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算
2024-08-07刘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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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南本不想蹚这摊浑水的,一是太敏感,二是不归他分管。翻译过来就是,费力不讨好。
但这么想的不止他自己。首先吴总就更不想沾手,哪有把一把手推到前线的?这是回避的最好理由,也是最好策略:隔山打虎多好。其次,主抓这项工作的李总,他有99个脱不了身的理由,偏偏,今年快59岁了。在老伴儿的鼓动下,他硬着头皮说,吴总,按照惯例,我早该退居二线了。
这摊浑水就是三年前开发的东北科工贸大厦。三年前,带着迎接新世纪的豪情,当时的集团公司领导雄心勃勃地提出科研、工业、贸易全面发展的战略规划,颇为激动人心。各子公司积极响应,有的加大力度攻克科研难题,申报专利成果;有的兴办或入股实体,实行产业多元化;有的与大型生产资料企业签订战略协议,包销代销其产品。滨城公司以物流起家,科工贸均不突出,该如何响应号召呢?吴总经过苦思冥想,决定利用区位优势和政策优势,筑巢引凤。巢,就是东北科工贸大厦。
吴总说,我们虽然在科工贸方面没有自身优势和长项,但是我们可以借船出海、借鸡生蛋,照样可以实现科工贸一体化发展。大厦建成后,不仅资产本身可以实现盈利,其所构成的平台也会发挥综合性效益,好的项目我们可以合作、入股,信息交换和推广我们可以有偿服务,届时我们将申请国家级科技成果孵化基地,形成一块金字招牌。
吴总充满激情的演说深深打动了大家。商南也很兴奋并深以为然。毕竟公司资产增加了,经营结构丰富了,体量加大了。
集团公司不出所料地批准了可研报告。报告写得好,吴总给大厦的名字起得更好,“科工贸”符合集团领导的战略思想,前边冠以“东北”则突出了滨城公司要做东北龙头老大的势头。命题作文,重在突出中心思想。
东北科工贸大厦规划占地12000平方米,建筑面积42000平方米,地下1层,地上局部12层。大厦除了写字间、会议室、报告厅,还设计了附属楼作为实验室和轻型车间,为科研型企业提供配套设施,也体现了科工贸里的“工”字。商南特别提议,一二层要设计足够的商业面积,零售店、咖啡屋、快餐厅等等一应俱全。这个提议得到了吴总的高度认可,说还是年轻人意识超前。立项、审批、买地、七通一平,直到封顶,一年出头,一切都很顺利,甚至颇有大干快上的气势。
可是,自打封顶,工程似乎真的封住了。分明是一潭清水,却逐渐混浊,这从李总焦灼而无奈的表情上就可窥见。
封顶后,无论打多少款,几家工程队就说钱不够,无力支付材料和工钱,不能开工。在瑟瑟寒意中,科工贸大厦灰秃秃地伫立着。能否收尾、何时收尾、如何收尾,深不可测,暗流汹涌。
难怪李总以59岁为借口,要撂挑子。
商南尽管并不十分关注科工贸大厦,但也非常清楚,这是蹚不起的浑水。集团那边也有消息表明,上级对此非常重视甚至恼火。迟迟不能竣工,已经说明必有蹊跷,何况,他还多少了解一些细节。就在两周前,李总突然喊住了正要下班的商南。
李总是名老兵,团级转业,到一家国企当主管后勤的副厂长。可能身上保留了太多军人的直来直去,跟领导处得并不好,尽管卖力,却未见赏识,反而时常成为笑柄。圈子里流传一个笑话,说李总所在企业赞助了一项文艺活动,厂长终于有机会宴请心仪已久的女明星,自是十分兴奋和重视。为了避开公众视野,厂长把宴请任务交给了李总负责的食堂。食堂的包间也是不错的,能唱歌,关键是隐秘性好。李总得到指令高度重视,亲自戴上了炊事员的白帽子和白套袖,深入厨房,严格把关,亲口品尝了每一道菜。厂长看女明星吃得很满意,于是传令,请李总来敬杯酒。李总一身炊事员打扮就来了,明星看见,为了体现平易近人,马上站起来,说了一声大师傅辛苦了。厂长费了好多口舌才让明星相信来敬酒的不是大厨。厂长看李总没有表现出惊喜和崇拜的样子,就提醒说:“这是著名表演艺术家唐老师。”李总耳朵被炮震过,有点儿背,听成了谭老师,于是一口一个谭老师地叫着,弄得明星好不尴尬。酒局没有尽欢,厂长对李总很是恼火。偏偏过几天李总遇到厂长,当着众人面兴奋地说:“我昨晚在电视上看到你请的谭老师了。她名气挺大呀。”
这种与时代的疏离和自身的憨直,吴总倒是颇为欣赏,也许他正需要这样一个副手。于是,在李总55岁的时候将他调了过来。以如此“高龄”高就央企副总经理,李总自然对吴总充满感激,并决心尽职尽责以报效吴总。军人本来就讲服从,何况对恩人。
李总看四下无人,把挎包拉开一条缝儿,露出了汾酒的黄盖儿:“商儿,我有好酒,陪我喝两杯。”商南说:“什么好事儿,想起来找我喝酒。”李总苦笑着说:“哪有好事儿。”商南知道李总是个装不住的人,估计是要倒苦水了。听人倾诉发牢骚,这是善事啊,去吧。
两人来到一家清真馆儿,点了水爆肚、扒肉条、全羊锅和花生米。刚喝一盅,李总便夸奖商南,处理西库拆迁的工作做得好,还竖起了大拇指。所谓西库拆迁工作,是指商南分管的分公司有个仓库,因为地处路西而称为西库。在西库面临拆迁时,商南作为主抓这一工作的直接责任人,顶住内外压力,最终捍卫了企业利益。但是,相对于最后的货币补偿,商南更倾向于产权调换,因为这样可以获得更好的可持续发展能力。可惜,这个方案被吴总否决了。听了李总的赞扬,商南知道,老大哥是真诚的,谦虚两句便领受了好意。李总接着说:“虽然我在会上没表态,但我心里是支持要那个新仓库的。”这句话从李总嘴里说出,商南倒是有点儿意外,因为吴总坚持货币补偿的一个理由就是支付李总负责的工程款,李总理应支持货币补偿才对。商南不便表态,于是敷衍说都过去了,各有利弊,但心里感觉李总在这个问题上是没有私心的。
李总说的是实话。眼看着真金白银哗哗地流向各工程队的口袋,他甚至希望单位没有那么多现金,心疼啊。他想拒绝在付款单上签字,可是上有吴总下有工程部的房经理,自己又没有拒付的依据,只好硬着头皮一笔笔地签了下去,可是心里却备受煎熬。老伴儿说,你趁早别干了,这钱花得像流水,早晚出事儿,报恩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啊。李总虽然知道老伴儿言之有理,但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像房经理背地里给他编的顺口溜:“带过兵、扛过枪,气宇轩昂下地方。身为厂长管食堂,就是没有盖过房。”——李总对基建一窍不通。当时自己为此推辞过,可是没架得住吴总的鼓励和命令,关键是,他很清楚自己怎么来、为什么来:不就是当铺路石、挡风墙嘛。
李总需要倾诉,也需要主意。直觉告诉他,商南是个可靠的人。自己的实话没有得到回应,不免有些失落,但还是忍不住唠了一些工程方面的事,听得商南颇为震惊。
不知不觉,李总竟然有些醉意。临走,李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老子不干了。
躺在床上,商南闭目回顾李总断断续续的话,惊起几身冷汗。一是区区一栋建筑,居然招募了十几个工程队,连脚手架支模板都单独找了家公司,更不用说消防、门窗、给排水、电气等等。李总说这是吴总的意思,目的是加快进度,形成竞争,似乎也有道理。二是预算出自工程部预算员之手,而不是原来以为的造价师事务所。三是目前付款的依据正是这个预算,而且几乎付到了80%,扣除常规的质保押金,几乎已经全额付款了。那么为什么工程队还有理由不开工呢?第四是变更认证单满天飞,数量之多,权属之乱,已经失控。
商南也不懂基建,但是管理的本质是相通的。比如变更,在物流中也存在实际发货与合同和调拨单有所出入的情况,只要双方认证、记载清楚就可以,然后作为结算依据。商南想,施工中的变更也很正常,毕竟实际情况与设计和工艺会有不同,但是在变更认证单上签字的权限和程序必须把握住,否则是否科学、造价是否合理都是问题。晚上喝酒时,商南不禁针对变更失控表达了些许疑问。李总擂了下桌子,激动地说:“我他妈不懂啊,我那么信任他!”
