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兄弟
2024-08-07刘齐
和平大街与中山路的交接处,有一座黄色小楼,我没少去这个地方,每次去都很兴奋。推开弹簧大门,里边静悄悄的,隐隐传来一股类似消毒水的气味儿。各个房间更静,房门安的是乌玻璃,看不清里边,因而又很神秘。
穿过黄楼,进后院,一座灰楼立在眼前,楼梯很宽,腾腾往上蹿,一步不迈一磴,迈两磴。上了楼,一股有机气体扑过来,系由鸡屎和鸡饲料共同组成,更由政策松动,允许城里养鸡的规定所致。鸡饲料由麸糠和细碎的白菜帮子掺拌而成,所以不时还能听到梆梆梆的剁菜声,和鸡下完蛋的表功声。鸡栏用细木条制成,一个挨一个,分属于各家各户。
走廊尽头一户人家,墙上挂一幅画,画一个长沙发,沙发套肥肥大大,垂下层层皱褶,涟漪般一弯环着一弯。一个著名男人在涟漪上读书,大人小孩都认得,他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
靠墙的书柜里有一溜儿硬皮大书,书脊上统统印着“世界文库”“郑振铎主编”字样。“铎”字我不认识,冒叫为“泽”。杨爱学听之任之,并不纠正。他曾将“什锦”读成“沈锦”,我也不纠正。
杨爱学不反对我将“文库”挑出一本,搬进里屋。这种书沉如砖块,坠手脖子,却可读到有趣文字。但是不外借,杨爱学想借也不成,他的地位不够。他在我们班地位还可以,跟大王张黎明双英并峙,互敬互防。在家里不行,他的哥哥杨爱国看似兄长,实则比大王还大王,管起爱学一来一来的。有时也训斥,却掌握火候,至少我在场时掌握火候,还会跟我打招呼——“来了刘齐?你坐,爱学哪有你这么整的,这叫什么玩意儿?下回注意啊。”爱学见爱国训得不狠,知道是给他留面子,红着脸嗯了一声。
我和爱学是小学生,爱国压我们一头,是初中生,人长得很帅,又在《辽宁日报》登过短文。辽报是省报,而且刚刚换上领袖题写的报头。我校两个女教师闲坐无事,喊我过去,摊开两份报纸:“刘齐你说,这两个毛笔字,哪个好看?”我指着看惯了的老报头说:“这个好看。”说完获得一个白眼和一声叹息。学校挑选有潜质的学生,培养小提琴手,让报名者排队试琴,我吱吱嘎嘎,将弓子拉在琴码上,听到的也是这种叹息。
杨爱国厉害是厉害,可惜的是,或者可喜的是,他的上头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哥哥杨爱群。爱群也在辽报发过文章,他是高中生,学校比爱国的好,知识面比爱国宽,关键在这个房门的孩子里,他是老大,眼睛不用瞪,就能射出权威之光。
杨爱群不跟我打招呼,也不越级训老三爱学,而是训老二爱国。爱国一反训爱学时的尊严,乖乖听训。
头上尽管压着两个哥哥,杨爱学仍能尝到当哥的滋味——他的下面还有一个小弟杨爱路。爱路,把杯子洗了;爱路,接点水……爱学一旦发出指令,爱路立刻执行。爱学通常自己动手,不怎么支使弟弟。
爱学的父母杨老伯和田阿姨,二老的染色体结合总是XY,所以杨家生的清一色男孩儿,个保个方脸膛、浓眉毛,名字里又一律带个“爱”。听说别处另有一家,生了三个男孩儿,起名时也相中了“爱”字,老大就叫爱国,老二叫爱民,老三叫爱党。可是杨家哥儿四个,爱的是群、国、学、路。如此排序有何讲究?这么多年,没谁跟我解释。
