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而行
2024-08-05杨明
过往
从1991年3月到2022年12月,我业余写作31年了,从二十多岁到直奔六十。
12月15日是我下班的第一天。我不但是个亲近文字的业余作者,还是一名职业铁路员工,怀远市铁路客运总段下属客车卧具及被服车间的仓库保管员,靠挣工资安身立命,下班后喜欢在文字编构中自己领导自己。
2022年下半年以来,按总段及车间这一阶段的临时工作规划——重点防控期间,在尽量降低职场人员之间不必要接触频率的前提下,严格保障正常工作秩序。我近期在三班倒,一个班一个员,丁是丁卯是卯,每个员在车间守岗三昼夜,下班后休息六昼夜。
我离异也有二十多年了,离婚不久离开原籍辽西凌州市,自愿报名经过业务考试调到省城怀远来工作。我出了考场就空着身子来怀远了,一身工作服,上火车时手里咔巴咔巴捏弄着圆珠笔吐缩笔尖的弹簧钮,火车开了才把笔插在上衣兜盖,头抵车窗歪头打盹儿。
一个中年男除了穿戴啥也没带,房子也没带,到了怀远就一直把自己像圆珠笔一样扔在一个画也画不出的五边形里。我租的那个房子离单位很近,租它只为上班方便,充分满足我两点一线的日常需求。房租不贵,一大室一中厅五十多平方米,月租670元,这在特大城市的土地上算得上是萝卜白菜类的农村自留地价了。刚搬进来时总觉得哪地方不舒服,隔靴搔痒缺德巴拉的,仔细数了数,才发现普通的房子除了天棚地板都是四个面,这房子五个面。出门下楼认真瞻仰,原来整幢楼不是横平竖直的,一面主体,两侧前翘,平面图俯视像只浅盘,立起来看像半个中括号。我住的房把房山,就多出一面来,什么人玩什么鸟,什么人安什么居,这房装我正合适,它不成型,我不成器。一晃几年就过去,在一个地方厮混久了,也遇到过比萝卜白菜更经济、其他条件也不差哪儿去的住所,我却已经懒得换自留地了,反正都是下耙犁,哪儿耕不是耕。
第一天如常过去。16日早7点,照例下楼遛遛弯吃早点。外面气温很低,天空落下些雪粒来,跌散在路面上结冰成片。街上车少人稀。早点铺不开大门只开窗口,近来不准堂食只许外卖。拎回三个包子一袋豆浆,回家吃光喝净。听说豆浆含丰富蛋白质,能提高身体免疫力。我无心细考,我喝豆浆纯粹出于北方寻常百姓的口味,只觉得它甘甜润口,暖胃养人,从我小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免疫力时就开始喝了,积年累月,几乎每天都喝。至于提高免疫力,是各种自媒体援引各路专家的说法,在近期的手机网页里才纷沓提到的,主要说牛奶,间或也提它。
手机唱起歌来,有人邀我微信视频聊天。擦擦两腮,撇下面巾纸,抓起手机低头一瞅,是“岁月静好”,实名唐文静,在一家医院传染科当护士长,个儿不高,一米五九,身清瘦,短发头,人干练,四十左右。2020年武汉封城时,她是全院第一个报名并直接即刻入选的,作为怀远市第一批援汉医护队38名成员之一,逆行上万里,坚守两个月,是全国第一批武装到牙齿的医护人员之一,昼夜跨着尿不湿,背上用红笔写着“唐文静”三个大字,在病房昼夜穿梭。她也是孤身一人,自己住在公寓里。她从武汉回来后被授予市级劳动模范,授完就离婚了。儿子十五岁,离婚时没判给她,离婚后偶尔能争取见一见。我就是在劳模大会上认识她的,我作为报社特约的编外通讯员之一,指名分配现场采访了她,写了一稿。
我对手机屏喊了声:“稍等。”忙去找耳机,戴上耳机我才能稍感从容释然,因我耳朵背,程度还不轻,日常接触的人给我留面子的就尽量多对我微笑,少问我话。不屑于给我留面子也不问我话,直接小声管我叫这聋子。耳背的历史比业余创作的经历更悠久,五六岁时因病注射药物导致听力神经中毒,听三不听四的功能就不离不弃地陪伴我终生。我没法在和人视频时端着手机看屏幕说话兼四处扫描让视频对象看实景烘托,没有耳机我只能像打电话一样把机屏紧贴耳朵眼儿,如果像正常人一样直接看着的话,只能顾得辨猜对方口型,啥也听不清,手忙脚乱加上心也跟着乱,完全耽误问话回话,没法顺畅视听。但直接贴耳又会令摄像头失效,让想看看本尊的视频对象盲看庐山,一片漆黑未知其详,还常会让人觉得这人牛哄哄,大老爷们儿还轻易不给人看。误解,同志们,都是误解。
戴妥耳机,看清唐文静一身素棉睡衣,手拿钢匙正对我微笑,我对她点点头。
唐:“哥最近挺好的?”
杨:“挺好的,你呢?”
唐:“行,你阳没?”
杨:“好像还没有。”
唐:“怎么还好像?”
杨:“唉,别提了,就这个班,四天以前我一上班就看见我们车间主任和会计都没戴口罩,光着嘴巴满车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还挺纳闷,这一男一女可是三年以来最铁杆的‘口罩党’啊,那女的平时两个三个地摞着戴,男的更不含糊了,满脸绳道道不说,脸颊脸蛋里外颜色都不一样,都戴出阴阳脸儿来了,今天怎么都卸了套了?我光看他们跟我打招呼对我笑,妹儿,哥我是个一辈子也没出息的闷驴啊,一看领导这么亲自亲民立马心就化了。也忙着还招呼,根本没往别处想,你说我傻不傻?”
唐文静眼光向下,挥匙点点选选,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频频点头含含糊糊嗯嗯哼哼,仍在不住地往嘴里填,顺手掉转镜头扫一遍她面前小桌上摆得满满的盘盘碗碗盒盒袋袋瓶瓶罐罐,给我看一下她战场上的形形色色。
杨:“你这干吗呢?要逃荒啊还是几天没吃上饭了?”
唐怔了怔,看我一眼,抻抻脖子用力吞咽一下。我怕她噎着,忙说你不忙说话,快喝口水,她摇摇匙笑了一声:“哈,好端端的逃啥,我还能往哪儿逃啊?放心,我天天都能吃饱饭,那也得补充补充。我们科上到主任下到实习,所有医护连同我的闺密,坚守前沿阵地上的几天之内全都沦陷了,除了我。这一段都忙,都慌,我怕你不知道我的消息,放心不下我,来让你瞅瞅。你现在看到的还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女人,你们作家是怎么说的?“
杨:“最后一个莫西干处女。”
唐:“处女我懂,莫西干是啥?”
杨:“过去一个外国民族里的一支,那时候离现在……二三百年吧。”
唐:“少数民族?”
杨:“多数民族,主宰民族,北美哈德逊流域的印第安原住民,在现在美国东北部。有他们的宗教和社会组织,后来灭绝了,到1757年的时候,还剩下最后一个能战斗的人。”
唐:“哪三个字?”
我擎起手机,对屏隔空给她一比一画:“汉字是这么写的,外国有一本书是专门写他们的,叫《最后的莫西干人》。”
唐点头:“行,书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沦陷区群众’全在鼓励我呢,请我一定要纯洁到底,抗战到底。我拿什么纯洁啊,我凭什么抗战啊,要意志没意志,要身体没身体,体弱多病,九十斤都上飘下浮,不行,我得多吃,增强抵抗力,早做准备。哥,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杨:“说我傻不傻。”
唐:“对对,你接着说我听着呢,不耽误我吃。”唐文静撂下匙喝口水,随手摸出一根细细的烟来叼在嘴上点着,深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来,盘起双腿,两手抚着光脚,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杨:“这不前天晚上吗,都快零点了,我正在坐在值班室里打盹儿呢,我们车间主任本来下午五点半就下班回家了,突然开个大黑别克就上来了,吓我一跳,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我俩关系一直还算不错,我是他的‘理论备胎’啊,凡是年度规划工作总结大会发言行政汇报都得我给他写,离了我他活不好,这么多年了他都跟我称兄道弟,从来也没查过我的岗啊。我问他咋了,他说今天晚上太冷了,他不放心车间里的水管汽管,怕冻裂。他说杨哥你快精神精神。别磕头努嘴离拉歪斜的了,拿手灯,咱俩出去检查一圈。我赶忙找口罩,他说别找口罩了,戴那玩意儿干啥,十分钟就检查完回来了,找手灯找手灯,现在行动起来比戴罩戴套更重要。”
唐文静按灭烟头,把视频调成了语音对话。
唐:我收拾收拾,换换衣服,洗漱洗漱,你接着说,说你的。”
杨:“管道没冻,等我们回来了主任直接上汽车,临走的时候问我话,你说那会儿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我根本连人都看不清,更别说口型了。他在车里我在车外,车窗玻璃只落下个小缝,他连问两遍我也没听清。他就把窗户全撂下来了。我把耳朵凑过去,都快脸贴脸了,他问我,你发烧了没?我说没有啊,他说我发烧两天了。明天开始我得歇几天,全车间我就担心你,你要多注意防范啊,有啥事给我打电话。说完就开跑了。”
唐文静在那头的水声中笑了,“哥,你备着常用药没?”
