰他,叫他不要担心。母亲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恐惧,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稳定他的情绪。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坐船出门,以前去打年糕都是走路去年糕加工厂,这次不知道为何母亲要坐船,这些疑惑一直隐藏在他的心里,没敢对母亲提起。以前母亲每次出门都是一个人去,这次却带着他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长长的河流不知道有多长,也不知会延伸到何处,他看到父亲坐在船头,也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划着两只比较短小的船桨。小船就在河中央一直平稳地向前不断地漂浮,船桨在河面划出一个个清晰的波浪,一些细小的水花撞击着船沿,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水花声,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非常的惊奇,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以前他只在电视上看到有人坐船。
他沉迷于看电视,几乎不出户。不管外边发生了什么,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他可以一个人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看一整天,也不会动一下,除非母亲喊他去吃饭了,才想起来今天还没有吃饭呢。在他眼里,电视机是整个世界,电视里的世界是真实的,外边才是虚幻的。很多夜里他都会在梦里梦到电视里的场景,非常生动,在梦里,他会飞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无比自由地飞翔在天空中,然后悄悄地落到别人家的屋檐上,透过窗户去看这家人的生活。这些都是他在电视机里看到的,到了夜里,都会一幕幕地再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太斯文和内向了,母亲好像注意到了,叫他出门去和小伙伴们去踢足球去,或者去玩玩具和泥沙。
“你天天待在家里看电视,眼睛早晚都给看坏了。你看外边多热闹,很多小孩都在马路上踢足球,早上他们就喊你一起去玩,可那时候你还没有起床。现在你起来了,就快点出去吧。”母亲说。
母亲站在电视机前,阻挡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到了。电视机依旧发出迷人的声音,他却无法看到画面。他无比厌烦地看着母亲,母亲却依旧站在眼前。
“我不去,我不喜欢踢足球,只喜欢看电视。”他说,说完把母亲给拉开了,继续看起来。渐渐地,母亲对他的忍耐力也少了,好几次逼迫他出门去,像年底的时候,母亲突然变得忙起来,把他带着去打年糕,尽管他不愿意去,但也没办法。母亲说年糕厂里很多小孩都是去帮忙的,他不能例外,另外母亲还说年糕刚刚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他可以拿起来吃。一听到有热乎乎的年糕,他就心痒了,便跟着母亲出门去了。
他坐在船上,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河面上,不知道船漂浮到哪里,也不知道前方到底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会不会有一条梦里的大金鱼突然从河底跳到船上,把船给砸翻掉了。一想到这,他有点担心了,想把昨晚做过的梦告诉母亲。他看着母亲扶着装满大米的箩筐一声不吭,父亲一边抽着烟,一边划船,两岸的树木不断地往后退去,不一会儿就进入到了一片长满荷花的水面,荷花密密匝匝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些浮萍在船舶的荡漾下逐渐地四散而去。河岸边出现一大片长满青草的庄稼,三五只老水牛正在低头咀嚼着青草,它们一边吃着青草,一边不断地发出哞哞的叫声。更远处是一个高耸的小山坡,山上长满了树木,一些光秃秃的岩石也出现在眼前。这样的场景他是第一次看到,感觉很稀奇,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希望父亲能够把船停下,他可以下岸去看一看那些老水牛,对父亲说了心里的打算。
“爸爸,我们停下来一会儿吧。”他说。
父亲却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年糕厂开门了,要是迟了,就要排好长好长的队伍,母亲也附和着父亲的话。
“孩子,我们打完年糕后回来再上岸看一看,到时候不管你看多久都可以。”
