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奁记
2024-08-11汤展望
一
我儿时的乐趣之一,是偷看母亲的日记本。
发现日记本那天是个星期二,这点我无比确定。因为我们这里星期二的下午都收不到电视信号,只有装有线电视和小卫星才能正常收看电视。有线电视太贵,我们这没有几户人家装。小卫星又叫小锅盖,几乎家家户户都装,我也曾苦苦哀求父亲,父亲说,那东西违法,会被抓的。我告诉父亲,大锅盖才会被抓,小锅盖好藏,人家来检查,我们藏起来就好了,我同学家都是这么干的。他给了我一脑瓜嘣,让我把心思都放学习上。
我只得像往常一样,爬到阁楼去翻看母亲那堆旧物。说来奇怪,在我们这边,一般这种老式带阁楼的瓦房,是给家里未出门的闺女住的。我爸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子,不应该建这种房子。我去问爷爷,我没有姑姑也没有姐姐,也没有姑奶奶,怎么盖这种屋?老头说,我有钱烧的,我就愿意盖,你问这干吗?等你结婚生闺女,给你闺女住。我说不要,我高低得起座两层半的小洋楼,谁稀罕住你盖的破瓦房。
母亲的日记藏在房梁上面,厚厚的一摞,装在一个黄色的鱼鳞口袋里,我发现时差不多已褪成了白色。这种阁楼的顶梁不是很高,我踩着凳子就能够得着。袋子上的灰尘迷得我睁不开眼,我狠狠地擤了把鼻涕,才打开袋子翻阅母亲的日记。本子大小各异,但基本上都是各个阶段的学校的奖品:已经掉了皮的作文簿,是下沟村小学期末考试前几名的奖品;硬卡纸封面的那几本,是鲍庄联中三好学生的嘉奖;黑色皮面还带着卡扣能扣住一支笔的会议本,是铁富高中优秀学子的象征。间或有些不一样的本子,应该是母亲自己添置的。
那时候最喜欢看的还是母亲小学的日记本,看她流水账式地记录生活:每天放学后去薅草当兔食;和同村小孩去沂河边玩;带大侄子也就是我大表哥去邻村的栗子园偷栗子……因为母亲的日记我才知道原来栗子是长在树上的,外面包裹着一层坚硬的绿色毛刺,成熟时会变成红色并裂口。她还不止一次地抱怨,怎么每天都吃山芋。我当时不理解,山芋挺好吃的呀,为什么要讨厌它啊,原来妈妈也是挑食的。
硬卡纸封面的本子更多的是周记的形式,每一篇的篇幅都很长。彼时母亲从下沟村小学毕业,考上了离家5公里远的鲍庄联中。母亲在初中日记的伊始就写下了考上高中的目标。在当时,一个村也就出一两个高中生,有不少村是“光头”,很多成绩还不错的孩子都会选择去考小中专,或师范,或卫校,等着毕业分配一份安稳的工作。
临近中考时的一次全市统考,母亲没有考好,意外地掉出学校的前五名,往年鲍庄联中能考上高中的学生也就五个左右。母亲将这件事写在了日记之中。
“我是否应该听从老师的建议求稳去读个小中专?不,我不要。我要考高中,考大学,去看世界上最高的山和最长的河。我不要上小中专,那样的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头,毕业出来要么在医院,要么去教书,运气好些,能去县城,运气差些,这辈子还要在农村,然后结婚生子,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一次考试的失败不能否定我,我一定会考上高中的!”
