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
2024-08-07离响
餐厅很亮。江小凡看见赤裸的男男女女在餐台前挑选食物。她知道这样很奇怪,却控制不住想起这些。
为什么网民对桃色新闻那么感兴趣呢?是太压抑了吗?她独自撇撇嘴,觉得很无聊。想象出的场景并没有影响她的胃口,她低头继续吃盘子里的甜点。
走过的男人大都会看她几眼——一个有姿色的女人独自在酒店吃早餐。而她早上起来化妆一个小时,只是为了自己感觉好,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她更愿意自己悦自己。此刻,齐肩的黑发柔顺地扫着锁骨处的肌肤,黑色露背裙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她的蝴蝶骨。她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盯着她的目光,就回视他,坏坏地笑了一下。
找个男人,还是自己过?还是自己过吧!
她想到了吉晨瑞。她离婚后,偶然又见到了吉晨瑞,两个人又走得近了一些。她这次来度假区是作为临时外援帮吉晨瑞来追一个项目,职位是业务经理。在来这里前,她和吉晨瑞待在一间咖啡馆里足足两天,以全面了解他那个行业的情况。她总算不辱使命,项目基本敲定。
她吃光了盘子里的甜点,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一个盘子一个杯子,她觉得没必要吃个自助早餐换几个盘子和杯子,她认为这是间接的自我嫌弃,这逻辑有点儿费脑,不是谁都能理解的,她认为真正干净的人不会把盘子弄得一塌糊涂,让自己看了都恶心,这是一种自觉,这想法就跟她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一样傻气,她不想要一分带着怨气的钱,只图一时痛快的精神洁净,她自己倒没真正后悔过。她想过了,到了年老,如果无法忍受,她会果断地了结自己,在她看来这也是一种自觉。妈妈骂了她,说这不吉利,让她别再说这样的话。前不久吉晨瑞约她一起去一个农庄吃饭,在高速路上拐进加油站时候,她也对吉晨瑞说过。他听到了,没说话,她知道他自然是做不到,当时,她就哈哈笑起来。本来吉晨瑞还要说什么的,但她忙着跟加油站的小哥说话,他就作罢了,他会说什么呢?
一大早想这些旧事让她有些伤感,于是她逃一样地匆匆离开了餐厅。从餐厅到停车场有一段路,一些地方正在施工,条纹防尘布突兀地围挡着里面的疮痍。江小凡走到停车场就看到了吉晨瑞的车。她昨晚已经打电话告诉他客户同意签合同了,几十万的项目不大不小,他没必要赶过来的,他当时说了一句要过来陪她玩一天,她听了很开心,但也不敢当真。
他从车里出来看着她笑。这一刻,江小凡的心又动了。他儒雅外表包裹着做大事业的野心,学识、胆识、外貌都是她一直欣赏的,但差了什么呢?仿佛灵魂缺了一个角,让她没有飞蛾扑火的动力。若是他能放开了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多好。
“我说了今天就回去的。”
“我来陪你再玩一天。”
她又陪他返回餐厅吃早餐。餐后,他们租了一辆小游艇,在山湖上荡着,起伏的浪脉环着一面镜湖,湖心岛上的绿树掩映着一处高档别墅,湖上的波光微微跃动。她一时开心起来,跟他说笑,他抓住时机耐心地给她拍照,他总能拍出她喜欢的状态,只是抓拍,完全不必她配合着摆姿势。她发现她会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
她看着湖面的波纹,一时觉得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个清楚,转念之间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她还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在他的未来里有没有为她打算过,就算纯粹出于关怀也好,一直以来他都显得儒雅而克制,可在她刚刚又爱上他时,世俗男人的一面总显露出来——精于算计,又无担当,于是他变得猥琐、矮小,那是他作为生意人的另一面。她都看得透透的,只是不说,心里失望又嫌弃。
“我们回去吧。”她突然间失去了这么游荡的兴趣。吉晨瑞和眼前的山湖都无趣起来。
“我要回去弄合同。”她又说。想到即将到手的项目提成,她的心又安定了,虽然没多少钱,但总算进账。
他看了看远处,开始回返。归还了游艇,江小凡失去了在度假区停留下去的兴趣。于是就两辆车,两个人,各自返回同一座城市。
第二天一早,他说一个朋友有块地请他去看看,商谈合作,请她一起去,也可以散散心。他说脚痛,让她开车。她开车到他家楼下,坐在车里等着。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森林绿的商务T恤衫,灰白的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镂空的驼色皮鞋,状态很好。他还真是一直舍不得让自己邋遢,他的高傲还没被现实消磨殆尽,这是她一直欣赏他,愿意跟他保持联系的重要原因,甚至会感动于他的雄心和拼搏状态。他一直维持着体面,即便是公司运营不容易,他仍然像一只风雨中的蜘蛛,不停地编织自己的网,坏了就修补,全烂了就重新来过。在这个时代,他这样的倔强让她动容,内心也有了拼搏的动力。然而她心里是没底的,因为他是吉晨瑞。
“向右,向右。”
“你不要跟我说方向,我知道。”
“我是怕你走错路。”
“我开车,你就不用说话了!”江小凡的火气猛然蹿起。
“干吗那么大火气?”