商南知道,他,指的是指工程部的房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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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经理是为了科工贸大厦而被吴总专门从一个直供企业调来的,而后,以他为核心,招兵买马,组建了工程部,归李总领导。吴总派人商调的时候,直供企业一路绿灯,全力配合,待双方盖完章,调动已成定局的时候,直供企业的领导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小房能干是能干,但要控制使用啊。这边的人事干事心想,你不早说。当然,早说我也当没听见。
房经理毕竟干过基建,对开发路数很熟,似乎对土木工程也挺内行。李总很为有这么能干的助手而高兴,大事小情,从规划设计到预算造价,从建设招标到现场管理,都交给了他。李总最关心的是安全和进度,每天把自己累够呛。为此房经理又给他编个顺口溜:“安全帽儿红光闪,健步如飞上跳板。张罗送水和加餐,前胸后背都是汗。”吴总看到李总忙碌的身影,总会夸他几句,不愧是军人出身。李总也找到了带兵训练的感觉,干得一包劲儿,直到工程停滞下来,一包劲儿泄了。
这几天李总经常被吴总敲打,言下之意工程不能收尾,责在李总,顿觉压力山大。于是,他带领房经理分期分批给工程队们开会,督促他们尽快克服困难复工。李总参加了第一次会议,在会上做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要求大家从大局出发,以国家利益为重,克服资金困难,说服和教育建筑工人同志们,舍小家顾大家,尽快推进工程建设。讲到激动处,李总还向工程队的头头们鞠了个躬。工头儿们一听,心里踏实了,顿时报以热烈掌声:原来真如房经理所说,李总不得要领,于是更加哭起穷来,反而质问为什么不拨付工程款,弄得刚刚感动了的李总焦头烂额。会后房经理对李总说,他们一看见你这个级别的大领导就像见到了主心骨,光想着要钱,根本听不进苦口婆心的教导。所以第二次会议,李总干脆不去了,郑重委托房经理做好思想政治工作。
最近商南乐得清闲。西库拆迁没采纳他以新规划建设的现代化仓库为补偿的意见,等于缩小了一半的仓储面积,分公司的业务量马上随之减少很多。而他与吴总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吴总也很少给他分派工作。总之,商南的工作缩水了。除了党务和一些面子上的会议,作为副总经理的商南不得不参加,其他会议,只要事不关己,商南是能推就推,吴总也不勉强。今天这个关于大力推进科工贸大厦收尾的会议,与己无关,但商南想了又想,没有推辞。
因为前几天李总找他喝酒,谈及工程的问题,让商南觉得,有必要为老大哥捋捋清楚。商南对李总是心怀敬意的,现在这么实在这么肯干这么懂得报恩的人不多了。但也有些可怜他,很明显,吴总用李总,用的就是他的不懂开发业务和报恩心理,知道他管不到点子上,也不会拂逆吴总。上次喝酒的时候,商南说过:“老大哥,我有一个观点,要么不管,要么管到底。”李总叹口气:“我何尝不想啊。这不就是开始时候不太懂,现在又不好意思嘛。当年我在部队,哪个瞎参谋烂干事唬得了我?我跟政委也没少拍桌子。可现在,地方上复杂呀。”
会议首先由吴总传达了上任一年多的集团公司张总的电话指示精神,核心思想就是对工程濒临烂尾提出了严厉批评,要求滨城公司迅速拿出方案,在组织上、管理上加大力度,尽快收尾,遏止资产进一步流失,争取早日产生效益。商南通过内线已经知道张总批评得很严厉,否则吴总不会突然着急开这个会。以商南对财务出身的张总的了解,公司账面上挂了那么多工程费用和新增的三项费用,效益大幅下滑,现金流高度紧张,资产流动性严重降低,肯定会非常关注甚至大为光火。
接着李总憋憋屈屈地做了检讨,然后是房经理汇报了采取的举措,主要是如何给工程队开会。吴总接着谈了几点意见:一是加大资金筹措和倾斜力度,必要时以部分资产如清收欠款回来的汽车和闲置房产抵顶部分工程款,不能功亏一篑;二是继续做好工程队的工作,特别是欠款较少、关系形象的工程队,要各个击破;三是要求各经营部门全力配合,开源节流,共渡难关。
吴总讲完让李总补充,李总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耷拉着眼皮说吴总的指示很全面明确,自己没有可补充的。吴总接着环视一周,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大家自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了商南这儿,他感到李总的脸转向了自己,似乎有所期待。商南本在犹豫是否发言,但刚才吴总的讲话刺激了他。以吴总的水平,他看问题往往是一针见血的,是能抓住主要矛盾的。可是这三条意见,分明是避重就轻、南辕北辙,这让他不得不一吐为快。商南沉思片刻,缓缓地说:“我提点儿建议。”只见吴总和房经理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商南没有理会。他说:“作为甲方,我们在给付工程款的问题上,比照社会,做得是比较好的,并没有较大拖欠。社会上很多建筑合同,是要求乙方垫付资金直到封顶的,而我们并没有这么苛刻。为什么只有不多的欠款,却非要停工呢?莫非停工、烂尾与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说到这儿,大家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李总的眼睛更是一亮,显然,说到了他的疑惑处。
见大家都在期待,商南接着说:“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极有可能是,他们的成本甚至利润已经收回,坐等的,是更大的利益,不干,比干更合算。换句话说,他们的利益和楼烂不烂尾已经没有关系了。”
“特别是这么多的工程队,他们很容易形成互相攀比,不是比谁干得好,而是比谁额外得得更多,甚至还会达成攻守同盟,不见肥肉不松口。这时候谁先开工,岂不是没法儿在圈内混了?”说到这儿,商南瞟见李总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给老大哥的思路捋得差不多了,于是停止了发言。
安静片刻,吴总说:“我们现在是要解决问题。商南同志,你的对策又是什么呢?”商南看了看李总,特别希望他能说出答案,避免自己陷入太多。但是李总就是低头不语,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漫长的10秒过去,商南见李总不肯出头,只好挺直身体,自圆其说:“对策就是,重新预决算!”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房经理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的预算人员是有国家正规资质的,重新预决算,等于是对我们工作的否定,也是巨大的浪费。我可以保证,将来聘请建行审核,也必然同意我们的预算。”
商南针锋相对:“什么叫建行同意我们的预算?建行理应把我们的预算降下来,降得越多越好,这才叫为国有资产负责!让建行附和我们的预算,那还有意义吗?”商南又来了在大学当辩论队主辩的劲头,给“同意”二字加上了逻辑重音,抓住了房经理同意二字的漏洞。房经理连忙低声说不是那个意思,便不再作声。
如此火爆的场面,大家都低头不语。吴总将目光转向了李总。李总憋红了脸,终于鼓足了勇气。他噌地站了起来,坚定地说:“我赞成商总的意见!”接着,班子其他成员也纷纷附和:商南的这番剖析实在不好辩驳。
商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还像个军人的样子。但李总并未结束发言,他接着说:“我请求由商南协助我,共同负责大厦收尾工作!”
商南惊出一身冷汗,越是不想蹚浑水,越是不得脱身。此时,会议室里居然响起了稀稀拉拉不知趣的掌声。这掌声,可能是大家对商南在处理西库拆迁工作上的没有表达出来的赞赏,面无表情的只有吴总、房经理和商南。
当天晚上,不情愿的商南发了条信息,对方回复:“这是好事。我配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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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南从义气出发,帮老大哥理顺一下思路,没想到被绑上了战船。李总倒是很得意。其实自从他以即将59岁为由,向吴总提出退居二线被拒绝,就有了这个想法。那天请商南喝酒,就是要交个底,试探一下。接着开会商南那番分析,也说到了自己心里,证明自己没走眼。自己以前总觉得哪不对劲儿,却没敢多想,更不敢多说——不能破坏大局啊。但是眼看自己要成为烂尾的主要责任者,就必须有非常举措了。李总心想,工程我不懂,事情和人我还是能看明白的。
同样被绑架的,还有吴总。此刻,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面向窗外,一动不动。那天的郁闷难以言说,完全是失控,在预料之外。最意外的是李总,一改平时早请示晚汇报的作风,居然于众人面前公开挑战,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只好在众人的掌声中接受商南协助李总的事实。当然,商南上头有人,也让自己不得不迁就。让他们俩走到一起,特别是商南走向前台,不是好事啊。
过去小看了商南,现在又小看了李总。聪明人最大的愚蠢,就是以为别人都比自己笨。
商南工作量缩水,最高兴的是佳桐。这样商南就会多陪陪自己,也不必跟着他为工作烦心。可是还没来得及享受,商南又蹚入了浑水,佳桐有些气急败坏。两个人从分公司下班的路上,佳桐一直喋喋不休,抱怨商南没事儿找事儿。商南本来就心烦,索性一声不吭,把车开得飞快,说好的一起吃饭也不吃了,直接开到佳桐家小区门口,没好气地说下去吧。佳桐也不示弱,把车门掼得山响,气哼哼地扭头走了。
想起来两个人这还是头一次生这么大气,更是第一次因为工作产生矛盾。作为分公司财务的实际负责人,佳桐在工作上对兼任分公司经理的商南总是全力配合。以前有点儿小摩擦,都是类似在哪儿吃饭这样的小事,总以商南服从告终,为此佳桐一直很得意。但她不知道,脾气再好的男人也有自己的逆鳞。商南的逆鳞就是工作,让他在工作的问题上迁就、违心,是万万不可的。
海涛建设的老板关海涛这几天颇为不悦。自己是当地较大的建设工程公司,承揽了科工贸大厦的主体建筑,理应得到更多的利益分配,可便宜都让侯小个子占了。侯小个子原来在海涛的老爸关老爷子的村办建筑企业当木匠,经常把门框窗框打得歪歪斜斜的,为此没少挨关老爷子踹。现在居然也拉起一支队伍,还攀上了滨城公司的高枝。招标会上,侯小个子看到海涛来了,赶紧作揖使眼色,海涛明白那是怕自己揭穿资质造假的事儿。海涛当然不能那么做,老关家在当地是有口碑的,哪能做下三滥的事。但是在给付工程款的问题上,房经理明显偏袒侯小个子,这就不对了。海涛一眼便知,侯小个子的工程造价只有自己的一半不到,而每次付款却没差多少,这就形成了两家公司付款比例的不平衡。这还不算,房经理还通知他,最近公司资金紧张,要以车顶款,还美其名曰是因为自己喜欢车。
海涛直接找到了房经理。他知道找李总没用。李总虽然是个好人,人也肯干,但是早被吴总和房经理协力架空了,而他本人也不懂建筑,每天上上下下累够呛,却没忙到点子上。因此,真正好用的,是房经理。
房经理听明白来意,马上满脸堆笑,先说:“我老婆孩子这次去新马泰,玩得很高兴,让我转达对你的感谢呢。”一边应付着,一边思考如何应对。房经理最擅长的就是现挂,转眼间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兄弟误会了。最近税务查得紧,我们公司贸易部门有笔大买卖,收了不少预收款,我们不敢放到账面上,就先以工程款的名义打出去。打给侯经理,暂存一下,将来我们公司需要用这笔钱做贸易的时候再打回来。你知道,侯经理那块儿不是不像你那么规范、那么引人注目嘛,操作上方便一些。”海涛一听,虽不知真假,但也没法辩驳。接着房经理又说:“至于顶账的车,我劝你该要就要,不要白不要。一个是现在钱确实紧,另外公司有个姓商的,不知好歹,被李总拉进来协助他。这小子专门跟老大对着干,以后可能麻烦些。”房经理顿了顿,看海涛基本被自己说服,又一转话风:“当然了,姓商的还嫩,李总那样你也知道,有吴总和我在,翻不了天。”
海涛和大多数建筑企业老板不太一样。一是有个老爸,二十多年前就在村里拉队伍搞建筑,四里八方,南下北上,给集体创收,给村民谋利,很受尊重,人称关老爷子;二是老爷子为了圆自己的建筑梦,把海涛送进大学学工民建,毕业后就给注册了海涛建设公司。有基础有声望又有了专业知识,这些年发展不错。科工贸大厦这个活儿老爷子很看重,他通过一位政府领导找到吴总,顺利通过了招标,只是没想到,一个不大的工程,被拆分成十多家。海涛都不想干了,但是老爷子说:“干吧,给央企干活儿名声好。另外钱给得也好。”
海涛很清楚,这个大厦,他一家公司就都能干。他当初也是奔着整个儿大厦去的,哪知道被拆分出那么多标段。再加上造价很松,因此在管理上就没倾注太大心血。但海涛心里一直有惴惴不安的感觉,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海涛前脚走,侯小个子就从房经理办公室的里屋出来了。昨晚他们打了一宿麻将,侯小个子不出所料地输给房经理两万块钱,双方都很愉快。侯经理打着哈欠说:“老大,你刚才应付得太好了,有水平,不愧是忽悠系毕业的。”房经理故作嗔怒说:“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我把这帮人都得罪了。”“老大,有我在,你放心,这都不是事儿。海涛读了几年大学就了不起了?还早着呢。不用说他,他老爹当年干活儿死了人,不也是我摆平的吗?”