那年,母亲顺利地考上了高中,成了那届鲍庄联中唯一一个考上铁富高中的学生。在那里,母亲遇到了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二
农村没有秘密,只有真相和谣言。谣言版本各异,真相无人在意。
当我意识到我家不应该有阁楼这件事后,我稍微用心一点,就从田间地头、雨后的屋檐下和冬天的篝火旁,拼凑出一个谣言占比远大于真相的故事:我的确有个姑姑,比我爸小上一岁,在我爸结婚那年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这应该是一个基本事实,至于离家出走的原因,以及去了哪里,几个地方的说法差别很大,有说我姑姑去了北京的,有说我姑姑去了美国的,还有的更是直言我姑姑已经去世。
可能是碍于我爷爷在村子里的势力,我从小学升入初中,也没有打听出姑姑的名讳,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姑姑的学名。乡下人对孩子的称谓都是谁家闺女,哪个丫头,东湖家的老大,西场家的二儿子之类。
篝火旁的人说姑姑的坟就趴在村里的小桑地,我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篝火旁的谣言历来大于真相,但是他抬出了小桑地旁的坟,我有些信了。那个低矮的坟头我见过,爸爸每年七月十五烧纸的时候,从祖林出来总会绕过来给那个坟头点一刀火纸。
“你妈和你姑还是高中同学,她俩还是好姐妹呢。”那人又补了一嘴。他显然是不怕我爷爷的,我再追问名字,他摇头,看来是真的不知道。
我父母关系不好,其实是母亲单方面对我爸不好。我爸像一只哈巴狗一样不断向他的妻子摇尾示好,母亲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在这个家庭里,她唯一牵挂的就是我,甚至上户口时,她要求让我跟她姓李,我爸也没有反对,要不是我爷爷及时赶到派出所拦截,现在我就跟我妈姓了。
母亲叫李月花,是我们县知名的教学能手,每年教学基本功评比,只要她参加,第一名准姓李。好多私立学校来挖她,她想把我带过去,但是爷爷不同意,她也只好留在村小继续教书。
我爬上阁楼,熟练地找出母亲的日记本,我像一台扫描仪在窗前把母亲高中的日记本飞速扫描,实在是没有头绪。在阁楼上待了一个下午,准备把鱼鳞口袋放回横梁上时,发现梁上有一块阴影,像是一个饼干盒。现在的我比刚发现装有日记本的鱼鳞口袋时,要足足高出两个头,现在梁上所有的东西我基本上都能看得见。饼干盒是铁制的,横梁的那个小小平台似乎凹下去了一块,饼干盒就嵌在那里,我用梅花起子撬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将这个铁盒取了出来。
是一些照片,车票,几封信,还有一个诗词本,封面浅浅地写着《闺玉集》。我翻开看了看,有两种字体,一种是母亲的,我认得出,另一种比母亲的字还要娟秀些,内容却看不甚懂。
我在照片里——我妈和一个女生在铁富高中一处花坛前的留影,找到了目标人物。
虽然是黑白照片,又过了十几个年头,但在夕阳的余晖下,仍能看出这个女生眉目间好像我的爷爷。我又翻到一张集体照来对比,妄图知晓姑姑的名字,可恶的是那张集体照的右侧署名栏不知道什么原因缺了一块,正好没有了母亲和姑姑的名字,我在饼干盒里找寻缺失的那一块时,太阳下山了,而阁楼的灯自我记事起就是坏的。
我将这张照片带回了房间,母亲早在那里等着了。我的房间靠窗的一面,父亲打了一条长长的木橱当做我的书桌,足足可以坐下四个人。母亲从我上学起就一直有陪我写作业的习惯,我写作业,她备课。等她检查完我的作业,抽查完当天的课堂内容后,我才能睡觉,她才会离开我的房间。小学的时候她检查语文的背诵,现在初中了,英语单词,政史地生,一科不落。
“妈,我今晚想早点睡了。”趁着我妈刚检查完今天的单词,还在犹豫接下来检查政治还是历史的时候,我下了逐客令。
