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双牛山

2024-08-07周继松

鸭绿江 2024年7期

腊月十八清早,四安家的牛丢了。双牛群里说,估计又是熟人干的。大家就回想起了那桩事,也想起了那个人。

十三年前的正月初五,四安家的黄牯不见了。四安的心,像牛栏一样,空荡荡的。他横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慌乱地来到堂客玉凤面前。

玉凤白了他一眼,跑进祠堂,叮叮当当敲响了铜锣。锣声急促、绵密,像玉凤此刻紧张的心情。

听到锣鸣声,大家赶到牛栏前,说牛应该是昨晚丢的,雪又下个不停,一个脚印子也找不到,不好找。

四安应为四伢,叔伯兄弟中排老四,湘西将伢发音为安,就叫四安了。见大伙儿都来了,四安就感动了,嘴唇哆嗦着。冲天炮拍了拍四安的肩说,只要我还在这里当一天支书,就是把双牛翻个底朝天,也要帮你找到。

双牛村是块插花地,北边接益阳,西边挨怀化,解放前,时有土匪打抢。冲天炮身材敦实,性格火暴,当过几年兵,入了党,是四安未出五服的弟。他环顾漫山的白雪,稍思忖,挥手带人走了。

玉凤早就预感到会出事。大年夜,万家欢喜,她鬼压床。初一清早,左眼皮一直跳,今早在神龛下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死老鼠,正准备用火钳夹走,又发现牛丢了。

都是凶兆。玉凤就想要破一破,她要去请仙娘打时。打时是湘西的习俗,谁丢了牛羊,丢了孩子,都找仙娘。

仙娘叫有山嫂嫂,六十多岁的娭毑,男人叫有山,是个木匠,早年得肺癌死了。仙娘结婚十多年没破身,大家以为她是只“铁牛娘”。有山嫂嫂求神拜佛,祈求菩萨赐一儿半女,没想到就真生了,取名晚桃。有了晚桃,还想要个男丁,但肚子没再起来。在双牛,没男孩儿,就没势力。有山嫂嫂在外说不起话,有山对她也没好脸色,她闷在家里,对照各路神仙,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自语,不知从何开始,不停打嗝,流泪,眼角白乎乎的,慢慢就成仙娘了。

晚桃十八岁那年,用八音锣鼓,“娶”了魏奎。魏奎是安化的,尽管双牛是山区,但安化是老山区。有山把魏奎招进来,看中的,是他高大、标致、有文化。有山的表弟在教育办当主任,他给主任女儿做了两套嫁奁,高中毕业的魏奎就成了村小的民办老师。

魏奎拿起教鞭的那天,是有山最快乐的一天,这个平日里不曾抬头的男人,想到自己的女婿成了老师,心里就无比快慰。他喜欢拎着“奖给优秀教育工作者”的铁桶赶集,喜欢拿着“教师节纪念”的茶缸喝茶,这让他觉得有面子,也让曾经学过打屠的魏奎看到了希望。但双牛人不喜欢魏奎,魏奎越优秀,越不喜欢。当然,如果孩子在魏奎手上读书,当面还是称他魏奎老师,但私下里,叫他魏奎部。部是母的意思。魏奎写得一手好字,但红事没人请他作礼书,白事没人请他当都管。

有人请就去,没人请就不去。爹娘不在旁的时候,晚桃用手拍了拍丈夫身上的粉笔灰,越发觉得魏奎英武。有点儿好吃的,要等魏奎回来;买新衣服,先给魏奎买。老师嘛,要有老师的样子。俗话说,嫁给屠夫翻肠子,嫁给先生当娘子。魏奎曾当过屠夫,但现在是先生,尽管是民办,但民办也是先生。

晚桃穿着月白小褂、蓝裤子、黑布鞋,身体轻盈,走起路来,两根麻花辫在肩上一跃一跃地……在魏奎看来,晚桃的五官算不上多好,但合在一起,就觉得亲亲的、甜甜的。人人都说招郎不好,但魏奎觉得很好。很快,他们就好出了女儿望云。