侯小个子说的是真话。家里男人跟关老爷子干活儿出事故死了,人家死活要报官。报官就麻烦了,经济赔偿、法律责任、行政罚款、资质降级,一样儿也跑不了。最后是侯小个子软磨硬泡、软硬兼施,拿出滚刀肉的功夫才使对方同意只要经济赔偿的。这也是关老爷子不惜造假帮着侯小个子完善资质的原因。出来混,总要还的。
拆分这么多标段,招了这么多公司,吴总有他的难处,房经理有他的算盘。找吴总的人太多了,只好排排坐吃果果。对房经理来说,乙方越多越好控制,不会一家独大。同时,只要在工程款和管理上拿捏住,他们会竞相上供。标的那么高,他们不懂吗?还有变更认证,给他们省多少成本,提高多少造价,那都是心知肚明的。
吴总因为受到了上级批评,对房经理也不太满意,觉得他玩得有点儿大了。什么都得有度,现在可好,控制不住了。过去对工程队是令行禁止,现在是表面听话,其实在打自己的算盘。钱没挣到手的时候听话,挣够了,就不听话了。就像驯兽,你得饿着它们。现在让他们真复工,恐怕他们就像吃饱的懒汉,伸懒腰打哈欠,就是不爱干活儿,还在等着投喂。想到这儿,吴总突然觉得,让商南介入也好。这小子肯定会不遗余力、不留后路,最终引起小房和工程队们的众怒。这帮建筑公司老板,其实就是包工头,把他们得罪了,可没有好果子吃。当然吴总也需要他推进一下收尾工作,毕竟,上级指示不能糊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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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总把商南拦住,又拉开了背包拉锁。商南不等他拉开,扭头就走,又被行伍出身的李总拽了回来。这酒不喝还不行了。说实话,商南还挺喜欢李总的憨劲儿。不奸不坏不耍滑,有点儿憨,上海话叫拎不清。拎不清怎么了?商南倒觉得,蝇营狗苟的事儿拎不清,正是大道上的拎得清。
两人来到一家杭帮菜馆,他家的龙井虾仁和花雕醉鸡做得好。南方馆子比较讲究,先给客人倒杯龙井。商南闻了闻,一股奶香,不禁叹道好茶。那边李总握住杯子,不烫,一饮而尽,随即几乎吐了出来:太烫了。李总没好气地骂了句:“他妈的,摸着不烫,喝起来挺烫。”商南说:“那是中空的茶杯,保温隔热。”李总自嘲说:“拿搪瓷缸子喝惯了。”
喝下一盅酒,李总便迫不及待地解释说:“小商,别怪我没跟你商量就把你拉下了水,我也是没办法呀。我到了这块儿不久,吴总就把这个重任交给我,我是诚惶诚恐啊。一开始看着大楼一天天长高,一切顺利,我还挺高兴,可后来怎么给钱、怎么动员都没有太大进展,我这个火上的呀。最近吴总天天批评我,说我工作不力,我真是冤枉,所有大事都是按吴总指示办的,所有具体事都是房经理落实的,人家工程队根本不认我。”
说到这儿,李总独自干了一盅,商南一看,也陪了一盅,欠什么不能欠酒。李总接着说:“你大嫂早就说,我就是人家偷驴我拔橛的角儿,早晚得让人家算计进去。我跟吴总请示,我快59岁了,把位置让给年轻人吧,吴总坚决不同意。”商南早就听说李总惧内,几乎对老婆言听计从。估计老婆大人不点拨,李总还干得一包劲儿呢。
李总郑重地端起杯:“商儿,老大哥敬你一杯。以前咱俩接触不多,通过拆迁这件事儿,我觉得你是条汉子,能顶住压力,还有办法。可惜,要来的钱都霍霍了。”
两人干杯后,杭州炸臭豆腐上来了。商南说:“这是下酒好菜,还宽肠理气。”李总说:“有你助力,我是肠也宽了、气也顺了。下一步咱俩怎么办呢?”他还挺急。
第二天,李总请求召开一个关于收尾工作的会议,请吴总参加。李总根据昨晚和商南商量的结果,提出几点建议:一是聘请具有正规资质的外部机构进行决算;二是现在开始到结果出来以前,停止任何形式的支付;三是继续要求工程队组织人力和材料进场复工,没有条件,否则按违约论处。最后一条虽然可操作性不强,但却是必须做的动作,是山穷水尽无法收场时诉诸法律的前提。李总以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读完这三条,吴总和房经理忍不住交换了一下眼神儿。这也不是原来的李总了,这三条都在点儿上啊。房经理心里骂道,商南这小子真坏,肯定是他出的主意。
对于聘请外部机构决算,房经理忍不住跳出来说:“这笔额外的费用怎么出?”商南说:“找建行同意我们的决算难道不给钱吗?堂堂建行不会算都不算就同意吧?”商南又特意加重了同意二字的读音,房经理无话可说。
吴总说:“那怎么找外部机构呢?”李总和商南早就想好了,这个必须由他们来找,否则他们一定会说不公平有私心。于是李总说:“这个,还得麻烦房经理,你熟悉这个圈子,你来找吧。”房经理一想,如果只能如此,这也算是个好结果。于是说:“那还是建行吧,建行权威。”商南心想,计划经济时代,的确建行的预决算业务是独此一家,不过,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国家对这项业务放开,社会上成立了许多造价师事务所,一样具有权威,而且服务好、价格低。但这些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就让他暂时以为别人还比较好糊弄吧。
海涛也听说了这三条,还莫名地兴奋了一阵,觉得这才是正经做事的样子。可转念一想,这么一弄,眼看到手的额外利益就可能减少,这毕竟是钱啊。海涛甚至不知道,这三条该成功还是失败,理想的他和现实的他在打架。远的不想,先把手头的落实了。他赶紧吩咐手下人,尽快把车过户,避免夜长梦多。他暗自庆幸,幸亏那天听房经理的话,把以车顶债的协议签了。5辆旧车,作价200万,虽然虚了点儿,但比得不到强。何况,这些车都是路面少见的车型。一辆80年代的老奔驰,房经理神秘地说,这辆车有文物价值哦,是某某大领导坐过的。还有一辆福特野马跑车,红车身白折叠车篷,很拉风。
接着,他又把项目经理和会计找来,让他们把成本费用算一算。他知道,由于这个项目的预期太好,所以在抓工程管理上有些松懈,如果按照新决算,可能效益不会高。大致算了一下,果然,比以往的工程成本高出不少,这还不包括好处费,他忍不住把项目经理一顿臭骂。这不是耽误事儿吗?我本来只想正常挣我该挣的,这么一弄,反而弄巧成拙。他想骂李总和商南,可没有理由,最后还是在心里骂了一通房经理,坑人啊。
房经理没想到李总会让他找决算的单位,如果是他,绝对不会放这个权,这不是又掌握到自己手里了吗?也是,李总和商南都没干过这个,肯定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找谁。
三年前,建行预决算部的白主任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了房经理。当时得知房经理所在单位要建楼,白主任希望拿下这个预算任务,因此对房经理比较殷勤,毕竟现在竞争激烈。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找自己做预算,双方也就没怎么联系。前几天房经理突然找到白主任,说让他审一下他们的预算。白主任以为又开发新项目了,仔细听才知道还是三年前那个项目,心想央企那么有钱,项目不应该瘫痪啊。房经理接着交代说:“白主任,我们的预算是自己的预算员做的,你给我审一审,好具备法律效力。”白主任知道,过去一些工矿大厂有自己的基建处,都配备了力量很强的预算员。除了房地产开发公司,现在哪有自己养活预算员的,白搭工资不说,自己做的预算还没有法律效力,等于脱裤子放屁。但这是人家内政,自己不便评论,于是他说:“审预算可是好久没做了,但是,房经理啊,审预算的工作量就相当于做预算,甚至更麻烦,这费用一点儿不少啊。”房经理赶忙说:“费用没问题。”白主任说:“那好,jKFtgoca7HvE0EcOJfLi9g==我一定带领精兵强将,给你严格审查,控制好造价。”房经理说:“是这样,我们的预算员很优秀,他做的预算肯定没问题,你只要大致按照原有预算就行。嘿嘿,如果达到这个效果,兄弟我还会额外表示。”审预算都是往下砍造价,而且往往还伴随激励政策,比如在合理范围内砍下来多少,就按一定比例奖励,目的就是给甲方省钱。这可好,还有要求维持原判的。白主任心想,这口饭不好吃,可也没有把业务推出去的道理嘛,于是说:“我尽力做做看吧。”
房经理信心满满,他相信钱能通神。当年他认识了白主任,其实已经想找他们做预算了,只不过在待价而沽。但就在这时,老婆单位领导的女婿刚从部队转业,求房经理安排个工作,说是在后勤营房部干过,略懂点儿基建。房经理脑瓜一转,让自己人做预算,不是更方便吗?于是赶紧让他去买个假证,然后以工作需要为名接收了他。
但是白主任想的不一样。一个城市很大,可一个圈子很小。做预算的,不论是哪个单位,也不论是哪个专业,就那么些人,即使不都认识,不用拐两个弯儿也能打听到。自己做的预算如何,工程量算得准不准,取价合理不合理,在业界传播很快。不好办哪。
5
建行决算小组进驻前,房经理来到李总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边转着椅子边说:“我按你要求把决算的找来了,怎么安排呀?在哪儿办公?在哪儿午休?中午怎么吃饭?上下班怎么走?”房经理一口气提出五六个怎么,李总心想,这是宣泄不满啊。这要是过去在部队,早命令他起立了,现在却只能压着火气。李总顿了一会儿说:“这些都是小事,我让办公室都给安排好。更重要的是,你带领工程部做好各项资料的准备和提供工作,全力配合决算小组,这是你的工作。”李总现在没有了顾虑,安排起工作来也掷地有声了。
小组进驻后,李总和商南来到特意给他们腾出来的会议室,跟白主任一行见了面。李总表示了诚挚的欢迎,表达了对他们寄予的厚望。商南则通报了目前的情况,也坦诚地说出了疑惑。白主任一听,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非常认同商南的分析,就是人傻钱多造成的。个中原因他很清楚,种种人为的不合理之处更是明了,只是不能多说。他说:“现在来看,我们的工作有点儿四不像:因为要做付款依据,所以像预算;但已经有了预算,所以又像审核预算;工程已经封顶,只剩收尾,所以还有决算的意思。这个情况,我干了这么多年预决算工作,还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啊。”这几句话说得很直很到位,话里话外就是说公司不规范,说得客气是外行,实质就是瞎整。房经理脸不红不白地听着,感到局面要失控。李总和商南也没顾及他的面子,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李总对商南犯嘀咕,如果白主任是房经理的人,做出的决算偏高怎么办?商南认为白主任作为业内人士,在职业操守的约束下,不会太离谱。另外从今天白主任的话来看,这个人毕竟还算坦诚。最后商南说:“李总放心,我有备用牌。”
下班前,商南给衣依打了个电话:“衣依,好久不见,我想吃回头了。”衣依说:“要是没有回头,你还想不起来我了呗?”
