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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心显现与诗性寓言

2024-08-09乔洁琼孙晓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3期

海洋在古希腊神话中意为统治万水之神,是万水之源的拟人化,代表了世间日月星辰的起点和终点。作为地球科学的概念,“海洋”之称则来自于千百年间人们关于其自然形成过程的逐步理解:边缘为“海”,中心为“洋”,二者彼此交融互通,共同构成一方统一的自然物象世界。

在中国古代汉语中,“海”与“洋”在水陆距离的远近所指层面代表着不同的内涵,因此被鲜明地区分开来而存在,并单独使用。其中,前者靠近大陆,意为百川汇聚之处,如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其解释为:“天池也。以纳川者。”中华书局出版的《汉魏古注十三经》中的“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则强调了其河流汇聚的特征。后者最初仅指水名,后又具有了比海大的水域,即海洋中心部分的引申意义。可见,与背靠大陆的地理环境特征以及进而形成的农业文明高度繁荣的客观物质条件紧密关联,地沃水足、气候适宜稳定,中国古代先民仅靠陆地农耕就可丰衣足食,对海洋的认识便自然显出基于“大陆视角”之上的单纯和感性,中国古代仅将“海”视为尽头或边缘,这与西方,特别是地处半岛的古希腊诸国由于陆地资源匮乏而产生的海洋观念完全不同。

然而,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对海洋实用价值的忽视并不意味着古代中国人海洋经验的缺失,山顶洞人遗址中曾出土的贝壳、余姚河姆渡遗址中曾出土的木制船桨等,都充分证明先民们的海洋活动自新石器时期便已开始。进入文明时代,尤其是先秦两汉以来,更为频繁的海上实践、更为丰富的海洋认识和想象不仅使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海洋特质愈发凸显,还使中国古代海洋文学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因此,那些有关中国没有海洋意识和海洋文化的观点实属片面。

但不可否认,古代中国人对海洋的态度确实不似西方人那般,在不断探索与开拓的行为中,形成自由、冒险甚至带有侵略性的海洋观念。在中国人看来,位于大陆边缘的海洋意味着陌生和危险,刘熙的《释名》中甚至有以“晦”释“海”的记载:“海,晦也,主承秽浊,其水黑如晦也。”以此来形容海洋的神秘和昏暗。

此种认知特点自然会鲜明地体现在中国传统文艺作品的创作中,特别是海洋意象的构建中。出于对海洋的天然恐惧,人们常常将之与困境、凶险、苦难联系在一起。但与此同时,海洋又在一定程度上为人们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一方面,遥远未知的海洋被人们寄予纯净、自由的向往;另一方面,深海的变幻莫测所激起的敬畏和崇拜心理又迫切呼唤着精神的寄托,《山海经》中的“海上仙山”,《庄子》中的山中神人,“不餐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作为图腾意象,充满安抚人心的力量,也使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海洋书写饱含奇异玄幻的色彩。

儿童文学作家刘耀辉的小说《野云船》以诗意生动的语言展示了海岛少年的生活,其中对海洋的书写便体现出了上述美学观念,不仅仅单纯将其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而是以多样化的叙事策略赋予其更为丰厚且深刻的内涵,从而鲜明地呈现出了中国传统文化及古典文学的特点。

温柔之乡:

诗意生长与情怀共筑之场

与传统文学中对“海洋”意象的诗意化建构传统相适应,《野云船》中的海洋及其环绕的黑澜岛首先被作者赋予了明显的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诗意色彩。这是一片极具海岛风情和乡土情调的原生态场域,居民不多,生活简单,大多靠打鱼为生,物质条件不佳,但他们乐观知足,且彼此之间融洽相处。可以说,这片海承载了海岛居民最真挚的情怀,也成就了自古以来人们最向往的生存状态。

不同于远古西方人四海为家的生活方式由农耕文明主导的古代中国人向来崇尚平稳与安定,骨子里刻入了浓厚的故乡情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世世代代生长于此、受其哺育的黑澜岛人自然在心底对眼前的海洋和身处的小岛怀有一种独特的感情,正如楚天舒曾对天阔所说:“等你们长大了,草原、雪山都看过了,就会发现还是家乡好。无论你走到哪里,这大海、这小岛都会永远占据你心里最温柔的地方,因为你就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的。”这是海洋之于黑澜岛人最表层的意义,也是楚天舒在毕业前夕回乡助教时最根本的心理动机。

