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考古的另一种可能
2024-08-07巫晓燕
辽河作为“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定义的中华文明源头之一,已经通过一系列的考古发现得以实证,并且以其材料最丰富、序列最完整的考古依据,将中华文明向前推进了一千多年。这充分彰显了辽河的考古意义、文化意义。那么其有无文学价值、叙事价值?如果有,又将如何体现?津子围的长篇作品《大辽河》无疑给出了答案。我愿将这部作品称为“史事同源体”小说,作家在这部作品中,兼具大辽河历史考证者与故事虚构者的双重身份,以史实考据与文学想象两套笔墨构建了一种“史事同源”的叙事形式。作品不仅完成了对于大辽河的历史、文化层面的史料性的“考察”,同时也在“走一条河”中,完成了对“大辽河人”族群繁衍的想象。读者既可以在这部作品中体会到阅读文化历史散文般的庄重感,也能感受到阅读虚构类作品的自在感,从而生成了多重的、混融的审美体验。
首先,作者大胆采用了文学想象与历史史实交融互现的叙事策略。《大辽河》在叙事结构上有着明确的探索性和目的性,就是要将虚构与史实二者并置,打破历史小说的叙事常态。作品共八章,每章都用两种字体、两种叙事风格呈现。第二章至第七章的前半部分用宋体,虚构了二哥、三哥以及四叔、堂弟、堂妹、二姨、三姐等人物的故事,这些人物在辽河边欢笑歌唱,在辽河边痛苦徘徊,在辽河边繁衍生息,在辽河边辉煌暗淡……他们是一朵朵的“浪花”,但在《大辽河》中,他们又汇成一条血脉流淌之河。虚构的人物让大辽河生动起来,让大辽河沉睡的历史与文化生动起来,叙事的魅力得以彰显。第二章至第七章的后半部分用仿宋体,是作者在沿辽河寻访过程中触摸的历史遗迹、听闻的历史掌故、亲历的风土人情、阅读的史料典籍。作者沿河行走、查阅资料,看似清醒地追寻大辽河的考古者,但也会因在迷宫般的历史册页中迷失,转换成文化学者,探讨“重新发现河流”这样的文化命题,以及“文明的冲突的本质是时间的冲突”这样的哲学命题。这部分文字,呈现出思想的深度和活力。
第一章和第八章,作者的构思略有变化:第一章以仿宋体开篇,宋体续篇,仿宋体终篇;第八章则是以仿宋体开篇,宋体终篇。看似结构略有不对称,但是作者的巧思在于这两章内容上达成的照应。第一章时间追溯到宋朝,公元1000年左右,作者描写了二哥三哥在辽河边烧窑谋生,发现龙凤玉佩的故事。第八章时间则追溯到久远的文化蒙昧的部落时期,描写了作为玉工的四表哥为部落女首领戊母打磨龙凤玉佩的故事。由此,整部作品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形”结构,从发现龙凤玉佩,到一代代传承龙凤玉佩,最终追溯龙凤玉佩的缘起,从而完成了一次穿越时空的、对大辽河千百年来人文历史的寻找之旅。需要说明的是,作者在以宋体和仿宋体区分的两种文体中,在看似“分裂”的文学想象与历史史实的双线叙写中,偶尔会有文体上的交错、参差,例如在第三章叙写堂弟私自越边的故事中,插入了这样的文字:“仅顺治三年至康熙十年,25年间就有3315人被流放到尚阳堡,涵盖刑部发来的流人2654名,督抚衙门发来的流人661名,加上被流放的妻子父母兄弟,总数超过了几万人。”再如,第二章仿宋体部分,作者重在引用史料介绍明长城基础上修建的柳条边,但却出现了这样的文字:“我站的那个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四叔营造的那一段柳条边墙,我的面前也吹过一阵风,我感觉到,额头的头发被吹乱了。”我认为,这很可能是作者“有意而为之”,以消弭两种文体绝然区分的割裂感,使作品在结构、语言等方面更圆润、更自然。
其次,《大辽河》在叙写人物时,关注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道德的代代习得和传承,从一个侧面回应了大辽河成为中华文明源头的原因,弥补了考古的情感缺失,让文物典籍活了起来,有了情感内核。作品中,刻画得比较饱满的人物是四叔,作为一个文士,他被贬谪、流放到荒蛮的辽河边的尚阳堡监狱,他虽然以“外来者”、戴罪之人的身份来到边地,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文化象征,一颗传播文明的火种,一个解除病痛的疗愈者。