她觉得他把一切归结于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车身猛然晃动了一下,江小凡双手用力地抓着方向盘,调整状态。
“什么叫走错路,我用的是导航,导航怎么说就怎么走!”片刻后,她说。“走错路”这三个字隐隐地刺痛了江小凡,她感觉弥合未久的心又开裂了,屈辱感乘虚而入。
他说他只是提建议。她紧闭着嘴,车开始提速,再说就一定要争吵,她厌倦争吵。
江小凡开车时左右这两个方向都在脑子里,她理所当然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如果有人告诉她右边,她得先看向自己的右手,找到右边,这很费劲。确定左边也是这样一个过程。江小凡努力说服自己,怒火源于以上这些看似可笑的理由。
她放开了车载音乐。两个人都沉默着。他自然是在手机上处理工作,她怀疑他睡着觉都在想工作的事情,故意不让大脑停下来。
“男人就是要搞事业。”他当初就是这样说的,那是十年前,他刚离婚,她还未结婚。现在她完全能理解这句话,他曾经为爱情放弃了仕途,如今也不过是生活而已,但她仍然感到失落。为什么要比较,为什么想要在别人心里重要呢?别人是他,也可以不是他,但一定要有个别人。
她一边开车,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直到拐进农场的小路,他们才开始交谈。
农场主是一个执拗的中年男人,热情而自我。他的200亩地半荒着。
“我已经有规划了。”农场主以此作为开场白,开始讲述他自以为是的规划。
江小凡看出这个农场主没钱,也没赚钱的方法,空有一块还有25年租期的地。吉晨瑞手上也没有足够的钱投资这块地。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要一本正经地商谈,像真要做什么大事一样。
吉晨瑞说要做一个举办一个全国行业论坛,请农业口的领导过来。总是喜欢搞大场面,她想。他为了这些搭了多少钱进去,恐怕自己都没认真算过。
农场主带他们在地里转,他强调他的水果都是没打农药的,天然无害。黄皮树稀稀拉拉地长在野草中间,枝头还有一些黄皮果,他摘了几个送到江小凡手里,她剥皮吃了一个,很甜,就把手中的都吃掉了,黄皮的果汁黏在手上,她放眼看了一遍,整片黄皮树也摘不出几斤黄皮果来。木瓜树上挂了半熟的果,同样处于野生状态。她看了一眼农场主,又惋惜地看着荒草乱长的土地,若是她拥有这片土地,一定是另一番风景,她一定会让它丰硕、繁茂、生机勃勃。土地跟人生一样不该随意荒芜,要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离开农场时,江小凡知道他们大概不会来第二次,吉晨瑞不会在这个没油水的项目上浪费时间。回来后,他们决定一起吃午饭。一男一女,几盘小菜,未见隔阂,气氛和谐。
“我常想,吃饭这么重要这么私人的事情,我都经常和你一起,你得多重要啊!”隔着桌子,江小凡认真而坦诚地看着吉晨瑞。
他哈哈笑起来,“我还不是一样陪着你。”
“我对你很好吧。”她说,“一直以来我对你都很好,至少从未想过伤害你,更不会背叛。”她也希望后期他能把更大的项目给她做,拿提成也好。吉晨瑞跟她谈过到公司上班的事情,她没想好,毕竟朋友跟员工有区别。
他又笑了。“我们都这么多年的关系了,像家人一样。”他说。
这回轮到江小凡笑了。他买了单,又一路搭车到公司。他请她去办公室坐坐。他们一进公司,助理陈青很勤快地忙碌起来。
陈青给他们泡茶,动作娴熟。
后来,陈青出去忙别的事情。只有吉晨瑞和江小凡在办公室里。
“我现在缺人才。陈青不错,但学历低,接待那些领导,说话终究要有些内涵才得体。你来公司上班,一起做事业不是很好吗?按月给你工资,还拿提成。”他再次提议。
“我想想。”这次她没一口回绝。
江小凡回到租住的公寓时,妈妈正在厨房里整理冰箱。她又抱怨江小凡离婚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得到,现在还要租房子住。
“还能怎么样呢?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为什么要这样呢?不管干什么都要表现得像个没饭吃的难民。”江小凡说。
