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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老店街

2024-08-07姜凤清

鸭绿江 2024年7期

许多年前,我到离家较远的大连,护理住院的父亲。一天,我在医院门口,同门岗大叔闲唠。我说我是从小县城普兰店来陪护的,他说他也是从普兰店出来的。我以为大叔跟我开玩笑,便半信半疑地问道:“何以见得?”大叔反问一句:“你知道老店街吗?”

只这一句,我就知道他确实是家乡人。

老店街,是辽南小镇普兰店最古老的一条街。民间有种说法:“先有老店街,后有普兰店。”在我看来,唯有普兰店老人儿才会对它拥有一种别样的感情,走到哪里,都把它放在心上。

1

我的老家宋屯在普兰店镇东郊。小时候,去普兰店称“上街”,指的就是跟大人到老店街走一遭。印象中,沿街有杂货铺、中药铺、裁缝店、理发店什么的,屈指可数,店面也不大。再往西走,就是一桥之隔的同仁街、丰荣街和平安街,那里有皮竹社、澡堂子、照相馆、商店、书店、饭馆等等,比老店街热闹多了。即使当年的老店街并不繁华,对于乡下的童年的我,也充满了吸引力。每逢上街,喜欢孩子的大伯会塞给我一角钱。一角钱,可以买十块儿没有包装、两头尖尖的糖豆儿。

那时候,老店街就是我心里惦记的甜甜的一块糖。

老店街吸引我的地方多了去了,印象最深的是一处废弃工厂。老店街最东头,北靠鞍子河,也就是后来大连第四机床厂旧址,20世纪50年代前期是一片空旷的废弃工厂。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坍塌了,却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我们可以钻来钻去“趴猫儿”;几个大型蓄水池底儿朝天,我们可以爬上跳下比试胆量;一片片茂密的“羊皮叶子”,可以采集成串的种子,晒干了填充枕头……听说这里以前是日本人办的造纸厂,解放战争中被炮火摧毁,变成了无人的废墟。若干年后,我在县志上看到普兰店曾经有个“大陆制纸株式会社满洲杂纸制造组合”,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地方。

这里还有一座冰库。冰库本身没有什么好玩的,就是个不见阳光的大房子,倒是采冰的过程叫我好奇。老店街北面不远,就是长流不息的鞍子河。每到寒冬,冰封河面,村民们就忙活采冰了。我们小孩子就划着自制的冰车,跑过去看热闹。大人们先在冰面上打个窟窿,然后插进大号木锯,上下拉锯,像切豆腐一样,把厚厚的冰层割成一个个大方块。再用铁钩子把冰块拉上冰面,套上铁夹,卡住,再抬上牛车,运到冰库,码垛,盖上草帘子,保存起来。至于储冰做什么用,我那时也不甚明了。

再就是古城小学。街北一排灰顶瓦房,原来是早年间日本人办的低年级普通学堂,解放后仍然是小学校。其时,我也快到入学年龄,每每走过,很爱听那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学校道南,有一座石碑,雪白雪白的,很好看。听说是附近长山寺会金姓乡绅为建学堂捐过巨款,有心者感念此举,便立此碑,以彰功德。

我对古城小学之所以有感情,还因为我的亲大姐曾在这所小学里教过学。学校共有松、梅、竹、菊四个班,她是哪个班的班主任,我不太清楚。她于1945年冬天因病去世,年仅19岁。半个多世纪后,她的学生、一位老人还对我说:“你姐跳舞很好看……”2010年老店街旧区改造,古城小学面临拆除,我赶去拍了几张照片,以作纪念。

2

真正认识老店街,还是我成年之后。

读初中时,我每天都要路过老店街,不知多少次瞅过古城残破的大门洞。门洞上方刻有“孛兰铺”的石匾额和大门深处神秘的关帝庙,让我好奇,也引起我无限遐思。参加工作后,特别是参与地方志编写工作后,我才开始以探究的眼光重新打量老店街,以及普兰店镇的原点——“孛兰铺”古城。

普兰店历史源远流长。汉代,普兰店是沓氏县驻地,专家认为一度是沧海郡治所,出土过铜贝鹿镇、马蹄金、玉覆面等高等级珍贵文物。这些文物,说明此地在两千多年前已经相当文明了,可以说是“大连母城”。

金代,此地称顺化营。据考证,那时,台山顶上建有烽火台,山下鞍子河边扎营驻兵,形成掎角之势,以扼守南北要道。再往北,是渤海岔子,天然之屏障。我想,优越的地理位置,也是后人在此选址筑城的原因吧。

到了元代,开始用泥石筑城,称孛兰铺。《新金县志》记载:“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孛兰铺(今普兰店镇)石城建成,周二百七十丈,门一。”