杨老伯面容清瘦,手指细长,据我多年观察,他跟四个儿子从不说话,顶多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写字,字如小鸟的航线,无形,我看不懂。群国学路能看懂,并同样在掌心给父亲回以无形字,你来我往,写得飞快。有时写一两个字,有时写一串字,写完轻点一下,这个我懂,相当于句号,或者相当于多年后看英美战争片,里边无线电通话结尾说的Over。
如此屋里就很静,除了水壶沸腾的时候。
见我来了,众弟兄腾出一间屋,留爱学一人跟我唠嗑儿。两个小学生,能唠什么军国大事?但我们认为我们说的都挺重要,至少是快乐,快乐就是重要。即便什么不说,仅是隔一会儿翻一下世界文库的书页,照样快乐。多年后爱学的嫂子见我和爱学相聚,惊异地问,你俩有话说吗?爱学跟我们,可是不怎么说话。其实爱学跟我话也不多,当年在他家,主要是我说,他听,并招待零食——带壳花生或地瓜干,均由他的山东老家邮寄而来。那时花生是稀罕物,过春节时,供应方偶尔进一批,市民人人高兴,却被告知,每户凭票限购半斤。地瓜干粮站不时也卖,然而是生货,白不呲咧的,远不如杨家那种先煮熟后晾干的好吃,放在嘴里一小条,甜、艮,能长时间幸福地咀嚼。
周一返校后,杨爱学继续提供美味。我们是住校生,睡大通铺,老师监督,按时闭灯。我和爱学的铺位挨着,每个星期有一两天,众人都睡了,只他一人的被褥空着,他有特殊待遇,准许晚归。我心暗喜,预感有好事降临,等一等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一只凉手伸进被窝,我激灵一下,刚要去捉,那手又缩回去,留下一两个小薄片,再不就是小方块。无须鼻舌辨别,摸一下即能猜出,是市面罕见的巧克力和奶糖。
杨爱学是沈河区小学乒乓球的单打冠军,凭此资格,得以在市业余体校受训,享受营养补助,这在众学童心中,不啻为第一等的荣耀。艰难岁月,赶上第二十六届世界锦标赛,中国乒乓球出人意料地露了脸,举国高兴,小球重如地球。
爱学这种体育尖子,一家出一个就很了不起了,让人惊诧的是,老大爱群,老二爱国,居然都入了业余体校。唉,我的杨家兄弟,你们能不能不那么优秀?
优秀的原因很多,其中一条不容忽视:杨家前面那个黄楼,是办公楼,里边有个标准的乒乓球台,大人下班,节日假日,正好供哥儿几个练功习武。这样优越的条件,一般做梦才能梦到。社会上,一个水泥砌面、砖头当网的仿制球台,能围拢十几个孩子瞪大眼珠子查分,争夺玩球权。老天爷你狠心不狠心,你下雨下雪下冰雹,你倒是下点儿球台呀,下到野地里砸不着人,下到草垛上摔不坏设备。
我见过杨爱学打球,在学校的乒乓球室。对手一个一个地上,一个一个地下,“霸拍儿”的基本是爱学。
“霸拍儿”,沈阳小孩儿用语,“霸”住球拍,也就“霸”住球台。别的孩子抽了一个好球,拉了一个弧圈,眉眼一动,露出胜利微笑。嚣张点儿的还会像街角下棋人那样揶揄对方,就你?让你三把不及格。爱学则是手上狠,脸上蔫,有时一板扣过去,见对方撅着屁股捡球,似乎还有一丝歉意。
小学时代很快过去,快得我和爱学、和整个班级的分手毫无仪式感。起码应该有个毕业合影吧?还应该互赠些礼物比如小本子,上面工工整整祝愿某某同学奋勇前进。没有,概付阙如,就那么星散了。
我没考上第一志愿。班主任窦老师送录取通知书那天,一只极大的蜻蜓迎头飞来,我一掠,将它握在手中。此后几十个夏天,我无数次运用此法捕捉蜻蜓,无一得手。
到了新学校,每日下课不愿久留,拔腿就走,路上特意绕一下,从爱学他们学校经过。墙内一片欢声哨子声,楼比我们的高,球场比我们的大,更有一个叫人眼红的正规泳池。我盯着一长溜院墙呆想,此时的杨爱学在做什么,墙头能否猛地一下,冒出他的脑瓜?
