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复:微笑是一种力量
2024-08-05陆天
20世纪70年代末期,“文革”结束后的中国百废待兴,许多蒙冤受难的知识分子逐渐落实政策,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但是住宿成了很大的问题。辽宁省文联、辽宁省作协及《鸭绿江》编辑部回到了“大灰楼”办公,一楼二楼全都是办公室,一部分家属住进了三楼,整个“大灰楼”挤得满满当当。后来回到沈阳安排工作的,实在没地方住,辽宁作协就在“大灰楼”南面的院子里盖了一些红砖简易房。确实简易——红砖上面都没有抹灰,房顶用的是油毡纸,那些房子看起来就像现在工地临时搭建的工棚。如此简陋的住房对曾经下放过农村的人们来说,还是比在农村的居住条件好多了,所以他们欢天喜地搬了进去,单复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我出生于1961年,那时候单复已经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劳改农场改造,所以我小的时候并没见过他。1978年单复重新回到《鸭绿江》杂志社工作时,我才在院里那一排简易房门口见到了他。那天父亲带着我去看望刚刚乔迁进入简易房的单复,单复的个头不高,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眼睛弯弯,嘴角上翘,右手一直插在兜里,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右手在上中学的时候打篮球受了重伤,因家庭困难没能够得到有效医治落下残疾。单复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南方人,但不像某些乡音不改的人让我们根本听不懂,仔细听来还是能懂的,据说这是南方普通话。后来我又结识了单复的儿子单明,他脸上的微笑跟单复非常相像。再后来我又认识了单复的老伴康秀芳和他们的女儿,二人脸上也都带着同样的微笑。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单家人,就同时见到了他们脸上的微笑:一个都不能少,一刻都不能少。受尽苦难冤屈的家庭,全家人还能保持这样的笑容,需要有多么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和内在的涵养!当时我问父亲为什么要领我见单复,父亲说单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散文大家,一个敢说真话的正直的人。听了父亲对单复的评价,我十分不理解,问道,那这样的人为什么能被打成右派呢?我父亲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说,他这种类型的人被打成右派的不止他一个。父亲当年没说出其中缘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如今老父亲93岁高龄卧病在床,更无法说清了。
单复本名林景煌,生于1918年,祖籍福建泉州。福建地处东南沿海,与东南亚各国隔海相望,泉州是著名的侨乡,早在清朝时期很多人就为生计下南洋谋生,成为华侨。单复的祖父早年去菲律宾讨生活客死他乡,其父在他刚刚出生之后便去了菲律宾,目的是把祖父的骨灰运回到故乡安葬,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丈夫杳无音信,单复的母亲独自带着他们姐弟生活。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命题。在那个年代有成年男人的家庭生存都很艰难,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困苦可想而知。在人们的认知里,侨乡出来都是富豪,其实不然,漂泊海外的大部分华侨生活很艰难,李嘉诚那样的人物属于凤毛麟角。