望云粉嫩嫩的,小拳头粉嘟嘟的。魏奎抱着望云,心里暖融融的。望云可爱,但是女孩儿,有山时不时叹息。也许,二胎就是男孩儿了。有山嫂嫂像是安慰有山,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求菩萨保佑,二胎给我送个猴(男)子来。

两年过去,望云已经会说话了。二月十九观音大圣生日那天,有山嫂嫂早早地敬了香,净了手,抱着望云跪拜之后,指着晚桃再次大起来的肚子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望云不假思索地说。一旁的有山变了脸,明明是弟弟,怎么是妹妹呢?看着大人们的脸,望云哇的一声哭了,魏奎赶紧将孩子抱了过来。

全家一时无话,只有望云的抽噎声在堂屋里回响。稍后,魏奎将望云交给晚桃,自己去做饭。吃饭时,有山用筷子指着正在夹辣椒的晚桃,酸儿辣女,怎么还吃辣呢。晚桃脸一僵,收住了筷子。

随后的日子,有山家没再吃辣椒。晚桃吃了李子吃杨梅,吃了杨梅吃橘子,什么酸吃什么,似乎要将肚子里的孩子酸回来。魏奎读过书,对晚桃说,该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晚桃还是吃酸,有时吃得反胃,一口一口地呕,呕得大半双牛人都听得见。

应该是崽。双牛的妇女们私下里说。不一定。玉凤比画着自己的肚子说,你们看到了吗,晚桃的肚子是尖的,我当初怀的两个女,就是尖肚子,冲弟嫂的是圆肚子。玉凤说话的时候望着冲天炮的老婆,笑盈盈的。刚好放学的魏奎路过,当作没听见。望着魏奎远去的身影,其余人都不再搭腔了,玉凤还是大着喉咙。我能把肚子看个透。

晚桃二胎生下秋云的那天,玉凤对着在井台边洗菜的妇女们说,三四个月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女。玉凤的声音很尖,很脆,很亢奋,银铃般响亮。

秋云生下没多久,有山死了。死的时候双眼睁着。

过年了,天半阴着。双牛人的春联上贴着“春回大地”,而大地却在冬天的睡梦中恍惚着。魏奎没贴春联,也没放炮仗。吃过年饭,他带着糍粑、白酒和香纸去上坟,请有山吃新年的饭。魏奎烧纸、敬茶、斟酒、跪拜,在额头磕到坟头的时候,微闭双眼,和脑海中的岳父对话,他清楚地听见有山对他说,千两银子买不到一个崽……

双牛虽说都是刘子刘孙,但牙齿和舌头在一起,也会碰撞。他们争土地,争山林,争坝水,甚至谁家的鸡跑到谁家的菜地,都有可能引来口角,有了口角就骂,挑最毒的言语来骂。什么话最毒——绝代户。双牛人将绝读作欠,四声,骂起来咬牙切齿的,像是给对方下最毒的咒。

四安和玉凤生了两个女儿。玉凤不甘心,她不想被别人骂作欠代户,她要在双牛村挺起腰杆做人,但政策紧,四安不敢。我们还有两个女儿,很多干部才一个女儿呢。人家是干部,你是什么狗屁,你也配跟干部比?玉凤就骂四安,说四安是缩头乌龟。但从此之后,玉凤的肚子再没大起来。

四安家的牛时不时吃了别家的庄稼,别人找上门来;四安家的牛犊跑到别家的晒谷坪里撒野,也找上门来。难免就吵,就骂架,骂这骂那,但没人骂欠代户。

但晚桃就有人骂欠代户了,你这辈子是欠代户,下辈子还是欠代户,最狠毒的话,像一枚枚子弹,击打在晚桃和魏奎的心尖尖上。想起岳父的话,魏奎的心就硬了。他戒了烟酒辛辣。没多久,晚桃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四个月以前,晚桃穿着宽松的衣服,旁人看不出来。到了五个月,有点藏不住了。魏奎将她送回娘家,锁在鸭棚里,鸭棚的侧门通向洞穴,一有声响,就缩回洞里。