作者笔下的海洋为渔家少年们的精神抚慰和心灵成长提供了自然开阔的土壤。与陆隔断、如孤岛悬空一般,海洋虽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黑澜岛的经济发展,但也由此保护了小岛不受外界的侵扰,民风淳朴、风景秀丽,岛民与万物保留有超越世俗功利的最原始、最纯净的关系。

农历三月二十三的盛大祭祀典礼是黑澜岛人海洋情感的首次集中展现,“这一天是天后妈祖的诞辰,黑澜岛上的全体岛民要聚到一起赛会,为妈祖庆寿”,“在这黑澜岛上,妈祖诞辰是一年里仅次于春节过大年的隆重节日……”作者大量着墨于此,将“妈祖”这个已汇入百姓集体记忆的信仰符号作为黑澜岛人世代依赖海洋又敬畏海洋的复杂心态的承载,在对祭祀礼仪的平铺直叙间,将这种心态表露得完整又直白。

除了最直接的海洋情怀,黑澜岛人还对岛中的百种生灵保持着最纯粹的热爱。从黄眉姬到招潮蟹,从老黑弹树到耐冬花,他们积极且珍惜与自然的每一次互动,而被迫承受死亡的伤痛又使他们格外敬畏并珍视生命,于是,他们在试金湾的金色海滩上小心翼翼地注视山瓜蒌,又在去往雪浪屿的小船上严肃庄重地仰望信天翁。在孩子们眼中,它们不仅仅是乡土情感、往昔记忆的载体,它们本身也是朋友,是伙伴。也正因为此,答应张琴子为其寻找山瓜蒌的楚天阔,最后终于在崖下大荒嶂的半腰处找到一棵时,却也仅仅摘下了六个果儿,给大自然留下了三个。

至此,海洋与黑澜岛终于超越了物质故乡的意义范畴,而具备了精神家园的特质。灵魂与万象互通、自我与外在交融,从而成就了一方“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灵境。这是人与自然最和谐的存在方式,也是古往今来人们最向往的生存状态。而在此意义上,这一孩子们的精神故乡、灵魂可以自由栖居的地方,便可在天舒的返乡行为及最终的死亡结局中解读出另一种意义指涉,即在对于回归心灵居所的向往中,实现了灵魂的永久安宁。

“斜阳入海,一线青山远;月上云舟,千里向黑澜。”“海天之间,春水初生,春云初展;黑澜岛上,春林初盛,春山初醒。”作者以充满诗意的语言满怀热忱地悉心书写海岛少年们每一次奇妙的生命体验,又以极富创造性的意象构建将这种诗意盎然推向顶点。灵动轻盈的飞来鹤、威武壮观的龙兵过、火红灿烂的野云船……在诗心构造的诗性空间里,自然造化之景似是裹上了一层朦胧柔和的光晕,而这片既象征灵魂居所,又代表精神寄托的“温柔之乡”,也似是由此透出了一种空灵脱尘的韵味。

苦难之所:

人世无常与悲悯复现之地

中华民族是典型的农耕民族,因而,在围绕陆地农耕文化构建起来的中华传统文化中,对待海洋的态度和观念便不像西方那样开放和自然。

由海洋民族或游牧民族的祖先实践经验所决定,在西方人的潜意识里,广阔无垠、渺渺无限的海洋就是自由和开拓的代名词,时时呼唤着人类的冒险和进取,由此形成的以自我为中心、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激进特征甚至攻击色彩的海洋观念,于文艺作品中的突出表现,便往往是以航海为叙事背景,以寻宝、探索、冒险为叙事主线,讲述追求自由、征服困难、克服艰险的故事,突出个人存在及对命运的控制,从而表达实现个人梦想、证明个人价值的主题内涵。

中国传统文学中关于海洋的书写以及海洋意象的构建,则常常基于其神秘莫测、阴晴不定的特点,讲述它带给人们的困苦和灾难。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特别是在近代外族跨海入侵、民族屈辱护国的时代大背景下,古往今来秉承大国统一观念的中国人,又在创作中将海洋作为叙事空间展开故事,从而使文学作品中的海洋书写超越了原先的单一所指,表现已根植于人们集体记忆之中的灾难情节。