杨:“没有啊,我啥也没有,在网上订购了几种药,连花清瘟啥的,都下单十来天了,一样也没给送来。查询物流,有的从下单第二天就‘准备出库’,到现在也没出来;有的明明已经到怀远了,就是到不了我手。”
唐:“我给你送点儿药去吧,我这儿还有布洛芬和扑热息痛。”
杨:“别了妹子,这种时候,你千万别往外跑了,哥没事。”
唐:“你真的啥也没有?姜有没?”
杨:“葱姜蒜都没有,我平时不做饭,在单位吃食堂,在家吃外卖,这两天外卖也点不来了,不让进小区。我吃面包和泡面。”
唐:“那你有啥?”
杨:“有酒。”
唐:“你天天没别的事儿就一个喝,酒不算,能降温的。”
她这一说我猛然想起来防暑降温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出在哪儿呢?对了!出在单位工会在暑期给职工的劳保福利宣传口号里,6月份曾给每个职工都发了一大袋亳菊,亳菊是大包散装订购来的,没有专用包装袋,工会就用头一年春节时发大米没用完的二十公斤大米袋子充当分发。同事们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快领福利去啊分毫菊啦。抢先领来的说,咋这么轻,这也没有二十公斤啊。我说哎哎兄弟姐妹们,亳菊、亳菊,那个字念亳啊,亳州的亳,不是分毫的毫。他们说你耳朵聋啥也不懂,别乱打岔,快跟我们后边,分毫不会漏了你的份儿。
那袋亳菊我是抱回家来了,往那儿一放就忘了。都半年了,早干透散花了。
唐文静听我一说马上说行行,防暑降温的也行,有就比没有强,现在找出来,准备防寒。好了哥,拜拜。她挂断了。
突发
我坐了一会儿,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写点儿东西。忽觉抬手沉重,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压迫着我,那手慢慢从头顶向下,探进我的衣服贴肉肆意抚遍我的全身,直到脚踵。那手干燥无润,劲瘦冰凉,抚得我鸡皮疙瘩一粒粒战栗而起。我一向不喜欢被抚摸,还是这种抚摸方式。我下意识看了看手机,9点57分。我抓起电水壶接上水放到卧室床头通上电,去找那袋菊花,在菊花袋子旁还找到了一支体温计。捏了一大撮菊花放进床头柜上的大敞口玻璃瓶里——原本是装黄豆酱的,酱吃光后我洗涮净它用来喝白开水。拉严窗帘拉开被窝打开电热褥,脱光衣服钻了进去,这时已无法自主,颤抖如筛糠,上下牙齿格格碰撞。拿起体温计夹在腋下,在被下缩成一个团,双手抓握双脚,让手脚互相用力,也为保持镇定,不要在天地神灵和自己面前抖成没出息的熊样子。
水开了,被窝里探出半只臂,摸摸索索捉牢壶柄哆里哆嗦沏了一大瓶,拿起手机按号,想给唐文静打个电话,按了两下撇到一边,算了,别给任何人打电话,也暂时停接任何人的电话。拽出体温计瞅了半天才找到那条线,38度4。没跑了这是,我虽然体质比唐文静稍强不多,但也已经二十多年没去过医院,十多年没感冒发烧过了。我忍着烫呷几口菊花水,菊花这东西辛如针,味道比茶重,轻如叶,比重不如茶,在瓶里不沉降,花骨朵直接进嘴,差点吸进喉咙。我咳嗽着退回被窝缩成刺猬球,抱牢自己睡过去了。
睡眠状态时昏时惊破破碎碎,一个又一个梦境的片段无法衔接,像一只又一只升到半空就断线的风筝。总是梦见我的近视眼镜掉落了,身畔过往的人模模糊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伏身从容去拾,不是黑里拾红,在路边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砖头,就是绿中拾黑,在草丛中抓起了一块脏污的布片。总是梦见马路对面有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对我以和正常人交流的音量,用焦急的音速诉说着什么,我泰然地挥手作答:行,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会马上亲自处理这件事。过往人流马上纷纷扭头看我,我知道坏了,又弄成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了。
我不知道,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仍在潜意识中掩饰自己,这是一种什么特性,是只属于我还是别人也会这样。
猛地睁开眼,屋里已经黑透了,伸手难辨五指。脑袋里仍在沙沙响,仿佛飞旋着,胸背四肢大汗津津,但已不再抖。电热褥烘烤得很,烙得腰腿既舒服又乏力。摸到手机按亮看看,20点15分,一整天了。感觉口如深渊舌如炭条,赶忙试着轻吼两声样板戏《红灯记》:“我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够俯首对屠刀,盼只盼柏山的同志早来到——”还行,嗓子没哑,一如既往地跑调而冲动,这就好办多了。开灯闭眼干吞了一会儿唾沫,伸手抓过玻璃瓶,一摇是空空的,瓶底只剩下几朵泡涨的菊花了。这么说我在时睡时醒中动作准确地把一大瓶水都饮光了?我却毫无印象,虽未高烧,但也把我烧断片儿了。电水壶里还有三分水,三分水就能灌满一瓶,我上午往电水壶里接了九分水烧的,这我记得很清楚,那六分已经不翼而飞了,难道这白天我不但时睡时醒时做梦还时梦游?不但频频喝开水还在喝光一瓶后梦游时又倒了一瓶喝光了?不然这壶里怎么解释?想到这下腹顿时坠胀,迫不及待精赤条条跑向卫生间,一泡尿撒了半分钟。不好,又抖上了,几大箭步蹿回被窝里。
为何不披着被子跑卫生间,我傻吗?