每天都悄无声息。每天都提心吊胆。四个月后,魏奎在心惊肉跳中等到了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

魏奎进入了公示名单。公示的第六天,有群众举报晚桃怀孕了。要饭碗还是要孩子?魏奎的心,刀绞一样疼痛,耳朵里呜呜地响,响得自己都快眩晕了,公办教师,国家编制,民办教龄算工龄,转正就是小教中级,可以调到中心小学去。这是前途,只要他把晚桃交出来,就能实现。

离开讲台的那天晚上,魏奎跑回娘家,跑到后山的洞穴里,见到了已经破了羊水的晚桃。彼此泪流满面。

屋外已墨黑,又下起了暴雨。晚桃的疼痛加剧了,脸色苍白,像蜡纸一样。晚桃的头胎二胎都是在家生的,现在已不允许私自接生,必须到医院生才能开出生证。魏奎要让自己的孩子有出生证,一定要到派出所光明正大上户口,至于罚款,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岳父不是说千两银子买不到一个崽吗?想到这些,魏奎的步子就大了,就急了,临近卫生院时,晚桃已经在魏奎的板车上生了。

受了半夜的罪,疼得山崩地裂,知道是男孩儿,晚桃的眼角滚落出一颗豌豆大的泪珠来。这一刻,不要说是疼,就是死,她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魏奎双手托着儿子,静静地看,一抹微笑浮在嘴角,喜悦从内心徐徐上升,幸福和感动将他紧紧裹住。病房床头的小台灯将妻儿照亮,影子打在墙上,温馨而宁静。娘家人围着他们,轻轻说笑。魏奎翻了半天字典,也没想出一个匹配儿子的名字来,医生在催,要填出生证呢。魏奎想,雨地里边走边生的,就叫雨航吧。大家就乐了,就雨航雨航地叫了。

有山嫂嫂打扫屋舍,敬了香茶敬酒,点了天灯。魏奎和晚桃刚到门口,有山嫂嫂就接过雨航,抱到堂屋的神龛前,三鞠躬,保佑孙儿长命百岁,富贵一生。随即,魏奎娘家的兄弟挑着鹅公来道喜,鞭炮一响,看热闹的就来了。玉凤提着一篮子红鸡蛋,说是来看晚桃的月子,目光却在雨航身上,叫什么,雨航,好名字啊。玉凤面带微笑,声音丝滑滑的,从喉咙里拐着好几道弯。你看这雨航头大大的,耳垂厚厚的,是个大脑壳呢(大官)。大家就咯咯咯笑,风摇银铃一般。魏奎侧着身也笑,眼眶里噙着泪花。

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

玉凤拎着香烛粮米来到有山嫂嫂屋外,屋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魏奎当老师时的光景。屋柱中间的棕绳上胡乱晾着几件衣服,都冻上了,硬邦邦的,有小冰凌垂下来,还有一条镶着两道白边的红色运动裤,尽管早已掉色,但在雪光里一闪一闪的,很显眼。四安家辈分小,玉凤推开堂屋门,叫了声有山叔娘。

有山叔娘坐在茶闹屋里烤火,茶闹屋是双牛的叫法,相当于客厅。藕煤炉子上面放着一个水壶,炉火很旺,水壶咕噜咕噜响着,湿润的水汽在屋子里蒸腾开来,混合着煤炭的硫黄味儿,有点呛人。玉凤正准备说明来意,有山嫂嫂连忙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经知道了。随后将双脚从桌下腾挪出来,走到堂屋,来到香案前,净了手,正了色,烧了纸,点燃三根香,插到香炉里,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端端正正在那个大红垫子上跪下来,又转头向后扫了一眼,玉凤也赶紧跪到后面的草蒲上。香烟在堂屋里升腾弥漫开来,玉凤看着神龛香案上方挂的诸神,层层叠叠,森然庄严,像是在看着远方,又像在看着自己,只觉得头皮子发麻,后背上簌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扑通通跳个不停。