《野云船》的故事围绕海洋、孤岛及岛上的渔家少年展开,传统文化观念的深刻影响以及海岛生活面临的真实状况,都使作者的复杂情感及其所要表达的主题内涵不仅渗透在对于精神故乡的诗意想象中,还蕴藏在对于海洋苦难的书写中。

与广阔、纯净、诗意并存的,是因海而生的恶劣的物质生活条件。一方面,特殊的地理位置让岛上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刚刚拐过五戟崖,海风就直直地迎面扑了过来,硬得像宰鱼的刀子一样”,“海岛上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一片响晴,转眼就变成了寒风呼啸,阴云密布”,“孤悬于大海中的黑澜岛,气温比内陆低得多,还停留在初春时节”……凛冽的寒风、刺骨的寒气使冬天的黑澜岛犹如一个大冰箱,叫人避无可避。另一方面,因海隔断,与城市遥遥相望的小岛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立无援,更难言进步和发展,“整个黑澜岛上大多数人家的生活条件都很不好……买得起削笔刀的也不过梁雁飞、吴连鲁、张琴子、楚梦澜等三五个同学而已”,“所谓的午饭,不过是清一色的咸鱼饼子,卜老师也不例外。雁飞多带了个煮鸡蛋,就引来了一片暗暗的艳羡”,“黑澜所小学师资奇缺,平均每个班只能分到一位老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这一位老师教全科”……风里来浪里去的讨海人家,生活贫苦、资源贫乏已是常态,但心灵自由、精神富足的他们似已不将物质条件的束缚视为悲哀。

真正让他们苦不堪言的,是海难时有发生。凭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世代靠海吃海的黑澜岛人,既要面对在海上讨生活的艰难,又要面临同风浪搏斗的风险。董船波的爷爷、楚天阔和张琴子的爸爸的遭遇,给初经世事的海岛少年留下了关于死亡的记忆和经验。

受观念差异影响,中西方多数文艺作品在海难情节的书写中呈现出了明显的不同。西方的海难故事往往伴随有“荒岛生存”的叙事模式,如《鲁滨孙漂流记》《孤岛历险记》等,主人公遭遇海难后被丢至一处无人荒岛,被迫展开自给自足的荒野求生挑战,与孤独为伍,与自然相伴,与野性共存,并总会以主人公的求生成功而告终,以此凸显人类强大的主观能动性,更在此基础上重申个人存在的无穷力量和巨大价值。

对比而言,中国式的海难书写则更多的是在对妈祖信仰的基础上,着重刻画渲染人类于无情灾难面前的渺小和不幸,从而在对世事无常的书写中抒发悲悯情怀。

《野云船》中对于天舒意外死亡的情节安排便明显体现了这一点。以天舒学习哲学专业及顾晓航对哲学产生了兴趣为引,在去往雪浪屿的小船上,借孩子之口询问的那个关于生死的哲学问题,看似突兀,实则为后续情节埋下了伏笔。“埃斯库罗斯本来是在悠闲散步,根本不会想到死,却突然就这么死了;小乌龟被老鹰叼到了天上,肯定会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谁知道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宿命般地影射了天舒的结局:幸运地从风暴正中的巨浪狂风中逃脱,却不幸丧命在过路风引起的意外插曲中。令人难以置信的滑稽剧在现实中复现,以情理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强烈对比,凸显出生命于命运面前的脆弱无力,而这无疑亦加深了所谓“生死无常”的讽刺性,更从现实层面印证并阐明了天舒感叹的那句“且行且珍惜”的全部意义。

小说对天舒祭日的描写也可谓凄美而富有诗意,龙兵过和野云船同时出现,共同组成“世代生活在海岛上的渔人们见过的最神秘也最壮美的景儿”,来护送天舒的灵魂升天。在这里,作者向被苦难席卷的一家人倾注的厚重悲悯情感,借助颇具奇观化的意象想象方式得表现出来。

诗和远方:

基于海洋意象的情感想象

诗意与感伤交织,美好与苦难共存,由此可见,在《野云船》的故事里,“海洋”已不仅作为环境背景存在,而是超越了物理空间与叙事原点这一单纯意义,成为具有“意象”性质的载体。

作为抽象的主题思想与个人情感的具象表达媒介,“海洋”及其环绕的岛屿首先被塑造成一个洁净无瑕、充满诗意的场地。它是黑澜岛上渔家少年们的温柔故乡,孩子们得其哺育、受其滋养,隔绝于尘世喧嚣之外,品性纯良,虽然物质生活匮乏贫苦,但是精神生活充裕富足。作者以满含赞许的目光温柔凝望着孩子们与这片土地和谐共存的生活状态,以极其生动的语言悉心描绘着他们的每一次游戏、每一场远航。事实上,这正是作者内心最真实的渴望镜像,他将这份渴望寄托于这片海洋与这座海岛上,字里行间无不尽显最深切的期盼和最真挚的向往。

黑澜岛的形象基础原是作者的家乡青岛,他依照自己熟悉的海滨环境,又着意褪去其现代性,保留独属于海岛的淳朴风情,竭力将之构筑成为一个洗涤心灵的诗意天堂,并在此基础上,以一系列极富浪漫色彩的想象来深化这种诗意。飞来鹤、龙兵过、野云船……既与作者意图表达的少年“诗意远航与心灵成长”的主题思想暗暗契合,又抒发着他对于这片诗意之地的深厚情感。

文中亦存在对于远离海洋的外部世界的描述,北京大学和天安门作为现代化的进步发达的物质世界的缩影,满载着全岛孩子们的希望与憧憬,却仅在作者笔下,借天舒来信中的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夕阳映照下的这个园子名叫燕园,有一个大大的未名湖”,“湖畔矗立着一座灵动的博雅塔”,“校园也实在太大了,比我以前上过的所有学校加起来还要大许多。当然,没有咱家的黑澜岛大,可是要比黑澜岛酷多了”,“当我真的站在天安门前的广场上时,那种感觉、那种震撼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描写插入在孩子们因目睹野云船而兴奋异常的情节中,颇具对照意味,隐晦地展现了二者及其背后的空间指涉之于作者内心的不同意义。

故事以天舒留在笔记本上的寥寥数语作结,是他正要创作的小说开头,关于那片海,关于海岛上的少年,也关于那艘人人向往的野云船。语句唯美如诗,放置于此却似别有深意。从此以后,孩子们将展开新的生活,满怀憧憬与希望。而处于文字之外的作者,也将在痛定思痛后,直面自己、直面人生。

朱光潜在《谈美》说:“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诚然,当作者捡起那块象征心结钥匙的小石碑时,就说明他已做出了决定。当一切尘埃落定,回头再看《野云船》的故事,便能从中品读出几分告别意味来,特别是七月十五那晚,孩子们为天舒放走的海灯船,可谓最后的正式告别。当那艘最大的海灯船燃着明亮的嘎斯离岸,并随潮水越漂越远,带走了孩子们的祝福和遗憾,也带走了萦绕作者心间多年不曾散去的执念。

历尽千帆后,他终于在此时打开了心里的那个结,选择与自己和解。往后余生,他终于能直面过往,笑看未来……

用小说结尾处卓玛看完天舒留下的文字后所说的那句“我觉得不像是小说,倒像是一首诗”来形容《野云船》本身似是最合适不过。作者刘耀辉深受中国传统美学影响,因而总赋予作品以浓郁深厚的诗意,显示着其纯净质朴的诗心。纵览全书,从空间建构到故事情节,从整体结构布局到叙述语言,无不散发着一种动人心弦的诗性之美。意象构建是使作品具有诗意的重要原因,也是作者表情达意的重要途径,其中关于“海洋”的书写便极具代表性。作者以个人亲身经历为蓝本,又将最真实的心境和最深沉的感情编织其中,使“海洋”这一意象显示出了浪漫与现实并存的双面特性,在诗意中抵达了真实,更直击人心灵。可以说,“海洋”是作者复杂情怀抒发的关键媒介,因此,将之作为立足点,深刻解读、剖析其背后深层的寓意所指,对正确理解作品主旨、把握作者心路历程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