有点傻,傻在有点儿迂腐的悲悯心理。被子没罪,干净轻软厚大,保护我温暖我,我觉得不应该祸害它,在自己四肢无力撑不起它的时候拖拽着它的边角拿它去当卫生间的拖布。
这回不那么冷得缩球了,骨节的痛奔涌着生动蔓延开来,不是剧痛,是那种仿佛黑土地在旺盛季节里往外滋滋冒油的痛,痛得肥沃,面积广袤,侵皮扯肉,痛得有陈旧感而又生机勃勃,好在独身多年的男人都曾多次这样痛过,程度尚可忍受。又测了一次体温,37度3,很好,一天之内,降了整一度有余。又喝了大半瓶新冲的残花剩水,摊平自己继续去睡。漫漫长夜里上求下索,艰难跋涉,很多人做梦并不是一次就能做完的,一生都在做梦。白天回归生活照常欢喜烦恼,夜里好不容易重入梦境不定哪夜就搞连续剧。我这一夜也一样,睡得像美剧日剧韩剧墨西哥新加坡剧一样不靠谱,泡沫无穷不说,乱打岔的广告比泡沫还泡沫。
又一次猛醒时睁眼仍漆黑混沌,身体内有生物钟,多年在铁路行车部门上班倒班的直觉告诉我这已经是12月17日的五六点钟左右了。躺在床上伸手拉开窗帘,外面略有街角灯光和天边星色,依旧万籁无声——不知是真无声假无声,还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反正我也听不见。我认为我应该没事了,我判定我肯定没事了。懒得起,边夹体温计边拿过手机浏览了一会儿网页,卡塔尔世界杯今晚23点进行季军赛,应该能看上半场,看到中场休息就睡觉,我早已过了痴迷什么而走火入魔的年纪,青春的激情四射在我女儿她们那帮90后、00后人们的身上。我这种飘零前辈,娱乐娱乐只为放松放松消遣消遣,况且有恙在身,犯不着为一项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体育活动、为一小撮跟我十六竿子打不着的外国小伙子拼命苦撑。
为了看清体温计,不得不开灯,36度6,再看时间,6点10分。暗道侥幸,惭愧,没到24小时,没吃一粒药,烧退了。观察几天,如果不再发烧,把迟迟不到的网购药全退了,让他们还我钱。
起床洗漱,明显感觉到饿了,却什么也不想吃。想了一下,两天已经过去了,休息日还剩四天,这一得病,四天恐怕痊愈不了。我也得休息一段,关键是发烧了不能瞒着单位和领导,不能无组织无纪律,贸然上班传染给别人算谁的责任?我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单位里不是没有带病坚持工作的,主任自不必说,和我对班倒班的老孙就也是带烧上了班的。这三年以来,职工因为头疼脑热而上不了班的,单位允许他们休“居家隔离假”,工资百分之百照开,不受影响。老孙本年度就已休了九个半月的居家隔离。前些天,段长突然亲自宣布,从12月10日起,所有职工必须返回单位,经体检后重新确定是否上岗或续休,逾期不到者一律按病假办理,拿工资说话。满面红霞的老孙12月10日天亮之前骑了五公里的电三轮赶到了单位。主任关心他,“大冷的天怎么没开车来?”老孙说:“车让我老伴儿给卖了,还没寻摸到合适的重新买呢。”主任暴跳如雷,“你不是说你老婆早就进方舱了吗?怎么还顾得上倒腾车?方舱难道开在二手车市场里吗?你们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老孙急得什么似的,“真有病,真有病,我们没病谁有病?主任,不信您现在就拿测温枪射我一下。”
我不怕扣,反正没房没车穷得叮叮当当,没穿过皮鞋的人还怕啥东西硌脚吗?
6点20分洗漱完毕,给主任打电话。主任的声音疲惫沙哑、倦意浓浓。
主:“谁啊,这么早打电话?还约麻啊?刚打一宿还让不让人缓一会儿了,不玩了不玩了,欠我的以后再给好了,要人命是咋的?”
杨:“不是,主任,我啊,你现在说话方便不,没……没开会吧?”
主:“你才这么早开会……噢杨哥啊,啥事?”
杨:“我要跟您汇报一下。”
主:“啧,那改天再说吧。”
杨:“不是不是主任,不是工作的事,我也烧上了。”
主:“又捎啥了?咱哥们儿有事说事,别老麻烦别人捎东西。”
杨:“没捎啥,发烧。”
那边停顿三秒,“多少度啊?”
我刚要脱口而出,心底忽然漾起一丝愤怒。
杨:“刚才是39度8,现在是,哦您稍等一下,40度整啊。”
那边啧啧啧,“平时再三警告你们注意防护注意防护,就是不听,这回怎么样,点炮儿了吧?行了,你先在家反省吧,啥时上班听通知。”
一白天照例大量饮水,饿得挺不住时吃了碗泡面,量过六次体温,都在36-37度间。天黑时给唐文静发了个视频请求,过了一会儿才通了,画面黑暗,唐文静的脸只呈现出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能看出是在床上。我心里沉了一下,忙说:“妹子……”唐文静沙哑地说:“哥,不用问了,我现在浑身难受,先不聊了啊。”就关了视频。我打了句话发了过去:“看来你比我还重,哥也不知道能帮你什么,保重,保重。”她没再回我。
世界杯季军赛准时开踢,看了半个小时。
来电
18日早晨醒来,照例先夹体温计。右臂酸疼得很,这两天不断甩体温计甩的。这次体温36度3,赖床拿着手机读了一会儿小说,鲁迅的《在酒楼上》,随意想起信手搜到的,读得流出口水肚子里叽里咕噜,想喝斤绍酒再吃上十多块辣酱油豆腐多好,快九点了起床洗漱。
微信又来信息了,一看,是“秋雪”来的。“秋雪”是谁来着?这是个女的,这我有印象,我和她很熟悉又笼着一层薄纱,皮肉哪里痒又一时抓挠不着的感觉,微信上又没保留和“秋雪”的聊天记录,说明以前不是没有,或多或少都让我给删了。
看内容:两条语音留言,一条是:“杨哥,你现在怎么样了?很担心你,我刚才来过了,听见你在唱京剧,知道你在家,敲门你也不开。给你带来点儿东西,放在门口了。多保重,照顾好自己。”又一条是:“知道你懒,不爱做饭,都给你买现成的。”我又唱了吗?啥时唱的,挤牙膏的间隙?唱的哪出?我肯定是唱了,我有自问自答自唱自品却毫无知觉的情况存在,多年独身生活使然。她怎么知道我懒?哦,我终于对上号了,陈秋艳,“秋雪”是我的原同事陈秋艳。多少年来,认识我的人除了房东谁都不知道我这房子在哪儿,连唐文静和我们主任都没来过,五边形里连半条人影也没多出来过。只有一次,老孙说:“胖艳儿要退休了,想找咱俩吃个饭。”我知道他俩关系好,陈秋艳和老孙的老伴儿还沾点姑舅亲。没想到他们还捎带上了我,同事一场,临别一回,我不好推却,就跟他俩一起出去进了个小店。
陈秋艳的情绪在席间较为波动,一会儿笑逐颜开一会儿泪水断线的。明显喝多了,可她硬说我喝多了,不放心地和老孙一左一右地架住我,我仿佛山货郎挎上了两只筐,不踉踉跄跄也被左摇右晃得趄趄趔趔,还得费劲地给他俩做向导,协助他们像送货一样在平地上一路翻山越岭硬把我送到家门口。
女工的退休年龄是50岁,陈秋艳是去年春天退休的,那她应该比我小两岁。再之前她在单位做勤杂,我平时对她与常人无异,碰见了就主动打个招呼送个微笑,她也笑,叫我杨哥,间或闲聊两句,杨哥来啦,杨哥吃了没,杨哥昨晚又喝多了吧?工作之外并无交集。三四年前,有一次我和老孙交接班时老孙说:“你老弟总这么漂着也不行啊,下班回家连个洗衣做饭说说话儿的都没有,你要有个病啊灾的谁伺候你?咋不找个伴儿?”我笑说:“我这样的要长相没长相要条件没条件,谁肯跟我啊,早认命啦。”老孙说:“老杨你看你总是这样式儿的,响着雷打呼噜,揣着地图装迷路,咱唠回正经的,行不?胖艳儿那人不错,各方面条件比你强得多吧,人家啥也不要啥也不嫌,是个实在过日子的人,怎么样?有心情没?我这是先找你征求征求,人家女方那边还啥也不知道,你要有心情我才能去和人家提提。”天底下还有这号女方,啥也不知道就啥也不要啥也不嫌?我说:“老孙,谢谢你,心意我领了,我这号人根本没能力给别人幸福,幸福是有指数的嘛,何苦耽误别人呢,不是坑人家吗?天地良心,我说的是真话。”这之后我遇到陈秋艳,她依旧笑面相对叫我杨哥,倒是老孙一度对我很不乐意。