母亲安慰他说,于是他沉默了下来,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些水牛从他眼前过去,之后小船便彻底漂入无数的荷花叶之中了。
眼前的荷花又使他想起了昨夜的梦,在梦里小船没有带着他进入荷花叶,只在外边停止了,现在父亲却将小船开了进去。在那密密匝匝的荷花叶之中,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也许里面有未知的危险在等待着他,像很多次他和母亲走在去往年糕厂长满青草的马路一样,危险时刻存在,时不时地会从草丛里蹦出一个蚂蚱或者虫子。他走在杂草之中,明显感觉到杂草里的虫子钻进他的裤子里鞋子里,导致他很不舒服,母亲却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有时候,他对母亲说难道不能走大路吗,大路很平整,都是水泥路,但母亲说大路太远了,要走上好半天,这条小路会节省一半的路程。
父亲将船划到荷花之中,他觉得一定也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当船驶进去后,除了荷花和荷叶,以及船边的一些漂浮的水草,水草下边的绿油油的河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岸边的树木不见了,老牛不见了,小山也不见了,他正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荷叶的尽头,那里的一切和他所认知的可能都不一样,也许还有电视里看到的野人和原始森林,以及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因为害怕,不断哆嗦着身体,尽管如此,他还是朝未知的方向不断地胡思乱想,他的思绪转动得很快,都遏制不住了。这时,他听到父亲说,马上就穿过荷叶丛了,之后就会看到年糕厂了。父亲的话让他感觉一阵轻松,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走出这个未知的世界了。听了父亲要走出荷花丛林后,他倒感到一丝失望,就在这时突然间一条硕大的金鱼突然从河底跳上来,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又重重地沉入到河底,消失不见了。水面被砸了一个大大的水花。
“妈妈,你看到了吗?是金鱼!”看到了金鱼后,他忘记了恐惧,大声喊。
“可惜了,要是跳到船上,我就把他给捉住,回家还能好好吃一顿呢。”父亲也看到了,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别说了,我们还是吃莲蓬吧!这里好多莲蓬啊!”母亲说。
他看到母亲伸手折断了一只莲蓬交给他,对他说:“吃吧,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会折更多。”
他拿到莲蓬,剥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不一会儿他们真穿越了荷花叶丛林,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停满了很多小船的岸边。父亲将小船划到岸边,之后上岸了,将小船的绳索固定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上。紧接着母亲也从板凳上站起来,帮父亲把箩筐搬到岸上。
“你还傻坐在船里面干什么?我们已经到了,快上岸吧!”母亲对他说,这时候他之前忐忑不安的心才逐渐地平稳下来,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也上了岸。
3
年糕加工厂非常热闹,让他联想起了过年镇上的集市,路上到处都是赶集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乐的笑容,那也是一年一度镇上最热闹的时刻。每次他都会跟母亲去集市上采购过年所需的用品,在去集市前,母亲都会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穿漂亮的衣服,梳理好头发,精神抖擞地去。她会拉他和她一起去,尽管她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想在家里看动画片呢,那时流行日本的动画片,什么《棒球小子》《北斗神拳》,一个个都非常好看。他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但过年就不一样了,外边非常热闹,小孩子们一个个地都揣着擦雷和鞭炮,在村里到处奔跑,所到之处都会听到爆炸声。有时他们还会跑到他家,把他拉出去一起玩。“去玩吧,我们有好多擦雷,给你几个。”一个黄头发和他同龄个头却很矮小的小孩,拉他手往外走。他们是同班同学。小孩很热情,他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关掉电视,跟着出来了。小孩们会将擦雷插在池塘的岸边,对着河面,用火柴点燃,然后,擦雷像火箭一样飞到了水面,在水面砸起一个冒着烟的小水窝。他们看到了,欢呼鼓舞地跳起来。这些小孩太调皮了,他们被大人们一个个揪着耳朵带回家,当然也包括他的母亲。她会把他口袋里的擦雷没收掉,然后他会大哭,母亲说她要带他去镇上的集市,为了安慰他,答应带他去集市买好吃的好玩的。一开始他还不想去,但一听到她会给他买玩具手枪,就屁颠屁颠地跟去了。