那一时期我很沮丧,杨家院里的灰楼黄楼,跟爱学所在的中学一样,成了我又想看见,又不好意思进入的地方。
不足一年,更沮丧的日子来了,我的父亲出了事,密密麻麻的大字报昭示人们,有一个反动家伙暴露出来,需要大家发出愤怒的吼声。
我多次听过这种吼声,具体到我这里,细化为一句简洁的口号:“打倒刘XX(父亲的名字)”,有一段时间一出门就能听到。成人不屑于冲我喊叫,是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没变音的嗓门儿,没长粗的胳膊,振臂高呼犹嫌不足,于是投掷石子。
天气渐渐转凉,长衣长裤替代了背心裤衩,各类学校悉数停课,许多窗玻璃被砸,锯齿狼牙,狰狞刺目。我躲在家中,别无所求,只是希望我的中小学同学,都像我一样居家不出,这样一来,便无从得知我家的变故。
一日傍晚,忽然有人把门铃按得哧啦啦地响。前几天一些人来抄家,也是如此按铃。
鼓起勇气开门,来的却是杨爱学,和另一位小学同学N。
我很意外,站着不动,不想让他们进入,家被抄后,破破纷纷,尚未归拢妥当。
“总也见不着你,”爱学闷声说,“走,上我家玩去。”
爱学家离我家不远,中间隔着电化教育馆和沈阳卷烟厂。这条路从前我来来回回,印过千百层脚印,多日不走,生疏了。烟厂加工烟丝的气息,过去闻着,是蒸糕和煮枣般的香甜,此刻却像掺杂了呛鼻的六六粉。看他俩的神态,平平淡淡,一如往昔,我心稍安,胡乱说些琐事,爱学回了几句,N同学一声不吭。
天已黑透,到了黄楼附近,我生出一种羞惭,说什么也不进院。
“好吧。”N同学说,“我们就在这儿说点儿事。”
N同学当过少先队的小队长,是个严肃的孩子。他的文具盒倒挺活泼,上面画着二郎神和孙悟空,蓝天彩云,盔甲枪棒。某一日不知是他还是谁,往文具盒里塞了一块咸鱼,一揭盖儿,腥半个教室。
树影中,N同学注视着我,额头闪着光,郑重说:“刘齐同学,希望你跟你的父亲,一定要划清界限,要不然,我们就跟你划清界限,断绝同学关系。”
我脑中轰地一响,完了完了,我爸的事他全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来见我,就是为了做这样一个宣布?同学之间,尤其是这种已经分手多日的小学同学之间,按说没啥大不了的关系,可是经他现在这么一说,立刻严重起来。孩子扎堆儿游戏,单个小孩儿最怕什么?最怕大家不带他玩,而现在我的处境,比这个更危险,更难以接受。断绝?怎么断绝?见了面都不理我,纷纷绷着脸,铁青着脸,朝我吐唾沫……我胡乱想着,难以理解N同学的意思,又不能说他说得不对。
“这是立场问题,你要有实际行动。”N同学找补一句,转过脸,“爱学你说说。”
我的喉咙好像吐不出气,也吸不进气,就那么干耗着。如果爱学也是如此表态,我就彻底完了,一点指望没有了,想着想着,心脏咚咚跳起来,这时听到爱学说:“太突然了。”声音不高,呜噜呜噜的,跟嘟囔差不多。所指也不明确,不知是N同学冷不丁说的这番话,还是我家近日的遭遇,令他感到突然。他的身后,是黄楼和灰楼,再往后,是一座天主教堂,屋顶细高,先前顶着的一副十字架不见了,所余部分光秃秃的,反射着白炽路灯的暗光。
N同学接着说了几句,见我们不应,独自走了。
爱学也走了,不一会儿,骑来一辆自行车,让我“坐二等”。
我说:“骑车带人警察抓。”
爱学兜一小圈回来,车链子轧轧响:“没事,现在没人管了。”
“上哪儿?”我跨上后座。
“哪儿都行。”