戴上口罩开开门探头探脑,心虽未虚但那动作却一定有点儿贼模贼样。长长走廊家家门门紧闭,空静无人,低头拎进一只塑料袋子来。
袋子鼓鼓囊囊拎着还挺沉,撂到桌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夹心奶油蛋糕、巧克力棒、威化饼、盒装纯奶、盒装酸奶、番茄汁、橘子和火龙果,还有连花清瘟,没鱼没肉没盐没酱没一样我爱吃的,哎,竟还掏出一瓶黄桃罐头,这个倒不错,东北民众抢起啥来都一窝蜂,这几天黄桃罐头都卖脱销了,和网上购药一样抢都抢不着。以前汪曾祺的小说里有一篇,题目和人物叫啥都记不清了,写一个爱饮的画家,情趣不俗,总爱在潜心作画时自斟自酌,边画龙点睛边捏着几片时新水果佐酒。画家的情趣归情趣,胃不是人的胃吗?不怕胃里越喝越酸烧心火燎吗?不过这小情调倒是满诱人的。自发烧以来已两天多涓滴未饮,今晚开戒,地瓜烧酒肥美黄桃,观赏世界杯决赛,梅西大战姆巴佩。
来电话了,北京的陆菁菁打来的。
杨:“喂,陆老师您好。”
陆:“杨老师您好,跟您说个事儿啊,咱们那个大奖赛的颁奖典礼啊,将于12月28号在老地方如期举行,特地邀请您和其他获奖老师来现场领奖。”
老地方,那还是在南粤花城呗?又如期啦?算这次贵赛组委会都特地如期三回啦,也好,事不过三,贵赛毕竟也是个某部委牵头、几大实业集团鼎力主办协办的全国性文学征文赛事,过了三次还有约必爽他们以后还办不办了,事关诚信嘛,凡事是有熬头的,各种事务各种熬头,人对未来生活的寄托是无限的。
陆菁菁是“‘实业杯’全国产业文学征文大赛”的组委会秘书长,大赛各类奖项奖池60余万元,在各类文学大赛中颇有影响力,已经举办过两届,首届在2018年,次届在2019年。首届时我不知道消息,没能参加;次届我试投了一篇稿并得了个短篇小说类三等奖,算是牛刀小试。今年初正式启动,贯穿2022年度的是第三届了,我从上届结束后就憋着劲做足了功夫,精心备稿,投出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各一,三箭齐发靶向参赛。7月中旬,大赛在截稿一个月后公示出初选入围名单,我的报告文学石沉海底,中篇、短篇小说公示有名。公示当天,陆菁菁牵头成立了个“第三届‘实业杯’获奖作家群”,连群主群管带各路群友共五十多人,有不少是我上届的老相识。随后的8月初,陆菁菁也给我来过电话,电话里京腔清脆周到温柔,“杨老师,今年这届的颁奖典礼要改在花城举行了,您提前做好准备喔。”我当时说:“放心陆老师,在哪儿举行我都会如约的。”
他们这个“实业杯”大奖赛届届都有个特点,终评之后并不揭晓,线上官媒秘而不宣,线下组委广撒英雄帖,白马秋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直到能来尽来的各路获奖者都荟萃一堂时,才隆重地在宏大的场面和热烈的气氛中现场宣布人气奖、入围奖、优秀奖和三、二、一等奖。悬念留到最后一刻。
我特别铭记颁奖的日子,因为上届在北京举办的颁奖典礼是在2019年12月30日,也即我距今为止最后一次出怀远奔赴远方的日子。整整三年了,三年里我手机上的行程码长绿如灯,始终温馨提示:“七天内您到过:怀远”,八个字一个冒号三年没变,就是说我除了蜗居怀远老老实实哪儿也没往外爬。这三年里,我二姐2021年3月29日突发心梗亡故于原籍、距怀远200余公里的辽西凌州市,享年59岁;我父亲于2022年11月7日,也就是前一个多月,因心力衰竭亡故于凌州市,享年86岁。我两次都眼睁睁地站在怀远远眺西方,没能去送亲人最后一程。
陆菁菁的声音又传过来:“杨老师,我回头就把参加这次颁奖典礼嘉宾的邀请函和健康承诺书微给您,请您动身以前认真填写好回传给我。”
这没问题,我都填写过两回了,哪次都认真,一次比一次认真。
杨:“陆老师,实在不瞒您说,前两次,我打算就是爬也要爬去的,这次,我恐怕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去上了。”
陆:“怎么杨老师,您是说……”
杨:“是的陆老师,我发烧了,38度4,虽然没做核酸,关键这两天也没地方做,街面上做混管的亭子都停了,我多少年没发过烧了,估计不可能是别的毛病。”
陆:“杨老师,您几天了,去医院了吗?现在还烧着吗?”
杨:“三天了,没去医院,连药都没吃过一粒,现在已经不烧了,当天就退了,可是……”
陆:“是这样,杨老师,您别灰心,您能啥药也没吃就当天退烧,说明您身体素质一定很好,免疫力一定很强,我也专门查阅过,有的无症状或轻症状感染者三至七天就能转阴。一会儿呢,您再仔细看看我给您发的健康承诺书,和前两次有区别的,主要在最后一条,我们还有时间。”
杨:“那行,谢谢陆老师。”
陆:“不客气。”
撂下电话五分钟后,我看了陆菁菁传来的健康承诺书,和前两次确实不一样了,没有了行前归后必须向单位和社区报备的条目,没有了出示七天行程码的要求,最后一条是颁奖典礼前24小时能出示核酸或抗原阴性证明即可。获奖作家到达花城后,落地即由主办方安排做核酸单测,如结果仍是阳性,则只是不允许进入现场参加典礼,没有落地显阳隔离日期若干的说法。
好,第一个顾虑算是打消了,只要不隔离就好,我只想证明自己的什么,虽然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拎不清爽,但没毛病,哪怕不远万里冒个洋泡再午时三刻潜水回来呢。
又默默坐足了一个多小时,像老年画里的大姑娘编辫子一样梳理漫长的回忆思绪,扭头看窗外,小雪花纷纷扬扬飘飘落落。
备行
8月初的温馨提示之后,陆菁菁的下一个电话是8月19日打来的,告诉我大赛公示及终评结束,颁奖典礼于9月5日在花城举行,请我参加,邀请函和健康承诺书已经微给我了。她特地说,本届的典礼规模有所调整,只邀请获得等级奖的作者,人气奖、入围奖和优秀奖的就不到现场了。
陆菁菁先是在群里发了个群公告,引起群里一片欢腾,互相祝贺,随之七嘴八舌询问具体事宜,陆菁菁却没以公示的方式回复,随后我接到她的电话。
刚接完电话,黑龙江雁城牛崇栋的电话就挤进来了,毫无疑问是从忙碌的工作现场里打来的,各种机械噪声轧轧嘎嘎轰轰嗡嗡,他在交响中怒吼:“去不去——我问你去不去——”我拉长声调说:“去啊——你叫唤什么?早上吃了几捆青草,要反刍是怎么着?”牛崇栋刺耳大笑,挂机没声了。
牛崇栋大我几岁,我给他起了俩外号:牛冲动和牛充栋,专人专叫轮流使用。他是上届征文大赛中篇小说类一等奖的获得者。和他在上届北京的颁奖典礼上相识,曾彻夜密谈,从客房谈到模式口大街转角的小吃店里,谈出一地骨碌乱滚的空啤酒瓶子,共迎过店外石景山的黎明。因为我的听力原因,基本在晨曦中把他的嗓子谈哑了,漫漫长夜中曾好奇地考究过他怎么有着这么个怪名字,谁造的?他满脸憋里憋屈地说当然是他爸造的,就这还是他长大懂事后改良了呢,不然原名比这还不像人语:牛崇洞。他爸当过中学历史老师,最崇拜的人物是课本插图里清朝后期倡导实业救国的两广总督张之洞,六几年诞出他时仍对洞督念念不忘。他用了十多年原名,他爸刚刚殁去就毅然自改成栋梁之栋。他本是雁城一家工厂的下岗职工,从十七岁学徒开始,干了大半辈子车工,有高级工人技师资质考评证书,有一只被车床刨刀伤残过的和乡村木匠相仿的左手,有一手在全市技工大比武中荣获掌声鲜花的绝活儿,那也是三十多年前了,冠军亚军早都死了,剩下他这季军。下岗后一直凭手艺四处讨硬气饭,五十八九了还一副小青年横着站街的劲头:“你瞅啥呀,不服啊?瞅你咋的?过来试试!”瞅和被瞅之后工余坐下来写作。