孛兰铺是辽阳至金州驿道上的重要铺司之一。当时,驿邮分驿站和铺司,驿站为朝廷中枢经办,铺司为地方州府所办,孛兰铺由此发展成为集镇。明代沿用孛兰铺一名,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金州卫山川地理图》上便记录着这一称谓。清代除沿用旧称外,又有孛兰店、捕拉店和博罗堡等称谓。沙俄侵占辽南地区后,于1903年建成“东清铁路南满支线”,在此地设火车站,便以俄文音译孛兰店、捕拉店为普兰店。日本侵略者占领此地,仍袭普兰店地名。此后,一直沿用至今。

那么,“孛兰”是什么含义呢?《新金县志》没有记载,或者说,在没有确切弄清楚之前,编辑们暂时搁置了这个问题。

我了解的资料,存在以下几种说法:一说是满语。据《钦定盛京通志》:“国语(满语),捕拉,荆刺也。”即是说,这里是长满荆棘的地方。二说是蒙古语,是蒙古人的姓氏之一,比如元代全国性总志《元一统志》的主持编撰者,就是集贤大学士孛兰肹,还有“从忽必烈征乃颜”的宣威将军、后封范阳郡侯的孛兰奚。以这个姓氏为地名,就像汉族称张家店、李家店一样,说明历史上这里曾经是蒙古族人的聚集地。三说是满语借用蒙古语。满语不但文字仿自蒙文,很多词汇也源出蒙语。后来者满族人占据此地,仍然沿用蒙古语的发音和语义,也把“孛兰”作“荆棘”解。不然,几百年后的满族人怎么可能用蒙古语作地名呢?

不管怎么说,从孛兰铺到普兰店,具有鲜明的边地文化特征,是漫长历史中民族融合的实例。

说完孛兰铺,该说说老店街了。如果说孛兰铺是普兰店镇的原点,那么,老店街就是从这原点上向西伸展出的第一条“线”。

普兰店镇街格局,形成于东清铁路普兰店站竣工之后,当时有两条短街、几处店铺。短街的大致走向是:从复州古道进入普兰店镇区,跨过鞍子河滚水石桥,在台山脚下右拐,西奔古城孛兰铺;再从古城小学折向西南,抵达和尚河桥头。从拐点到桥头,有一千多米,这一段古城老街,人称老店街,再往西则与另一条老街同仁街相连。

老店街的街名是怎么来的呢?众说不一。2007年春,我采访过老坐地户、光复前曾在古城小学读书的李树源老人。据他说,20世纪初,有个人叫何忠贵,在街西头和尚河边(现中国银行大连普兰店支行的位置),开了一个五间平房小店,门口挂罗圈幌子,屋里是对面大炕,院子可停马车,主要为南来北往的客人提供食宿。后来,又有个叫梁二的,在对面开了个大车店,规模较大,同时可存五六十辆马车,名声很响。日本人占据普兰店后,规划市区时,把古城门前的这条老街,正式称为老店街。老店街至今已有120年历史了。

如果把这条老街放到更为久远的濒海古道来考量,其历史又何止千年!

可以这样说:老店街,是普兰店之根。

3

该说说“濒海道”了。

汉、唐以来,东北地区南部形成了一条陆路交通干线,联结着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海路关城。自辽阳府(辽阳),经海州(海城)、耀州(大石桥)、盖州(盖州市)、熊岳(熊岳城)、复州(复州城镇)至金州(金普新区)这段驿道,因盖州以南靠近渤海,便称为“濒海道”。而老店街,就处在复金两州的岚崮驿与石河驿之间的官道上。

历朝历代,老店街走过无数铁骑甲兵、文人骚客、贩夫走卒与达官显贵。我最感兴趣的,是往来老店街的各色行人中把诗句留给普兰店的诗人作家。最著名的有两位老人:一位名叫王寂,是大金国人;另一位名叫郑梦周,是高丽国人。大连本地学者张本义撰《普兰店赋》中,所述“金属复州地,王寂挥吟鞭”“东使郑梦周,诗留孛堡前”,写的就是这两位名人。

王寂是金代中叶的重要作家,以文章、政事显称于世。有金一代文章总集《金文最》序言中,赞许他为“大定、明昌文苑之冠”。金明昌二年(1191年)阴历三月初,身为辽东提刑史的王寂因“职事”,走濒海道视察辽南。他在《鸭江行部志》中描写了当时的情形:“来复州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对面不辨牛马。”彼时,复州下辖永康、化成两县。诗人行至顺化营即今普兰店,提笔写下《自永康次顺化营》一诗。这是迄今我看到的最早描写普兰店的诗作:

地控天岩险,天连四望低。

荒烟连海上,残日下辽西。

戍垒闲烽燧,戎亭卧鼓鼙。

陋邦修职贡,安用一丸泥?

