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年味长

《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凭借玛德琳小蛋糕的味道碰触到时光的纹理，钩沉起无数旧事和万千情思。图像可以模糊，文字可以漫漶，而魂牵梦萦的故乡味道却一发不可收拾地侵入每一个熟悉的毛孔，沂蒙老家的味道轻而易举地冲毁堤坝，关于“年”的记忆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我心心念念的老家滋味是一碗沂蒙羊肉汤和一块沂蒙大煎饼，羊肉汤是过年的仪式感，而煎饼携带着寻常日子的踏实，它们作为两股神圣的力量，缠绕在我成长的必经之路上。

沂蒙羊肉汤远近闻名，但与庄户人家缘分甚浅，也正是这份奇缺，把惦念和期待填充到日子里，又把日子像面团一样抻平拉长，再用大铁勺舀出一碗清亮的汤水，将等待像山木耳一样热乎乎洗净泡发。我小时候是没有羊肉汤喝的，等到差不多七八岁的光景，父亲兄弟三人都稍微站稳了脚跟，回到老家过年才有羊肉汤。虽是如此，一年里也只喝得到一次，“年”是充满东方气息的魔法，略施小术便将天南海北小伞似的游子吹回故乡，重新聚合成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三个兄弟带着家眷，十来口人聚在一起，而沂蒙老家的味道便是蒲公英的絮，漫不经心地裹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守护游子坚实的记忆。

过年煮上一锅热腾腾的羊肉汤是一件需要全家人通力合作的大事。煮羊肉汤的仪式感从刷锅开始，锅连着里屋的炕，用沸腾的热水刷去尘土和污渍，干草柴火在灶台里窃窃私语，开始发光发热。爷爷自己放的羊走遍了村子的河滩和山坡，在包浆的鞭子反复驯化下终于安稳吃饱找到回家的路。鲁西南小山羊并不温驯，反而有一些野性，肉质也紧实。一只足年月的山羊放血后去掉大筋，连骨头也剃得干净，反复泡十几遍血水，再用料酒葱姜去味。处理好羊肉，开始收拾羊下水。羊下水又叫“羊杂碎”，虽说“杂碎杂碎，又杂又碎”，却各有各的脾气，也各有各的滋味。羊肚、羊肝、羊肺、羊肠、羊心、羊胃，切好后去去膻气，便开始烹煮。煮羊汤没有其他烦琐的工序，重在去掉腥膻使味道纯净，佐料上也不可喧宾夺主，而要是讲究调配适度、原汁原味。羊肉煮得欠火候会内藏血丝，过了火候则口感发柴，精心控制火候下的羊汤才醇正，等到清亮中透着一丝浓白便已成功了九成。

煮好的羊肉脆生鲜美，杂碎糯烂热香，咸味掩不住鲜味。最后，一家人用热闹填满屋子，窗口的报纸被北风吹得哗啦啦响，一个胖瓷碗被热水浸出暖意后放入切得豪迈的香菜，加一点老醋、胡椒炸开香气，羊汤便大功告成。厚重敦实的熬煮是年的滋味，是沂蒙老家的滋味，也是爱的滋味。胃是情绪器官，一碗羊汤顺着喉头下肚，与味蕾共享默契的快感，直到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羊汤的热气顶开，呼一口白气，通体舒畅。

一年一度的羊肉汤随着年的远去退出餐桌，而漫长的生活还要继续。1998年，刚结婚的父母两手空空来到沂水谋生计。父母是最普通的食品工人和纺织工人，供房子，养孩子，白手起家，“三班倒”是家常便饭。父亲上夜班带饭时总是卷煎饼，一小撮白绿分明的大葱裹上黏稠厚重的酱，包在焦黄硬实的煎饼里，呛口的辛辣是一种滋味，足以让人在上夜班时保持清醒。长到灶台高的我也学父亲的样子给自己做饭吃，煎饼是五谷杂粮，在凹凸不平的颗粒感中，娃娃也开始了成长，非得挣脱父母的呵护看到世界一角，才恍然生活不是面皮光滑、香软多汁的小饺子，而是需要咬碎嚼烂的粗糙韧性的煎饼。而羊汤的滋味并没有因为年的结束被热水冲刷得杳无踪迹，之前处理羊肉时留下来的星星点点的羊油是寻常小日子里的光彩，等一团团黄黄白白的羊油柔软凝固，父母小心翼翼将其塞到塑料瓶子里。它们让寻常的日子也有滋有味，素蛋白肉、茄子、土豆片、兔肝、洋白菜……噼里啪啦的律动中，羊油炸物卷进煎饼里，年的余韵依旧让普通的一天滋味十足。煎饼本身只有粮食的清甜，卷上炒菜是炒菜味道，卷上大葱是大葱味道，它从不喧宾夺主，只是默默托起丰俭由人的菜肴，少有滋味才足以包容万般滋味。

羊汤暖，煎饼香，沂蒙年味长。故乡的味道在生命中留下痕迹，它穿过思念的箭，打中岁月的靶心，留下岁月的尘埃在一角斜阳下翩翩飞舞。在广州求学的几年里，在陌生的街头寻找山东沂蒙老家的味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味道大概只有六七分类似，但圆圆口径的大海碗还是似曾相识。得闲回来，我在奶奶爷爷坟头跪拜，听闻几家姐妹嫁人、几家兄弟娶亲，抬头见山，小家庭接续着大家庭在这片齐鲁大地上开枝散叶、瓜瓞绵延。

食也，时也，始也。生命最初的味道是老一辈的汗水、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叹息，而“年”承载着思念和期盼，将食物的味道融合进生活的味道，菜品里吃出人品——醇厚、热烈而不张扬。原本菜是菜味，肉是肉味，过日子将两者调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匆匆的行客也是食客，口袋里的柴米油盐，酿成舌尖上的苦辣酸咸，要生存，也要努力生活，心血和力气让生米煮成熟饭，让羊汤鲜亮，让煎饼喷香，把平淡烹调出滋味，让茹毛饮血变成锅碗瓢盆，更让一个个你、我，成为“我们”。

“知味者谁心已许，维摩虽默语如雷。”一口干粮一口汤，汤水顺着肚肠再次顶开每一个闭塞的毛孔，在大汗淋漓的欢畅里我生长出强健的筋骨，也丰盈着自己的灵魂。羊汤暖，煎饼香，沂蒙年味长——这些年我从没忘记你，你也从未远离我——在远方的时候，常想念到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