接过两通电话之后,随即把得到通知的消息微信转告给我女儿译瞳。译瞳硕士毕业不久,回她父亲老家凌州市工作生活,译瞳是她成年后自己起的笔名。译瞳原本无笔名,只有我给她起的本名。从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我就担忧她有朝一日会上了我的贼船。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就在和她不断的谈判中摊牌,尽量不要走文学创作这条路,太漫长了,太凄苦了,太艰难了,太落寞了,太需要心脏了,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爸希望你得到的是花一样的幸福、玉一样的安逸,没花爸给你摘采,没玉爸给你筹措打磨,没事千万莫搞文学啊,搞什么文学呢?你不要一眼一眼看我,我不是在州官放火,我百姓点灯点的都是《红灯记》里面最破的那盏假煤油灯,我搞这个真的是想当初一不小心就搞上了,我不搞咋办,耳朵聋,高中毕业考大学大学不要,当体力劳动者更没人愿意要,干活儿不中用万一再出点啥儿工伤人家犯得上吗?算是好不容易谋了个班上可还不是听三不听四的,没人爱搭理我,我总得自己搭理搭自己吧?我也有说话和听人说话的欲望啊,你们正常人叫交流对吧?我就这么自交自流上了,人活着除了吃喝穿戴总得玩点儿啥嘛,爸刚走上社会时玩啥都得先看你有没有文凭,不然玩不转,不准你玩,不带你玩。就玩自己不用文凭。
译瞳从小就是个乖顺的孩子,从来不跟我开辩论会。高考时我希望她学金融,她就去西北兰州读了四年财经大学。毕业考研,去向令我纳闷,怀远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创意写作专业。女儿来到父亲身畔继续深造,这是令我非常快慰欣喜的,可她深造什么不好,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到那里边去了?姑娘已经长大成人,有自己的“建构”和“体系”了,我不好再循循善诱,除了学杂费归我定期负责,其他由她自便。直到她硕士毕业的前一年,她的处女作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公开发表,她才来对我羞羞怯怯地承认,爹呀,我已经写了好几年小说了。我冷笑一声,心说你看怎么样,果然不出老子所料。
译瞳接我微信后问道:“你要去吗?”我说是的。她问:“差旅食宿会方全包吗?”我说:“我自己打包,会方只发奖金。”她说稍等,过了十几分钟又说:“刚刚查阅了花城那边的现时情况,只要充分做好防护,可以去。你打算怎么去,去几天,颁奖的现场在花城的哪个区?”我请她慢点儿问,我五十多岁了架不住这么跳宕的速度,按自身节奏一一作答。
又半个小时,译瞳说:“均已办妥。”一一截图给我看:这是9月4日上午8点18分从怀远桃渊机场起飞到花城素云机场的航班,这是颁奖现场的山庄酒店,预订了9月4、5、6三日房间。要我把截图妥善保存,届时凭图指导领票登机入住酒店。年轻人就是有效率,线上操作小事一桩,她爸爸只会铁牛耕地,还停留在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感人状态之中。我问:“总共花了多少钱呀,爸给你转过去。”她说不用。我说:“你看你跟我俩还客气。”她说:“没有,你天生欠我的,生我养我还半道离婚,我凭啥跟你客气。截图里垫付的钱没动用我的私房钱,是我刚来的一笔稿费,算是借您老人家的光挣来的吧,爹安心享用。”我说声哦。心里悲怆得很,五六十岁了混到了这个份上,连小孩儿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她问:“老杨你这次得了几等奖,多少‘冤’大头啊?”我说:“袁、袁、袁大头,注意发音,搞文字工作的,语言是头等重要大事,可不能马虎啊,多少嘛我还不知道呢。”她回一句:“你看你跟我俩还客气!”就再没动静了。我仿佛看到了她三四岁时胖嘟嘟的,我举起她骑在我脖颈儿上一起逛夜市,她居高临下兴奋异常,指点江山各种玩具,我把她放下躬身解释某种玩具不能买时,她身躯一扭胖嘴儿一噘懒得再搭理我,一副此人无趣的样子。
译瞳办得利索,我也做好主张,那会儿虽然老孙在休“居家隔离假”,但还有一个工友在和我对班倒班,我可以去找他请他替我上两个班,我就可以腾挪出几天的时间,等我从花城回来后再补还他。
万事俱备。
变幻
8月31日,陆菁菁打来电话,花城方面消息,因近期形势不断严峻,9月5日颁奖典礼临时取消,何时举办另行通知。她应该又是照例先在群里发了群公告才给被邀请者分别打电话的。群里又开了锅,一波沸腾了五到十分钟,争相抢麦各种发言,各种惊愕愤怒,各种建议分析,各种呼吁冷静,归结成各种泪水,咸淡不均。有说打工挣点儿路费不易的;有说好不容易才请来两天假的;有的没文字,把订票订房的截图和无奈与流泪的表情包一张一张往上贴。原来不只我有截图,原来截图是干这个用的。
陆菁菁在电话里说,对不起啊杨老师,目前咱们大赛秘书处主要负责的是为获奖作家们的服务工作,花城的盛开实业有限公司承揽了主办,咱们的大赛颁奖典礼是实业公司文化资金链里的一环节。地方政府和实业公司也是为了咱们作家好,万一哪位因为万里迢迢去领奖却感染了,无论是谁良心上也过不去不是?杨老师,希望您能理解、支持,现在有好几个老师都已经表示理解、支持了。
我看见了,第一波短暂高潮之后,群里又纷纷表示理解,表示支持,表示秘书处辛苦了,陆老师辛苦了,表示陆老师万岁,陆老师连声人民万岁也没顾上回,就线下分别打电话去了。
我也是只看了个大致,两波潮起潮落之后,一言没发的不多,其中有我和牛崇栋。
厚着起脸皮再联系译瞳,请她为我退票退房,奖金还一毛没望着,先扣除预订机票和酒店客房却因无法按时乘坐和入住的退订违约手续费,未歼敌一千余名先自损八百多块,出师未捷身先伤,伤的还不是我,我毫发未损,友军误中伏击。
给牛崇栋打电话,问他是怎样对陆菁菁表示理解与支持的,他愤然说他也正在退火车卧铺票,而且是两张,原本他想带上老伴儿出来玩玩,参加完颁奖典礼后继续在花城一带好好游览游览。
10月17日,我再次接到陆菁菁通知,颁奖典礼再次确定将于11月8日举办。我很想问问她确哪个定,确定是个啥子,是一个汉语词汇吗?我啥也没问,跟人家问不着。正如她所说,她们是为参赛作家们服务的,服务方不是决定方。我说届时参加。
我没有再第一时间惊扰译瞳,我心疼她消耗稿费的速度。上次接通知时我没有惊扰单位,其实包括上届到本届到目前的参赛过程我都没惊扰过单位,认为与创作有关的一切事情皆纯属业余,非常不好意思与正当工作扯上任何关系。单位是铁路上的客运部门,本身是近水楼台,我这次只是想问一下单位能不能帮我预订一下长途火车票,万一再需要退票时能不能免收或少收一点儿手续费,我想这总不为过,再怎么不好意思,人活着总有装聋作哑厚厚脸皮冒充糊涂的时候,况且我还不是装聋,真聋。我不敢直接去找单位一把手,也就是我们客运总段段长,一来我一时回忆不起段长姓啥,主要是越级诉求毕竟不宜跨度过大,正常运动起码应该三步上篮,不应隔着锅台直接上炕。我把单位各分管部门的中层干部过了一遍筛箩,挑挑选选,演练了下该怎样恳切表达,抓起手机打给宣传科科长黄云树,打了两遍都拒接,只好放弃。过了一个多小时,电话打回来。
黄:“您好,哪位?”
杨:“您好您好,黄科长,我车间仓库老杨啊。”
黄:“哦杨师傅啊,不好意思刚才我在开会,不太方便,您有事吗?”
杨:“科长……”
我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一番。
黄:“噢,全国征文大奖吗?这是好事啊,太好了这,恭喜您啊杨老师,几等奖啊?”