他从一个被侮辱者转为开蒙者的过程,象征了文明、文化所具有的强大能量,正是文明、文化才使得人的存在变得有意义,才使得族群的繁衍成为可能,才使得大辽河的流动充满了生机。具体说来,他珍重的古琴象征着中国文化的礼乐传统,他的生存智慧,例如建造、祛病、教学,都在帮助辽河边的原住民冲破蒙昧,进而才有可能走向未来。四叔作为一个富有象征性的人物,融入了作者有关“史事同源体”叙事的“源头”的意义,他可以称之为大辽河的精神之源,他与作品中的老舅、堂妹等人物构成了一个形象系列,体现了大辽河的开拓、进取、勤劳、忠善、恩德等品格。老舅,为求生存闯关东来到大辽河边,在被本家欺骗后,车东家救了他的性命,此后他终其一生所能来报答车东家及其后人,作家在这个有关感恩的故事里也融入了因果报应的传统理念,这些都为大辽河的精神图谱增添了更鲜明的东方文化色彩。作品中的堂妹是一位独立自主,有着实业报国志向的女性。她在重重阻挠中开设起火柴厂,又在火柴厂的重重危机中,凭借自身的胆识与果敢,使火柴厂得以为继,堂妹也因此成为民族工业发展的“带头人”。这一人物的塑造,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也把大辽河带入了文化的现代时期,堂妹身上展现出来的超凡的胆气和智慧,都为大辽河注入了现代气息和文化自信。总之,四叔他们宛如大辽河中翻滚腾跃的潮头,引领着大辽河永不停歇地奔涌向前。
与之相呼应的是作者所叙写的二姨、二姨夫、三姐、三姐夫等人物,他们带有强烈的世俗倾向,他们粗粝、平庸、琐屑、挣扎,活出了生活的真实样貌。作品中写道:“夫妻之间一旦动手,接下来就滑出了惯性,一生气就吵架,一吵架就动手,从而形成恶性循环。打那以后,二姨和二姨夫一个月一小打,三个月一大打,打打闹闹就像河滩的激流,喧嚣着流过了岁月。”“三姐和三姐夫的关系仍旧阴阳两隔,三姐夫再有钱,在三姐眼里也只是暴发户,是个心穷的男人。而三姐夫则认为,三姐表面上追求尊严、独立和自由,实际上,是心灵鸡汤的重度者患者。”二姨、二姨夫、三姐、三姐夫这些芸芸众生的日常充满了烟火气,自带喜感,他们不能成为大时代的引领者,他们也不是大辽河的“源头”一样的存在,他们太平凡、太普通,但他们却是生活这条大河的“主潮”,他们的存在让大辽河在湍急的奔涌中,偶尔地停滞、迂回、缠绕,“东张西望”地“调皮”一下,让大辽河所承载的严肃文化、厚重历史变得更真实、更富有活力。作者在表现二姨这些人物时,所呈现出的叙事上的不紧绷、不焦灼的松弛感,也让故事的魅力、叙事的魅力得以凸显。
我好像读过这样的句子:“离乡的人,总喜欢用河流去丈量一个人的心。”河流,从某种意义上说,仿佛是一个人精神的闪电,它有时会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它那刹那间的光亮可以燃烧每一个离乡人的情怀,照亮每一个渴望归乡人的内心。大河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闪耀的精神价值,在《大辽河》中,它还承载着中华民族的文化情感,延续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考古发现印证了大辽河的史料价值,《大辽河》中一代代传承着龙凤佩的人则演绎了中华民族文化精神得以代代相传的原因,这使得大辽河真正成为一条具有生命的大河。我们知道,大河叙事在文学史上并不缺乏,大河叙事的魅力也征服了众多作家和读者。然而,如何让大河叙事生出新意,则是一个难题。作家津子围在《大辽河》中探索的“史实同源体”叙事策略,无疑为大河叙事带来新的创作可能,也为中华民族的第三条母亲河——大辽河的考古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作了最好的诠释。但是,我们也应看到,《大辽河》其创作中还有许多局限,或许正如作家在作品中所说:“辽河如同浩瀚无垠的宇宙一样,越深入越觉得自己的渺小,了解得越多发现自己知道得越少,令我内心充满了怯懦和敬畏。”
作者简介>>>>
巫晓燕,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中学语文教学等研究工作。在CISSCI、中文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数十篇,有作品被《新华文摘》“论点摘编”转载。
[本栏目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