有山嫂嫂微闭双眼,左手端半碗清水,右手持点燃的香纸在清水上比比画画,嘴里轻声念叨各路仙家,语速越来越快,快得像拨算盘珠子。忽然间,她变成了沙哑的男声,鼻涕眼泪也出来了,双牛话也变成了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比如“说”这个字,已经变成了“学”的发音,并且尾音拖得很长,随即又打了几个响亮的空嗝,双眼迷离地对着那碗清水,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甄别,在判断,最后才慢吞吞说,在西北方。玉凤连忙问,西北方那么大,到底在哪里?玉凤还要问,只见有山嫂嫂额头沁着汗珠,嘴唇颤抖,神情疲惫,十指交叉着挽了一个结,声音逐渐变回了尖细的女声。

玉凤在香案的米升里插了二十块香火钱,道了谢,转身离开。刚出堂屋门,贸然撞上那条冻得硬邦邦的红色运动裤,刚想骂,回头看到有山叔娘正望着自己,再看里边的菩萨,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牯在村小的楼梯间里,侧身匍匐着,牛头上盖着一件红色运动上衣,如果不是旁边有一大摊凝结的牛血,还以为黄牯只是蒙头睡着了。民警看了看刀口说,杀牛者是个左撇子。

相对于双牛,村小确实在西北方,玉凤把有山嫂嫂打时的话说出来,大家就觉得有山嫂嫂确实开了天眼,是个活菩萨,十里八乡找她的人就更多了。

魏奎是左撇子。魏奎被抓后,双牛村安静了十三年。十三年后的今天,四安家又丢了牛。双牛村的人自然想起了魏奎。面对民警的盘问,四安说魏奎三天前曾到他牛栏前看过黄牯,问要多少钱才卖。四安说黄牯已经被隔壁村的建新买了,放了定金,说好腊月二十来牵的。魏奎就不甘心地走了,走出去老远又回望,像回望年轻时的晚桃。

民警来到魏奎家,魏奎家在村南,这些年,双牛建了不少新房子,外墙都镶了瓷砖,冲天炮家还用了玻璃幕墙,在村里明晃晃亮堂堂的,阳光照在上面,金灿灿的。魏奎家还是岳父在世时的老房子,相比而言,显得更加破旧、低矮。望云和秋云高中毕业后都在广东打工,一个在制衣厂,一个在学美发。民警进屋时,有山嫂嫂蜷缩在茶闹屋的火炉前,堂屋里供奉的各路菩萨神仙依旧在,只是红披上落满了灰尘,房间里隐约能闻到一股檀香味儿,让人感觉到一丝人气。今天见到魏奎了吗?民警问。没有。有山嫂嫂擦了擦眼,迟疑了一下,抬头问,你是哪个?民警望着她满是白内障的眼睛说,我是他的老朋友……

快到中午,见有警察过来,前来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但双牛村微信群里却依旧热闹,大家含沙射影,没指名道姓,但都知道在说谁。

魏奎当年是在学校后面的厕所里被抓到的。到了派出所,又到了拘留所,继而看守所,面对警察的审问,魏奎承认了。

为什么偷牛?

年过完了,三个孩子的学费还没着落。

村里的高压线是不是你偷的……隔壁村的木材是不是你偷的……

坐牢的那三年,魏奎想到晚桃和孩子们,胸口就痉挛般疼。想起自己的命运,想起岳父对自己的期盼,想起自己在村里受到的歧视,恨透了自己,如果可以,他愿以自己的寿命来抵偿这三年对妻儿的亏欠,对岳父母的辜负,但没有如果,只有撕心裂肺的煎熬。

刑满释放那天,魏奎独自回到家里,房子还是那栋房子,但家已不是那个家了。晚桃为了养家糊口,在东莞一家饭店里洗碗,听说认识了一位退休干部……两个女儿都没有再读书,堂屋楼梯下,杂乱地堆着孩子们丢弃的教科书,书上满是老鼠屎。看到孩子们因为自己而离开教室,丧失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再想到晚桃的闲言碎语,魏奎的心,椎心钻骨般疼。