现在他站在年糕厂外边,想起了当初母亲带他去集市的场景,但年糕厂照样热闹非凡,好多大人和孩子,将自家的一箩筐一箩筐的大米从小船上搬上岸去。不一会儿,年糕厂外边的河流水面上停靠了几十只小船,密密匝匝,像水上集市。他们不知道从哪个村子过来的,这条水路连接了好多个村落,这些村落都依靠着河流生活,农民和渔民们都在河流边建房子栖息。每天早晨他起床后,来到河边撒尿,都会看到大人们在河边洗衣服舂米洗菜,她们都是附近人家的媳妇,每个人都卷起袖子,拿起棒槌在河边洗衣服。棒槌锤衣服的声音一阵阵地荡漾在河边,这一切都显示着新的一天又来临了。河流是所有村落的水源,没有河流就无法生活。在雨季,雨水砸在河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拳头大的小水窝,河水就会不断地上涨,之后河岸边的屋子被上涨的河水淹没,里面住的人就搬家了,有的搬到亲戚家,有的被政府安置了住处。很快雨水停了,天晴了,雨季过去了,河面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显得从未有过的平静,这时那些搬走的人又都回来继续生活。
年糕加工厂,他之前通过陆路来过。陆路在厂房的另外一侧,在马路边上。这次却是水路来的,所以印象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着厂房面前不断聚集的人群,他们都将大米摆放在厂房大门外边,排队等待。他的父母也将自家箩筐里的大米搬到了别人的后边,父亲就一边等着,一边抽烟。
母亲叫他不要乱跑,小心走丢了。
“这里人多,我没法看着你,等下轮到我们的时候,年糕会顺着那条皮带出来,你就有热乎乎的年糕吃了。”母亲对他说。
听了母亲的话,他的视线转移到了一边正在滑动的皮带上面。皮带下边是一个滑轮,不断地转动着,皮带上面都是从厂房里生产出来的年糕,一个个规规整整、四四方方的,都被切好了,正在源源不断地顺着皮带的方向出来。在皮带下面站着一些人,他们将热乎乎的年糕拨到下面的箩筐里面,等到箩筐装满了,就会有人把箩筐搬走,提着倒到另一侧已经铺开的竹席上面。为了不让年糕黏住,他们将很黏的年糕都给一个个地分开,铺到竹席上,等年糕被吹干后,就收起来装进箩筐,然后再搬到小船上带回家。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觉得非常熟悉,以前他就看过很多次,并没有觉得好玩。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忙碌的人群,无所事事,等待自家的年糕出来。
突然间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同龄的小孩走到身边,穿着短裤和短袖,和他一样也在等待着自家的年糕出来,正在这时候,一个站在皮带下面的大人喊他:“小虎,过来帮我把年糕倒一下。”他听到了就跑过去帮他父亲了。
他看到那个叫做小虎的男孩一边拨弄着年糕,一边将一块年糕放进自己的嘴里吃着,吃完了一块,又拿一块。
“你这个馋嘴猫,再吃就给你吃完了。”他的父亲笑着对他说。
他想起以前自己也和小虎一样,没等年糕冷却就开始吃起来。那时母亲也没有阻拦,不管他吃多少,她都没有说什么,只笑着提醒他小心一点,年糕还是烫的呢。
他把热乎乎的年糕咬一口,虽然有些烫嘴,却很好吃,每次他之所以还和母亲一起来年糕厂,就是想吃一点还热乎乎的年糕,要是等到母亲把年糕打好了回家,年糕凉了,就不好吃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振作精神跟过来了,哪怕要走好远好远的路。
这次他没有走远路,坐船来到了年糕厂,一路上,他看到那些密密匝匝的荷叶,以及平静的水面和两岸的杨柳,差点都睡着了,现在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在等待着吃上第一口热乎乎的年糕。到了中午,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洒在河面上,水面反射出一道道白的耀眼的光芒。这时河面变得更加热闹,一些鸭子也都从笼子里被放出来,正在河面上游着,远处的公鸡叫着,洗衣服的人也都在捶衣服,啪啪啪响声不绝。这一切都显示着今天是热闹非凡的一天。