杨:“还不知道,现场揭晓,得去了才能知道。”
黄:“去,必须得去,这样,你别急,通知颁奖典礼是几号?哦下月8号,这不还有二十来天呢吗,来得及来得及,杨老师,你有正式通知对吧?哦邀请函对对邀请函,回头你先把邀请函打印件给我送来,我跟段长叨咕叨咕,看能不能派你因公出个差,给你开公免票(铁路职工公出免费票证),各种费用能报的都报了。”
杨:“那什么黄科长,那怎么行啊,不妥不妥……”
我有点慌,始料未及,我真没想占什么大便宜,历来性格如此,对私人也好单位也罢,距离感是必须要有的,无功受禄和平白欠人太多都会使我心不安。我只是估计这次再有意外的话——近期南方形势如火如荼,组委会十之八九会再有意外,我图谋以私借公在意外中少损失一点儿,根本没奢望毫发未伤。一旦黄云树热心过了头,把我这点儿事弄成虎皮大旗春风得意的样子,只怕以后下不来的就不是马鞍而是虎背了。这点儿心思又不好和黄云树说破,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有口难言,小聪明专门自误,这世间从来就没处找恰到好处的事,图谋止损只怕会该欠更多,人是短视短思的高级动物,往往只会一厢情愿地轻举妄动,所得到的回回都不是所预期的效果。你一个仓库保管员,也想混上台面沾二两吗?好办,跑不了就得灌一斤,不喝死你算不错。全犯这毛病,我这样的如此,比我更高端的也一个套路,自缠绞索,套大套小罢了。
黄:“杨哥啊,你就别跟我俩客气了,咱们派你去领奖不仅仅是你的个人行为,你这个奖不仅仅是个人荣誉,也是集体荣誉,是咱段和段宣传口的荣誉和成果,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就啥也不用管了,听老弟消息吧。”
杨:“嗯哪,那个谢谢黄科长……黄科长费心……”
10月21日,公免车票和出差证明送到我手里。
10月26日,颁奖典礼第二次宣布取消延后,我第一时间给黄云树打电话,黄云树第二时间接电话安慰我说:“没事没事,老杨,这又不是你取消的,你比我更不愿意面对这种结果,非常时期反复无常,都是些没法子的事。等下次再通知你去领奖时你再告诉我吧,我马上要开会了,先挂了啊。”
牛崇栋第三时间给我打来电话,俩人再次约定不见不散,花城典礼不管啥时无论如何非去不可。前几天他曾和我商量过,获奖作者去参加颁奖典礼各种费用自理,花城作为南国都会,消费水准本来就高,典礼现场又在一个星级酒店,费用不菲,防疫要求又不允许参会者在会场之外为图省钱随意找地方乱住。牛崇栋说:“要不咱俩合开一间双床房吧,房费对劈,起码能省一半,上届咱俩还谁也不认识谁,在北京一人预订一间,结果一唠一宿谁也没睡,多浪费你说。”恰巧那次也是我刚和黄云树通完电话,我对牛崇栋说:“大哥,不用对半劈了,我掏吧,我们科长刚给我说能给我报销差旅费呢。”他说:“是嘛,那敢情好,那大哥就不跟你客气了啊。”
过了些天,11月14日是我父亲的“头七”,那天傍晚去街头烧纸时忽然心生感慨,莫名地微妙,差点自言自语说出个幸亏幸好。要是组委会没有第二次取消,11月7日老父升天时我正坐着火车在将至花城的最后一段路上,在黎明前的卧铺上摇晃浅睡,那会儿突然接到报丧电话,我得是啥样心情?
前两次都打点好准备上路前方却如火如荼红灯高挂,当花城三个月内第三次向我张开臂膀时,我已一夜之间难堪回首,不再是玉守三年纯阴之身。花城啊,你怎么这么难到啊?
“花城啊,你怎么这么难到啊?”是二十多年前我在旅途中听到过的一句话,是一个同行旅客发出的哀叹一样的声音。那年我三十出头,刚把婚离干净,心情沮丧。那时我还没调到怀远来,仍在凌州的一个铁路配件厂工作。厂长挺体恤下属,那年七月全路配件制造系统在花城举办了个为期半月的职业速训,厂长派我去参加一下,说:“一个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派谁去不是去,培不培的吧,去换换心情。”
那年的普通快车从凌州44个小时到花城,我当时坐的那趟车百分之三百超员,没抢到卧铺票,坐在硬座席上颠了7+NoIKqabrkCGrj6UzvZnw==二十八九个小时后,正值午后1点,列车空调突然坏了,坐在我对面一直操着港普大讲花城是人间圣境的中年发福旅客顿时张口如鱼胖汗如雨。我说人间哪有圣境,到处水深火热。幸而又半小时后车到白沙站,我顾不上已不遥远的花城和眼前欲昏的旅伴了,逃下列车,逃脱蒸笼,一头扎进白沙市岳麓山,避暑半个月,终日流连岳麓书院故址,拜谒黄兴等名人墓,不经意间忘了初心,花城早已在脖颈儿后面九霄云外了。
从那以后直到发烧的今天,花城作为南国第一大都市,时常出现在我的听说阅读和闲聊回味当中,但二十多年再也没有过一次因公因私顺便和它相拥一次的由头和机会。难道世间真有宿命之事?花城如此难至,是对我年轻孟浪时的惩罚?
陆菁菁又在微信上发群公告了:“第三次恳请各位获得等级奖的作家,凡尚未阳过或已阳过转阴的亲莅花城,请各位作家放心,主办方已经做好了精心周全的准备,无论哪位作家,甫到花城及典礼结束后,都即有专人专车接送,典礼现场仍旧设在城郊的山庄森林酒店里,远离闹市人群,很安全的。如果哪位作家实在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前来,我们也表示充分理解,请您私信告知通联地址和银行卡号,主办方会把奖杯评书和奖金邮寄快递给您的。请您相信主办方的诚意,他们托大赛秘书处转告各位作家,哪怕一个获奖者也不能前来,典礼同样隆重盛大。”
和上两次不同,群如静水,一片沉寂。我明白,那几个名气大来头大得头奖大奖的是肯定不会去的,他们都是些擅长潜水的数学家,不得不需要解释时撒谎成性,不屑于回应时装死时装得一声不吭,比死人还死,像装睡者一样明明白白。他们是到处霸占事业的胜利者,不会像苦苦追求事业的朝圣者那样殉道而单纯。事业对于他们不过是些唾手可得的资源罢了,他们的血是冷的,骨髓里浸泡的那一颗颗都是磨光溜圆的铁算盘珠,比车轴里的滚珠还硬还滑,他们心中哪有道义和信念,怎么可能为了区区资源之一轻举妄动呢?那些初次二次都有过去的打算、曾眼泪汪汪晒过预订机票酒店、喊过陆老师万岁的人这回也不着忙了,应该在持观望态度;牛崇栋那种人一生不服小人也从不开罪大人,值得交的人、值得做的事他舍得用心交用心去做,不值得的他心知肚明把那些人或事暗暗留着充当备胎,场合上他哪回都不吭气,这回也没吭气。
寻途
外面的雪停了,虽是正午时分,天光却像我刚刚告一段落的回忆过程一样不明不亮混沌其中。我懒得站起来,高叉腿缩蜷肩,在电脑桌前破椅之上扭脖眺望窗外上下远近的不完整视角,到达我心里的都不太像雪后初霁的清新景色,像我这两天的四肢,乏力乏味,倦意浓浓游走血管。啥叫倦意?就是千寻万索之后都没意思那股劲儿。忽然想起了黄云树上次挂电话前说过的话,摸起手机,鼓了鼓勇气拨打出去,这次黄云树只铃响三声就接了,手机那头水火嘈杂人声鼎沸,黄云树正在食堂吃饭呢,我忙说对不起黄科长,您看这这……您先吃您先吃,我回头等您方便时再打?”黄云树的咀嚼声吧唧吧唧的,还咝咝往回抽冷气,这是不小心咬着辣椒了:“方便方便,就这会儿才方便,待会儿又开起会来可就连上公厕的工夫都没了,杨师傅,啥事?”
我说还是上次那事,简略说完后又补充说,“我不敢瞒您黄科长,这次好像比上次情况更复杂,上次只是会方因为疫情形势的变化而取消了预订,我自己没有问题。现在不但会方那里仍然存在着变数,我本身也阳了,啥时候能不能转阴还都不一定,现在是外因加内因,变数加倍了。”
那边愈发嘈杂,稍微停顿后黄云树的声音略远了一下,我恍惚听到了一声:“哎哎,林组长,您也百忙之中亲自吃饭来啦……”他说的是林组长,还是李处长、凌部长?我听得对不对啊?打电话看不着口型,使我这耳朵几十年都靠不住,经常听混。2018年2月13日,天降暴雪,鸟兽藏迹山静河凝,一队铁路工人为了清除冰害雪害,保证高铁列车安全畅通,顶风冒雪赴线路上作业,队长老刘在现场给仓库打来电话,现场风雪鬼哭狼嚎,手机信号时弱时无,声音传来如隔纱布咝咝啦啦。我们主任第一时间亲自接起,偏偏老刘的籍贯又是辽西与内蒙古交界一带的山区,口音浓重。
刘:“都争分夺秒干呢,这风雪刮得都快成‘大烟泡’啦,弟兄们都快冻成冰壶啦。”
可巧,主任接电话前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手机屏上滑过的韩国平昌冬奥会冰壶比赛画面,和大多数惯常的手机低头族一样,基本上视而未见,“你谁呀?在哪儿干呢?干多大的炮儿啊?大和小和,飘和诈和?”
