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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处少一人

2024-08-09霍路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3期

2022年最后一天,我们三人沿着小路爬向山顶的寺庙,没有走修好的盘山公路,我们选择走记忆中的山路。

山路的痕迹已然被杂草掩盖,参天的密林在风中斜漏出天空,凭借记忆中几条小道或者树木,我拄着路旁随意捡起的木棍,艰难地爬过陡坡。山上的村民纷纷迁往平地,只留下四处都是荒废田地的山坡,正如这个乡村,干涸而贫瘠。

路上,顺路去老房子看了一下。外公信佛,于是在自己房屋临近修了个小庙,曾经日日夜夜燃着的香烛把墙壁都熏黑了,如今只剩下遍地倒塌的瓦砾和短墙,泥塑的神像歪斜着身子,颓唐地坐在断瓦残垣中间。一些尚能从剥落的彩色画皮中看到过去的模样,而另一些只剩下一堆泥土或是一根缠绕着麻绳、稻草的木桩。远处尚且一片青翠,而这块土地已随着主人的衰弱染上了一片枯黄。

走近老屋,母亲与舅舅回忆着每块砖瓦的记忆,满地是枯黄的落叶,院子里的树也是光秃的,只有枝丫还直冲天际。其实,泥墙上成堆捆着的树干竹棒、棕榈叶子,屋檐下乱摆着的竹编的躺椅,都在诉说着当年。

外公爱赶集,逢场时就去镇上茶馆喝茶,然后就着茶水和他的朋友摆上一天的龙门阵,他也爱跑去各处的庙烧香拜佛,再干些以前他做赤脚医生时的活计。

老家常年只有外婆在,所以我都说回外婆家,而不是外公家。

但实际上,外婆家从来都不是这个日夜操劳的女人的,她一辈子都耕种着的土地,是外公的,是舅舅的,不会被认作是这个瘦弱的小脚女人的。但我,这个她疼爱的小外孙女,只会说去外婆家。女人们即使被一个个家庭分开,仍然有着天然的亲近,就像在数万年后,我们仍然能够找寻到我们共同的母亲,感受生命传承的神奇与伟大。

这个夏天住在山里,每次回老家都要爬上高高的山坡,整座山都成了我的花园。

这个花园被勤劳的外婆种满了菜,也养满了鸡鸭鹅,我每次来的时候都站在山坡远处,伴着犬吠声,一声又一声焦急地喊着“外婆、外婆”,要她把鹅赶到一边,因为鸡鸭只是低头啄着地上的谷子和菜叶,而那些大鹅一看见外人就急急地跑过来,“吭、吭”地伸长脖颈,扑棱着翅膀要咬人,比那些被拴起的狗都要守家。

外婆是个瘦弱的女人,却一把就能抓起大鹅的脖子把它们往鹅圈里赶,然后对着狂吠的狗喊着:“自家人,不准叫!”于是,狗也恹恹地趴下来,只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不愿在房子边玩,因为地上积满了鸡屎、鸭屎。于是,我跑到旁边的竹林里,去看拴在一旁甩着尾巴哞哞叫的牛。

竹林里,毛竹自由地胡乱生长着,一旁是开垦的田地,并不算肥沃,但秧苗在勤劳的人们的照料下长得格外茂盛。南瓜、红苕、冬瓜的藤乱缠在一块,我就扒拉着藤蔓去翻找泥地上结的果实,结果东一脚、西一脚,踩得秧苗歪倒一片。

我摘来一个茄子,看见竹林边一根根破土生长的竹笋,就又拿着木棍挨个儿戳着看。外婆看到菜地一片狼藉,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挖竹笋。”

外婆捡起我放在一旁的茄子,笑着说:“这竹笋早就老了。”

她又看向那片竹林,迈着小小的步子,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了几步,手一握一抓,就按住了竹竿。从她两手紧握的缝隙中露出一个两指粗的圆脑袋,外婆按住它的背甲,就将一只笋子虫捉在手中了。

在田里玩累了,我就坐在院子里的竹躺椅上看蓝蓝的天空,看流动的云。天空又高又远,在竹叶的遮蔽下,偶尔才会有亮晃晃的光斜漏出来。

一阵风刮过,满院的竹叶就沙沙地响起来,我睡着了。

外婆唤醒我时,就像唤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鸡小鸭一样,没有差别。

傍晚,我看见外公背着背篼,从山脚环着弯弯的山路爬上坡来。外公戴着他的行军帽,嘴里叼着旱烟,他弯下身子摸着我的头,说:“来了。”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把盐花生或者一兜糖塞到我手里,然后才走到灶屋将背篼放下。

我握着手里的糖,小心翼翼地拆开,然后喂进嘴去。外婆也走过来,说:“马上就吃晚饭了。”她将一个散发着竹叶清香和肉香的东西递到我面前。剥开外面烤脆的外皮,里边露出笋子虫的嫩肉,撒上几颗粗盐,我一张嘴就吃进肚里。