和十三年前相比,四安丢牛并没有敲锣,也没人帮着去找,但朋友圈、抖音里,都在转发四安家丢牛的消息。

四安属牛,前年刚满六十,按理说上花甲,要摆酒,但玉凤只杀了鸡,吃了一碗长寿面,就算过了寿。想到别人家热热闹闹摆酒,想到别人吃低保,当脱贫户、监测户,她心里就不平衡。她拎了一块腊肉,悄悄走进乡村振兴工作队,找到队长,说自己是两女户,丈夫有残疾,家境困难,玉凤说起自己的苦难家史,眼泪鼻涕就出来了,然后说要吃低保,要政府救助。队长说你的女儿女婿都在务工,政策不允许。玉凤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许(水)。队长说男女平等,女儿女婿都是法定赡养人。玉凤的哭声就大了,说那么多人吃低保,为什么好事总是轮不到我们。队长就跟她解释政策,说低保钱就是原来的救济款,是特困家庭的救命钱。再说人穷志不穷,国家扶持是一阵子,自力更生才能一辈子。

玉凤声音越来越高了,说谁不知道自力更生,干体力我们是残疾,做生意我们没本钱。

队长说,你想做什么?

养牛。

队长稍稍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帮你申请无息贷款。三年免息。

玉凤的眼睛就亮了,哭声就停住了,将藏在屋外的腊肉拎进来说,给你们点儿土特产。队长假装生气说,你不拿走我就不帮你办。玉凤就僵着笑脸回去了。

拿到贷款的那天,玉凤一口气买了五头牛,关在打了几根木桩的简易牛栏里。邻居们羡慕了。玉凤说都是无息贷款买的。

谁担保的?

队长。

你真行啊。

他不担保,我就吵,我一吵,他就担保了。

队长是金融办的领导,你也敢跟他吵?

哼,我吵我是个农民,他吵他是个领导。当官的就害怕吵。然后又咯咯咯笑了。

这些年猪肉价格时涨时跌,涨的时候涨到天上去,跌的时候跌成白菜价,但牛肉一直像背后的双牛山一样稳定,不高不低,让人觉得踏实。四安喜欢养牛,因为小儿麻痹症,干不了体力活儿,从生产队开始就放牛,慢慢就和牛有了情感,他觉得牛是通神性的。在山坡上,在丛林里,牛吃草,他躺在草地上、大石头上,望着天空,看天空的云朵,看着看着,他能将云朵看成一头头形态各异的牛。他想,要是天下的事都像放牛一样简单就好了,要是天底下的人都像牛一样简单就好了,没有人会笑他只生了两个女儿,也没有人耻笑他家“母鸡打鸣”。管他呢,谁打鸣不是打鸣呢?天亮了不就行了吗?他的脑子里闪现出了魏奎。他不招郎,两个女儿都嫁出去,生的小孩儿不跟他姓也没关系。他又想起了牛,牛有姓名吗?有宗族家族吗?他从来没有在意过。现在两个女儿都结婚了,虽嫁在本地,但都在外地打工,外孙都在外地上学。管他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常拿自己和魏奎比,虽说魏奎多生了一个儿子,但自从魏奎偷牛坐了牢,魏奎的家,就像一个散了黄的蛋。想到这些,他就更释然了,心里就更安稳了,稳得像眼前的双牛山一样。

今天早上丢的黄牯是这批黄牯中最大的,也是年前处理的最后一头,纯黄,没有一丝杂毛,差不多有堂客那么高,牛峰高耸,双腿健硕,尾巴长得过了后膝盖,特别是嘴笼子,圆阔,吃起草来沙沙响,像镰刀割过一样。他喜欢牛,就像喜欢两个女儿一样。他对女儿从不偏心,但对这头黄牯,他觉得自己是有点偏爱的。