刘:“你住口!不跟你废话,老杨在没,你把电话给他。”
杨:“喂,喂,老刘吗?我问你是老刘吗?怎么不答话?”
刘:“我的妈呀,我已经说了四遍是了,你没听见我在这边跺脚吗?我说,急需八十件大羊皮袄啊,请你那边马上准备齐,我已经派人去领啦。”
杨望着窗外的风雪忧心忡忡,生怕耽误事,依稀听辨得满腹紧张狐疑:“喂喂,哦没错我是大杨啊,什么什么,争分夺秒是吧?干80下啥玩意儿老刘,劈镐?刘工长,这是被服卧具库不是工具库,没有镐啊……”
黄的声音穿透嘈杂又口齿清晰地进来了:“杨哥,变数和倍数这些方面的工作统计不归咱们宣传科管,我办工作分内的事,放心,还会帮你开具公免票和出差证明。”
杨:“黄科长……”
黄:“不过杨哥啊,有言在先,不管外因内因,这次去得上就去得上,去不上可没有下回了,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
杨:“哎哎黄科长,我明白,我明白。”
抖擞精神起身穿衣下楼,寒风凛凛中陆续打了十余辆出租车去了七家医院九家药店,都是比较大型的。至暮色苍茫时单管核酸没核上,抗原试剂买不着,在每一部车上都充满期冀地阅历窗外,望到三年来街巷随处的十人一组混管核酸亭子仍在,仿佛就在一夜之间都挂上了锁头,窗口玻璃上贴出临时休业告示。
曾经雨后春笋的东西往往最容易雪后寂寥,亭门外雪洁白平整,连脚印都没有一个,踩都没人踩它。谁还记得它三年便民的时候门外逶迤,如扭曲之蛇,人们耐心地金莲挪步。
我不知从何时起就对救死扶伤的场所产生了莫名的抵触和越来越深的恐惧,有我自身的原因,听力不好的人都有交流障碍,怕麻烦,担心医生护士不耐烦。记得高中刚毕业时我去医院照X光,在黑咕隆咚的X光室里,拍片大夫发现半祼躯体的患者只顾夹身戳在片框后边向他抻长脖子侧着耳朵傻愣着,对各种医嘱概无反应,急得大夫七窍生烟。偏赶上设备有些老旧,大夫让岿如泰山的患者搞得手忙脚乱,片框哗啦一声就掉在地上散了架子。也有其他原因,我区区库管,资薪可数,医疗消费也让我常有顾忌,我这人擅长也惯于自欺欺人,像蔡桓公拒绝扁鹊一样不承认自己有病,以逃避方式活在自己的设定里,连单位福利,一年一次在正宗医院委托例行的体检我都不去,怕真查出疑难杂症,吓出毛病来了,索性捂紧钱包骗己骗到底。这么一晃,就也已经20年以上基本没光顾过医院了,这才知道现在的医院无论有多大多小,原来不是你来就能诊得上核得着的,头一次知道如今挂号也得网上预约,要扫码下载各家医院的公众号APP,按照APP的指示程序来操作。老农民进了西餐厅,是汤是菜得一道一道来,一般都在十道以上,农民不高级餐厅必须得高级,操着操着操乱了套,我毕竟快六十了嘛,反应速度有限。冻得我三无状态,核酸无处做,抗原没有货,在第六家医院兼第八家药店门外的雪地上走投无路地徘徊。一下午收割了一堆APP,手机倒仿佛因精神作用沉重了不少,末了连个末班车也没坐着,一路风雪踯躅归去。
一路边走边暗自思忖,医院如此,药店就更没指望了。相比抗原,核酸毕竟是个三年来已融入了日常生活的词语和事物,曾与所有人日夜相伴,只不过到现在才有了混管单管之分。抗原,近期的新名词,起码我2022年以前连听说都没听说过,更不知道它的价钱了,出门前我还特地通过手机银行往微信账户里充了5000元钱。我离开每家药店时都知道明天不用再来了,未来一周都不会有货。
开门进屋,照常家徒五壁;人快累瘫了,仍旧饥肠辘辘,仍旧毫无食欲。烧开水喝开水,夹上体温计,白冻一下午,可千万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啊。
还是36度5,还好还好。我缩进被窝撅臀拱背抖擞精神端着手机,向本城微友四处发射,打听怎样能做上单管核酸,上哪儿能买得到抗原。微友们均表示眼下做核酸比住院手续都难办,抗原比连花清瘟更难买,全都爱莫能助。我没有问唐文静,本来微友中只有她是医务工作者,或许能有点儿近水楼台,可她现在正困在家里自顾不暇着。可“秋雪”却在频频反问我:“你是不舒服得厉害了吗?不用怕,用不着什么核酸抗原的,明天我就搬过去照顾你,24小时监护,我不怕传染。”我慌了,忙回复说:“不用不用,别来别来,我已转阴,舒服得很,舒服得很。”丢开手机闭上眼睛手指在胸前连画十字。
手机仍在不停微振,这“秋雪”要干吗?都深冬了,怎么还下起来没完没了。抓回手机一看,不是“秋雪”,另有人在向我打招呼:“二师兄,最近怎么样啊?阳没阳?”我定定睛,是“净瓶枝”,我一拍脑门儿,刚才真是有病乱投医无佛乱烧香,拎着猪头拜不着正庙,咋就把个现成的菩萨给忘了。
“净瓶枝”这个网名也是其主人早于互联网时代兴盛红火之前即为自己定下的笔名,在漫长岁月中没怎么付诸报刊目录,却成了圈子内一个响而红的网名。她的本名叫白素芝,不是白树枝,朴素的素,和白素贞就差一个字。我不行二,我爸妈生养了四个孩子,我上边三个姐姐。认识的平辈人中只有她这么叫我,像我叫牛崇栋一样专人专用,却不属于一个性质。当初——也同样有二十来年了吧,我被怀远铁路文化馆举办的某期中青文学骨干研讨班录取,学制半年。我去报到时接触的第一个人是收学费的会计,她二十多岁,活泼爱笑,现场的文化馆同事皆称她为老白。老白的样貌虽然谈不上美丽,但足以当得起漂亮。美丽这个词汇是个大词汇,长相和架势只是若干分之一,美丽是需要包含气质、涵养、举止、境界等很多项目在里边的。老白相当漂亮,我在她一双丹凤眼的蔑视之下交够了学费后说她很像王丹凤,她大笑,笑完问我王丹凤是谁。我说是早年上海海燕电影片厂的老一辈演员,影后级别。那时候的手机刚从“大哥大”进化而来,只能接打电话收发信息,还没有搜索功能,老白缠着我问王影后有啥代表作,我说《桃花扇》,那里边的女一角江南头牌名妓李香君。老白圆睁凤目:“你再说一遍,李香君那厮是干啥的?”我说:“白爷您这是咋了,李香君是明末清初多部史书都有记载的名人物奇女子。”她龇牙一乐:“谢谢您抬举我。”脸唰地一板:“少跟我来这套,我懂。”
开班典礼仪式隆重,我被我的同桌学员惊得眼镜差点脱落。老白嫣然一笑,这么盯着人家干吗啊,上小学时没看过班花啊?我小心赔笑,心里嘀咕这个人到底哪部分的?一张桌上厮混久了,我渐有了些大致了解,白素芝,其父曾在铁路局当过重要部门的一处之长,为人豪爽非常爱交际,大家都叫他白处,白处膝下六七个男女孩儿,龙凤呈祥。老白不是女孩儿里行三就是总排行第四,孩子们快乐成长,爱好啥的都有,不三不四的老白从小就酷爱文学。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又没耐性复读,白处托人安排入了伍,随即老白复了员后却不再乖乖服从白处的安排了,私自处了对象,珠胎暗结不说,还放着白处给指定的单位不去,要为理想而文学创作,誓要活出一个一干二净的自己,一头扎进了清汤寡水的文化馆文史研究分所。白处气结,虽然子女多,再多也多不过连心十指,毕竟知女莫如父:“除了长得像你妈,你可会研究个啥哟?”老白大了,白处老了,无可奈何。
我心里说,哦,她这会计是这么来的,我的同桌是这么来的,这是个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的人,体力旺盛,精力旺盛,上下都是手,浑身都是神,一身正能量,只为主义真。
那期文学骨干研讨班结业前夕,研讨班按照教学大纲的规划步骤,分组给学员们请来了名作家、名教授、名学者担任日后创作活动中的导师,拜师典礼上当场发聘书,报刊媒体拍照报道。我导师是谁我也早就忘了,跟想不起我们段长是谁一样。我们那个学员组十二个人,按年齿分序我排第二,老白排第九,二师兄就这么来的,跟《西游记》委实没有关系。
结业吃散伙儿饭那天,她也喝得泪眼汪汪,虽未像陈秋艳那样混淆是非,却也来了个指鹿为马,不但拍着肩膀管我叫二哥,还即兴引吭给全体师生来了首《九妹》。
我回复老白说:“阳了,这两天刚刚阳,你呢?”