说笑归说笑,两个人还像以前一样来到了衣依家楼下的天津回头馆,仍然是两份回头、两碗羊汤。
衣依是开发西库的亿通公司总经理助理,在谈判西库拆迁的过程中和商南交往颇多,双方虽然各为其主,但彼此比较信任和赏识。互为战友,道不同早晚会成为敌人;互为对手,道相同,不妨碍成为朋友。就看彼此在博弈的过程中秉持的是什么。
商南说:“有事相求。你那儿有没有靠得住的预算高手?”接着把目前的情况和目的一五一十说给了衣依。商南知道,亿通公司作为滨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企业,一定有很强悍的预算队伍,唯一的顾虑就是是否可靠。滨城不大,谁敢保证不透露风声?盘外招,毕竟不太好听,弄不好还让白主任反感,把他推向了房经理一边。
衣依费挺大劲儿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揶揄甚至有些气恼地说道:“商南,不在风口浪尖上你难受吧?非要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吗?”商南不能说有人叮嘱他利用好这个机会,彻底揭开滨城公司的盖子,只能说没办法,不能眼看着老大哥遭罪啊。当然,主要还是看不下去糟蹋工作。不知道这些理由有没有说服力,反正衣依没再怨他。但是眼前场景,商南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原来那天佳桐也说了类似的话。看来女人都是现实的动物啊,也许,是对比较在意的人更多了担心和怜惜。
衣依为刚才的激动有些后悔,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心疼。现在怨商南也没用,已经引火烧身了,最大的心疼就是帮助他,于是马上平静下来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我就是最佳人选。我在大学主业是建筑,但是选修过预算课,趁着现在还没忘,可以给你效劳一次。”商南一阵惊喜,衣依当然是最佳人选,只有她是最可靠的啊。但商南还是提出了疑问:“你多年不做,还行吗?对现在的取费还掌握吗?”衣依不屑地说:“傻瓜,现在已经有了预算软件,只要把设计数据输入进去,三大材的用量就出来了,只不过还没普及。取费标准各省建设厅每年每季都会发布,虽然与市场实际有点儿出入,但总体还是准确的。”商南高兴地一把抓住了衣依的手,衣依猝不及防,手里的勺掉进了羊汤碗里,羊汤溅到了衣依白色的真丝衬衫上。衣依掩饰着惊喜和羞怯,故作没好气地说:“干吗呀,至于这么激动吗?”商南也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涩,赶紧说:“对不起,我赔我赔。”衣依说:“谁用你赔,当务之急是给我图纸。”
房经理和侯小个子也没闲着,晚上在一家歌厅,两人点了一瓶皇家礼炮。房经理说:“也不知道是商南主动介入的,还是老李把商南拉进来的,总之这俩人走到一块儿不是好事儿。”侯小个子点头称是。房经理接着说:“商南忘恩负义,现在专门针对吴总。老李现在看明白吴总就是让他当挡箭牌,以他的倔脾气,估计也会不依不饶。这些咱们不管,现在你需要想好,打到你账面的钱怎么处理,一旦得出工程款已经打冒了的结论,公司肯定要往回追,你的账户账号公司财务可都掌握。”这句话的意思侯小个子听懂了,其实就是让他早日兑现,提出现金。侯小个子说:“大哥放心,我做事情,保证到位。我这两天就给你提这个数。”说着伸出一个巴掌,“其余的我慢慢提,一次提太多也不方便。”房经理只好说你看着办。
要说两个贪婪的人走到一起,特别是合伙做点儿事,也真不容易。首先通过试探,要志同,即偷奸耍滑占便宜的志向要相同。但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种志同必然没有道合,只不过是一定条件下的狼狈为奸互相利用,一有风吹草动,必然各奔东西,不互相坑害就不错了。所以,既要合作,又要防范。刚开工时,房经理监管很严,但他的目的是利用手里的权杖敲打工头们。一次对侯小个子进的螺纹钢例行检查时,发现碳含量超标,这样会使钢材脆性增加。房经理没有声张,而是把侯小个子叫到办公室,要求退货。侯小个子一听急了,连忙好话说尽,就差下跪了。当晚,侯小个子敲开了房经理的家门。
今天晚上房经理玩得不太尽兴,总觉得侯小个子在耍心眼儿。以前不怕他不提现金是因为那时还有付款理由和自主权,对侯小个子来说,不提旧的就没有新的。而现在,谁都知道工程款已经禁付,等于挂在前边的大饼子没了,哪条狗会卖力跑?房经理有点儿后悔,对靠山过于相信了。
6
冷战还在继续。在单位,佳桐见到商南,在同事面前特意毫不掩饰地噘嘴、仰脸,爱搭不理。商南觉得这样影响非常不好,对她的不顾大局很是不满。直到有一天,人事部通知符合条件的同志可以报名参加会计师的评聘了,佳桐才给商南发信息,语气很硬地说:“你给我写篇财务方面的论文,我要评职称。”商南一看就很反感。这个反感一是因为他天生讨厌弄虚作假,还是彻头彻尾地假;二是源于他认为职称机制很虚伪,大多数情况下根本反映不了实际水平,相反还造就了一大批造假者。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复说:“我毕竟不是学财务的。你先写,我改,也可以帮你推荐到核心刊物。”但是佳桐非得让他一笔一画写,说:“你以前不是说过帮我写论文吗?为什么你说过的话总要反悔呢?!”商南心想,帮写论文是指修改和润色,什么时候变成包办了呢?再说我反悔过什么呀?一气之下没再搭理佳桐。
佳桐让商南写论文,一是要惩罚,出出气,获得些分量感;二是她知道商南在财务方面很有见地,加上文笔好,写篇论文不费劲儿。但她不知道,这个要求激起了他的反感,于是冷战继续。
何况商南此刻正在为获得图纸而犯愁。去找档案员要,必定打草惊蛇,一个不懂建筑的副总看图纸毕竟比较反常,作为吴总心腹的档案员肯定会汇报,汇报上去就会有猜测。商南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联想。去找工程部要,那更是房经理的地盘。于是,商南盯上了预算用的图纸。
周五午饭前,正是饥肠辘辘时,李总来到会议室,招呼说:“快到点儿了,准备吃饭!”白主任客气地说:“不急不急。”这时候商南也走了进来,打趣说:“我说李总,白主任一行来好几天了,你作为主管领导也没请请人家?”李总忙不迭歉意地说:“请,请,一定要请。”商南说:“那还磨叽啥,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周五,我同学刚给我送来半只锡盟羊,我让食堂给炖上,咱们稍等一会儿吃手把羊肉。”白主任恰好是锡盟人,一听有老家的羊肉,顿时想起家乡肥美的水草和鲜嫩的羊肉,不禁口舌生津。其实这都是商南做的功课,而羊是凌晨李总花500多块钱买的。见白主任没有反对,商南接着说:“李总,你桌子下面的好酒拿出来两瓶呗,别舍不得呀。”李总说:“你就能算计我。”这句话不是做戏,李总一想那500块羊肉钱就心疼,咋跟老伴儿交代呢?
白主任说:“一瓶够了。”听见此话,商南知道,这也是一个酒人:客气也是在一瓶的基础上客气。于是一边打电话交代食堂如何如何,一边热情地去招呼房经理和工程部的人了。
食堂一角用屏风围出一个雅座,用来招待不太见外的客人和关系单位的业务员。此刻桌上用大盆盛着大块羊肉,旁边放着韭菜花和几个小菜。李总拎了四瓶产自内蒙古的宁城老窖——哪是桌下面的,是上午抽空特意买的。既然要让白主任喝好,必须对路子。商南说两瓶够了,李总办事认真,怕酒不够,就买了四瓶。
加上房经理和工程部的人一共12位。房经理本不想来,因为他喝不了多少,但架不住李总连劝带架,只能来了。坐好后,李总说:“房经理,今天你主持,我们都是给你干活儿的。”李总现在看开了,也有了底气,跟房经理说话就敢于居高临下了。房经理真想说他妈的,给谁干呢,但只能憋回去,小声小气地咕哝说:“我哪行啊,还得李总和商总主持。”李总步步紧逼说:“那好,但是你得带头喝,不能让客人看咱们不行。”
酒过三巡,白主任端起了酒杯,动情地说:“今天非常感动,让我在滨城吃到了家乡的味道,也体会了家乡的亲切和实在。”看李总和商南故作吃惊的表情,他接着说:“可能大家不知道我就是锡盟人,我父亲是大队会计,我考上大学走出了草原,但还是和父亲一样天天算账。”说着,眼角有些湿润了。大家都有些沉默,于是商南说:“干了这杯吧,为了父亲,为了草原,为了今天的相聚。”
白主任喝得非常尽兴,酒风也豪爽。商南心里有数了,这样的人不会太奸猾。于是低头迅速输入几个字:“过5分钟给我打电话,切切!”过了5分钟,手机如约响了起来,商南看了一眼李总,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自言自语:“他妈的,非得这时候找我。”然后对白主任说:“你们先喝,我马上回来,然后把酒补上。”说着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略微踉跄地走了出去。
房经理看在眼里,心想,商南酒量惊人,这点儿酒不至于晃悠吧?再联想这个酒局突然而至,不禁感到蹊跷。
商南走出食堂,迅速调整步态,疾步来到了会议室,见走廊没人,闪了进去。刚才出来去食堂的时候,白主任出于职业习惯,要收拾文件,被商南以羊肉要趁热吃为由拦下了。出会议室时他断后,没有锁门。此刻他来到白主任的座位,迅速查找图纸。衣依告诉他,主要是土建部分,土建出来后,给排水、暖通、电气、消防都可大致推算,而土建正由白主任负责。找到图纸后,他迅速用手机拍照。突然,有人推门而进,把商南吓一跳,一看是佳桐。佳桐刚要说话,商南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佳桐的嘴,狠狠盯着她,直到她情绪稳定下来。佳桐委屈地小声说:“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让我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就跟进来了。”商南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先帮我拍!”
佳桐的意外闯入,反而帮商南加快了拍照图纸的进度。拍完最后一张,两人松了一口气,怀着仿佛从事地下工作的兴奋,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一下,然后走出了会议室。
只是他们没有察觉,一双眼睛正在转角处盯着他俩。
商南回到食堂,看见房经理不在。他故作醉态说:“李总啊,老房哪儿去了,我还要敬酒呢。”李总此刻正搂着白主任连喝带唠呢,一听房经理不在,也惊呆了:“哎呀,刚才还在呢。”商南心想,让你看个人都看不住。商南知道,房经理这个人精得很。
不管怎样,科工贸大厦的基本数据有了。衣依听了商南犹如谍战片一样的故事,讽刺说:“你们国企真复杂,干着累不累?不行投奔我吧,让我领导领导你这个刺儿头。”现在,连衣依都看出来他杠上了。商南说:“我可不让你领导,我得憋屈死。”说着,递上了一个印制精美的纸袋。衣依说:“这是什么呀?”其实心里已经猜出了大半。商南说:“我们这代人从小就被教育,损坏公物要赔。谁让我弄脏你的衬衫了。”衣依说:“真讨厌,谁让你赔了。再说了,我的衣服怎么成公物了?”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已经打开了纸袋。
衣依不禁“哇”地惊叹一声。不得不说,商南的审美水平真心不错,起码很讨女生的巧。这是一件象牙白色的真丝双绉衬衫,绣着纹饰的高领正好衬托衣依颀长的脖颈。纽扣被同样的面料包着,绝不喧宾夺主。袖口像喇叭花,可以想象它从肩膀流淌到手腕绽放开来的样子。衣依知道,她的欢喜已经洋溢,再推辞就是虚伪了,于是说:“你真会买东西。”商南谦虚地说:“主要是你穿什么都会好看。”说完突然觉得有些油滑,赶紧补充说:“真的。”又觉得反而有些欲盖弥彰,于是转移话题说:“不知道合身不。”衣依说:“我可以试试,不合身的话你就去换个码。”可是在哪儿试呢?此刻他们坐在商南的车里,夜色刚刚降临。衣依大大方方地说:“你别回头就是了。”说着拿着衬衫去了后排。
风挡玻璃像一幅画框,右上角是婆娑的树影,左上角是一轮上弦月,洒着衬衫一样的白月光,正前方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街路。身后是撩动长发拉开拉锁的摩擦,是从腰间拽出衬衫的丝滑,是脱掉衣服的窸窣。静美的夜,衬托着最细小的心动。
7
房经理很闹心。侯小个子才拿来5万现金,这让他大失所望。那天比画一个巴掌,他以为是50万。侯小个子解释说另一个工地进材料,暂时占用一些资金,过段时间就收回来了,可房经理知道,这帮人哪有准儿。
接着海涛气势汹汹地来了。他让手下人去给顶账车过户,结果发现手续都是假的,都是走私车,什么某某大领导坐过,纯属扯淡,差点儿被当场罚没。海涛赶紧求人找关系,送了一件大中华才把车提回来。海涛一进屋,就把装着假手续的档案袋啪地摔在了房经理的桌子上。房经理一看就明白了,赶紧说:“海涛兄弟,有话好说。”于是,又给海涛讲了一通目前的形势,吓唬他以后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了,手里有车起码还有回旋的余地。“我这都是为你好啊,我不给你车,你不更是什么也得不到嘛。”海涛当然不是来退车的,他也知道得到一点儿是一点儿的道理,只不过心里有气,更重要的是,车的价值变了。房经理为难地说:“这协议都签了,不好改了。关键是我们就是200万顶来的,降价了不好处理啊。”海涛说:“那也不能让我替你们消化潜亏啊。”房经理只好说:“这件事我和吴总汇报一下,争取特事特办。”
糊弄走海涛,房经理想,这他妈太被动了,自己必须出招儿了。
商南那天偷拍图纸,关键时刻佳桐配合到位,让两个人觉得还得是一个战壕的人,以前的感觉又回来了。佳桐见到商南,也不甩脸子了,嘴也不噘了,肢体动作也轻盈起来了。
商南想,走向另一个极端也不好,挺吓人的。
商南心软,觉得人家帮自己了,也得回报一下,于是主动承担了写论文的重任,佳桐当然高兴,还在他脸上献上一枚香吻。商南苦思冥想了几夜,结合目前公司的危机,想了个《高投入经营下现金流的财务控制》作为题目。好的题目是成功的一半,一连五晚奋笔疾书,终于写完了作业。论文从现金流的重要性,讲到了企业通过财务报告分析与监测财务流动性、流动比率和速动比率,进而建立预警机制,监控库存和预付账款应收账款,化解资金呆滞等几种可行性方法。佳桐看完连声说好:“你简直是财务出身。”商南见佳桐没有意见,就让她发到《财务动态》,这是集团公司原来所在部转化为联合会后所属刊物,级别够高,影响够大,商南已向返聘在那儿的一位老同志打了招呼,刊发没有问题。
白主任向房经理要索要变更认证单,这是做造价不可或缺的材料。房经理一脸无辜地说:“早就给你们了呀。”白主任说:“没有啊。”“哎,奇怪了,跟一摞图纸一块儿放会议室了,就在那个椅子那儿。”两人望向椅子,只有凌乱的图纸,哪有什么认证单。
这下子公司闹开了:变更认证单丢了。
房经理说,和变更认证单一同丢失的,还有材料单。科工贸大厦的工程协议,在材料这块儿比较复杂,有的是甲方供料,有的是乙方包工包料,但实际执行中更多的是很随意的临时决定。比如侯小个子的水泥,有自供的,也有房经理临时安排其他渠道供应的。有的比较完整,有的则比较零散,这就需要专门安排一个材料员,与乙方随时沟通,记录供料情况,双方共同签字认定。
变更认证单和材料单共同构成了工程的活的情况,直接影响造价和利益关系,非同小可。
事发蹊跷。李总皱着眉头对商南说:“怎么说丢就丢了呢?”商南咬着牙说:“丢什么丢,我看根本没丢。”从来反对阴谋论的商南不得不怀疑,在这个关键时刻发生这样的事件,是个阴谋,是对抗决算、搅乱局面、混淆责任的阴谋。首先,工程队有了理由拒绝复工;其次,变更部分的成本造价几乎失控;最后,没入账的材料说不清来源。商南有点儿后悔当初有些手软,就应该封存图纸、变更和材料单。自己装清高,人家可不客气。
吴总听说后,专门就此事召集开会。房经理首先通报了变更和材料单丢失的情况。他说:“我对决算是非常支持的,所以待决算小组进驻后即将图纸、变更认证单和材料单一并送到了会议室。变更和材料单子是装在一个档案袋里的,压在一摞子图纸下面。这个过程有白主任证明。”
白主任只记得抱来一摞子图纸,没记得特别强调里面包含了其他材料。但当时没有清点交接,所以无法否定房经理的话,只好含糊其词,心想反正是没有了。
白主任带队的决算组兢兢业业,与工程各方利益关联者无染,应该予以排除。工程队方面虽然有利益关联,但十来家队伍,没看出来哪家有出头冒险的强烈意愿,何况这段时间也没有工程队的人来过公司,更没靠近过会议室。哦,海涛来过一次,但他是最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人。原因很简单,李总说,海涛建设是所有工程队中变更最少的,而且基本上是包工包料。看来李总也不是一点儿数没有。
吴总下结论,内部嫌疑最大。这个人要么是要搞臭工程部,要么通过破坏决算进程使科工贸大厦工程举步维艰,陷入更大的危机,从而破坏公司形象,达到个人目的。
这个结论,一下子上升到了政治高度。这时,房经理突然哎了一声,说:“哎,我想起来了。上周五中午李总商总张罗请决算组吃饭喝酒,可是喝半道商总借接电话不见了。我正好尿急,就回办公楼上卫生间,却看见商总和佳桐从会议室出来,神情很不自然。请问,商总能给个解释吗?”