单复稍微懂事的时候听到村里的人风言风语,说他爸爸在那边找了一个菲律宾女人并且有了孩子,不要他们母子三人了。懂事的单复并没把这些消息告诉妈妈,他清楚地知道爸爸是他妈妈的精神支柱,妈妈每天不管多忙都要上炷香,逢年过节还要搞一些祭祀活动,这是海边渔村所有妇女在丈夫出海后必做的事。单复的母亲主要靠织渔网养家糊口,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她的手就像机器一样,左右翻飞上下舞动,偌大的渔网像工艺品一样,很快就织成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单复的姐姐从小就帮着妈妈干家务,带弟弟,减轻妈妈的负担,可以说单复的童年是在姐姐怀里和背上长大的。单复的母亲要像一个男人一样承担家庭的全部,所以她展现更多的是男子汉一样的刚强、坚毅和担当。她每天除了织渔网以外,鱼市上有什么零活儿她都干,每当出海的渔船一靠岸,村里就一传十、十传百响起吆喝声,这吆喝声就像冲锋号,村里的妇女们立即拿起扁担箩筐向岸边码头奔去。船上的人把鱼装到筐里,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扛起扁担,把鱼送到市场,两个箩筐里鱼的重量有百八十斤,渔乡的妇女普遍个子矮,箩筐的底部几乎贴近地面,扁担被压得弯弯的,一走一颤,重担压在肩上,妇女们却没被重量压倒,肩扛扁担行走如飞,一边走还一边聊着天,说笑着家常。她们平时没有时间聊天,这段负重前行的路程,被她们赋予了娱乐性质,是她们一天中最欢快的交际时光。
在单复的记忆中,母亲因为生活重负平时不苟言笑,而且很严厉,真正带给他童年快乐的大都是姐姐。南方夏季炎热,姐姐每天都会从家里的树上摘下熟透的荔枝装进竹篓,用绳子拴着放到水井下,单复在外头跑热了,回到家里,姐姐就从井里把篓子提上来,让他美美地吃一顿清凉的荔枝。那荔枝在水井里浸泡后,咬上一口又凉爽又甘甜,让人终生难忘。姐姐非常知道母亲的辛苦,从十几岁就开始帮着妈妈编织渔网,“渔家姑娘站海边,织呀嘛织渔网。”这首歌肯定是没织过渔网的文人编的,音乐听起来轻松欢快,就像外人看起来编织渔网动作轻灵优美,其实不然,渔网的绳子非常坚固,大人的手都会被磨出厚厚老茧,何况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姐姐还没长成的小手经常被磨得裂口出血。母亲心疼女儿,不让她干这个活儿,懂事的姐姐坚持要做,很快就练成了编织能手,满手厚厚的老茧,已不像是一双小姑娘的手。待到姐姐十四五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偷偷地跟在妈妈的后面去市场挑鱼了,从码头到鱼市挑一趟可得两三角钱。第一次挑鱼时,姐姐一直藏在妈妈的后面,直到过秤时才被妈妈发现。妈妈死活不想让女儿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同样倔强刚强的母女两个人推来搡去互不相让打成一团,最后两人又抱在一起放声大哭。生活给母女俩的担子太重了。最后倔强的小姐姐还是帮助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纤小的身影,汇入往来穿梭的人流中。姐姐担鱼的第一笔收入就给单复买了学习用品,姐姐比母亲更懂得学习的重要性,而且姐姐坚信聪明的弟弟会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单复后来成了一代著名作家,最想告慰的就是姐姐。