这是我在城市里再未尝到过的美味,就像再未见过这时的流云奔腾,群山浮动。

当我再次踏进院子,地上已经堆满了落叶,只有竹林还是一片翠色。我亲手折了一根竹子,嗅着手上的竹叶味,这里的记忆都不属于我,他们是如何将这一间间泥土房搭建起来,如何用柴火、农具、佛经、香烛将这里一点点塞满的,我都不知晓,我只是以此来纪念遥远的过往。我该记得什么,那些难爬的山坡,满是鸡屎鸭屎无处下脚的泥土地,夏日飒飒的风吹来一片竹叶响,南瓜藤,笋子虫,以及竹林深处的人家。

土屋里什么都没有,几根顶梁柱支撑着已经歪斜的房屋,东西多搬去山脚的新房子了,只有些破败的农具胡乱堆在外间的地上,时间久了,瓦片、木材渐渐少了,大概过两年也就没有了。原本锁好的门,微微一挑就可以打开,最中间的正屋还供有一个佛像,下面是条长桌,长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香烛台、朱砂瓶、绢花等。屋里的一切都是黯淡的,在房顶的玻璃窗下,尘埃随着斜射的光缓缓落下,一如过往。

屋檐下,还有一把已经坏了的竹躺椅被扔在一旁。

或许人世间的生死、明灭、存在与消亡于外界并没有太多影响,风依旧吹过山岗,叶也照样春生秋落。我开始觉得有些惬意了,在长期的焦虑和压抑后,我反而觉得在这里可以有片刻真实的轻松。我就站在这片竹林中间,什么也不想说。

今天,我们一行人商议着去山顶的寺庙烧香,为病痛中的外公祈福。

我说我也去,其实我并不信佛,也并不会真的去叩首拜佛,最多只会去烧个香,在现代教育下,我知道求佛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然而,我正来着月经。

于是人们围着我,先是低声警告我:“你不可以去。”

我生性执拗,早已看透这些。我说:“就去了,又如何?”我心想,莫非神佛还会怕这点点血迹。

然后人们半带着哀求,对我说:“你可以去,但你不要进去。”实际上,这种长久地被视为忌讳的鲜血意味着生命。就像他们心中的神明具有创造生命的力量,人类女性同样具备这种能力,每月之潮汐,让人类女性与传说中的神明产生隐秘的联结与共振。但在他们眼里,我的拒绝不过是将家里的亲人、自己的命运拿来做赌注。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我怎么能这样做呢?人们正在围着你,他们注视着你,要你一步步地妥协,最后自觉地遵守着从来如此的规矩。

最近寺庙香火旺盛,附近的人们都来此处烧香祈福、辟邪祛晦,等我们登上山顶,只见寺庙门前的巨大香炉火光冲天,烟雾缭绕。

见我还是不愿意乖乖听话,母亲将我拉到一旁,说:“你这个人啊,犟得很!”然后又警告我,“不要进去,你就站在外面。”然后拉着舅舅就往佛殿里走去,原来连烧香我都是不能去的。

我默然无语,只得直挺挺地站在高高的门槛后,看着他们捐钱买香,看着收钱的男人上下打量着他们,然后在一沓厚厚的本子上记好名字,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掌,三拜谢香。

在几日前,我回到乡下时,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外公埋在厚厚的被子中艰难地呼吸,他大张起嘴巴,薄薄的嘴唇包着稀疏的黑牙齿,吞两口汤汁就再也不愿张开嘴。外婆将我拉近他的床前,对他说:“看外孙女回来看你了。”

外公缓慢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只是缓缓地摇头,一股污浊、衰颓的气息就喷在了我的脸上。“他知道了。”外婆对我说。

“外公你要好好的。”我再次重复着这句祈求。他缓慢地抬起左手,捶向自己的胸口,我说:“外公,是不是胸口难受?”

外婆就唤来舅舅,将床铺掀开,原来他竟瘦得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他现在这个样子,太瘦了,就算平躺着,骨头也硌着不舒服,所以时常需要翻身。”外婆和舅舅一边帮他翻身,一边盖好被子,“之前你舅舅没回来的时候,我都可以把他抱起来。那时他还可以骂我,要我滚出去。”外婆摇了摇头,“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概人到最年老的时候就像是初生的婴孩,要吃最柔软的饭食,嘴中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连要做什么都需要旁人的帮助。

过年时,我们就常常围坐在院子里烤火,连手机都不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到年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亲眼看着外公这般痛苦地在生死线上挣扎,再加上突然而来的急事,我抛下一切逃离故乡,直到再次回到熟悉的车站和街道,我才恍然自己已从乡村出走。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母亲打来一个电话,她哽咽道:“你外公,刚刚走了。”

我的脑袋一阵发闷,我静默着,竟不知道说什么。

“把你那边的事做好就回来吧。”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生命的流失,连带着做事也惶惶不安,我几乎是搞砸了一切。