“好,那明天早上早起一会儿背书。”虽然是大差不差的结果,但给我留有一丝时间去追寻我“姑姑”的身影。但直到入睡,我还未找到答案,便随手将照片塞到枕头下的漫画书,然后进入了梦乡。
三
街道低矮,熟悉又陌生,四周还有田地,像是白埠街,又有点不像。我看到了母亲与姑姑从不同的方向骑车赶来,白果庄和下沟村在邳苍公路的两边,离满是水杉行道树的邳苍公路各五公里,一条叫做黄泥沟的河将两个村落连着,黄泥沟从沂河出发与城河相汇,最终进入京杭大运河。
母亲比姑姑要矮些,像照片里那样,她们在邳苍路上相遇,又一起向北出发,再骑十公里就是铁富高中——苏鲁交界处的一所高级中学。天忽地变暗了,水杉树向后倒下,一个巨大的“虚”向母亲和姑姑扑了过去……
我被吓醒了。这个可怕的梦境来自我枕头下面的漫画书——久保带人的《死神》。我赶紧把照片从漫画里取出来,怎么能把照片放进名字这么不吉利的书里?漫画是问同桌借的,母亲绝不允许我看这种漫画书,我只能在被窝里用手电照着偷偷地看。我在梦境中将母亲和姑姑代入成漫画男主角黑崎一护的双胞胎妹妹游子和夏梨,倘若“虚”真的来了,父亲会像一护一样保护她们吗?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有了新的发现。在手电强光的照射下,我在照片的背面依稀看到了:与友桂霞合影留念。下面标的数字我没看清,应该是日期。
早上母亲检查完背诵后,我偷偷地溜上了阁楼,打开了那几本会议本。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有空就在这里搜寻“桂霞”的痕迹。
“今日约桂霞、秀英一起返校……”
我早就应该从日记里找。
“室友的镇长父亲来学校看她,给她带了一把香蕉,我们都分到一根,好在桂霞递给我时给我剥掉一半的皮,否则我真的可能连皮吃了……”
“今日模拟考,从家里带的煎饼长毛了,我用勺子刮掉上面的毛,用开水泡着吃,咸菜罐头也见了底,唉,好想吃学校门口卖的定餐啊,油汪汪的菠菜,香喷喷的大米饭……可惜太贵了,5毛钱都够我打两个月的开水了。桂霞似乎看到了我的煎饼发霉长毛了,塞给我一块花卷。我没推脱掉……她说下次给她带俺娘做的辣白菜就好……”
母亲家境一般,外公外婆供她上高中,已尽最大的努力。姑姑的情况比我母亲稍微好一点,爷爷在村里虽然有些薄产,但供父亲和姑姑两个孩子上高中,也是勉强支撑,况且爷爷有些重男轻女,平时姑姑的零用钱,都是奶奶偷偷塞的。
“这次考试,桂霞的英语比我多了二十多分,而我的数学只比她多了五分。虽然鲍中的英语教学水平远不如白埠联中,那也不能成为我落后二十多分的理由,我准备明天和她一起早起半小时去操场背单词……”
这样的内容还有很多,毕竟学业才是中学生的主旋律。通过母亲的日记,我也知道了母亲和姑姑的成绩差不多,两人都是班里的尖子生,也都是预选名额的竞争者。
“隔壁班有个男生让我给桂霞递情书,不出我意料,桂霞看都没看,就扔一边去了……”
“今天,桂霞的哥哥来给她送饭,挺高的,看见我们傻呵呵地笑,也不知道打招呼,送完东西就骑车溜走了,可能着急回学校有事吧。桂霞说她哥在南边的官湖高中读书,和我们同级,初中考了两遍才考上的官湖中学,也怪笨的,不及桂霞一半聪明……”
原来父亲和母亲在中学时代就相识,那时候母亲对父亲的印象似乎还不错。我继续往后翻,但父亲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篇。
“5月19日周五高考倒计时50天。”
从三月份开始,母亲每天的日记都是简短的一两句给自己加油的话语,顺带标记一下高考的倒计时,而最后一天日记的倒计时数字“50”被重重划掉了,代替它的,是用红笔圈的一个“0”字,再看内容:
“今天出了预选成绩,我没过,桂霞也没过,全班就过了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复读多年的老大哥,一个是镇长的女儿……”