渐渐地,来年糕厂的人越来越多,一下子又有好几家人排在了他家的后边,他们也都笑嘻嘻地互相聊天。大多数人家都是一个村子的,就算不是,平时在河面上划船也都互相认识,你给我一支烟,我给你一碗水,这样不认识的也都变成熟人了,这时候也有一个大人递给了父亲一支烟,父亲客气地接过去,然后和他聊起,最近庄稼的收成如何,准备了哪些年货,他们熟络的样子,好像认识很久了。
“这是你家的小孩吧!都这么大了,个子都快到你的肩膀了。”一个大人和父亲说话聊天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边乖乖站着的他说,大人竟然还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脑袋,他感觉有些厌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低着脑袋生闷气。
“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你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才八岁,这三年他个子长了不少。”父亲对他说。
“是啊,上次见他,他还在地上打滚呢,现在都成了大小孩了,哎,真是长得快啊!”他说,还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
“小侄子,这是给你的,拿着买水果糖吃吧!”大人把五块钱塞到他的手里,他看了看一边的父亲和母亲,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正在犹豫着,这时候父亲说:“哎呀,你客气什么呢,下次来我家喝酒吧!”父亲笑呵呵地说。
他把钱攥在手里,垂下了胳膊。
“好啊,都好几年没去你家了,正月里我一定去,到时候一定要把你喝醉了!”那个大人说。
“好,等着你啊!”父亲笑呵呵地,说完,又递给他一根香烟。
“不抽了,我还有事呢。”他说完就离开了。
他的手都出汗了,然后张开,把钱悄悄地放到了口袋里,这也算今天他最大的收获了,五块钱可以买好多擦雷呢,他又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池塘边玩擦雷了。小伙伴们一定会对他口袋里鼓鼓的擦雷刮目相看的。他一想到这里,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还有多久才到我们呢?”这时候父亲好像有点急了,对母亲说。
“快了,就差一个人了,就轮到我们了,你现在先去找一个空的竹席占了,等下到我们了就可以把年糕放上去了。”母亲对父亲说。
“好,我现在就去。”父亲说,说完就走了。
4
现在他和父母又回到了小船上,还热乎乎的年糕堆在箩筐里,摆放在船中央,压在船身上的重量比之前更重了,当他重新坐在小板凳上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还是和之前出发的时候一样担心会翻船。他的父母一点都不担心,他们将箩筐摆好之后,父亲把系在岸边树墩上的绳索解开,上船了一脚踢了岸边一下,船就又向着河中央漂去。在他眼里,年糕加工厂变得越来越小,岸上的人也越来越小。渐渐地,船开得越来越远,年糕加工厂就再也看不到了。这时,他知道已经离岸边很远很远了,坐在船上,他依然回味着刚刚他们一家人在打年糕的情景。刚刚从厂房的蒸房里面出来的年糕,一个个地从他的眼前滑过,在母亲和他的动作下,年糕被一个个地分开装进箩筐里,之后他只记得他和母亲把年糕铺在竹席上面,之后等了好久,年糕被风吹凉了后,他们很快地装进了箩筐,然后父亲就把它们给搬到小船上了。等待的过程很漫长,但当轮到他们,一切都非常快,让他顾不及多想就结束了。
现在他坐在小船上似乎还在回味着刚刚的一切,但小船已经开始朝家的方向漂过去了,这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一开始他还以为打年糕要花很长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他还有点意犹未尽呢。他平静地坐在板凳上,等待小船重新靠岸,父亲挑着箩筐回家,但眼下还在船上。岸边的杨柳和远处的小山重新进入他的视线,他看到它们后,想到了那些在咀嚼青草的老水牛,当初母亲可是答应他可以上岸去看看的。一想到这里他准备对母亲说一说,可母亲似乎还在想着其他事情,并没有看他一眼。
小船不急不慢地向前行驶着,他感觉自己像坐在一叶扁舟上,船下面的河水潺潺地流淌着,绿油油的水草漂浮在水面,他忍不住捡了一把,母亲让他丢掉。
“不要玩水,小心掉到河里去。”母亲吓唬他说。
父亲回头笑着说水里可能有水怪,到时候会把人给拖下去呢。
“你不要吓着孩子。”母亲对父亲说。