江妈停下手中的活儿,顿了一顿,看着江小凡说:“就会说风凉话,到你为难的时候你别叫。也没个工作,真愁人。”
江小凡笑了,她又被戳到心窝子了,这一刻她憎恨前夫和婆家。有时候她真弄不懂这个世界,她曾因为长得不丑被男人看中结了婚,而离婚的时候却因为自己的容貌深受诋毁和质疑。知道她离婚的人都以为是她出轨了,看上了别人。其实,她只是想过像真正的人的日子而已。江小凡没有小心思,当年只是因为真爱,和前夫认识三个月就结婚,没要彩礼,没主动要车和房,当然车和房是夫家准备好的。婚后她也主动分担家庭开销,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只是她慢慢地发现前夫竟有那么多小心思,处处防备算计,为人很小气。她看不上这些行为,觉得他品行不好。她醒悟到婚前交往时他这种品行就有端倪。真相让人失望,也让人变得淡然,没有情感支撑,婚姻在时间中一点点坍缩。于是他怀疑她要出轨,又时时控制指责,争执到她放弃了工作,颓废地过日子。但最终她还是决定离婚。
“总得要有个落脚处。”江妈的口气软了下来,充满担忧。
“我自己就是我的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她说这话带着试探,也带着些赌气,她早就明白父母的房子一定会留给哥哥,她还是期望父母考虑她,但母亲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她多少还是有些受伤,但也就这么过去了。离婚后,她是可以回家跟父母住的,但她担心哥嫂以为她要赖着父母的房子。她懒得惹猜疑,虽然手头钱不多,她还是租了房子,自己生活。不过,这点儿钱也撑不了多久。
两天后江小凡出现在吉晨瑞的公司里,画着精致的妆容。她必须展示出足够的资本进入职场,吉晨瑞不会白发工资给她,她不会选择坐办公室,她要学着做业务。
开公司例会的时候,她表现得收敛谦虚。
“我会把工作做好。”会上,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上班的第二天她就跟吉晨瑞出差。江小凡当司机,吉晨瑞坐在后排不是接电话就是发消息。刚好江小凡也没什么话要说。一整天不是在路上就是在见客户,直到晚上8点多两个人才找了一家酒店安顿下来,出门找了一个小店吃饭。见客户的时候江小凡几乎不说话,冷淡,礼数周到,俨然一个美女司机,客户总忍不住多注意她。每当吉晨瑞说起全国农业论坛时江小凡就觉得虚无,留意着客户的反应,有些客户热情附和,她也不由得反思自己,也许是格局不够,还要多见识,总体上她觉得这一天的收获很大。她跟吉晨瑞说话也不多,至少从形式上她真把自己当员工了。
吃饭的时候,吉晨瑞一直念叨着要买降压药,嗓子也不舒服,还得买金嗓子喉宝。江小凡心里同情他。在不熟悉的小镇上,虽然知道有药店,但也要找,她就打开地图导航,搜索药店。两个人走过两个街区就到了一家药店。吉晨瑞进店买药,江小凡就站在路边等。
回酒店的路上,她一直走在前面。他看着路边的车说要买一辆越野车给她开。她没说感谢的话,也没推辞,只是回头对他笑了。虽然知道他说的车也必将是公司的财产,不会记在她的名下,她还是心怀感激。她被婚姻算计惨了,如今,只是一点点的善意就会让她感动。她只是记在心里,事实上,对于吉晨瑞的话她并不当真,但好听的话毕竟会让人心里舒服。她难以再信任男人了,就算她心底对吉晨瑞有暧昧,也带着犹疑和功利。
晚上洗完澡,江小凡感到不舒服,手脚发冷,裹在被子里在床上滚了很久都睡不着,于是就把笔记本电脑抱到床上,了解一些海岛农产品的现状。她心里有一个想法,想拥有一片地,让地里硕果累累。她想到了前几天跟吉晨瑞去的农场,但她确信无法跟那个把地半荒着的人合作,只好再次为那片土地惋惜。她眼前浮现出繁荣的场景:果树成林,鸡鸭成群,房舍雅致,订购农产品的订单络绎不绝。
第二天起来后,头重脚轻,她确定自己生病了,她忍着没告诉吉晨瑞。她现在是他的员工,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不堪大用。
开车时她让自己的背部靠住车靠背,缓解全身的酸痛和疲累感。只要车停下来她就抓紧一切机会在座位上睡一会儿,吉晨瑞还是觉察到了她的状态不好。