商南一听,果然。那天他从会议室回来,看到房经理不在食堂,就预感到要出事儿。但他还是淡定地反问:“怎么?房经理这是怀疑我了?”
房经理也不示弱:“那天你和李总一唱一和突然张罗喝酒,我就觉得奇怪。再结合你从会议室出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啊。”
吴总说:“商总,请你解释一下吧。接的谁的电话,为什么去会议室了,又为什么和佳桐一起?”
商南想,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必须正面回击他们。于是,他反问道:“吴总,您这是要追究我的政治问题,还是经济问题?抑或是生活作风问题?我本来没有义务做任何解释,你们也无权让我做什么解释,但为了自证清白,我可以把那天的事情说给你们。那天我喝半道,接的正是佳桐的电话。”说着他把手机通话记录翻到那一页,说:“大家可以看看,是不是那个日期和时间?”见大家没有异议,便收起了电话。“她急于见我是要干什么呢?是她评职称,需要发表论文,当天已到投稿截止日期,而她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要向我请教。因时间紧迫,她就顾不上我在陪白主任他们了,我也就帮她点拨了一下。”商南环顾四周,笑呵呵地说:“评职称写论文的急迫和焦虑,各位都有体会吧?”在座有好几个人,包括吴总,都让商南修改过论文,都顺利发表并评上了高级职称,不觉低下了头。
大家都不作声。房经理还不甘心,说:“怎么能证明你们在会议室是研究论文?”商南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摞纸,啪地摔在房经理面前,高声说:“你看吧,这就是那天的成果。”原来,开会前恰巧在《财务动态》当编辑的朋友把论文小样发了过来,佳桐收到后让商南校对,商南打印出来想抽空看两眼,没想到现在派上了大用场。
一套证据,虽然不能形成排他性,但毕竟证据链完整,形成了闭环,别人也不好反驳。
房经理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说:“商总对佳桐还真是关爱有加啊。”
但是,会场外,已经传开了商南偷档案袋的议论,并夹杂了和佳桐偷情的花边。男人嘴里,以破坏科工贸大厦进程的所谓政治问题为主;女人嘴里,以酒后偷情的所谓生活作风问题为主。交相辉映,不亦乐乎。
8
没有了变更认证单,就先不考虑变更因素,依照设计图纸和工艺进行核算。大致结果出来后,对比原来的预算,白主任吓得满头冷汗:太离谱了。不仅他负责的土建,其他如电气、给排水、暖通莫不如此。工程的实际造价,比原来的预算低了30%,这还是白主任考虑到房经理的要求,为了尽量靠近原预算,而在工程量和取费上做得非常宽松的结果。
无奈之下,白主任硬着头皮找到了房经理。看见白主任进来,房经理立马放下二郎腿,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夸张地起身欢迎。一边握手一边笑盈盈地说:“哎呀,辛苦了辛苦了。”白主任可没有心情寒暄,他哭丧着脸说:“房经理啊,这没法弄了,差得太多了。”房经理当然明白白主任所指,马上收敛了笑脸:“差多少也得找平。咱俩上次说好了,你只要基本符合我的预算,我就有额外表示。”说着伸出了一个巴掌。白主任按下了房经理的手说:“不是那么回事儿,差太多,我算得再松,也做不到。硬往上靠,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拿水泥砂浆来说吧,按照原来的预算,可以抹30厘米厚,比墙体都厚了。”房经理说:“这个你放心,这帮人都不懂,何况还有老大罩着呢。”白主任说:“在建行,我这个东西回去得盖章,需要主管副行长签字,那也是高手啊,何况咱不能陷人家于不义啊。”房经理说:“你们行长的工作我来做,你把他请出来就行。”房经理心想,我就不信还有钱摆不平的事儿。白主任说:“我引见可以,这点儿薄面他会给的,但是他也不会在这么离谱的决算报告上签字,弄不好还得埋怨我给他找件麻烦事儿。”见房经理没说话,白主任接着分析:“再说了,如果李总和商总提出异议怎么办?人家就不能自己找决算的人?”
白主任把自己的顾虑都说了。他甚至想说干脆我们撤出算了。但一想,行里都知道自己揽了个项目,半途而废怎么交代?历史上还没有过这样的笑话,而且,这些预算员和自己出来,还想着拿奖金呢。眼下真是骑虎难下。他进一步解释:“你让我做高点儿可以,但必须在一定区间,我回去还能交代,还能解释。”别的单位都是求自己尽量做低点儿,为此绞尽脑汁,现在才明白,往高做更累呀。
房经理的大脑游离了。对呀,商南他们会不会偷偷找人做决算了呢?那么那天中午,商南进会议室,大概就是查图纸去了。看来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两个人各怀心事,交流草草收场。
李总和商南需要商量一下丢档案袋后的形势和对策。显然,所谓丢,一是给决算制造难题;二是给工程队抵制决算或者狮子大开口准备条件;三是嫁祸商南,使其难堪。最麻烦的是材料单,甲方进的材料只有一少部分经公司付款入账,大部分是赊销进来的,公司根本没有数,全凭材料员记录。那些乡镇水泥厂或者钢材市场的个体户,知道是给央企的工程供货,自是一百个放心,当然敢于赊账。材料单丢了,进了什么,进了多少,是甲方进的还是乙方进的,都说不清了。商南不在乎背上的黑锅,他在乎的是如何破题。
两个人下班后在李总办公室讨论了很久,大致有了眉目。其实很多事想明白了,豁出去了,也就简单了。施工方案变更再怎么折腾,也没多大余地:建筑就这么大体量,变更的总在少数特殊的地方。另外,变更必须有理由,如果不是优化或因地制宜,那就没有变更的理由。这部分可以请一个懂施工的人与乙方对质,结果应该不会对造价有很大影响。与其让工程队有理由对抗,不如放下姿态,让他们尽管提出哪儿有变更。隐蔽工程,有较大合理性的可以认定;没有合理性的,必要时拆解重建也要探究到底。李总说:“我就不信还被他们拿住了。”
材料单的问题,两人比较头疼。李总说:“算了,天也快黑了,明天再想吧。喝酒去。”
两人又来到了那家清真饭馆。窗户上氤氲着热气,灯光温暖地透露出来。一进屋,顿时飘来羊肉的鲜香。商南想,这就是人间烟火吧。突然,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了眼帘,那不是白主任吗?怎么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独饮?这倒是个难得的偶遇,两人交换一下眼神,愉快地走了过去。商南轻轻拍了下白主任的肩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起喝吧。”
白主任被吓了一跳,一看是他们俩,马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商南说:“怎么自己喝闷酒?想喝酒叫着我们两个呀。”白主任说:“有点儿闹心,要不真想找你们,上次我们喝得多尽兴啊。”
商南说:“对呀,我们也想着哪天再聚聚呢,那天喝得太好了,白主任是豪爽之人啊。”
李总说:“刚才看你皱着眉头,有什么心事吗?不会是为了我们的事吧?”白主任唉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边商南招呼服务员又点了几个菜,把李总的汾酒打开,倒了三大杯:“今天没外人,咱们尽兴。我和李总来得晚,欠你酒,我们补上。”说着一仰头干了。李总一看,不能落后啊,也干了。白主任一看,这么讲究,也要干,被李总拦下了。商南说:“白主任是爽快人,有什么憋屈的,咱们就说开。”
几杯下肚,气氛更融洽了。白主任忍不住说出了和原来预算差额太大的困惑,当然他不能说房经理对他的要求。商南说:“算得低是好事啊,这就是请你来的目的啊。合理降低预算,就是给国有资产节约,何乐而不为。”
白主任说:“是这个道理。但是,唉,你们单位太复杂。”
商南和李总对视一眼,便没再延续这个话题,不能难为人家。于是,三个人唠家乡,唠父母,唠过往,酒喝得很高兴。白主任动情时还唱起了长调,商南也应和了两首罗大佑的歌作为回报。李总要来个“打靶归来”,被商南拦住了,他怕李总的直嗓子把客人吓跑。
商南知道,此刻的白主任正在矛盾之中。这些矛盾像夹板一样套在他的身上,使他左右为难,但一定是有一种积极的力量在主宰着他,否则也就不存在痛苦了。商南判断得不错,多年养成的职业操守、对工作的热爱、对岗位的珍惜,都让白主任难以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为所欲为,哪怕人情很重、诱惑很大。
这时,一个想法突然跃出,商南决定冒一把险,他相信信任的力量会使人不再摇摆。
商南说:“白主任,知道你是个爽直的人,跟你说话还是直接一些好。李总和我现在都很上火,尤其是李总。现在上级公司严厉督促科工贸大厦尽快完工,吴总已经明确这个责任由李总来负。不能及时完工是政治问题,稀里糊涂完工是经济问题。谁想背个黑锅退休回家?所以李总只能放手一搏,解开这个疙瘩。一般经验是,工程队不干活儿是因为甲方不给钱,而我们正好相反,刚给完钱也不干活儿。我们分析,是钱给得太足了,以至于他们产生了坐等要钱、越坐等越容易来钱的想法,而且形成了攀比。钱挣足了,工程完工与否,对于人家来说,都无所谓了。”
谈起工作,三个人都没有了酒意。见白主任点头称是,商南接着说:“所以,这个疙瘩,也就是主要矛盾,就是决算。聘请第三方决算,是李总和我提出来,由房经理去找你的。”说到这儿,白主任眼睛亮了。商南接着说:“对于你的决算,我们相信一定是合理合规的,但是现在有个突发情况需要你帮助。”说到这儿,商南转头对李总说:“对不起,没和你商量。”
李总说:“没问题,你尽管说。”
商南于是将所谓变更单丢失带来的影响以及应对办法和盘托出,最后说:“你是对这个工程最了解的人,由你去和乙方对质变更情况是最合适的了,只是,你会有来自房经理和工程队的压力。”
商南不说压力,白主任还不会这么坚定地答应。刚才的闷酒,白主任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是牧民的儿子,心里装的是天高地阔,最受不了钩心斗角。其实白主任从来没为那仨瓜俩枣纠结,他纠结的是,毕竟是房经理委托自己的,自己总要对他有所交代,他把人情看得更重。刚才听说找建行决算来自李总和商南的决策,心里就放下了包袱。
这顿酒,喝得天翻地覆。
9
衣依熬了几宿,总算把主体部分概算完了。虽然久未练手,但只是略有生疏,准确度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叫概算,是因为她只有土建部分的数据,其他项目要靠常规推算,多少会有出入。作为与建行的对比组,提供参考价值没有问题。
核对完最后一个数字,衣依伸个懒腰,然后摸出了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半夜,只好悻悻地放弃了打给商南的念头。
白主任那边也在进行决算的收尾工作。但是工程队已经为了变更单和材料单的事闹起来了。领头的是侯小个子,他们七八个人来到李总的办公室,吵吵嚷嚷,声称弄丢单子是有预谋的,是为了抹杀工程队的工作,是为了不认乙方供料的账,为此坚决不复工。李总指桌子拍得手掌都红了,怎么喊也无济于事。商南刚出去办事,就接到佳桐电话,说赶紧回来吧,李总招架不住了。商南赶紧掉转车头,回到了公司。