“还有机会和桂霞一起写诗吗?我们的《闺玉集》还能完成吗?”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通过前面的日记,我知道了预选考试对于母亲的重要程度。高考在七月初,预选在五月初,只有通过预选考试才有机会去县城参加高考,预选没过就意味着寒窗苦读十余年,最后还拿不到高考试卷,等于白读。
我曾在想象中尝试去体验母亲的绝望:从下沟小学出发,每天上学前帮姥姥拌好猪食,上学随身带把小铲,一放学就跑到地里薅草充当兔食,小学时每学期的学费都是卖兔子赚来的;去鲍中上学,每天来回要走10公里,每年冬天手脚都生冻疮;高中更是不容易,每次都要背一个月的口粮,无非煎饼和咸菜,只有考试的时候才舍得去买两支葡萄糖……
姥姥告诉我,母亲预选失败后,独自在沂河滩上晃了好几天。一般这种剧情应该是躲在自己房间三天不出门的,但我忘了,母亲在她在县城买房之前,从没有过自己的房间。
在沂河滩也晃不了几天,马上要割麦了,家里不养闲人。
四
后来我才明白这叫破窗定理,用在我窥伺母亲日记这件事上刚好合适。日记本没有上锁,所以我肆意翻开,那几封信可能是母亲看完后又用胶水封了起来,我迟迟不敢打开,只能从信封上寻找端倪。桂霞姑姑寄来的信件有三封,收件地址都是姥姥家。
第一封信,来自江苏省邳县运河镇运西港务局复读班。
第二封信,来自江苏省邳县运河镇政协补习班。
第三封信,来自山东省苍山县高考补习学校。
信件都是九月中旬寄来的,再通过之前母亲给我讲过的她求学故事,我大致能得到这么一个故事,而且十分接近真相,大致是:
每年复读学校开学,桂霞姑姑都会先去上两周课,觉得还不错的话,就给母亲写信,劝她也来复读,彼时的母亲正在想方设法地多攒一点钱用来交付学杂费用。
后来母亲也曾和我谈起彼时复读的经历。她第一次复读是在运西,那时候的运西是邳县的CBD,背靠大运河港口,有着轴承厂、缫丝厂、肉联厂和镰刀厂等等。第二次复读是在政协办的复读学校,现在学校早已拆除,学校旁的向阳广场还保留着。最后一年,是在隔壁的苍山县考上的,也就是邳苍路的终点。母亲和姑姑在白埠街碰头沿着邳苍路一路向北,去往比铁富高中还要远三倍的距离到达苍山县,不过现在苍山县改名了,叫作兰陵县。
当然母亲的措辞是和朋友去了运西,去了向阳广场,骑一天的自行车去了苍山,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个朋友就是我的姑姑。
像买不到的新漫画书,打不过去的游戏关卡那样,我寻找姑姑的计划到这里就要搁置了。也有别的原因,家庭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这个极大概率存在的姑姑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家房子翻新了,阁楼也随之拆掉了。
/o/OAk9ikaLM4QVw5jV+/w==我爷爷去世了,埋进了祖林。
我妈调去了县城工作,她在那里买了教师特惠房,把我也带过去了。
这三件事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不算意外,都是预期之内。
五
《死神》漫画宣布完结的那个夏天,我高中毕业了。那个夏天,我无比地自由,李月花女士对我的圈养计划也到此结束。整个夏天我都在疯玩,学会了打台球,学会了去运河边撒野把自己晒黑。终于在一个黄昏,母亲叫住了正准备出门打台球的我,让我帮忙一起把楼下的车库整理一下,把里面的废品打包卖了。
因为之前有把车库简单装修出租给一个单亲妈妈带孩子上学的计划,所以一些基本家电还是在的,角落里有个立式风扇,我走过去按下了按钮。母亲摆手拒绝,虽是夏天,但晚上的车库没有那么热,她说不用吹风扇,都是灰,风一吹,搞得满屋都是,改天要好好清扫一下。
母亲在认真地给每一摞书打上绳结,我说明天我借个蹦蹦运到废品站去卖吧,你打包得那么仔细卖给废品贩子太可惜了,去废品站价格能翻一倍。我在母亲的身旁收拾着另一摞杂物,突然看到眼熟的黄色鱼鳞口袋,虽然它现在已经褪了色。我打开,那沓日记本还在,还有那个铁盒。
“妈,这些你要留着吧?”