每年的端午节是小渔村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姐姐带着单复包粽子。南方的粽子里面会装上很多好吃的,有用桂圆干、莲子、红枣包的甜粽子,也有用火腿、叉烧肉、红焖肉包的荤粽子,还有什么佐料也不加的淡粽子,这三种粽子都要包,不然邻居们会给家里送来,刚强如母亲的姐姐不想给邻居们添麻烦,也怕有伤自己的脸面。姐姐织渔网的手包粽子也巧夺天工,两片竹叶子一叠一折变魔术似的,一个精巧的三角粽子就出来了,再系上一根五色丝线就更好看了。
孩子们从端午节这一天起开始下海游泳,渔村叫作“游龙王水”,目的是讨个吉利。单复最喜欢的一个水中游戏,是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兵捉贼”。一群孩子扮演“兵”,一个孩子扮演“贼”,“兵”把“贼”围在中间,“贼”用潜水的方式想办法逃出围堵就算胜利。南方人水性都好,特别是单复天生就像大海里的鱼,他扮演“贼”时,一个猛子潜入水里,很快就能从另一个地方,也就是“兵”的背后钻出水来,那些“兵”还傻傻地在到处找他。母亲怕单复溺水断了香火,从来不让他去游泳,只有姐姐偷偷地给他打掩护,但是有一次还是被母亲发现了,于是单复被关进小黑屋,妈妈用棍子把单复狠狠地揍了一顿,姐姐拦不住,无奈只好找邻居大妈才把妈妈劝住了手。
小渔村的人结婚都早,姐姐16岁时就嫁给了一个缅甸华侨,单复送别姐姐大哭了一场,他知道最爱的亲人今后很难再像过去那样整天和他在一起、呵护自己了。姐夫一家都是好人,也能善待姐姐,但是好景不长,缅甸排华时,姐夫一家在缅甸的所有资产都被抢劫侵占,最后没法继续在缅甸生活,姐姐只好带着几个孩子去了香港,过上了打工的生活。20世纪80年代初,姐弟俩阔别数十年以后,单复才有机会在香港与姐姐见了一面。
单复在乡下的小学毕业后来到了泉州平民中学读书,正是这所中学的教育,让他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这所中学的校董是一批有情怀、懂教育的爱国人士,他们深知要想办好一所学校,首先要请一批好的老师,于是陆蠡、丽尼、吴朗西、静川等先生都被这所学校聘为老师,巴金也经常作为学校的客座教师来学校上课。学校的文化氛围非常浓,这所学校最值得称道的是有各种学生社团,其中文学社团更是人才济济。学校文学社团的领军人物就是陆蠡,他主持办了壁报,经常在上面发表一些文章,他以《海星》为题的系列散文都发表在壁报上,最后集册成书,羡煞众人。陆蠡与单复亦师亦友,陆老师的创作成果极大激励了单复的创作热情,他也开始频繁投稿,每天都要写上几百字,写不完不睡觉。
随着创作水平不断提高,在壁报上发表已经不能满足单复,年轻狂热躁动的心情促使他把一篇名为《替》的散文投递给了当时大名鼎鼎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没想到居然发表了,而且还是头条。单复接到了编辑的来信,附寄几块大洋的稿费,这是一个大数目,够他交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单复喜出望外,明确了一生从事文学工作的方向。他喜欢《庄子》里的故事,给处女作起了个笔名叫“梦白骷”,白骷就是人的缩影。单复认为自己是块当作家的料,处女作在《大公报》一战成名也给了他自信,单复就不断地写,同时也不断地发表,很快他就小有名气了。
单复觉得在泉州偏于一隅难以发展,就同几个小伙伴一起来到了文化比较发达的大城市上海。巴金当时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曾给单复上过课,对单复的文学创作才能也很认可,当时出版社正在招兵买马,单复顺理成章进了编辑部。单复的朋友韦芜是《大公报》文艺副刊的编辑,他觉得梦白骷这个笔名灰颓,不够阳光,就帮他改了另一个笔名,这就是后来沿用终身的单复。韦芜说,单复就是矛盾的意思。当时茅盾已经名满天下,韦芜信心满满:谁说我们单复将来不会成为茅盾一样的大作家呢?