这头牛就像是四安家漂亮的姑娘,相牛师和屠夫们都喜欢。他们就像一个个“媒人”,穿行在往来四安家的路上。但他们都出不起价格,一万八千八,一万九千八,但四安就是要两万两千八。否则,摸都别摸,看都别看。隔壁村屠夫建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张开手掌一拃一拃地丈量牛背的长度,然后出了四安满意的价。四安心里欢喜。屠夫要牵牛了,四安又不舍了。牛像是懂得自己的心一样,懂得自己的命运一样,突然就朝四安下跪了,牛眼里流出了两行长长的泪水,像两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流过牛的脸颊、脖颈,流到了四安的心尖尖上,随后又哞地叫了一声,凄婉悠长,在双牛山下久久回荡。

四安的心像针刺一样,突然说不卖了。建新横了四安一眼,转身对玉凤说,忘了你们家是“母鸡打鸣”呢。玉凤撇了撇嘴,又看了看四安和还在下跪的牛说,这是头神牛,发财牛,要加四百块钱才卖。四安说加四百也不卖。玉凤瞪了四安一眼说,别像个三岁安子一样。

说好的两万八千八,怎么又加四百呢?建新不高兴地说,我本身就买贵了。

四百。嗯,四季发财。玉凤赔着笑说,你当老板的,也不在乎这四百块钱,你看我们家四安,是真舍不得牛呢。

加四百就加四百。建新正要给钱,四安就是不接。玉凤转弯说,要不这样,我们先接四百块钱,等四安过了这个坎,心里舒服一点儿了,再来牵牛,再来付钱。

什么时候能舒服?

半个月。腊月二十三灶神节后来,那时牛肉价格也好。

现在,半个月还没到,牛却不见了。见四安只知道望着空空荡荡的牛栏发呆,就数落他当初为什么不接钱,为什么这么脆弱,你管它流泪也好,下跪也好,你把它养大了不就是用来卖的吗?人家买了不就是用来杀的吗?你现在好了,该你流泪了,该你下跪了,老天啊……

玉凤踢了一脚正发愣的四安,让他仔细回忆这几天来相牛的人。四安就回忆起了魏奎,说魏奎前几天来看过一次,自己说已经卖给建新了,他才慢慢走开,走开后又一次次回望,显然是很喜欢的。

玉凤又跑去找冲天炮,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管就没人管了。冲天炮朝她摆了摆手,对着电话说,他有前科,前几天踩过点儿,有嫌疑……

我们暂时没发现证据。玉凤从电话的漏音里听得出来,是上午那个警察的声音。

挂上电话,冲天炮带着几名党员组长,开着皮卡车就走了,说只能找魏奎当面问问。

看着冲天炮的皮卡车逐渐远去,玉凤对四安说,当年是找有山叔娘打时找到的,这次我还想请她。

如果真是魏奎,有山叔娘会不会不说真话?四安说。

说真话的不是有山叔娘,是有山仙娘。玉凤说。

和十三年前一样,有山叔娘依旧蜷缩在茶闹屋的方桌旁,方桌下边煤炉上依旧坐着一个水壶,壶口轻轻冒着热气,有山叔娘头枕手臂,趴在桌上。

有山叔娘。玉凤打量着,心里估算着她应该只有六七十斤了,只见她的头在臂弯里轻轻偏转,喉咙里轻轻呻吟着,像是哪里疼,像是哮喘声,又像是煤气中毒。四安也喊了声有山叔娘,说家里丢了牛,想请她,说着就将香烛摆到了案台上。有山叔娘强行将自己撑起,扶着墙壁到了堂屋里。

再次在同一个场景近距离打量有山叔娘,玉凤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仿佛十三年前就在昨天,就在刚刚过去的一瞬间,只是眼前的有山叔娘已经苍老成一只大虾米了。她俯下身子,点燃香纸,轻轻默念各路菩萨,时不时干咳几声,火盆里熊熊燃烧的香纸,映照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呃——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又连续打了几个短嗝,嘴角就流出了口水,鼻孔也流出了清鼻涕。玉凤和四安都跪伏在两侧的草蒲上,悄悄打量有山叔娘神态的变化。有山叔娘混浊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九天玄女,青鸟白鹤……请神后,有山叔娘不再说话,颤抖的左手端着清水,嘴巴对着清水哈了一口气,随后在水里看了又看,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找寻宝物,又像是在天上仙界俯瞰凡间,我学(说)——呃!呃——连打了几个空嗝之后,忽然就瘫软下来,身子差点栽进火盆里。四安夫妻连忙将她搀扶到床铺上,这时的有山叔娘面如死灰,张大嘴巴喘着粗气,样子可怕极了。