母亲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扶正了鼻子上的镜框,敲打了几下自己的后腰对我说:“不留了,没有地方放。”说完就走出车库上楼回家换衣服了,不出意外的话,半个小时后她会准时出现在小区前的空地和她的朋友们跳广场舞。
我轻车熟路地从饼干盒里取出那三封尘封多年的信封,掖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关灯,锁门,上楼回家,走进房间,打开台灯,用美工刀轻轻地将信封划开。拆的时候没有注意顺序,也可能是因为我太想知道结果的缘故,我拆的是最后一封是来自山东苍山的信,用的是蓝色墨水,在时间的侵蚀之下字迹早已淡化,勉强可辨。
月花展信佳:
苍山这边待遇蛮好,按照你去年的预选成绩,来此地复读无需缴纳学费,只需准备些生活费用即可……
下面的内容是介绍在苍山复读的一些具体生活细节,再翻一页,画风有所变化。
月花,我觉得我们在高考上耽误了太多时间,如果我今年还是没有考上的话,我也去新疆种地,种棉花。我现在班上有位同学的家人都在那里发展,在一个叫鄯善的小城,那边天地广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必须过来复读考大学的,还有那件事,我不同意,绝不允许,我不介意像去年一样再闹一场。
我们这儿的人在上个世纪末去新疆开荒讨生活是常有的事儿,但我实在难以将姑姑与那片广阔荒凉的土地联系起来,在我听到的讲述里,只有家境困难的人才会选择背井离乡,外出谋求生路。
六
大二暑假,我跟着学校的援疆团踏上了去往新疆的列车,目的是寻找我的姑姑赵桂霞。
本来援疆团招募的学生主要是纺织学院的,和我们计算机专业没有多大关系,但我钻了“捐书活动前五名可以免试加入援疆团”的空子,在付出上百本书的代价后,我如愿踏上了新疆的土地。
我们乘坐的是Z40号列车,由上海到乌鲁木齐的,下午四点多出发,两天后的上午九点半到达乌鲁木齐。在乌市待上一天,再坐火车去往阿拉尔,这次援疆团的目的地是塔里木大学,在那进行为期两天的实践活动后,再分小组活动。我被分到了阿瓦提小分队。
在上海到乌鲁木齐的火车上,同行的一位女生把手机架在车窗边拍延时,此刻列车已驶入江苏境内,她说要记录从她独自离开上海后第一个由白天进入黑夜的过程。女生是上海人,去过的地方不少,包括新疆,她小学就去过。她的足迹已遍布了世界上十几个国家。这次出行,她却异常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坐普快,第一次在没有母亲的陪伴下走出上海……她甚至希望能够坐一次硬座,我说别急,乌市到阿拉尔我们就是硬座,够你坐的,上海到乌鲁木齐还是免了吧。
一个小时的镜头,压缩到了十秒,从白昼进入黑夜。
十点,列车关灯,没人休息。
十二点,随着人们渐渐入睡,开始有了多声部的车厢奏鸣曲,鼾声此起彼伏。我给了同行女生一副耳塞,她没有要,说自己带了降噪耳机。
我想象着,赵桂霞当初乘坐列车离开家乡去往新疆是什么场景。那是上世纪90年代,赵桂霞从苏北平原出发,一路向西,带着决绝去往这块未知的土壤。
对面下铺女生发出轻微的鼾声,手机呼吸灯还在闪烁。
我躺在上铺,想着会不会遇到赵桂霞,新疆那么大,遇到的概率几乎为零吧。
赵桂霞给母亲写的第二封信,也就是在邳州政协办的复读班写的那封信里谈及了那会儿的一些遭遇。
彼时,母亲和姑姑,还有父亲,都经历了第二次高考的失败。两个在那时的农村已经算得上大龄的农村女青年,都遭遇到了家里的催婚和各种安排,并且面临了相同的诱惑。
虽是大龄青年,但高中毕业生的高学历让她们在当时的婚恋市场依旧拥有一席之地,第二封信里就提到了这样的一件事:
当时时兴师资培训,只要家里出一点钱就可以将高中毕业的孩子送去当地的师范大专进修,然后出来做老师。母亲的一个相亲对象,是铁富镇一个小学校长的儿子,他告诉母亲只要她肯嫁给他儿子,他愿意花钱送母亲去读这个“大学”,将来回来还能接他的班。
但是这位小学校长的儿子患有小儿麻痹症,有条腿是瘸的。赵桂霞知道后直接杀到这位小学校长的家,直言让校长的儿子好好撒泡尿照照自己。
结果母亲那年高考再次失败,小学校长滑稽地骑着一辆女士自行车出现在了姥姥家门前,他是认准了母亲这个儿媳,说自己骑来的这辆崭新的女士自行车就是送给母亲的见面礼。
而赵桂霞的遭遇也差不多,来爷爷房间里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赵桂霞全部拒绝了。
在苍山的那次高考,赵桂霞还是没有考上,李月花则是侥幸压线考上了山东的一所师范类学校。但是问题出现了,她在山东跨省考试,要交三千块学籍费给补习学校。在考上大学的前一年,李月花的父亲突然生了一场重病,怕自己时日无多,就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家产分给了三个儿子。李月花先是进了大哥家的门,大哥三个孩子,老大也要面临高考,老二也读了高中,老三才刚刚读小学。大嫂身体不好,大哥乡村教师的那份工资养活一家实属不易。二哥、三哥家情况也差不多,谁家也拿不出哪怕一千块钱。
李月花准备放弃了,进城拜师学裁缝,但是师傅嫌弃她年龄大,说哪有二十多的人才想起来入行,索性也没有认真教,就把李月花当保姆使。
赵桂霞找上门的时候,李月花在帮师傅算账,看到有人来了,拿个量衣尺就上去招待了。
“你对我哥印象怎么样?”