在出版社工作一段时间后,单复发现那么有名气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其实只有十来名工作人员,巴金一人身兼数职,重要的稿子都亲自校对,按照当时出版社的出版量和产值,至少要有上百员工才能完成工作,可见那时巴金领导下的出版社多么神奇。单复当时很年轻,一会儿跑印刷厂一会儿约稿,杂七杂八甚至打扫卫生的活儿都干,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在上海期间,他认识了许多文化名人,其中同黄永玉交往密切,成了一生一世的朋友。
在忙碌的编务之余,单复又挤出时间搞创作,他写了很多作品向巴金请教,巴金每每都像对待自己的学生作业一样,字斟句酌帮助修改,修改完成后还亲笔写信推荐给相关报社或杂志,到后来日积月累达到足够文字量,巴金又提议单复出版散文集。单复的第一本散文集《金色的翅膀》就这样在《文化丛刊》中出版了。
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单复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除了巴金等师长对他的教育关爱和培养外,他还常同许多文艺青年生活在一起,比如黄永玉、韦芜、阿湛等等。他们是同龄人,都二十多岁,恰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每天在一起不是喝点小酒,就是来杯咖啡,从文学说到艺术,从天文讲到地理,无所不谈,无所畏惧,仿佛全世界都在自己手中。黄永玉会画画,生活条件略好一些,卖画有钱了,大家在一起吃一起花,过了一段财产共有、平均分配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总是短暂的,单复的姐夫在缅甸事业上有所成就,也积累了一些资产,姐姐对弟弟思念心切,就多次给单复写信,希望他能够到缅甸去团聚。单复也产生了去缅甸的想法,一则他特别想见分别已久的姐姐,二则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单复熟悉了出版业,他想在缅甸华侨中筹一笔钱回国办一个出版社,于是离开上海返回家乡办护照。
单复在厦门等待护照审批期间,经好友介绍出任了厦门《江声报》副刊“人间”的编辑,当时正值解放军渡江前夕,国民党呈溃败之势,大量的国军主力部队,其中包括宪兵三团都跑到了厦门。厦门大学当时有很多进步青年办的报刊,抨击社会时弊,宪兵三团对这些报刊开始进行疯狂的打压。很多进步青年被抓捕,单复对国民党的恶行非常痛恨,便用自己主持的副刊发表文章支持声援学生的反暴政活动。
1948年宋美龄赴美,请求杜鲁门给国民党军援,单复就此选登了一篇讽刺文章《新哭秦庭》,这下捅了马蜂窝,国民党当局对报社发出了警告,同时盯上了单复。厦门已经无法安身,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单复不得不远走香港。这时黄永玉携夫人梅溪也在香港,但他不像单身时,可以和单复同吃同睡。黄永玉把单复介绍给端木蕻良,当时端木蕻良和方成两个单身汉住在一起,单复去了就变成三个单身汉搭伙过日子。三人租住在最便宜的出租屋里面,条件很差,尽管如此,房租还是不能按时缴纳,搞得包租婆经常打上门来讨要。三位文化流浪汉全靠卖文为生,没有什么稳定收入,饥一顿饱一顿便是常态。闲来无事便去海边,捡拾一些海货充饥,不论是谁有了稿费,三人都下大馆子美美地吃上一顿。三人吃饱,三家不饿,原本没有家,也无须养家,三个单身汉就这样过了一段原始公社的生活。
没过多久,新中国成立了,受党的感召,香港的一大批文艺工作者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单复也乘船由天津辗转到北京。当时很多人都在北京的文化单位谋得了一席之地,只有单复突发奇想,要去东北工作。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为什么非得去寒冷的东北呢?单复说一是他喜欢东北作家和他们写的文章,二是作为南方人,单复一直梦想在白雪飘飘的北方生活,这样他对辽阔的祖国会有更全面的认识。作为一个作家,一生只在一个地方生活,只了解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他的格局很难成为一个大家。单复在这种理想主义的驱动下,只身一人义无反顾地来到了东北。