诗中情景,颇为苍凉:已是傍晚时分,诗人登山远眺,四野皆在脚下。残阳映照缥缈荒烟,渤海那边便是辽西之地。戍守边疆的营垒哨所中,用来联络、报警的烽燧早已闲置;驻兵备战的岗亭里,用来激励将士的军鼓也已卧放在地。看到这一切,诗人发出这样的感慨:“陋邦修职贡,安用一丸泥?”抒发了作者沉郁的心绪。在这里,王寂活用“一丸泥”典故,表达的并不是“以一颗泥丸封关”(即以微弱兵力即可扼守关隘),而是怎么能用“一丸泥”来敷衍呢?全句以反问来肯定,强调的是此地荒废已久,整饬谈何容易,即使地势险要,也不能松懈边防、掉以轻心啊。有专家考证,王寂当年登临的建有烽火台的山,就是扼守濒海道这一交通要冲的台山;他视察的顺化营,应该是台山脚下而今的老店街一带,只是那时还没有修建石城。

等到明代初年,高丽国使臣、诗人郑梦周(最高官拜门下侍中,相当于副相)数次路过普兰店,其时,孛兰铺石城已建百年。郑梦周出使路线,并不是经九连城(今丹东)沿黄海北岸到普兰店的。那时黄海北岸只有“火路”,也就是看管烽火台的军户走出来的土路,不仅没有驿站,而且小道狭窄也没有整修。郑梦周走的是官方驿道,经九连城向西北到辽阳,再转向南,步入濒海道,过复州卫、孛兰铺,然后继续南行,沿登(登州)辽(辽东)海道,“渡渤海,登蓬莱阁”。即由辽东入境,先抵山东,再借运河南下,进入都城南京。

郑梦周诗题,即为《孛兰店路上》:

向夕问前店,天寒行旅稀。

朔风吹瘦马,微雪点征衣。

浮世身如寄,危途计易非。

遥知故山下,稚子掩柴扉。

洪武五年(1372年)至洪武二十年(1387年),郑梦周六次奉使明朝,三次到达南京,朝拜明太祖,为明丽宗藩关系的巩固和发展做出很大贡献。那么,郑梦周为什么有三次出使没有成功呢?他写《孛兰店路上》又是哪年的事儿?据资料记载,“因明的拒绝,无果而归”,分别发生在1382年4月、1382年11月、1387年12月至1388年1月。明朝拒绝的原因,主要是由于高丽王在明朝与北元之间摇摆不定,外交上有时亲近北元,致使明朝与高丽之间关系紧张。明朝不但拒绝高丽使节入明,而且还流放了高丽的多位使节。一时间,高丽大臣均惧怕入明。拥明反元派郑梦周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几度出使并屡建奇功的。

再看郑梦周《孛兰店路上》这首诗,从时节、气候、景物、心情来看,很可能写于1387年冬。傍晚天寒,路上人稀,前面就是孛兰店驿站了。诗人骑着瘦马,雪粒扑面,联想到人生漂泊、沉浮如寄,又想到世事难料,充满了变数乃至危险,计划和策略可能难以奏效,完成此行使命绝非易事。诗的尾联借景言情:“遥知故山下,稚子掩柴扉。”故山,指故乡,遥想此刻的高丽老家,童儿正关柴门。宕开的这一笔,更添风雪征途上诗人的惆怅之情。

王寂来到老店街时63岁,三年后去世;郑梦周最后一次路过老店街时50岁,四年后被政敌刺杀。因为不顾年迈而顶寒履职,并留诗普兰店,每每念及他们,我便肃然起敬。

此后的老店街,依然上演着一幕幕生动的活剧。

我仿佛看见,老店街上接踵而来的,还有不计其数的赶赴乡试的读书人。明代中前期,地处边陲的辽东属于军事前线,金州、复州、海州和盖州这四个卫的秀才,都要到隔海相望的山东都司驻地登州府去乡试。后来,由于出现海难和考生上书,才改到顺天府(京师)考试。过了大概百年之后,后金在关外兴起,辽西走廊陆路断绝,剩下的辽东区域,如金复海盖等地,事实上又划入了山东乡试的范围。每逢秋闱前后,老店街上又响起了书生们赶考的匆匆脚步声。