“还行。”
七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头顶的太阳还是很大,我们在乌市中转,晚上乘9点的火车去往阿拉尔。
走在乌市的街头,我想象着赵桂霞二十年前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的状态,短短二十年在岁月这台延时相机下不过一瞬,头顶的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吹过来的风应还是那个风。
莺莺,也就是那位同行的女生,跟着我身后,火车上的四十多个小时,我们已经熟络起来。她聊起了她强势的母亲,我也讲述了李月花与赵桂霞的故事。当然,我只说了她们认识的过程,并没有讲出我是赵桂霞的孩子,连我自己都没完全消化掉这件事情,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你爸和你妈就是这样结婚了?”
“对,你是不是觉得我妈特势利眼?”
“那倒没有,我觉得你妈肯定还是对你爸有感觉的,要不然也不会答应。”
爷爷一直不喜欢李月花,他始终觉得他儿子没考上大学肯定是被她迷惑得没有好好学习,而女儿成绩一直很好,碰上她却倒了霉,三次都没有考上,李月花却考上了,一定是被她影响了气运,现在自己的傻儿子居然要娶她进门。奶奶劝他,大学生嫁过来,多有面儿啊。
篝火旁的人提到的那个坟头,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叫王大志,是个二流子,犯过流氓罪。在和山东人的一次地方性械斗中,他代表江苏英勇出战,壮烈牺牲,当时一片混乱,至今不知道是谁下的死手。
兴许是觉得丢人,或是在农村未娶妻成家就算早夭的缘故,大志没有进祖林,就葬在了村里的小桑地上。他生前给我父亲出的最后一个主意就是如何从老爷子那里骗来三千块钱,理由是建房。结婚哪有不盖新房的道理?
李月花在上大学前和父亲领了证,这是老爷子的意思。父亲说婚礼就先不办了,房子还没建好呢,等月花放寒假,那时候房子应该也落成了,还是年节里,大家都在,热闹。
寒假推暑假,暑假再推寒假,房子也没建成,婚礼也没有举办,就连女儿去进修,也有一年没回来了……
援疆团的活动很快就结束了,各个小分队在乌鲁木齐集合,准备返沪。通过几天的交往,莺莺和同队的一个叫王濬的熟悉起来,他是戏剧学院的研究生,这次来新疆采风准备创作一个新疆题材的民族话剧。
王濬是东台人,那里的鱼汤面很有名。他很善言辞,也许戏剧学院的学生都这样。他讲了一路戏剧学院的八卦,说哪个明星校友在开学典礼上的发言稿其实是他同学写的等等。我打个盹的工夫,他和莺莺讲起来他的老乡在新疆的奋斗史,说东台人来这边,男的盖房子,女的摘棉花……
我在想,赵桂霞第一次来新疆是如何谋生的呢?
