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字典二题
2024-08-07胡天翔
磙
北窑场里溜一圈,东干渠上摔两跤,南河的石桥上比比谁的泥团扔得远,田红伟、杨红旗、杨少杰又跑到村东的晒场里。秋收了,麦播了,挨地头的晒场犁了、刨了,栽葱,种蒜,点萝卜香菜,撒菠菜黄心菜。晒场变成家家户户的菜园子。菜园子边上是麦秸垛,麦秸垛头或躺或立着圆圆的石磙。
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耍石磙哩。一二百斤的青石磙在他们手下就像小陀螺:搬倒立起来,立起来再搬倒,还抠着磙眼儿还翻跟头哩。青石磙太轻,比不出劲儿大劲儿小,田红伟领着杨红旗、杨少杰去了他家的晒场。田红伟家的晒场里躺个红石磙,有三百多斤,是杨楼最重的石磙。轧场碾麦加挂个石耢子,田红伟他爹挥鞭赶两头牛才拉出吱咛吱咛的响声。
红石磙又粗又长,一头大一头小。胳膊粗腿粗腰也粗的田红伟喊声一二三,躺着的红石磙被立起来了。田红伟再喊声三二一,立着的红石磙又被搬倒了。立了小头立大头,拍拍手上的灰尘,田红伟歪着头说:“谁不服?来!”
杨红旗不服。双手搬定磙沿,双脚使劲蹬地,杨红旗的屁股刚撅起来,石磙还未动,却听见刺啦一声响,杨红旗的裤裆岔线了。要不是穿个黑裤头,杨红旗的白屁股都露出来了。杨少杰笑得直拍手,田红伟乐得乱跺脚。杨红旗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脱下外褂,两条袖子系到腰上,用褂子盖着屁股,杨红旗穿着汗衫,光着膀子跑了。
杨红旗进村了,村口又走来一个人。是个女子,黑裤子蓝褂子,提个小细筐。是王长林的闺女王红玲。看见晒场里的杨少杰和田红伟,王红玲沿着地头的小路,急急向北走了。王红玲身后的麻花辫子垂到腰上,一步一摇摆。看王红玲向北走了,杨少杰才转脸看着红石磙。
田红伟笑嘻嘻地看着杨少杰说:“大辫子去薅菜哩,你去帮着筐吗?”
杨少杰瞪着田红伟说:“大辫子!大辫子!乱给人起外号!”
田红伟说:“咦——没过门就心疼哩!王红玲的辫子就是长嘛!”
田红伟接着说:“不喊大辫子也中,你把石磙搬起来,俺就不喊啦!”
杨少杰说:“说话算话?”
田红伟说:“算话!搬吧。”
伸胳膊撸袖子,弯腰下蹲抱住石磙往上掀,石磙起到小腿处,杨少杰累得咬牙切齿,双腿打战,再也搬不起来了。实在没力气了,杨少杰一松手,石磙重重地砸到地上。
田红伟说:“服气不?帮大辫子筐去吧!”
杨少杰不理田红伟。歇了一会儿,喘了两口气,杨少杰走到石磙前,脸朝地趴着,双腿岔开,贴着石磙往下挪,一直挪到屁股挨着石磙。双腿夹住石磙,杨少杰双手按着地面,上身慢慢往上撑,石磙慢慢离了地。屁股越撅越高,杨少杰的腿、腰、上身从一条直线弯成钝角、直角、锐角,石磙也一点点往上升。眼看石磙快立起来了,杨少杰的左腿却没绷着,弯了下去。没了支撑,石磙一歪,顺着杨少杰的左腿就滚滚滚下去了。
啊——
啊——
田红伟的惊叫声,杨少杰的惨叫声,听得王红玲的心一颤。不一会儿,田红伟从晒场跑过来了,站在地头喊:“王红玲,少杰被石磙轧了,你去看着他,俺回村里叫人……”
田野空阔。风把田红伟的声音清晰地吹过来。菜也不薅了,抓起细筐,王红玲朝地头跑去。路过一个排水沟,她一个跨步就跳过去了。筐里的菜掉出来了,她也顾不得捡。跑到田红伟家的晒场,王红玲看见杨少杰圈着双腿,侧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哎吆!哎哟……”
王红玲蹲在杨少杰身边问:“少杰,你……你的腿咋啦?”