1950年,单复被安排到《东北文艺》任编辑,也就是《鸭绿江》杂志的前身。单复本来以散文擅长,阴差阳错负责了评论版面。在其位,谋其政,单复也写一些评论文章。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很快单复就成了辽宁著名的文学评论家。50年代初期火红的社会主义建设激励着全国人民,其中辽宁作协更是鼓励作家深入生活,创作出反映时代风貌的作品。单复积极地参与其中,他到鞍钢深入生活与一位业余作者联袂写的一篇报告文学《李金芝》轰动全国,《中国文学》外文版给予连载。文章讲述一名从农村来到鞍钢工作的女工李金芝,克服文化水平低的困难,努力自学,积极工作,最后成为一名优秀的轧钢手。单复事业上成功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在沈阳市委办公厅当秘书的康秀芳,被单复的才华所吸引,有情人终成眷属。
天有不测风云。1956年,中国作家协会召开了两个大会,一个是全国文学青年代表大会,另一个是全国文学期刊编辑会议。当时各地文联取消创作组,在代表们赴京参加大会的火车上,大家议论这件事,有些青年作者说离开创作组可千万别到编辑部去,他们认为除非才华枯竭,写不了东西才到编辑部,不然就得党性强,服从分配才去干这种苦差事。中国青年出版社《文艺学习》编辑部配合会议精神,组织编辑谈编辑工作,专栏约稿单复写篇文章。单复听了之后,心里万分感慨。在编辑部会议期间,《处女地》也约稿单复写一篇。单复就用“蓝为水”的笔名写了《蠢材加党性等于编辑?》一文,在这篇文章里把文学青年在火车上的议论提出来说,文章的内容大体是说:许多初学写作的青年在编辑的培养和自己的努力下,写了一些好作品崭露头角,他们在文学的海洋上乘风破浪、扬帆远航,却瞧不起编辑工作,认为编辑部都是创作才华枯竭的人搞不了创作才去当编辑,而当编辑的却像一只老是停泊在码头上的船,繁重的工作像锚一样紧紧把它定住,他们没有创作才华吗?不见得,他们并非蠢才,而是甘当无名英雄,担当浇花园丁,这样的人确实需要一定的党性。文章内容有些牢骚有些情绪,加之文章题目太过生猛,1957年反右时单复第一批就被打成右派,这篇文章被定为“大毒草”,是单复被打成右派的罪证之一。
单复不仅被定为右派,还是极右分子。领导找单复妻子谈话,让她与单复划清界限离婚,康秀芳坚决不同意,她说再给单复两年时间改造,改造好了,也就没必要离婚了,改造不好再离也不迟。老岳母更是坚定地对女儿说,单复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单复后来被移交到公安机关监管的劳改农场,与小偷、流氓、杀人犯在一起劳动改造。因为右手残疾,农场一开始不想收下单复,怕他干活儿不行。单复暗自思量:如果不能留在农场,说不定会被安置到什么地方,命运难以预料,还不如咬牙坚持在这里。主意拿定,于是他就跟管教说虽然手有点问题,但是工作劳动绝不耽误。管教只好让他试几天,单复都出色地完成了工作,管教这才同意他留下来。搬石头、运土、修堤坝就是每天都要做的工作。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让单复疲于奔命。肉体上的痛苦,他都能够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精神上的苦难。他想念妻儿,孤苦不堪。由于单复表现良好,他被农场派去沈阳参观一次农业展览,参观之后他跟管教申请说,想回家里一趟,看看老婆孩子。鉴于他的优秀表现,管教同意了单复的申请,但要求他晚上必须归队。单复大喜过望,当天下午四点左右,他来到位于太原街附近的秋林百货商店,拿出全部积蓄给儿子买了一只玩具小手枪、一袋糖果、一袋动物饼干,兴冲冲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中山广场时单复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在他脑海里展现出来一系列可怕的场景:他身穿破旧的劳改服,这是耻辱身份的象征,回家进院时周围的邻居会怎么看他?妻儿见到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是晚上还必须赶回农场,妻儿又要迅速面对别离,“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大喜大悲他们是否能够承受?他来去匆匆见上一面,可能会给家里安静的生活平添波澜,给家人带来更大的痛苦,那种妻离子别的场面一想让人恐怖,二想让人断肠。单复左思右想也理不出头绪来,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仰望天空,希望上天能给他一个答案,但是一无所获。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单复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当晚他必须归队,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麻烦来。恰巧一位妇女推着婴儿车从他面前走过,看着车里的孩子,单复突然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玩具和食品糖果全都放到婴儿车里,转身向沈阳南站走去。