大志去世后,没人帮着父亲隔三差五地去捣鼓那个“建房现场”来应付老头,事情很快暴露,父亲只好坦白,说盖房子的钱拿去给李月花搞定户口的事了。看着眼前的父亲和李月花,爷爷抽了一袋旱烟后,说,行吧,你们先把婚礼办了。
就在此时,赵桂霞悄悄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火车驶入华北平原,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车窗外面的景色也变得千篇一律起来,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王濬依旧滔滔不绝,现在他和莺莺的话题来到了女性主义,王濬似乎有讨好之嫌,又发挥了自己的专业特长,从娜拉的出走讲到了《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却奁。
昏昏欲睡的我,听到了却奁这个词,一时又在脑海里找不到两个字来对应,但我又实在太困,懒得再问王濬。
小憩一会儿后,乘务员前来提醒我,火车即将到达徐州站。听到我要下车,王濬热心地帮我拎行李箱要送我下车。徐州是枢纽站,火车在这里要停靠二十分钟,王濬憋了一路,想下来抽两口电子烟。
我问他,却奁是啥。王濬很是高兴,给我科普了《桃花扇》中李香君却奁拒嫁的事,我表示受教,并且目送他再次登上火车。
八
在候车厅等待换乘去邳州的空当,我的脑海里始终想着两件事,一件发生在夏天,一件发生在冬天。
夏天的事发生在我拆开赵桂霞写给李月花的信的第二天。那天我骑着从小区物业那里借来的蹦蹦三轮拉着满车的废品去卖,母亲本想陪着我去,被我以天气太热为由拒绝了。到达脏乱的废品站后,我随意拎过来一个塑料椅子,坐在遮阳伞下看着老板过秤,老板过得很细,黄色硬纸板和花色纸板都不是一个价格,她冒着太阳把李月花绑好的绳结拆开再分类。
“小伙子,出生证咋还不要了呢?”一只胶皮手套给我递过来一张黄色的证件。
我走近一看,是我的出生证,各种信息都对得上,除了母亲那一栏写的是:赵桂霞。
冬天的事是在这件事之前的那个寒假里。我回老家过年,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因此冬日里的篝火很不成气候。在除夕的前夜,连苏北农村都没有多少年味儿,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堆篝火,听仅存的篝火旁的老人讲述村里的八卦。他们讲的是一个多年前白果庄一个闺女的故事:庄里有个小妮原本谈妥了一桩亲事,都订了婚,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男方不检点,喜欢出去玩小姐,那个小妮就去大闹了一场,自己退了婚,被她家老头赶出了家门。另一个老人补充,这小妮不仅自己闹,之前还帮她姐们闹过呢。
我追问,后来这个闺女呢?
篝火对面的老人看了看我,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我多年前追问姑姑消息的那个篝火旁的人,他身上有股酒气,隔着火堆传来过来,味道似乎更浓烈。他说,那闺女自己谈了一个,是个诗人,在北京,那时候诗人都混在北京,后来不小心还怀了孕,她想和诗人结婚,诗人被吓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在北京生下了小孩就抱回了白果庄。
我再问他后来呢,那人似乎睡着了,打了盹。冬天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个老人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春节时他家门上贴着的是紫色的春联,我路过时看得真切。
徐州到邳州的城际列车只要二十分钟,我在这二十分钟里一直在想与诗人谈恋爱的是不是赵桂霞,我是不是赵桂霞和那个莫须有的诗人的孩子。如果是的话,赵桂霞是如何一个人,在一个怎样的冬夜,将孩子抱进白果庄,路过冬日的那簇篝火。她在家停留还不到一刻钟,甚至不愿与她的父亲会面。她将我交给了李月花,转身便离开,一路向西,奔赴她早已畅想好的广阔天地,在那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胡思乱想着,随着人流下了车,李月花在出站口等我。我先把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伸手拉开副驾驶的门,有人坐在那里,虽然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是赵桂霞。
我坐在后排,车内昏暗,车子向家驶去,路过了老向阳广场,没有任何停顿。
我提醒她们,刚刚路过了向阳广场,她们也没有言语。
我妄图借着昏黄的路灯,从后视镜里去抓取她们的表情,却实在是看不清。车子从银杏大道转向了邳苍路,这是二十多年前,她们骑着自行车走过上百次的路,当时她们的后座上带着的是书本被褥,是从家里带的干粮,现在坐在后座的是我。我蜷缩在车里,像是成年后再次爬上那座早已拆除的阁楼。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前边就到家了。
责任编辑:吴怡桦
汤展望,江苏邳州人。作品散见于《萌芽》《朔方》《山西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