杨少杰的腿没事,左脚踝骨折了。王红玲的爹王长林用驴车拉到王楼,拦辆敞篷三轮车将杨少杰送到县城南关医院。治了三天,带的钱就花完了,他爹杨大军把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卖了一头。治了半个月,一头猪的钱花得还剩一个猪头,医生给杨少杰的腿打上石膏,让回家养两个月再去拆石膏。
拉杨少杰的架子车刚到家,杨红旗掂着二斤鸡蛋、田红伟提着两瓶罐头来了。杨大军一根红花烟没吸完,杨红旗和田大伟拍拍屁股走了。想说医药费的话都到嘴边了,杨大军又咽到肚子里了。来的是两个孩子,两家大人都没露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杨少杰,杨大军在鞋底上摁灭烟头,弹进猪圈里,去找杨铁头和田大个讨医药费。
杨红旗他爹叫杨铁头。明白了杨大军的来意,杨铁头摇摇头说:“大军哥,少杰的事和俺红旗可没关系,兔崽子搬石磙把裤裆撑烂了,俺还踢了他两脚哩!你去找田大个说说呗?石磙是他家的,搬石磙是红伟起的头。”
田大个是田红伟的爹。一听杨大军让赔医药费,田大个摆摆手说:“大军老弟,少杰砸脚不关俺红伟的事,少杰不该用腿夹石磙哩。”
杨大军说:“石磙是你家的!搬石磙是红伟提出来的!”
田大个说:“石磙是俺家的,红伟、红旗咋没砸脚啊!红伟没让少杰用腿夹石磙啊!不信,你去杨铁头家问问红旗!”
“你……”杨大军说不出话来。
没要到一分钱医药费,还被杨铁头和田大个当皮球来踢,杨大军气得肚子疼。回到家,杨大军说杨铁头不仗义,老婆曹秀芝骂田大个没良心。两个人正生气,家里的黑狗叫了起来。天黑了,王红玲趁着夜色来了。坐了一会儿,劝杨少杰好好休息,好好吃饭,王红玲递给杨少杰一个卷着的手绢,泪眼汪汪地走了。手绢里包着五百块钱和一封折叠的信。知道儿子看病用钱,王红玲来送钱了,杨大军竖起大拇指;王红玲心疼少杰都流泪了,曹秀芝感动得鼻子酸。看了信,杨少杰用被子把头一蒙,睡了。
入了腊月,杨少杰去医院拆了石膏,拄着单拐能下地了。
出了正月,杨少杰脱拐能走路了,就是微微翘点左脚跟。
又一年五月,该割油菜了,田大个家的红石磙不见了。田大个去问杨大军,杨大军赌咒没动过石磙。田大个又疑心是杨少杰,可杨少杰和王红玲出去打工了。五月打油菜,六月收小麦,不碾场咋行,田大个去借了杨铁头家的石磙。
没有石磙,田大个也不养牛了。打完油菜,田大个卖了两头牤牛,买辆手扶拖拉机,拉着铁轱辘,五里三村给人碾场挣钱哩。没两年,村里有了大型收割机,更没有人赶牛拉石磙了。那些青石磙或丢弃在路边的干沟里,或遗忘在村民的房前屋后,要么被偷走,要么被卖掉,一个个都不见了。
青石磙消失了,红石磙却出来了。2003年的秋天,南河里的水越来越浅,有的地方都见底了。水落石出,桥西边的水坑里渐渐露出一个大石磙。
正是田大个家的红石磙。
驴
“王长林,你退不退彩礼?”
“杨大军,你瞎吆喝啥?”
“你不退彩礼,俺牵你的驴!”
“你牵得走就牵,彩礼一分不退!”
“俺牵不走?哼!”