依照算好的安葬吉日,还需停灵几日。再次踏上回乡的路,原本在过年时挂好的大红灯笼和红色剪纸都被一一拆下,换上了白布白花,风也在山岗中吹起呜呜的声响。

我再次回来。他们看着我跪在蒲团上,在木棺和灵位前烧上几张纸钱。

父母和舅舅、舅妈们都已经熬了好些天,白天收拾东西,晚上熬夜守灵。在停灵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让他们好好睡下。母亲不肯让我一人守夜,她心疼她的女儿,她也怕我一个人害怕。我安抚着他们,说我已经长大了。

于是,只有我和另一个匆匆赶来的人守着火盆,看着烧得通红的木炭在寂静中啪啪作响。我们坐在门口,今夜连风都在呜咽,我不时望向外边漆黑的天空,平时远处会亮起的灯,偶尔的鸡叫犬吠,在此时却都不见了。我们每隔一个小时就需要跪在灵前为外公续上一把纸钱,然后看着长生烛烟火寥寥。隔着半掩着的黑色棺木,我看见外公最后的模样,他并不是先前那番痛苦的模样,就像是安然地睡着了。

阴阳先生和抬棺人按时在凌晨四时来了。在偌大的堂屋中,阴阳先生摇着竹竿与白幡,口中疾念着往生咒,随后鞭炮的炸裂声响彻了整个湾。

一切都从简安排,只是按照大致流程走过一遍,礼数齐了就够了。领头的人将棺材一一绑好,换上龙杆,八个抬棺人将棺材抬到车上,随时准备拿出凳子垫好,因为此时棺材是不能落地的,如果落地就要埋在落地的地方了。外公要绕过他生活了一辈子的乡村,绕过他走过的小桥与河流、田地,最后再沿着山路走向自己母亲的埋葬处,大概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人类都将回归到母亲的怀抱。

舅舅们拿着引魂幡和灵位走在最前面,沿路丢着纸钱,过桥时就点起一串鞭炮,我们这些小辈则跟着最后。此时的天仍然是漆黑一片,平路时尚且好走,等到爬山时却是困难重重。山坡又窄又陡,霜露深重,抬棺人也逐渐力不从心,棺材越抬越重,他们开始吆喝起来。

“起——起!”

“走——走!”

等到棺材停在井边时,同样要用板凳垫好,人影绰绰,长长的送行队伍已陆续添了更多参加葬礼的人。在暗淡的灯光中,大家沿着山路排成一长路往山上走去。

接着开始爆井,点好火炮、撒满纸钱和米,在暗夜熊熊的火光中,我一阵恍惚。

阴阳先生指挥着抬棺人抬棺入井,然而一个抬棺人在黑夜中走失了方向,阴阳先生骂着领头人,把八人抬棺换作了四人抬棺。棺前三叩九拜,用自己的额头、双手和双膝感受大山的沉重,再站起来,接收撒在身上的五谷杂粮和钱币。我们不得回头,直奔山底。

从此,山里少了一个人。

所有人都自觉地遵守着这个程序,无论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年轻人,大家都不发一言,共同遵从着这样的规矩。

这场仪式连接了新生与死亡,也连接着我的童年与现在。

其实,关于外公的记忆并不是太多,我是外孙女,不过是个外姓的孩子,一个抱着花圈走在最后面的人。

我该记得什么。

平时不常与他相见,再加上升学、去外地读书,那个遥远的童年渐渐被我淡忘。

还有母亲,原本要去成都学建筑设计的她,因为这穷苦的家庭,因为含着眼泪去打工的年幼弟弟,因为父亲动不动就说要去卖血贷款,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我总是在想,如果她能继续念书,而不是被命运推着行走,那么她的人生是否会是另一番光景。而不是在这样一个秋夜里,在一个小房子里产下一个女婴,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而不是在多年后,再拿着这份录取通知书告诉自己的女儿,自己迫不得已的选择。

可是,也正因为她曾经历过痛苦的抉择,她才坚持让她愚笨的女儿能一年又一年地读书。母亲说,只要想读书,那么她就可以供我。

但是,她同样遵守着这样的规矩,因为来月经就不得进入的灶房与寺庙,因为是女儿就不配在灵前送终,即使她作为母亲,努力地把她曾被亏欠的给予我,终其一生,她也无法走出自小就在的囹圄,就像我也无法把她拉出来一样。

直到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山上下来,路边也结起了霜,白茫茫的雾中,我什么也看不见。

外婆还待在屋里,她被要求不得出门做最后的送行,连远远看一眼都不行,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所有人都去送行的夜里,她在想着什么。

等到孩子们都回来了,天已经发白。

最后,外婆走了出来,她看着我们,沉默着,就像这个村庄此时的缄默。

直到回到城市好久以后,我的记忆终于开始丢失了,过去的一切都随着人的消亡、乡村的搬移而模糊起来。

我开始遗忘,流着泪遗忘过去。

南瓜、红苕、冬瓜、茄子也许还在山上的地里种着,也许没有了。

院子里的躺椅早已经坏了。

听说又有老人走了。

大概只有竹林还在风中响,年年依旧。

这一切都随着我踏入城市而模糊了,我又开始因为未来变得焦虑和痛苦起来。

所以,在一个深夜,我开始书写,记录下记忆中的竹林,只是在关于竹林的记忆中,始终少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