走进李总办公室,几乎所有人都背对着门,冲着李总嚷嚷着。商南默不作声走向前排的侯小个子,众人看到商南都停止了吵嚷,办公室只剩下了侯小个子的声音。侯小个子觉得声音不对,再看众人凝滞的表情,不禁回头张望,原来商南就站在他身后,死死地盯着他。侯小个子吓了一跳,但马上恢复镇定,高声叫道你来得正好。商南说:“当然正好,我得给老大哥解围呀。而且,正想跟你们说句话。”商南扫了一圈,基本是小工程队的人,心里踏实了下来。他说:“你们来不就是怕账乱了吗?告诉大家,乱不了。建行的人正在决算,会算出一个合理的造价的。这个账乱不了,更瞎不了。我可以保证,我们滨城公司是你们遇到的最讲理最大气的甲方,这一点,你们干过的活儿多了,肯定比我有体会。”商南用余光看到,有人居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商南知道,那是被别人当成傻子看待的笑。他接着说:“但是,不能因为我们大气、讲理,或者家大业大,就得寸进尺。”侯小个子听不下去了,说:“别听他忽悠,变更单和材料单就是被他偷走了,还什么账不账的。”
商南正色道:“侯经理,偷这个罪名你要拿出证据啊。没有证据,我就告你诬陷,我正憋着气不知道告谁呢!”见侯小个子愣在那里,商南把头转向大家:“各位老板,最大的,也是最实在的账,是那座大楼。你们的每一滴汗水、每一块砖瓦都记录在那里,它们跑不了。楼在,就有账算,就有钱挣,你们怕什么?至于说变更,大家可以指认,只要确实存在,并且合理,我们就认账。”侯小个子喊道:“那隐蔽工程呢?”商南转向他:“侯经理,我敢跟你叫板,只要你指认,我就敢拆。你说管子怎么改的,钢筋怎么变的,多下了多少料,只要拆解后情况属实,而且合理,我就认账,并且由我公司承担拆解和修复的费用。但反过来,不存在变更,或者变更不合理,我公司不但不会给你变更费用,连拆解和修复费用都由你承担,你敢不敢?”侯小个子不敢正面回应,又说:“那材料单呢?”商南说:“材料单怎么了?”听商南这么说,侯小个子有些疑惑地说:“不是丢了吗?”商南笑着说:“你听谁说的?”侯小个子当然不能说是房经理说的,只好嘟囔着说反正丢了。商南大声说:“告诉大家,材料单没丢,那是谣言。你们供的材料,都不会少。”侯小个子一看,能用的招儿都用完了,拉来助阵的工头们都没劲头儿了,于是冲着工头儿们喊道:“别听他的,他说的不算。”李总憋了好久,终于来机会了,他高声说道:“怎么不算?商总说的我完全同意。过去这个工程由我负责,现在吴总更明确了这个责任由我来背。我们说的,当然算数。这时候谁说我说了不算,正好!”
两人合力将闹事的工头们弄走了,但他们知道,下一步,更大的利益冲突就要直接面对他们了。
李总迫不及待地问:“商儿,你说材料单没丢,真的假的?”商南故作神秘地说:“老大哥,您就好吧。”
原来,两天前的晚上,商南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本不想接,但在家里不接电话,就好像有鬼似的,于是勉强接了。耳机中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商总,我是友生啊。”
友生是已经拆迁的西库的老员工,拆迁后业务缩减,人员冗余,商南只好硬着头皮动员部分员工下岗,或者内退。虽然商南争取了很优厚的条件,但还是没有人愿意离开单位。正发愁的时候,友生找到商南,说我带个头儿吧,毕竟我老婆也在公司。有了带头儿的,加上条件确实有吸引力,人员分流工作就比较顺利。因为这件事,商南和友生接触比较多,对他的人品也很认可。深夜来电,肯定有事啊。商南简单寒暄后便直插主题:“友生,这么晚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友生说:“我老婆王洁在房经理手下当材料员你知道吗?”商南知道他爱人也在公司,据说长得挺漂亮,但是具体是谁,干什么,却对不上号。友生接着说:“我老婆原来在业务部门负责台账,成立工程部后不久,就被房经理要去了,当材料员。一开始我们还挺高兴,毕竟这个位置比较重要,还能偷偷搞点儿福利。可是后来就变味儿了,原来,房经理是看我老婆漂亮,想勾搭王洁。王洁不干,他就给小鞋穿。前段时间,就抓住一个机会,非要王洁把账和材料单交出来,回家反省待岗。”还有这种事,商南忍不住骂道什么东西。友生接着说:“我听说你现在参与了工程收尾,太好了,这回有希望了。我通过我们家王洁知道很多工程部的事情,唉,乌烟瘴气,一言难尽。”商南一听与材料单有关,顿时觉得有戏,于是说:“兄弟,谢谢信任。嫂子现在怎么样?告诉嫂子,不要上火,这种状况很快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回来上班。只是,材料单很重要啊。”商南试探了一下。
友生说:“我要说的就是材料单。我们家个人的事好办。”商南感动之余,充满了期待。果然,友生说,王洁知道房经理他们要做手脚,所以留了个心眼儿,材料单的正本虽然交给他们了,但副本还在王洁手里。而且,王洁特意打乱了次序,又掺杂了一些没用的单据,让他们看不明白。商南激动地说:“太好了,替我谢谢嫂子,她立功了。”
商南刚才出去,就是要和友生两口子见面的,接到佳桐的报警电话就与友生取消了会面。为避免夜长梦多,商南联系友生,现在就去他家楼下。李总说:“我也去,这样隆重些。”路上,商南揶揄李总说:“我不认识王洁情有可原,你也不认识,这也太官僚了。”李总说:“我们军人打仗的时候都深入前线,哪有时间去办公室。”商南心想,这老兄还有理了。
吴总也听到了李总办公室的吵闹声,他知道这一定是房经理唆使的。净搞雕虫小技,吴总心想。现在看,用房经理是最大的败笔,他永远不懂得,顺利完工是1,其他都是后边的0。集团公司前任老总在的时候还好说,新上任的张总连科工贸一体化战略都要否认,而要以突出主业的方针代替,他看这个科工贸大厦能顺眼吗?何况还一屁股屎。上边有张总压,下边有商南拱,这种局面下,只能要求房经理动员工程队,尽快复工,赶紧收拾残局,起码尽量挽回政治影响。可是房经理哼哈答应,就是不见效果,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倒挺积极。
10
吴总其实已经料到了房经理的窘境,他现在已经指挥不动曾经围着他一呼百应的工头们了。和他们说如何要钱他们听,和他们说现在形势变了,赶紧完工,结果一点儿响应都没有。房经理骂道,一群小人。
海涛却是个另类。他希望工程早点儿完工。因为他投入最多,摊子最大,相比较其他工程队而言得到的工程款最少。海涛想,当初不听老爷子的好了,什么央企,管理和用人问题太多。这么拖下去,卷扬机撤不撤?搅拌机撤不撤?塔吊撤不撤?就连看场子的老头儿一个月连工资再吃喝也得两三千。别的工程队投入小,所需设备也少,不存在占用问题,当然无所谓了。等着吧,但愿新介入的商总能快刀斩乱麻,赶紧推进工程收尾。
衣依给商南打电话,告诉他决算弄完了。商南惊喜地说:“这么快?”衣依说:“我得对得起你的工钱啊。”商南愣了:“什么工钱?”衣依笑了:“你的衬衫啊,傻子。”
因为要交换一些情况,商南请李总一起去见衣依。李总打趣说:“行啊,你这备用牌埋伏挺深啊。”
走进约好的茶室,衣依已经站在门口恭立迎候了。因为商南事先说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位老大哥。今天衣依把长发盘成了发髻,特意穿着那件真丝双绉的月白色衬衫,配了一条同样面料的黑色八分裤。最惊艳的是光脚穿了一双黑色缎子面的平跟鞋,缎子面上绣满了牡丹。但商南最关注的是露出的脚踝,那么白净。
李总听到介绍,片刻愣神儿后,匆忙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衣依的纤手,还使劲摇了几下,晃得衣依肩膀都动了起来。衣依和商南对视一眼,真想笑出声来。这是武工队遇到了八路军的握手啊。
坐定后,商南介绍说:“这是我们李总,是这个工程的负责人,分管工程部。”衣依顺口说:“你们接下来要有很多开发项目吗?”李总说:“那倒没有计划。”衣依说:“你们央企真是家大业大,就为这一个楼,还设立个工程部。”李总不太爱听,说:“没有工程部,这个工程怎么抓呀?”衣依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多了,就看了一眼商南。商南有意深入话题,便接着说:“对呀,那怎么抓工程呢?”衣依听出来商南故意这么问,就没有了顾虑,于是说:“很简单啊,李总组织个临时小组,负责报批立项,以及后来的验收产权,其他如设计、预算、建筑、监理全部通过招投标外包,多轻松。保证比自己弄一大堆人费用低、矛盾少。”李总摇摇头说:“唉!哪知道啊,这给我累够呛,还得背黑锅。”
已成事实的事,就不说了吧。商南说:“衣总,这几天辛苦你了。”衣依听商南叫自己衣总,知道这是暗示毕竟有外人在,于是转入正题,把决算的思路和结果说了一下,并给了商南一套表格。衣依强调,她的结论不是准确的,但是上下差不会大于10%,只要在这个范围内就可以接受。
李总感叹道:“要是早有这个东西多好。”商南心想,这话你自己说是多么痛的领悟,别人说就是多么重的批评了。
依照自己的性格,商南不理解李总的做法。干工作,核心是工作本身,它自有其标准、法则,是不能人为干预的。为了报恩,就委屈自己,其实委屈的是工作。唉,也许正因如此,自己才和吴总弄得势同水火。他开始怀疑,在别人眼里自己是否也是个另类。
回到公司,商南和李总找到白主任,三个人碰了一下白主任的决算。当然,不能说他们手里已经有了底牌,这可能是永远的秘密了。
根据白主任决算的结果,科工贸大厦每平米造价大约1677元,比衣依的1510元高了11个百分点。这个差距说明白主任的决算比较客观,起码没有无原则虚高。商南诚恳地问:“白主任,咱们实事求是,这个结果虚实如何?”白主任脸有点儿红,说:“实话说,我基本取的上限,但绝对在允许范围内。我主要考虑……”他想说毕竟是房经理找的我,觉得不好,就改口说:“主要考虑你们好做工作。”商南倒不关心原因,受人所托有点儿倾向很正常,于是说:“如果做得实点儿,大概是多少?”白主任想了想说:“大概1550元吧。”商南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头是点给衣依的:算得靠谱。
商南说:“那我们就做得实点儿,尽量接近实际情况,这样才是对公司、对历史的交代。何况,你即使都取上限,距离原来的预算也低了很多,房经理还有工程队还会买咱们的人情吗?”白主任想想也是,便点了点头。
这个数字惊出李总一身冷汗,总体来看,付款进度已经大大超过了工程进度,也就是说,工程款打冒了。放眼全国,从来都是甲方压着乙方的工程款,而我们居然把工程款打冒了,这是多大的笑话!李总感到后怕,如果稀里糊涂地走下去,这是多大的责任。
虽然这个结果早在商南的分析之中,一旦证实,仍然令人震惊,商南不觉心情沉重起来。好端端的事业,何以至此?有些人胆子怎么会这么大?应该遵循的规范哪里去了?商南百思不得其解,木木地对白主任说:“那就辛苦白主任了。”
决算基本完成,其他人都回单位了,只剩白主任在收尾。李总说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会议室太孤单了,到我办公室来吧,谈事儿的时候再去会议室。白主任当然心领神会。
三个人决定先从海涛建设开始对账,主要是因为这家公司承担的工程比较大,而且账目比较清楚。李总让房经理通知,房经理阴阳怪气地说:“我现在还找谁呀?谁还能听我的呀?都知道我不好使了。”李总见状,知道他不可能配合自己,二话不说,自己通知去了。