一大早,不顾儿子和媳妇的劝阻,杨大军就去王长林家要彩礼。被杨大军堵着门要彩礼,王长林也挺生气,哪里会买杨大军的账。杨大军碰一鼻子灰,不再和王长林吵,大步走向院墙西边的竹林。
王长林的黑驴就拴在竹林边的木橛子上。曹秀芝拽杨大军的胳膊,被他一挥手甩个趔趄。看人来了,躺在地上的黑驴一个打滚儿站起来,撅起屁股拉出一溜驴屎蛋子。新鲜的驴屎蛋子滚了一地,有的被杨大军结结实实地踩在脚下,气得杨大军朝驴屁股踢了两脚,将驴子踢到另一边,才去解橛子上的绳子。
王长林也不去拦杨大军,站在院门口瞪眼看着杨大军。解开绳子,杨大军牵驴就走。人和驴走到院门口,王长林长长地喊了一声,吁——驴子熟悉王长林的声音,也明白了主人的命令,一扬脖停住不走了。驴不动蹄,杨大军拽缰绳,人和驴就相持着。王长林又急促地喊了一声,倒!主人又发命令了,黑驴掉头往回猛挣,差点把杨大军拽倒。
杨大军更生气了,狠劲儿地扯着驴绳往前拽。缰绳拽得紧,驴头勒得疼,驴子的火气也上来了,驴屁股一拐就尥蹶子,两只蹄子连环踢向杨大军。一驴蹄子正戳在杨大军的肋骨上。缰绳也不牵了,杨大军双手捂腰蹲到地上,哎哟、哎哟地呻吟着。脱缰的黑驴自由了,“昂几、昂几”地叫着,撒开蹄子,跑进王长林家的院子。
杨大军就惨了,被一驴蹄子踢折了两根肋骨。和儿子杨少杰一样,杨大军也被送进县城南关医院,连主治医生都是同一个人。儿子被石磙轧了脚,父亲被驴踢断了肋骨,医生开玩笑说俩父子真是同命相连。躺在床上的杨大军却咬牙切齿地对曹秀芝说,出院就和王长林打官司,非去法院告王长林。住院的第二天下午,王红玲来了。除了代表他爹王长林道歉,王红玲还说他爹让送来五百块钱。杨大军却不买账,身子一翻,脸对墙装睡。看着泪眼汪汪的王红玲,曹秀芝忙接过钱问王红玲咋来的,吃午饭了不,还抽出二百块钱递给杨少杰,让儿子带王红玲去街上转转,再送王红玲回家。
王红玲走了,杨大军埋怨曹秀芝收了钱,说王长林没恁好心。曹秀芝说大人的事不能牵连孩子,由此可见王红玲懂事理,骂杨大军是头犟驴。
治了半个月,把圈里剩下的一头猪也卖了,回家又躺了两个月,去医院复诊拍片子,医生说骨折的地方结了骨痂,好了。回家的路上,杨大军还说心里难受,胸口闷。曹秀芝懂杨大军的意思,说那是气的,和骨折没关系。也难怪杨大军生气。去年,杨少杰脚踝被石磙轧了,住院半个月,准亲家的王长林没去看。出了院,王长林还是没露头。王红玲倒来看了杨少杰,还送来五百块钱。
王红玲来看杨少杰,杨大军想是王长林的意思,也就没计较。腊月二十,杨大军让杨少杰去王长林家送年礼,杨少杰说脚伤没好,不方便。脚是小事,怠慢了准亲家事大,杨大军第二天又催杨少杰。曹秀芝也说都订亲了,过了年该结婚了,拄拐也得去啊。催得急了,杨少杰一屁股坐到床上,拐杖朝地上一扔说,去啥去,脚不好就不用去了。
看杨大军和曹秀芝没明白,杨少杰从枕头下抽出王红玲的信,递给母亲。虽说小学只读了四年,曹秀芝还是勉强看懂了信。王红玲在信中除了表达对杨少杰的牵挂,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王红玲的父亲王长林担心杨少杰的脚好不了,准备让女儿退婚。让曹秀芝稍感安慰的是,王红玲在信中坚定地写着,就算杨少杰的脚不能好,她也愿意嫁。
听曹秀芝讲了信的意思,杨大军一跺脚就要去找王长林理论理论。曹秀芝好劝歹劝拦住了:快过年了,去吵架让人笑话,再说杨少杰的脚还拄拐,王长林不想让女儿嫁个瘸子,做父母的心情也可理解嘛!