她说有点儿不舒服,想早点儿到酒店躺着。于是就在小镇上随便找了一家连锁酒店住了下来,一进房间江小凡就躺到床上缩在被子里了。吉晨瑞有些着急,让她休息,他说去买药。不知道多长时间,江小凡听到了敲门声,她拖拉着起床开了门,又缩回床上去了。
吉晨瑞说他买了药和一盒榴梿。他烧了热水,把药放在床头,倒上水,叮嘱她吃药。在那一刻,她希望他能留下来陪着她,她甚至想主动请求他留在房间里,陪她度过身心俱疲的时刻。然而,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更不愿张口说话,压伏在她心上的,还有沉重的自尊。
她能感受到他就站在床边,他不声不响,一定是看着她。她想伸出手拉住他。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正在远离床边,他要离开,一阵失落感袭遍了她全身,随后关门的声音在她心里震荡,直至消失,她心里的门也关上了。她想到,或许吉晨瑞只是怕她在工作途中病得厉害,后续会有麻烦,她觉得自己成了累赘,很耻辱,更觉得孤单,内心的倔强也更强烈了。
昏昏沉沉地睡到凌晨,她感觉好了一些,下床把水烧热,喝了温水。看着那盒榴梿,心里感激,但更多是冷寂,她似乎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愈合,并且变得坚硬。她又吃了一次药,希望不影响第二天的行程。
她天不亮就醒来了,还是低烧,头晕晕的。她坚持着洗漱好,给他打电话问几点出发,他叮嘱她上午休息,他会一个人去农场调查,了解情况。她又躺回床上去了,一睡就是一个上午。他来敲门,问她午饭想吃什么,她隔着门回话,说不吃了,午休后就可以出发。
中午她提前做好出发的准备。他改了行程,直接返回公司,让她休息几天。
这场病比预想的要严重。病好后,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好起来的那天她去理发店里做了头发,又去做了指甲,午后又到咖啡店坐了一个下午。她觉得生命正在进入一个新的旅程。她盘点着吉晨瑞交到她手上的客户资源,能拿业务的就尽快拿业务,同时要维持好私人关系,有几个客户很靠谱,对她也亲切,这给了她面对未来的足够的底气。
又回到公司上班,江小凡的心境有了很大改变,她对吉晨瑞变得客气,整个人都沉浸在工作中。她经常一个人出差跑农场,在办公室的时间很少,只跟吉晨瑞的助理陈青走得近一些。没有办公室政治的困扰,她的工作相当顺心。
在内心深处,她有一种感受:她正从泥潭中一点点往上升。因此她内心有一种力量,让她变得不想多说话,工作上干净利落,不需要吉晨瑞特意交代就会自动出差谈业务。她自己拓展了客户,拿下了一个农场的咨询规划项目,吉晨瑞很开心,许诺了她合理的提成。但他问了很多细节,她坦诚地回答了他的询问,只是心里有点儿别扭,觉得他不该这么琐碎。
那天她在高速公路上接到了方佳灵的电话,约她一起见面吃饭。她本来想去另一个农场的,但立刻决定改变行程回来见朋友。这种对生活的掌控感让她兴奋。
“好久不见了。”方佳灵说。
“是啊,从我工作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她们只是偶尔在微信上聊几句,一直都没时间碰面坐下来吃饭。
“感觉你变了,状态好了。”方佳灵看着江小凡说。
她从方佳灵的神态中感受到了她的惊讶。
“我只是清醒了一些。”她平静地说。
“这样好。”
“嗯。”
“你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这么没日没夜地忙着也不迷茫了,经常出差,所以也没时间见你。”
“你都瘦了。”
“前段时间生病,躺了几天,病好了,人也好像连筋骨都重新拼了一遍。”
这一顿饭吃得跟往常不一样。江小凡一直在说工作的事情,方佳灵一直经营自己的公司,经验丰富,眼光独到,还给江小凡提了很多建议。两个人的话题更多了。在江小凡心中,那片土地的荒芜一点点被绿意填满,她想拉方佳灵一起做农业,算是她为吉晨瑞工作之余的一个小小项目,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冲动。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就像在播种前要平整土地一样,把事情弄得踏实些,日后机会真来了,再跟方佳灵细说。绝不能轻易拉朋友下水,要看到确定的收益才能拉朋友入场,这是江小凡的底线。