其实他之前就听村民们说村里的河里有水怪,长得像猴子,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毛,每当夜深人静或者河面无船的时候,它们从河底爬上岸,在河岸边坐着理顺身上的毛发。最近几年,村里有好几个和他一样大的小孩就在这条河里淹死了。听大人们说就是被水怪给拖下水的,等到被大人发现,晚了。淹死的小孩漂浮在河面一动不动,被大人们捞上岸。小孩吃了一肚子的水,肚子鼓鼓的,脸也浮肿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建议给孩子做人工呼吸,有一次他就站在被淹死的小孩身边,看着大人们不断地按着小孩的肚皮,不一会儿,就有一股浑浊的河水从小孩的嘴里冒出来,脏兮兮的,掺杂着一些泥巴和水草。
不管怎么按怎么人工呼吸,大多数的小孩依然没有被救活。他在这些被淹死的小孩身上发现了被抓的痕迹,更加确定了淹死的小孩是被水怪拖下水的。自从他经历了这些以后,对这条十几里长的河流就有了莫名的恐惧。每当他从家里走出来,不知不觉来到河边,想起那些可恶的水怪,他转身就往别处跑去。他不敢一个人来河边,也不敢和其他胆大的小孩一样夏天脱得光溜溜地下河游泳。当他看到那些小孩在河里钻来钻去的时候,就担心他们会被水怪拖下去水去,可最后他们总是安然无恙地又出现在水面,嘴里喷着河水,大声地嬉笑着追逐着。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是太胆小了。
尽管如此他依然不敢下水游泳,哪怕父亲带他下河教他,他也是拒绝的。但父亲怕他不会游泳会被水淹死,还是抱着他下河了。不管他如何挣扎都没用,父亲依然会让他在水里一个人扑腾不已,还呛了好几口水。最后他不知不觉地就学会了游泳,却依然不敢轻易下水。
他坐在船上,想到了夏天河面上孩子们游泳热闹的样子,可现在河流是安静的。冬天来临,阳光更加充足,河面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阳光,他的眼睛都被迷晕了。他又联想到昨晚的那个梦了,梦里他就和现在一样坐在船上要漂到未知的地方去。
“好了,我们现在又要开进荷花叶里面了,你们都坐好了,这里视线不怎么好,要小心边上的荷花刮到身上。”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父亲突然间这样说,然后他就从纷繁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果然又看到了那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荷花叶丛林了,这时候他觉得那些水怪可能就躲藏在荷花叶底下,一直在等他们把船给开进去,水怪就会在水底把小船给推翻。一想到这里,他又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双手紧紧地扶着两侧的船沿,不一会儿手心就冒汗了。
母亲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对他说:“不要害怕,很快我们就会走出去的。”
“他的胆子太小了,都十一岁了,已经是男子汉了,还这样,别人家的孩子都会划船了,可是他呢,连水都不敢下。当初我教他游泳,他就一直抱着我的脖子,生怕在河里淹死,这可不像是我的孩子啊。”父亲看到他那紧张的样子,好像有点不满意地说。
“别说了,他都够难过的了,你没看见这一天下来他都没精打采的吗?”
“都是你惯的,什么都不让他做,不让他扫地干家务活,就知道看动画片,眼睛都给看成近视了,早晚还要给他配一副眼镜呢。你看他眼睛咪咪的样子,好像越来越小了。”父亲又说。
的确,最近一年他看东西越来越模糊,每次看动画片离电视机也越来越近,要不然就什么都看不到。一开始他还以为眼睛就要瞎了,现在听父亲说要给他配眼镜,才知道不会变成瞎子,只要戴眼镜就行了。他的同学好几个都戴上了眼镜,一个个都很神气。有时他也想戴,没敢对母亲说,现在一听到父亲要给他买眼镜,他倒很开心了。
“好了,不还是和你一个性格吗?他可是你的儿子,不管什么样都是你教的。”母亲说完,就指着前面突然说,“你划船小心一点,不要看着我们,要看着前面的水路啊!”
听了母亲的话,父亲不再说话了,一心一意地划船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小船穿过了荷花荡,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一开始还以为要好久好久,熟悉的一片树林出现了,穿过这片树林就是他的家了。那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要是小船能够在河面多漂一会儿就好了,漂到前方他没有去过的水域,那里也许有更多美丽的风景呢。
“好了,我们到岸了,都上去吧!”父亲说。
小船漂到了岸边,渐渐地停了下来。父亲上岸,把年糕搬到了岸上,他和母亲也上岸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小船,和对岸的树林,以及树林后的庄稼地,正在耕地的水牛,和拿着铁锹翻地的村民们,他们一个个都戴着草帽,正在阳光下来回走着。
责任编辑:张天煜
余伞,本名叶明军,安徽芜湖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