不让去就不去,杨大军用买年礼的钱买了牛骨猪骨羊骨,曹秀芝天天给儿子炖汤喝。钙补得足,骨头长得快。出了正月,杨少杰就不用拄拐了,可神经恢复得慢,走路还微微翘脚跟。二月初八,杨大军托媒人去问王长林两个孩子结婚的事,得到的回信是:不着急,再等等!再等等!
再等等?只等了一夜,杨大军就去找王长林退彩礼了。
没想到彩礼没退一分钱,自己却被王长林的驴踢了。杨大军怎咽得下这口气。从医院回来,杨大军就给杨少杰和曹秀芝宣布要去法院告王长林。曹秀芝还没说话,杨少杰却坚决反对。杨少杰说彩礼不是王长林不愿退,是王红玲不让退的。杨少杰也说,彩礼一退,他和王红玲的亲事也完了,让杨大军别再找事了。曹秀芝也觉得杨少杰说得有理,劝杨大军听杨少杰的。再说,杨少杰的脚也痊愈了,杨大军又被驴踢了,王长林也该会借坡下驴,不再反对这门亲事了。
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杨大军就骑着自行车去了镇上的法庭。杨大军既心疼看病的钱,又担心王红玲当不了王长林的家,还是想去法院打听打听。可法官老杨的话却让杨大军彻底泄气了。老杨法官说,没有结婚,彩礼应该退,协商不成可起诉,可一打官司,亲事铁定黄了。老杨法官还说,王长林的驴拴得好好的,杨大军未经协商就牵人家的驴,医药费应自己承担。
自己去要彩礼,被王长林家的驴踢了。踢了还白踢了。杨大军虽然不理解法律咋这样规定,但还是相信一头白发的老杨法官。在法庭的院子里抽了三根烟,在陈店街上转了两圈,买了一头猪娃,杨大军才骑着车子,带着哼哼叫的猪娃回家。还没骑到村口,就看见对面飞来两辆自行车。先冲过来的是王长林。车子没停,话也不说,王长林愤怒地瞪了瞪杨大军,疯子一样蹬着自行车,向前跑了。
跟在后面的是曹秀芝。曹秀芝也骑得急,老远就喊:“少杰爹,王长林说咱儿把他闺女拐跑了,他要把咱儿的腿打断哩!你快撵上王长林,拦住他啊。”
下了自行车,扶着车把,曹秀芝从兜里掏出一张散花烟的烟纸递给杨大军。在烟纸背面,杨大军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爹,你别告了,俺和红玲出去打工了。”想了想,杨大军问曹秀芝知不知道杨少杰是几点走的。曹秀芝说杨大军早上前脚刚走,她在灶屋刷锅就听见院门又响了两声。她刷完锅,就再没见过杨少杰了。
抬头看看正南的太阳,扭头瞅瞅远成一个黑点儿的王长林,杨大军一骗腿儿骑上自行车说:“让他撵,咱回家!”
补记:十月,瘦瘦的杨少杰和胖胖的王红玲打工回来了,两个人很快举行了婚礼。王长林把黑驴卖了,给女儿陪嫁了一辆嘉陵摩托车。婚后第二天,杨少杰骑摩托车带王红玲进城体检,直夸岳父送的“油驴子”跑得快。王红玲抱住杨少杰的腰,将头紧紧靠在丈夫的背上,任幸福的泪水一滴滴地滑落……
作者简介>>>>
胡天翔,河南新蔡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阳光》《百花园》《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发表过作品,出版长篇小说《避雷针》。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