中山广场离南站并不远,单复拖着沉重的步伐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道何处是尽头。一个刚强的汉子,在那些独自奋斗的艰苦岁月里从来没有流过泪水。此刻他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多希望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家里,与亲人在一起,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再离别。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对于右派身份的单复来讲却比登天还难!归队向管教报到时,单复已经复原了他脸上一贯的微笑。
没见到妻儿的单复不久就收到了妻子的来信,信中告诉他孩子有病住院无钱医治,万般无奈的单复只好给巴金和黄永玉分别写了一封求救信,诉说了生活窘境:自己是右派,被停发了工资,孩子重病,急需医疗费。巴金亲自给他回信,附带寄出一笔钱,并嘱咐单复有困难时还可以再找他。黄永玉当时没在家,他夫人梅溪与单复亦是多年老友,见到是单复的信,便立即给单复回了信,以最快的速度把钱电汇了出去。这两笔救命钱才让生病的孩子得到治疗,得以康复。
1978年已经脱离文坛二十二年的单复终于回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鸭绿江》文学月刊社。这二十二年是他人一生中最有创造力的黄金年华。因为劳动改造,他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力,手上的笔生疏了许多。幸好有年轻时候打下的深厚基础,单复很快就又适应了工作,并成为编辑部的主力。单复回到《鸭绿江》工作后,向巴金约稿时,巴金寄给他一篇《随想录》,附信说此文在香港已经发表,请勿再寄稿费,单复没听他的话,把稿费代领出来,托大连的朋友买一斤海参寄给巴金,鸿毛礼轻,师生情谊重。单复一方面发现培养本省的青年作者,另一方面在全国范围内利用当年在文学界的人脉资源约稿,每期都能够发表一些名家作品,使《鸭绿江》作品的质量明显提高。
1983年10月,单复专程从沈阳飞往上海看望巴金,这不仅仅是他们师生情谊的表达,更重要的是当面感谢他落难时巴老给他经济和精神上的双份资助。到虹桥机场迎接单复的是上海作协丰村,他说巴老刚从杭州归来,得好好休息,恐怕不喜欢客人打扰他。同为搞创作的人都非常清楚,在自己写作时,最怕访客中途打断思路。但基于他与巴老的深厚师生情谊,单复还是鼓起勇气给巴老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巴老妹妹,正如丰村所说,巴老的妹妹也说巴老身体状态不太好,有事她会转达。单复犹豫了一下,心想远道来不容易,不亲眼见到巴老内心不安,就央求妹妹说,请告诉巴老,我是泉州的那个林景煌,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专程从东北来看他。巴金的妹妹见单复这么执着,就把电话递给巴金,巴金接过电话说:“你是景煌吗?什么时候到的上海?你来吧,我等你。”巴老亲切的话语,让单复想起了当年在泉州平民中学榕树下,巴老与他们一起谈论文学的情景,还是那么亲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单复高兴地来到了武康路133号门前,两扇墨绿色的大铁门关闭着,单复按了门铃,没想到巴老正在院里边散步边等他,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巴老把单复领到客厅内,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巴老最关注的是单复在被错划为右派后的遭遇,一边听单复讲,一边感慨万分。巴金说:“那时你们单位的人到我这里面外调,我写了材料,记得这事儿我还给你写信通知过你。”在人人惶惶不安的日子,巴老不怕担风险还关照着别人,着实令人敬佩。