玉凤打电话给冲天炮,说有山叔娘什么也没说。冲天炮说这两年有网红来拍段子,将这个老巫婆传得神乎其神。乡文化站准备给她上报非遗文化传人,要村里报资料。我报她个鬼。她就是个装神弄鬼的老骗子。她说也好,不说也好,我马上就到魏奎的牛肉铺了。

刚出来的那阵子,魏奎穷疯了,杀老母猪,杀病死牛,以次充好,追求暴利。顾客知道了,名声就臭了,就卖不动了。魏奎开始成天醉酒,要不是儿子雨航,他也许还会醉下去,醉死在未知的沟沟坎坎里。但雨航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上小学就开始捡废品,卖钱买本子;上初中寄宿了,也捡拾饮料瓶、废报纸,堆在学校厕所背后的屋檐下……雨航就像是一个火种,将魏奎的心一点儿一点儿暖和过来了。雨航像是一个小天使,将魏奎从命运的悬崖边一点儿一点儿拉了回来。

在某一天晚上,他仰望星空,看到一颗流星从夜空一闪而过。他记得岳父曾说过,地上有多少个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每一颗星星都会发光。岳父已过世多年,但岳父的话,魏奎觉得有点儿道理。每一颗星星都会发光,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价值,哪怕暂时深陷命运的泥淖,也要满怀希望,自己是不行了,但雨航行,雨航就是天边那颗最亮的明星,每一天都将黎明迎来。他戒了酒,再次拿起了屠刀,并在儿子上高中的集镇租了肉铺。在远离双牛的日子,在陪雨航读书的日子,魏奎的心开始变得温暖而辽阔。在卖肉的间隙里,有人打牌,有人喝酒,也有人赌桌球,他不。他常常一个人回忆,天马行空幻想,幻想雨航考上了名牌大学,有体面的工作,有尊严地在人间行走……

冲天炮已经到了魏奎的肉铺前,屠桌上空荡荡的,问隔壁的屠夫,他今天杀的牛是什么颜色。屠夫说是头黑牯。

你确定不是黄牯?屠夫指了屠桌下面的黑牛皮说,错不了。

将近黄昏,西边天空上,晚霞渐渐消失,只留下一小片云彩,蘑菇一样,层层叠叠铺排着。冲天炮回到村口,听玉凤说有山叔娘刚才过世了。果然,魏奎家已经响起了鞭炮锣鼓,屋前挂了三道高高的红色灵幡祭帐。冲天炮赶到时,四个道士在堂屋里敲打念唱,主教正在院子里追一只大公鸡。公鸡受了惊吓,翅膀扑棱着想飞过篱笆,又掉了下来,只好咯咯躲到墙角处,被主教揪住了。

冲天炮看了一眼已经穿上孝服的魏奎,环顾了灵堂和前来帮忙的人们,回头再看那只已经放上千年屋的大公鸡。此刻的公鸡将鸡冠子抖了抖,爪子蹬了又蹬,脸涨得红红的,好像在憋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见主教拿出刀子,公鸡缩了一下脖子,蓄势力量,陡然打鸣了。咯——干——咯!

在混乱嘈杂的鞭炮锣鼓声里,在突然打鸣的鸡叫声里,冲天炮隐约听到了一声牛叫,他屏声静气,又听到一声牛叫。果然,玉凤气吁吁地跑过来,大喊,黄牯回来了,我们家的黄牯自己回来了。

作者简介>>>>

周继松,湖南新化人,1979年5月出生,2006年开始业余创作,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西北军事文学》《文学界》《当代小说》等刊。系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三期作家班学员、鲁迅文学院湖南高研班学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刘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