“这样下去你自己都可以开公司了。”方佳灵说。
江小凡心里不是没有冒出这个念头,但是她决定忠诚于吉晨瑞,毕竟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愿意带着她出来做事情,所有的资源都介绍给她,农业部门的领导联系方式吉晨瑞也都给了她,这份信任她很珍惜。她本身也没什么野心,无非是让自己生活得好一点儿而已。可那片土地上结满的果实,却一直压在她的心头。
有一天,吉晨瑞把江小凡叫到他的办公室,很郑重地送给她一条珍珠项链。正当江小凡高兴的时候,他说这是对她辛苦工作的奖励。她还是高兴地收下了,收在首饰盒里,一次都没戴过。
再次跟吉晨瑞一同出差的时候,客户组织大家一起去漂流。说是故意也好,巧合也好,吉晨瑞和江小凡共坐一条皮艇。江小凡很坦然。
“又把大美女留给我照顾啊。”吉晨瑞对大家笑着说。在江小凡看来他就是在故作姿态,而且每次都故意表现得跟她划清界限。她觉得这反而很别扭。然而她失去了跟他说明的兴致,只是让他自己表演。
这是江小凡第一次玩漂流。她之前害怕漂流,不敢尝试。虽然这一次她鼓足了勇气想挑战自己,心里不安,但表现得兴奋而淡定。
两个人上了皮艇,在水上漂荡。吉晨瑞安稳地坐在她对面,笑嘻嘻的,神态很随意。
“没想到第一次玩漂流竟然是跟你一起。”他说。
她只是笑了一下,就拿起船桨放到水里划动。她从没划过桨,动作笨拙。他哈哈笑起来,从她手中接过桨,双手划,她就只好等着第一次的坠落,随水漂流。
终于到了第一个落差处,她双手紧紧地抓住皮艇两边的手环,在皮艇第一次撞到石壁上的一瞬间她就闭上了眼睛,此情此景,只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剧烈的撞击差点把她颠出皮艇。又是几次不那么剧烈的撞击,皮艇又回到了溪流中。她睁开眼睛,回望刚才的石壁,不确定的惶恐在那里被撞碎,余下的则是不过尔尔的释然。
前后的皮艇中有好几艘是男女搭配,也有两个女人一起的,气氛总有那么点儿奇怪。从漂流道上急转几次,江小凡开始享受这种猛烈的撞击感。皮艇在平静的水面漂动,他收了桨,任凭水流带动皮艇向前,有时皮艇会回旋在水面上打转,阳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峡谷两边的石崖上生长着浅绿浓绿的植物。
“我们这样像一对夫妻。”他突然说。
“戒指买了吗?”她问,看着他的脸。
他笑起来,带着些尴尬。她也笑了,是跟着笑的,只为稀释尴尬。皮艇转了几个圈就向石道滑落,撞击使江小凡的右手从拉环上脱落,她等待着自己被甩出皮艇的一刻,突然间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
“差点儿把我们公司的大美女给甩出去。”他说,顺势松开了她的手。这时候皮艇已经在水面漂动,水从她的头盔上滴落下来,头发也湿了,不停地滴水。她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心猛烈地跳着。刚才那一刻,像是触动了她体内的某个开关,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再为这样的时刻而心动,之前他们之间的拉扯已经让她厌倦,眼前的吉晨瑞彻底褪去了光芒,只是个普通人,普通得可以不必在意,她越过他,看见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一个由自己亲手开垦、种植、浇灌、收获的世界。
客户安排的晚饭,大家一起吃。其间客户方的领导对江小凡照顾有加,多次主动跟她搭话,桌上的人就给江小凡敬酒。后来有人劝酒时,吉晨瑞主动帮她挡了酒。
“她明天还有工作。”吉晨瑞特意加了这句话。在江小凡心里她为公司做事不仅仅是工作,她在为他的事业努力,不能相爱,至少还是多年的朋友,像家人一样,原本应该可以互相信赖,而他总让她一次次确认她只是一个员工。又是这样的拉扯,可看透了这一切的江小凡已经不再感到失落了。
饭后,这个领导没有一点儿迟疑,跟江小凡表白了。