时间过得很快,单复看见坐久了的巴金略显疲惫,心想不应该再打扰老人家了,于是就说:“我该回去了。”巴金说:“你等一等,我送你几本书”。巴金把桌子上的《家》《春》《秋》《寒夜》《随想录》《爝火集》《巴金散文选》《序跋集》等十一部作品都送给了单复,并在每一本的扉页上写了“送景煌,巴金,1983年10月”的字样,然后用牛皮纸仔细包好,再用塑料绳捆上。单复恭敬地默默地站在巴金身边,看他用微微发抖的手一笔画地的写着,似乎把对朋友和学生的友情都融化在笔端,单复不知不觉中眼窝湿润了。
80年代末期,《当代作家评论》和《电大语文》等单位联合举办全国青年散文大奖赛,拟请身在香港的黄永玉当评委,委托单复操办此事。当时正巧单复的姐姐在香港邀请单复见面,公私兼顾,一举两得,单复便收拾行囊前往香港。到了香港后单复拨通了黄永玉家的电话,单复说:“永玉,你猜猜我是谁?”黄玉猜了一会儿说:“你南腔北调的我猜不出来。”单复说:“我是林景煌啊,你没听出来吗?”黄永玉高兴的说:“你真是景煌吗?你在哪儿打的电话?”单复说:“就在香港。”黄永玉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快上我这儿来。”单复说:“你是地主我是客,你应该来接我,何况香港已经变得很陌生,我怕找不着道儿。”黄永玉说:“实在对不起,这几天太忙脱不开身,你自己过来吧。”黄永玉详细告诉单复他家的地址,打哪有轮渡,打哪乘公共汽车,或者干脆叫辆的士,由他付车钱。黄永玉家住在半山区旭河路特顿大厦,是高级住宅区,开门接待单复的是黄永玉夫人梅溪,二人一眼就认出彼此,岁月历历在目,涌上单复心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当年的求救信。在当时的环境下,对他这落魄的右派出手相助,这是何等得侠肝义胆!
单复收回神来定眼一看黄永玉,依然是艺术家的风格,穿着非常随意,手里握着那个标志性的大烟袋锅。老友相见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嗑儿,但是黄永玉实在太忙,一个画展的作品刚画一半,访客又络绎不绝来到他家,包括三联出版社来约稿的。单复当年在上海的小伙伴,如今都变成了老伙伴,他们大多数从事纯文学创作,只有黄永玉,不仅能写还能画,所以他又多了一种生存技能,他的生活条件一直比其他人要好,但黄永玉从不吝啬,有钱大家花。四十多年过去,黄永玉确实是发达了,忙得要命,单复也不便再多坐,就起身告辞。上电梯时,黄永玉往他的裤兜里塞了一下,这个动作,就像当年在上海时黄永玉经常给单复付车费时的动作一样,两人会心一笑。等下了电梯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千元港币。那个时候一千元港币对普通人来讲是个大数字。回到宾馆,单复又抄起电话向黄永玉表示了感谢,黄永玉笑呵呵地说,这不算啥,啥时候缺钱了就来找我。
右派冤案被平反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单复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期,他除了完成繁重的编辑工作以外,几乎天天都在写作,陆续出版了《玫瑰香》《多棱集》《单复散文选》《文坛师友情》等多部著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每当有人求他为新书作序时,无论是多年老友还是文坛新秀,单复都来者不拒,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认真对待。作协的同事们戏称他为“写序专业户”,单复依然微笑面对,我行我素,写序不辍。
我与单复的儿子单明关系很好,他是一位商业精英,我们一有机会就在一起聚聚。单明听说我需要单复的资料,就把家里能找到的单复与文坛一些名家的书信全都给我送过来,说:“你看吧,这里边或许有些东西你可以用得上。”我翻阅着不同历史时期端木蕻良、方成、柯灵、谢冕、邵燕祥等诸多名家的书信,沧海桑田的变幻扑面而来。
单明是个大孝子,他在单复80岁以后经常陪父亲去海边游泳,直到88岁的时候单复还能连续在海里游上两三个小时,不愧为大海的儿子。单明告诉我,2013年4月单复罹患白血病,病情发展得特别快,仅三个月的时间就不幸离世,享年95岁。单复走得很安详,离世时依然是微笑着,就像他在世时一样。
微笑,这种人类最高尚的表情,被单复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作者简介>>>>
陆天,原名陆虹,生于1961年,吉林大学行政学院政治学研究生毕业。曾在辽宁省文化厅等政府机关及华润雪花啤酒公司等央企工作,系知名企业家。现从事文学及短视频创作。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