沿着中山路,爱学吭哧吭哧蹬轮子,后背洇出一个圆形汗迹。
我说我骑一会儿,他说:“你坐你的。”
经过中山广场,他说现在叫红旗广场;经过秋林公司,他说现在叫反修商店。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整整七年了,顶数今晚他的话多。我心里明白,他是想让我多知道一些事情。
满街的红胳膊箍,满墙的大字报。爱学一个初一学生,虽无法让我知晓那些可能会影响世界、影响我们一生的重大历史内幕,但他带我看到的这一切,足够震撼心灵了。我不像以往那样饶舌,而是闭上嘴,双腿悬在后轮两旁,贼一般张望,生怕有认识我的小孩儿出来喊口号。
夜很深了,喧闹声丝毫不减。一辆卡车改装的宣传车驶来,女播音员的念稿声、话筒的反馈啸叫声,一个比一个锐利。呼啦啦又撒下传单,上面的油墨没干透,一摸一个黑印子。
爱学买来两根冰棍,是五分钱一根的,比三分钱的好吃。他一句不提我爸的事,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是偶尔看我两眼。吃完冰棍,继续骑车带我。
回到黄楼,我少年时极为重要的一个夜晚即将过去,四周异常安静。我从后座下来,把住弹簧大门,爱学推车进去,黑暗中传出一声喊:“你回吧。”
黄楼前挂一块牌子,写着“辽宁省盲人聋哑人协会”几个大字。好像旁边还有块牌子,写的是协会所属的一个诊所。杨老伯战争年代受过伤,失了听力,派到这个单位当领导。
局势越来越凶,杨老伯也在所难免。时代雷霆轰轰隆隆,盲人聋哑人士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无从探知,他们用什么方式对待老伯。
转眼几十年了,这期间,我没少过过一天,又好像少过了不少天。
杨爱学没当成专业选手,乒乓底子还在,遇有国际大赛,我常打电话问他,那个谁谁,能不能打过谁谁?他像小时那样,闷哧闷哧,问一句答一句。某日我嫌他话少,供不上听,就说,“当初你不叫爱学,叫爱说就好了。”他那边一笑,仍然没话,等我说下句。小学同学聚餐,爱学有空必到,到了静坐一旁,听众人忆旧,然后悄悄买单。
他的两个哥哥反倒跟我有很多话说。老大爱群做了一家出版社的编审,所编图书获了大奖,记者写稿,赞他是出版界的“拼命三郎”。
老二爱国和夫人孙秋秋成了我的大学同学,相聚时无论从哪个方面扯出话题,都能聊上一阵。
老四爱路跟我联系少些。印象深的一次,是杨家下放农村“走五七”的前夜,爱路站在一条他未必会爱的路上,顶着冬日冷风,向我挥手。他在杨家最后一个退休,头发也已花白。顶上的三个哥哥分住各地,难再像小时那样面对面地支使他、呵护他。
早年间的黄楼和灰楼全部拆除,剩下一堆瓦砾,用薄板围起来。我客居他乡,回沈阳几次,不知何故,那里一直没竖起新的建筑,半空中朦朦胧胧,飘浮着昔日的印象。
鉴于杨家第二代四个都是男孩儿,造物主就调剂一下,让爱群、爱学、爱路三家,各生了一个女孩儿。
杨老伯和田阿姨的染色体特色,交由杨爱国继承,让他生了个男孩儿杨今朝。
杨今朝到海外发展,娶了西洋媳妇,再接再厉,生了三个男孩儿。
我问孩子爷爷,能不能生第四个?
爷爷说,他们自己定。
作者简介>>>>
刘齐,辽宁沈阳人,作家,现居北京,著有《刘齐作品集(八卷)》等。
[责任编辑 刘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