“您怎么不怀疑我跟吉总有暧昧关系呢?”
“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会观察,你们眼里的光不对,没有情人之间的那种感觉。”
这个说法让江小凡无法反驳。她重新梳理了她和吉晨瑞的过往。十年前是吉晨瑞先追她的,那时她不喜欢吉晨瑞,但不否定他这个人,他那种对工作的投入状态是她欣赏的。那时他已经四十岁,十年过去,他已经五十岁,被生活磨炼得只剩下事业了,他开始担心养老的问题。
“我有一片地,想在上面盖一个小别墅,有湖有树,养养花草钓钓鱼。”有一次吉晨瑞认真地说。
江小凡笑了。她没答应,当然也没拒绝,如今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做选择了,身旁多站一个身家不错的男人有什么不好呢?况且眼下的业务还得这个男人点头。
业务谈得很顺利,吉晨瑞当然很开心。江小凡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听着音乐开车。
“有美女来办事就是顺利呀。”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离婚不久,没有遇到特别好的男人就不要再结婚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问题呢?算了。”
“谈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说。
“这是私事,我只想努力好好工作。”
“对呀,像你朋友方总一样,同样是女人,她是一个富婆了。”他说起方佳灵。
“我无数次问过我自己了,明确地说成为有钱人并不是我的人生目标,我只想让自己活过。”活过,是个很难说清的事,她自己也无法给个明确的定义,但她知道活过是什么。
“有钱可以过得更好。”他说。
她不否认。
他又说起了那个跟她表白的领导。他在暗示她,带着些许男人的醋意,实际目的却是肉眼可见的利益。他让她多跟这位领导联系,维护好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沉默地听着。
“是的,是的,我会努力的,我已经知道了钱的重要。”
“好好把论坛开了,如果能拉到这位老总赞助就好了。”
“费力又不赚钱,干吗要开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大会呢?”江小凡还是忍不住了,暗暗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她握着方向盘说,她跑在第一线跟客户打交道多一些,看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她主张脚踏实地,做好目前的服务工作的同时要打造公司自己的核心产品,以后可以不受制于别人,掌握更多主动权,最好的方法是找一个有土地又没有特色产品的人一起合作,开始虚转实。而吉晨瑞认为策划就是公司的主营方向,人脉就是关键。江小凡承认她没他的格局大,但也不认同他把精力都花在虚无的事情上面。
“你总是揪着这个事说干什么呢?我要做这件事自有我的道理。”
她感到胸口憋闷,想把车停在路边把他丢在高速上。车里开始播放《故乡的原风景》,她把思绪从刚刚的争执上挪开,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再次沉默。
后来,他建议晚上一起吃饭,她没拒绝。她说话很有分寸,不再开诚布公,而是小心维持着之前从未出现的线。他在吃饭的时候都在给她布置工作。他的态度缓和了,说起做事业的困境,多年奋斗布局,可总是颇多坎坷和周折,总是时运不济。她嗯嗯地回应着,应付着把一顿饭吃完了。
江小凡又出差了,任务是去对接上次洽谈的业务,那位对她表白的领导热情地接待了她,还特意抽时间带她到一处湖边的茶馆喝茶。领导没再提起表白的事情,而是处处把她当女朋友一样关照,这样的相处让江小凡感受到了难得的舒适感。
“我就是想踏踏实实做点儿事。”江小凡说。
“一定要做自己的事。”领导看着她说。
江小凡看着领导气定神闲的状态,内心很欣赏,一时愣神。
“您觉得我该做什么呢?”