海涛接到电话,爽快地答应了。终于走到这步了,而且,这步走得非常高明,抓住了要害。海涛对李总刮目相看,也对新介入的商南有了初步的认识。
海涛带着一干人马准时来到会议室,李总等人已经在恭候他们了。会谈开始,商南站起身来,把手伸过会议桌,微笑着边握手边自我介绍:“关总好,我是商南,受公司委托,让我参与工程的收尾工作。关总大名早就耳熟能详,希望合作愉快。”同时,商南打量着海涛,人很壮实,但透着文气,与包工头儿的概念化脸谱不太一样,再想到人家已经是富二代,是正经学过土木工程的大学生,肯定不一般,于是顿生了几分好感,心想可以以他为突破口,带动全局。
好感都是相互的。海涛看着商南澄澈的眼睛,想到他介入后的举措,对这个同龄人有了说不出的佩服和亲近。
11
论文发表了,佳桐提议庆祝一下吧,咱俩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不知道的以为被流言吓坏了呢。商南一想也是,好久没单独和佳桐在一起了。至于流言和议论,他才不在乎呢。两人在常去的日料店坐定,佳桐递上了还散发着墨香的《财务动态》,说:“自我欣赏一下你的劳动成果吧。”这个刊物看着不起眼,但因为主办单位级别较高,具有较强的权威性,因此在这上面发表文章,分量很重。另外一个特点是,由于具体承办单位是国家纸张纸浆进出口业内老大,因此纸张和印刷质量特别好,一看就很有档次。商南以前主管过纸张贸易,因此非常敏感,忍不住捧着刊物摩挲了半天。佳桐催促着赶紧看内文,等看到内文,商南吓了一跳,文章的署名是商南、佳桐。佳桐看着商南惊呆的表情,这才得意地解释说,这是她让责任编辑加上的。“南,我觉得你更配在这个刊物发表论文,这也确实是你的劳动成果。而且,最关键的是,这篇论文对于我的作用只是评个职称,而对于你,在发展的路上作用更大。”说的时候,佳桐的眼里闪着真诚的光芒。这一刻,商南心里只有感动,原先让他写论文的反感早就一扫而光。商南忍不住隔着餐桌吻了下佳桐,把感谢化成了肌肤的温度。
惊喜还未结束,待他看到文章结尾,居然有集团一把手张总的评语。原来,张总作为财务出身的领导,还身兼《财务动态》的编委。在评语里,张总写道:“商南同志是我集团二级公司一位年轻的副总经理。笔者大约两年前有幸听取了他关于以财务为核心加强管理的汇报,深以为然,颇有收益。这篇论文,作者紧紧抓住资产流动性的核心问题,多角度多层面多举措地论述了资产流动性的重要意义和监测办法、财务处理做法,特别是提出了财务、业务互动,确保公司资产保持流动性的观点,很有意义。希望全系统能以此为借鉴,加强财务管理的核心作用。”总之,通篇都是肯定和欣赏。商南很激动,这说明张总没有忘了自己。当然,重要的是,关键时刻,佳桐的善解人意决定了事情的走向。
事实证明,以海涛建设为突破口实施对账非常正确。首先,对白主任的决算,海涛基本认可,只是个别地方略作调整;其次,施工方案变更一目了然,只有一处增加了一道过梁,经过论证,是必要的,甲方予以认可;第三,材料这块儿,只有一笔甲方自供,是来自一家乡镇企业的水泥,与商南他们掌握的情况相符。最重要的是,尽管决算砍下了很多,打给海涛建设的工程款仍然没有超出,这就使下一步的工作比较好做了。
可是,其他工程队就没有海涛建设那么配合了。
其他工程队不是不接李总的电话,就是随便找个理由无限期推迟了。李总怒了,说了一句老子装不住了,一脚踹开了房经理的门。房经理正窝在老板椅上打电话,看有人闯进来,赶忙捂住了话筒。李总把工程队的名册往桌子上一拍,厉声说:“给他们打电话,统统给我找来。”房经理头一次看到李总如此震怒,心里也胆怯一些:“我,我这不正打呢吗?”
房经理给侯小个子打三天电话了,可一直是不在服务区的应答。房经理慌了。自从前段时间侯小个子只给他打来5万,他就有不好的预感。李总摔门而去的震响让他丢掉了幻想:侯小个子跑了。
他好不容易挪动脚步,走进了吴总办公室,鼓足勇气,小声小气地说出了侯小个子跑了这几个字。吴总背对着房经理看着窗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良久,吴总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盯住房经理,蹦出几个字:“你干的好事!”
其实,吴总心里想的是,跑了更好。
吴总召集开会。会上,他再次传达了集团领导关于尽快完成收尾工作、确保国有资产不受损失的最新指示,随后请李总汇报了收尾工作的进展情况。吴总总结,对以李总为首开展的收尾工作予以充分肯定,同时要求房经理全力配合李总的工作。最后,吴总严肃地宣布,鉴于前期的预算误差较大,严重误导了工程款的给付,使建设工作陷入了很大的被动,决定给予预算员开除的处分,同时对于房经理的领导、监管不力给予警告处分。
商南心想,山穷水尽,弃卒保帅。现在的焦点问题已经不是预算了,而是对账、复工和收回打冒的工程款的问题。预算可以纠正,工程款难收啊。
会议形成会议纪要上报给集团公司了。纪要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实际上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由于其他工程队不予配合,对账进行不下去了。
在空荡凌乱的会议室,商南、李总和白主任三个人默不作声。
终于,白主任打破了沉闷:“我有个想法。”李总一听,马上凑了过去:“什么想法?赶紧。”白主任说:“据我所知,这里面有好几个工程队常年围着海涛建设,做一些配套工程。他们都认识关老爷子和关总,我觉得,海涛在他们面前是有一定号召力的。我们能不能通过关总做做工作?”
商南和李总对视一眼,觉得是个好主意。李总对白主任说:“看来还是你了解情况啊。”
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商南的头上。商南略作准备,给海涛打了电话:“关总,感谢你这么配合我们的工作。”那边说:“谢什么呀,应该的,你这边利索了,我也就静心了。”“是啊,关总一看就是干事的人。但是我还有事求你,咱们见个面?”海涛稍微迟疑下,答应了。
商南来到一处工地,海涛正在这儿检查进度。海涛的临时办公室是个暂设,也就是一个类似集装箱似的方盒子,开了门窗,摆上桌子,就可以办公了。暂设里很闷,一台风扇吱吱呀呀地扭着。桌子上除了图纸,还有两个搪瓷盆,估计是海涛吃饭的家伙,里面还剩几片白菜帮子。商南感受一下,由衷地说:“关总下基层,够辛苦的啊。”海涛不以为然地说:“建筑就是粗活儿,都这样,我老爸那时候比现在苦多了,不也得干嘛!”一提起关老爷子,商南顺势递上一个大信封,说:“老爷子可是咱们这个地方的垦荒牛啊。这是十年前滨城电视台给老爷子录制的专题片,我托同学拷贝了一份,你回家时带给老人家,顺便替我问个好。”海涛不觉有些感动,这商南真是个有心人啊,于是马上接过去,连声说:“谢谢,谢谢商南。”商南说:“谢什么呀,海涛,我们是自家兄弟。”两个人不觉中直呼对方大名,俨然多年哥们儿了。
简单寒暄几句,商南便进入了正题,他把目前的困境和盘托出,恳请海涛发挥影响力,做做工作,让那些工程队配合一下。海涛沉思片刻,说:“他们一般是给我做乙方的,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很少有机会直接面对甲方,因为他们的资质不够。也就你们家……算了,不说了。”两个人对视笑笑,尽在不言中。海涛接着说:“谈不上做什么工作,我招呼一声,基本都能给个面子。但是,涉及利益的事,你们自己处理。这帮人,就是不能吃亏啊。想让他们吐出来肚子里的,像要命一样。”
商南激动地握住了海涛的手说:“这就感激不尽了。”
12
除了侯小个子,消防、给排水、门窗、场坪、电气、绿化等配套工程队都来了,先开个预备会。李总通知房经理来参加会议,房经理一进门,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几天不见,居然老了好几岁,眼圈黑了,头发也稀疏凌乱了。他们不知道,这些日子,侯小个子一跑,沉重打击了房经理。一是寄存的利益落空了,二是没法向吴总交代,三是阵脚乱了。他通过朋友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房经理一看会议室里满满地坐着工程队,也颇吃惊:这帮工头儿连自己都叫不动了,怎么这么听话就来对账了?他妈的,都是墙头草。再仔细一看,被自己停职的材料员王洁也在座,一下子就蔫了。
这天是与门窗对账。门的造价出入比较大,决算是按一般规范做的,乙方坚持按照原来的预算,说房经理要求更厚重,下料不一样,因此价格较高。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商南说:“本着负责的态度,咱们解剖几樘门,然后重置一下成本。”乙方经理犹疑一下,说:“你把门拆解了,损失算谁的呀?”商南没好气地说:“算我的。”不待话音落地,商南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在工地,商南对乙方说:“你来挑三樘门吧。”乙方的双手揉搓着衣襟,小声说随便吧。
躺在地上的三樘门就像被解剖了的尸体,此刻乙方面如死灰。面板之下,是少得可怜的劈柴一样的龙骨,根本经不起一踹。这回不仅推翻了原来的预算,连白主任给的造价都砍下来很多。乙方急了,说这都是房经理的意思,你们应该找他。商南知道他们要反目了,但是,商南不想为此扰乱决算大局,现在的任务就是对账,不能由他扯向别处,于是说:“我只负责决算,其他的情况我们暂时不管。”
经此一战,其他小工程队诚实了不少,隐蔽工程的变更在所谓丢失了认证单的情况下,基本没有出入。至于材料,大家看到了王洁和熟悉的单据,以及上面的签字,就明白没有手脚可以做了。什么事儿就怕较真,怕豁得出去。大家领教了商南,也认识了不一样的李总。
现在,除了侯小个子失去联系,其他工程队的账都对完了。商南他们汇总了一下,基本有三种情形。一是接近进度付款的,如海涛建设,他们的付款比社会通常做法要高,但还未超过施工进度;二是超进度付款的,这是大多数,他们得到的工程款超过了施工进度,但尚未超过整个预算;三是活儿没干完,工程款却全部甚至超预算到手了,具体就是侯小个子和门窗。
对账只是基础工作,目的还是复工、收尾。很明显,后两种情形的工程队是不会复工了,对他们来说,再干就是只付出没收益了。他们来对账仅仅是冲着海涛的面子,毕竟以后还得跟他混。行政命令和道德感化对于他们不起作用,苦口婆心地游说无异天方夜谭。起诉最简单,看起来也义无反顾大义凛然,但对于解决当前矛盾无益,只会使公司陷入遗留问题的泥潭,多少年都抖落不净。
苦思冥想到半夜,三个人最后决定先去撸个串儿再说。
白主任喝着啤酒说:“我帮二位只能到此了,剩下的工作就靠你们二位了。”商南说:“白主任,你已经非常够意思了,一直陪着我们,今天不谈工作,只喝酒。”
三个老爷们儿为了增加酒兴,做成语接龙的游戏,谁接不上来谁喝酒。三个人互有胜负,但李总输得最多。实在灌不动了,李总玩赖说三把再算账,到时候可以抵消或者转账。听到转账这个词,商南盯着白主任愣神儿了。他突然想起白主任说过的一句话,海涛在那些工程队里是有感召力的,于是突发灵感,转账!商南马上将想法说给了李总和白主任,他俩都兴奋地说可以一试。