我仿佛又看见,老店街上疾驰的清廷马队和装备落后的兵勇。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驻守旅顺口、帮办北洋军务的爱国将领宋庆率所部毅军,还有徐邦道率所部拱卫军,多次经过老店街,驰援九连城,反攻海城、盖平,英勇抵抗日军侵略。冬夜里的马蹄声常把酣睡的老店街惊醒。爱国将士勇往直前、奋力御敌的身影,老店街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我仿佛还看见,奔赴东北解放战场的车队在老店街隆隆驶过。1945年日本投降,东北民主联军拉开了解放东北的壮阔序幕。同年11月8日,山东军区司令员罗荣桓率军区机关、警卫部队在貔子窝登陆,经老店街乘火车前往沈阳。三年解放战争中,多少英雄的普兰店儿女从这里走上战场,多少支援前线的物资源源不断地从这里发运,那激情燃烧的场景,永远不会被时间磨灭……老店街,是沧桑历史的见证。

4

老店街有过繁忙和繁华,也经过萧条和衰落。

横穿县境东西的普貔乡路(普兰店至貔子窝),为明清时代所形成,屡遭自然和人为毁坏。直到1912年,日本侵略者为了掠夺殖民地资源才扩建为干线,把普兰店的老店街与濒海古道(后称哈大公路)并为一路。两条主干线的运输量叠加在一起,老店街的承载可想而知。

普兰店解放以后,老店街走向繁荣。1958年11月,新金县政府机关从貔子窝镇迁到普兰店镇,这里很快发展成为本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不用说,此时的老店街负荷更重了,还增加了运输站、公路段、供销社、水暖器厂、土杂公司、百货仓库等企事业单位,许多大事件都跟它有关。1961年11月6日,一架台湾当局美制P-2v型电子侦察机被我军高炮部队击落,飞机残骸就是通过老店街,运到普兰店火车站,装上货运列车运到了北京。

然而,随着城市的改造和功能的扩大,处于小镇北部边缘、雨天一片泥泞的老店街逐渐萧条了。1969年,宽阔而笔直的普兰店中心路竣工,成为交通中枢。老店街昔日的优势大大减弱,区位的劣势导致作用的弱化以至于衰落。仅仅十几年,老店街就像一个出过大力的老人,渐失迷人的芳华。

1972年,农田基本建设方兴未艾,或许修梯田、建水渠需要石料,漠视文物价值的村民们头脑一热,就把高耸的古城大门及两侧的墙体拆除了。那时,我还是邻近公社广播站的编辑,没有亲临现场。当我有机会来到这里寻古时,古城大门早已荡然无存。唯有建于明代的关帝庙还在,据说是住在庙旁的宋姓妇女拼死保护下来的。此刻,我的眼前浮现这样的镜头:巨石作基、青砖拱券的古城大门高大、庄重,历经风雨,岿然不动;大门上方石额阴刻“孛兰铺”三个大字,饱满、沉稳,昭示此地厚重的历史;城头上丛生的荆棘、蒿草在风中站立,似乎在讲述悲怆的故事……从1288年建成的土围子石城,到1972年拆除残存的大门,“孛兰铺”存世684年。普兰店最具标志性的古建筑,从此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老店街,仅剩下一个空名。

5

改革开放之后,城市加快更新,旧区改造随之跟进。老店街这本有着丰富的古旧底色的大书,又续写出崭新的篇章。

老街两旁,高楼连排,百姓安居。西段六百余米也铺上了柏油马路,并设立间歇式农贸市场。2011年,老店街东段二期改造在鞭炮声中开工,老店街东段也开始铺上柏油路,与穿过镇区的中心路相连。

老店街是普兰店镇最古老的一条街,也是改造最迟、最慢的一条老街。那么,该用怎样的关键词来概括老店街呢?我想到的是:曾经古老苍凉而又地处要冲的老店街;曾经清冷沉寂而又繁忙热闹的老店街;曾经困厄停滞而又破壁前行的老店街;曾经僻陋落后而又艰难转身的老店街……从古堡到古街,普兰店的历史从这里出发;从中心到边缘,普兰店的再造从这里转折。

沧桑老店街,煌煌普兰店。

1991年,撤销新金县,设立普兰店市;2010年,大连普湾新区挂牌成立;2015年,撤销县级普兰店市,设立大连市普兰店区。此后,普兰店城市建设不断加快,街区大幅向西部海湾拓展,高铁、轻轨穿境而过;产业体系日臻完善,工业、农业和服务业多项走进全国前列。普兰店人民奋力打造城乡一体化高质量发展示范区,一个充满活力的、现代化的大连新区正在崛起。有感于此,我给老店街又增加了一条关键词:老店街,是小城普兰店变迁的缩影和发展的见证。

作者简介>>>>

姜凤清,诗人,词作家,退休前系大连市普兰店区文联常务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