“就做农业呀。我这儿还有些资源。”
“我想想,毕竟吉总对我不错。”
“是的,他看起来很信任你。不过如果你对做农业感兴趣,我可以帮你。”
开全国论坛的事情进入到执行层面,江小凡心里很反感,但她不再对吉晨瑞表达自己的意见,转而一心扑在论坛的事情上,她只想做个称职的员工。但事情并非她想的那么简单,自己也并不如预想的那样波澜不惊,总有某些细节,会让她跟吉晨瑞产生争执。
“会议手册确定了,就不要改来改去的,一个专家排名有那么重要吗?”她反对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当吉晨瑞说出“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你是来替我工作的”这句话后,江小凡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晚些时候,吉晨瑞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距离开论坛还有一段时间,你这段时间跑业务也够辛苦了,不如休息几天,回来好帮我接待论坛的客人。”
江小凡抬眼看着吉晨瑞,愣了片刻,想着此时此刻的他,到底把她当成暧昧对象、员工还是个潜在的威胁。随后她就意识到了吉晨瑞也在看着她,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目光,不再看他。
“好的。”她爽快地说。
“你把资料都发给陈青,你休假的时候让她做。”
“好的。”
放假的第一天,江小凡就在家里睡觉,只吃了一顿晚饭,踏踏实实地放纵了一天。第二天她约了方佳灵见面,一起喝下午茶。
“我不想开车了,你来接我吧。”她跟方佳灵说。
江小凡坐上方佳灵的车,感叹着有个美女司机的惬意。她说上班以来开车已经开到麻木,她一直梦想着有一个她信赖的男人开车,她就随意窝在副驾驶上困了睡,醒了看风景,想事情。
方佳灵看着她:“醒醒吧,你已经三十六岁啦,上哪儿去找一个把你当小女孩儿照顾的男人呢?还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努力吧。”
“你呀,要不要这么煞风景。”江小凡抬眼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对着后视镜笑了一下,在心里重复36这个数字,她从来没意识到数字跟自己的关系这么紧密。
“我还是可以坐在副驾驶睡觉的,花钱请个司机。”江小凡说。她必须认清现实,好好地活剩下的人生。
喝茶的时候,江小凡说起了这段日子以来,她跟吉晨瑞之间的事。
“你们这是怎么说呢,就像一个流行的说法,友情之上,恋人未满。”方佳灵说。
江小凡喝了杯子里的红茶,因为加了蜂蜜柠檬的缘故,先是甜,继而是酸,最后剩下的只是苦。方佳灵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但她知道,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原本也没有,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无论如何,他真是我的恩人,带着我进入这个行业,让我接触这么多资源。我真想好好做事。”她能说的,只有这些。
“那就好好工作吧。”
“是啊,我现在剩下的,只有工作了。”江小凡不无沮丧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尽量不质疑吉晨瑞的决定,把能做好的事情做好。虽然他不一定能知道她的真心和忠诚,但她自己明白,这也是“活过”的一种状态。
“记得你上次说过一块地,就在附近,不如我们去看看,就当去郊外走走,了解了解,说不定我能跟你一起做个农场主呢。”方佳灵突然说。
江小凡马上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人也清醒了。这些日子的忙碌,让她几乎忘记了那片土地。
去农场的路上,她们谈了很多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些是身边朋友的,有些是自己的,林林总总,幸福者寥寥,大多不欢而散。事业的失败总伴随着情感的溃退。人们总想着在一起会相互扶持,可真的在一起了,总有一方选择放弃自我,依靠对方、相互激励、共同上路,变成了贴附、拉扯和撕裂。