第二天,商南径直来到了海涛工地,还是那间闷热的暂设。商南简单地通报了对账的三种情形,说:“海涛兄弟,我想把收尾工程全部给你,完工后直接跟你结算。我觉得合作还得是大公司之间。”商南特意给海涛戴个高帽,能跟央企比肩为大公司,当然受听。海涛当然明白商南的意思,更明白他的算盘,但嘴里说:“我就是个工程队,你们一个房经理就能收拾我。”商南半开玩笑说:“那是我早没介入,更没机会彼此认识,否则哪有他的事儿。”商南说的是实话,他介入后不止一次想,如果是自己主抓这个项目,哪至于如此。商南接着说:“你可能会说我真会盘算,但是我想,第一,算你帮我,这个情分永远在;第二,利益上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第三,能够彰显海涛建设的大公司地位,何乐而不为?”海涛觉得有理,尤其第三条很受听,于是不失时机地说:“那天对账时我为了大局,没有说顶车的事儿,毕竟我是签了协议。可是别人得到的是真金白银,我得到的是没有手续的车。这个账怎么平?”商南心里有亮了,只要谈利益就好办。商南说:“海涛兄什么想法?”海涛说:“我想退了。”商南说:“退了不太现实,毕竟签过协议,作为国企,毁掉一个协议是件很大的事。”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商南打破沉默:“我们可以各退一步。你找一家具有资质的资产评估事务所,给这些车做个评估,然后按评估值入账。”海涛眼睛一亮,痛快地说:“好吧。”他知道,没有手续的车作价不了几个钱,而对于商南,也是交代得过去的。
最后,两人商定,海涛建设全盘接手收尾工程,由其召集原各相关工程队入场复工;所有甲方已付工程款,除侯小个子超冒部分外,均视为付给了海涛建设,甲方统一对海涛建设结算。
这个做法一是把复工大旗交到了海涛手里,那些工程队就是对海涛说话了,更关键的是,等于把付给其他工程队的款转账给了海涛建设,到完工为止,每个工程队还应该得到多少,由海涛建设根据决算对其结算。这些工程队听说这个方案,无奈了。一是他们还得跟着海涛建设混,这次不跟着,下次人家不带你玩了;二是他们之间的账过去有,将来还会有,现在这笔也就好算账了。
于是,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复工。
这些工程队有一个例外,与海涛建设基本不搭边,也不会听命于海涛,就是负责绿化的林业局下属企业。这个企业本来就比较牛,在钱给足的情况下,更不会参与了。没办法,商南找到他们法人,答应将公司未来五年的绿化和养护都给对方,这才促使他们答应复工,把该种的树种上,把干了一半的景观完成。商南心想,这甲方当的,一手好牌打成这样,快成孙子了。
思路捋清了,大家轻松不少。正好佳桐的职称如愿评上了,商南提议,晚上庆祝一下,连带欢送并感谢白主任。佳桐勉强答应,说:“你这是庆祝我呢还是工作?”商南哄着说:“众乐乐嘛。”
几个人来到一家日式烤肉店,这是综合了佳桐精致的小资审美和几个老爷们儿粗犷的肉食口味的选择。吃肉却不能敞开,让李总和白主任很不舒服。商南为了打破尴尬,赶紧提议,敬白主任一杯,不,三杯!三个男人都堪称酒豪,干起杯来自带一种爽快侠义的美感。感谢、感念自不待言,但最多的,是对人性的感慨。围绕一个不大的工程,不同层次不同地位不同目的的人粉墨出场,似乎被隐身的导演安排了不同的角色,真真假假或本色出演,简直是一出闹剧。商南着急为佳桐的职称提第二杯酒,但李总和白主任却感慨个没完。这时商南的电话响了,佳桐挨着商南,瞄见了肖然的名字,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电话。商南先没接,而是歉意地说:“这谁呀,我还没给佳桐提议呢。”佳桐会意地说:“先接这讨厌的电话,我这儿好酒不怕晚。”
13
来电话的肖然是商南在物资学院进修的同学,那时候开始两个人成了铁哥们儿,现在人家已经是主管滨城公司的集团副总。电话那头的肖然说:“今天临时加个小班,电话打晚了。”原来,在被李总拉下水介入工程收尾的那个晚上,商南的那个信息就是发给肖然的。肖然认为这是一个摸清水有多深的机会,于是鼓励他积极介入,同时尽力为国有资产挽回损失。两个人约定每一两天通个话,把情况交流一下,毕竟作为主管领导,在集团一把手的重点关注下,对这项工作是有责任的。而商南这个渠道是信息传达最快捷和最真实的。这也是每到关键时刻,吴总就能感受到来自集团公司压力的原因。
商南简要把进展汇报了一下,虽然是哥们儿,但事关工作,必须是汇报。肖然说:“看来结局接近明了了。工程收尾,我们收口!”商南“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但是,这些情况的来源还缺少“洗白”的环节,于是两人商定,过几天肖然以督办工程收尾的名义来滨城听取汇报。
商南轻松地回到包间,刚才的酒都消化了。进了包间,商南就想笑。只见佳桐煞有介事地正在给白主任看手相,还结合了星座和血型,给白主任的眼睛都讲直了。商南心想,这丫头,会啥呀,在这儿糊弄老大哥。最逗的是李总,一边听,一边直勾勾地摆弄自己的大手,似乎也在等着佳桐给看。商南趁机吃了两口东西,就听佳桐富有感召力地说:“总之,你们要时来运转了!”
商南和肖然商定了个日期。这一天,肖然坐最早一趟航班,九点就到了滨城。吴总亲自前去迎接,请肖然先到宾馆休息一下。肖然说:“不了,我们直接去公司,先开会,马上开。”吴总紧急电话通知。到了公司,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中层及以上干部。肖然不待吴总开场,直接说明了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受集团张总委托,来滨城公司了解科工贸大厦工程长期停滞的原因,听取为尽快复工收尾采取的措施,督促工程尽快收尾并将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
吴总一听,有些发毛。后两个议题好办,分析原因是要命的。另外,自己先总结,然后上报,与集团领导来现场办公给你总结很不一样。前者有个认识上的态度问题,同时还可以先入为主,甚至避重就轻。而后者就很被动了。正想呢,又听肖然说:“虽然先有因后有果,但为了着眼成效,我先听进展情况和措施。”
吴总暂时松了一口气,心想也许听完进展和措施,分析原因的时候能宽容点儿呢。于是首先发言:“首先感谢肖总在百忙之中亲临滨城公司指导工作。自从接到集团领导的指示后,我公司上下对这项工作高度重视,即刻召开会议贯彻落实。会上,经广泛讨论,大家提高了认识,统一了思想,明确了措施。首先,加强了领导力量,委派商南同志协助李总,参与领导工程收尾;其次,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即决算这个牛鼻子,并由工程部房经理聘请建行的同志做了决算,纠正了预算中的偏差;再次,在决算基础上,组织工程队进行了对账;最后,组织复工正在进展中,预计不久的将来就会复工。”
商南心想,吴总的总结归纳能力以及表达能力确实很强,不知道的以为这些都是他想、他做的呢。
肖然做着记录,然后抬起头来:“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比如,决算和预算的偏差到底相差多少?对账之后什么结果?工程款支付额度与工程进度的比例是多少?工程队配合得怎样?这些具体情况都直接指向一个目标,就是何时能够复工?”
吴总没有回答。李总和商南给他的汇总表,他懒得看,甚至不敢看,就像面对小时候的一件糗事。场面有些凝重,静得有些怕人。要命的是,吴总的思绪竟然有些纷乱,注意力难以集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吴总的意识游离了。
肖然用笔点了点桌子。商南看吴总没有回答的意思,感觉火候到了,于是看了看手表,说:“决算和付款的具体情况,李总和我都汇总给吴总了,吴总了然于胸,但没有展开说明。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在上面也有了简单的分析。这些,吴总都会上报给肖总和集团,我就不赘述了。至于对账情况,大部分工程队是合作的。对于不合作特别是打冒工程款而逃避的,我们自然有办法。我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计划尽快诉诸法律,并且初步掌握了他的行踪,不信追不回工程款。肖总说得对,这些都是为了复工收尾。刚才肖总问了,什么时候能复工,吴总没有回答。现在,我替吴总做个回答:请肖总和各位随李总和我去工地,现在时间刚刚好。”
大家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但李总、商南已经起身,而肖然也随之站了起来,说:“好啊,我们去看看李总、商总给我们安排了什么节目。”还在观望的大家,包括吴总,看肖然动身了,也只能跟着出发。走出大门,门前已经停好了大小车辆,佳桐等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员工笑吟吟地给领导们打开车门,随后也和其他人一起上车出发。
吴总看在眼里,气得脸色发青。这是有组织的预谋,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在领导面前出丑。更可怕的是,这些员工居然如此配合商南,简直反了。但是他不能发作,毕竟集团领导就在身边。
车行不远,接近工地,就看见天空上飘着气球。远望大厦,自楼顶悬挂着二十几条彩色条幅。来到楼前,一个巨大的拱形彩门立在门前,地上铺着红地毯。海涛穿着一身深蓝色工装,领口插着鲜花,向肖然等人走来。吴总被刺激得震怒了,转向商南吼道:“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弄这么大动静,经过我同意了吗?”商南平静地说:“吴总,这不是我们搞的,不需要我们同意。这是海涛建设自己举办的复工仪式,只不过是请我们过来,以壮声威。”海涛接着说:“是啊,今天是个吉日,恰逢集团领导光临,我相信我们的复工收尾一定顺利完满。”吴总心想,什么恰逢,分明是预谋。
原本灰突突的东北科工贸大厦,此刻竟然有了几分精气神。也许,它从来也没有颓废,它只是一节短暂蛰伏的春笋,在等待一场春雨,正满怀着拔节的期盼。
音乐奏响了,礼炮轰鸣了,鸽子翱翔了。商南仰望着尘封多日的楼顶,祈盼着它的新生。李总仰望着空洞洞的窗口,感叹着职业生涯终点之将至。佳桐仰望着盘旋的鸽子,竟有了知向谁边的遐思。肖然仰望着复工典礼四个大字,心潮澎湃。他的脑海里浮现了规范、浮现了用人、浮现了公心,这三个是使用频率颇高的词汇。他想,这是国有企业总结任何一项事业的成败时,不需另起炉灶、标新立异的提纲。东北科工贸大厦从开工到停工再到复工,就生动地诠释了这三个提纲的恒久意义。于是,肖然顾不上簇拥的左右,像是自言自语般地缓缓说道:“这真是彻彻底底的决算啊!”
作者简介>>>>
刘驰,沈阳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辽宁大学中文系毕业,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供职某央企大连公司多年。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发表于《鸭绿江》《海燕》《沈阳日报》《辽海散文》等报纸杂志。长篇小说《决算》即将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