这让江小凡觉得人生有些悲壮,但内心也燃起了无限的希望。
农场主不在,打过电话后他让江小凡随意参观。她带着方佳灵大略地走了走。方佳灵站在黄皮地里,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地方要弄起来,没有几百万的投入下不来。不容易弄。”她说。
“是啊,所以要有人投资才行,我可以运营。”江小凡说。
“还是先看看,找好了机会再动,这时候不能贸然行动。”
江小凡想到了那位领导,她回忆着那天他说会帮她时的神情,确认着这神情背后的价值。而吉晨瑞的脸也在不时闪现。江小凡从前觉得自己是有选择的,可她发现,所谓的选项其实只有一个,无论是选择吉晨瑞还是领导,都不过是在依靠他们。而刚刚和方佳灵的谈话,分明都在指向一条结论:那就是凡事靠自己,别无他路。
方佳灵察觉到她的沉默,问是不是有投资渠道。
“没有。”江小凡坚定地说。
江小凡再上班的时候,感觉到了吉晨瑞的疏远和防备。他让她把所有的资料都交给已经升任客户经理的陈青备份。他们要跟一个客户对接业务,本来没有陈青什么事情,意外的是吉晨瑞把陈青带上了。在谈事情的时候,吉晨瑞极力向对方推荐陈青,什么都让陈青对接。这就是他,从未真正信任过谁,即便是她江小凡。而他的做法,已经预示着她在他这里的职业生涯进入了倒计时。
这个楼区的停车场很拥挤,她进进退退,反复操作了多次才把车开出来,出门的时候她看见吉晨瑞和陈青肩膀挨得很近站着说话。她拿起手机不紧不慢地扫码交了停车费,把车开到他们身边,微笑着唤他们上车。
在路上,吉晨瑞说起一单有希望拿下的业务。
“嗯,快点儿拿下,我还等着吉总买豪车来开呢。陈经理,吉总发财我们就有福气开豪车了。”她记得那个凉风吹过小镇街道的夜晚,他说要买一辆大车给她开,她从不怀疑他当时的真心,但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陈青笑起来。“是啊,快点儿做业务。”她附和说。
“我们去吃饭吧,你们想吃什么?”他没接茬,而是把话题岔到了吃饭上。
最终他们还是去吃了鱼火锅,是他决定的。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陈青见机挑起话题,大家说了几句。江小凡觉得陈青很少提出反对意见,不像她,总是说些不那么中听的意见,陈青对吉晨瑞的忠诚才是员工式的。
这样的洽谈和对接又持续了几天,江小凡的客户已经一一见过。江小凡知道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了,委婉地提出辞职。吉晨瑞并未做过多的挽留。虽然这都在预想之中,可江小凡还是有些伤感。
“我很感谢你,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干到老,其实我没有一点儿私心和恶意。”她表述得很平静,内心仍是痛惜,“我以为你懂得。”
“我也没说你不好。”他无力地应付着。
她不再说话,只是摘下了颈上的珍珠项链——那是她今天特意戴上的,是收到后的第一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转身离开办公室,她知道她该做些什么了,为自己。
“我注册自己的公司了,先从服务农场做起,找合适的机会做点儿实际的事。”江小凡说。
“为你高兴,为我们高兴。”电话另一头的方佳灵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她挂了电话,拎着包望见远处一排简易房,那里某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有位执拗的农场主,她要用包里的策划案说服他。
江小凡将目光投向那片荒芜的土地,土地上有了农人和农机。在他们的忙碌下,土地被开垦,树种被栽下,秧苗被种植,绿色一点点舒展、蔓延,云过,雨降,绿色下的鲜红、橙黄、浓绿、明黄慢慢膨大,直至坠得枝头弯弯,一片丰饶向远方延伸。
“会的,一定会的。”她对自己说。
作者简介>>>>
离响,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获第二届草原文学奖小说奖、海南省民族文化“七个一”长篇小说特等奖、首届晓剑青年文学奖三等奖、南海文艺奖等。
[责任编辑 刘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