白:“我早阳过阳康了,就差没阳痿。”
不愧老九,威虎山下来的,说出话来还是那么扣人心弦,我不敢乱接,忙岔开。
杨:“噢,九妹最近挺好的呗?”
白:“呸,好个屁!”
我心里一惊,这谁又没个眉眼高低,闲得没事惹着她了?
白:“哎哎,二师兄啊,可别提了,这两天大姨爹来了。”
谁来了您哪?
白素芝算是对得起她那个网名,一个净瓶一个杨柳枝,全是气象万千法门不二的洁物。这宝贝儿在和我等同窗之前就已经离过一次婚了,结业以后和她联系不多,只听同门老八念叨过她又离过两回,现任的九妹夫是姐弟恋,小她18岁,姓汪。据说是白处当年一个顶头上司的长孙,是她拍着头顶拉着小手长大的,是她初婚时在身后给她拖婚纱角的童男童女之一。从情窦初开到暗恋多年后,他向她张开了青春的臂膀,老白觉得这小票友简直在百忙偷闲的缝隙里开玩笑,根本不屑一顾。可金童娃娃不顾素女娘娘的百种坚拒,对各方各面的质疑和反对嗤之以鼻,生缠死磨海枯石烂,九死不悔九牛不回,和童年女神结成眷属。眼下正新婚燕尔,一连度了三四个蜜月,可怜苦海无边,九妹夫还没渡到对岸,愈加偏爱琼枝净瓶之事。月月满勤日日不缺,根本不管老白处在什么时段,刚刚让气得急眼了的老白踢出主卧,一周之内不准返回。
白:“二师兄,你现在还单着呢,都几个朝代了,咋就不找个现成的先解解渴,以后等你年老色衰了,也能有个炕上老妈子使唤着,你说你,天天净忙用不着的,火烧眉毛的正事就是不着急,快愁死我了都。”
杨:“老九,我也快愁死了,可眼下让我火烧眉毛的还是用不着的,不是这种正事。”
白:“啥事?”
杨:“我要做单管核酸,我要做抗原,最少近期连续三次,可做不上,核酸排不上号,抗原买不着。”
白:“做那些屁玩意儿干啥?二师兄,这不像你啊,你也赶时髦了?”
杨:“我赶啥时髦,为了出门领奖有个凭证。”
白:“领啥奖,咱们文学奖?”
杨:“咱们文学奖。”
白:“正经的?”
杨:“正经的。”
白:“啥级别?”
杨:“全国范围,省部承办。”
白:“咱几等?”
杨:“领奖时才能知道。”
白:“在哪儿发?”
杨:“花城。”
白:“花城那地方挺花的,你真是为了文学的事要去的吗?二师兄,不唠了,时候不早,我还有事,你早休息,88,好梦。”
23点,世界杯决赛准时开打,举世瞩目,亿众狂欢,梅西威风八面,姆巴佩英气勃勃,我有一眼没一眼地瞧了十来分钟,启开黄桃罐头,倒了半茶杯白酒,像梁山贼寇一般胡乱吃了几块,端起杯向屏幕上死命卖力的俩大神举了举,先干为敬,关机睡觉。
19日,依旧天未亮即从梦中惊醒,夹体温计,仍然36度5。没心思清唱,不知道该做点儿啥,饮菊花水和桃罐头水,皆冷饮,我这个有意无意抵触医院的人倒也活该有病,发起烧来身上不舒服时心里也发慌,烧开水泡菊花当药吃,烧刚退了立马忘干净慌过和不舒服过了,水都懒得烧了,呷剩的。捧起手机钻研那一堆医院APP,逐个儿登录,循序渐进,如入迷宫,一上午头晕眼花,果如所料,一个核酸也没预约上。
电话来了,接。
白:“二师兄啊。”
杨:“哎,她姨妈。”
白:“别闹,正事儿。你待会儿,晚上5点半吧,下楼去铁东区民政管理中心,就在丁香路和三环内街十字路口那儿,五层黄楼,应该离你住的地方不算太远,能找到吧?对对,丁香立交桥北边,到那儿以后不要进去,你也进不去,现在防控可严了,闲杂人等戴八层口罩也进不去楼门。什么?防毒面具,你得有啊,你现在连个抗原都买不着还防毒面具?二师兄,你也五六十岁老大不小的了,能不能正经一点儿,好好说话。明告诉你,就算你真敢偷个防毒面具戴上,你也混不进楼门,派出所马上到场,你下一站不是花城而是拘留所。”
杨:“啊?我不去拘留所,会存档在案的,小九儿啊,这种事儿你可千万救我啊。”
白:“哪种事?没事让你硬给说出事,二师兄啊,我说你还算个男人不?难怪没女人搭理你,跟你妹妹都掰扯语法,阴阳怪气,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说一句你有八句等着,煮熟的鸭子就是不肯输嘴,你伤不伤人家的心?”
杨:“哟,生气啦?”
白:“犯不着,听好了,你到桥下,直接打手机给汪汪,手机号我这就给你传过去。”
汪汪?哦,甭问,就是九妹夫兼大姨爹了,原来是民政部门的。管啥的?找人家干吗?我刚想插一句,可师妹不容空,不让插,电话里的声音忽然柔了下来,水汪汪的,“二师兄……”
杨:“白爷,小的在。”
白:“二师兄,谢谢你还能坚持不懈搞创作,竟然还获了个奖,给咱班师兄弟姐妹们增光添彩,九妹我这些年真的太忙,实在顾不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二哥,你真行。”
杨:“好说好说,一般化一般化,九妹那个,是这样,我没事儿就是吃点儿喝点儿呗,晚上5点半天都黑了,我冷飕飕摸到民政去搞什么状况啊?我去时用换上便衣不?我恍惚记得我也没有啥上访项目啊。”
白:“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给我闭嘴,把你那耳朵张开,让你到那儿找汪汪取抗原,汪汪给你弄了四支,够不?”
杨:“哎妈呀九妹,感谢感谢,多了多了,九妹,三支足够。”
我眼泪真的差点儿没掉下来,眼下紧张得千百万人疾如星火的当儿,这一支小小的检测试剂意味着在千百万人中领先,独占鳌头,贵重就贵重在这千金一刻谁能争得到。过了这个时效性,贬值贬得比水果腐烂都快,当我也能随意得到时,它早像三年前曾卖到过60元一只、如今扔得满大街任人踩踏捡都没人捡的崭新一次性淡蓝色口罩一样了。
白:“备着以防万一,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是吧,这又不是会计做假账,你还怕多不怕少咋的?”
我乖乖闭嘴,我师妹,逻辑就是硬,谁敢辩得过她。
白:“另外啊,核酸那事你也别APP了,甭说打头的A了,P放在尾巴上你都抢不着一点味儿闻闻的。你去博山骨科医院去做吧,从今天开始,一周以内,几次都行,哪天都行,上午九点到十点,直接找门诊部姜大夫,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对了,博山骨科你找得到不?地铁七号线再倒三号线,有那站。”
下午四点半,穿衣正欲出门,拍拍脑袋,这样空着手去领无功之禄不好吧,莫不是短暂低烧就给烧糊涂了,连礼尚往来都烧忘了?扫了几眼,五边形里没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找个方便袋把亳菊塞了满满一袋拎在手里,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请汪汪姨爹喝喝菊花茶吧,这玩意儿败火。师妹的亲人,我岂可慢待,我吃喝什么他吃喝什么,诚心与共。
雪片依然在风中飞舞,下午五点十分,遥遥望见立交桥和民政楼,掏出手机打出去。
汪:“杨老师啊,您来啦,我手头有点儿工作正忙着,就不下楼了。”
杨:“嗯嗯好的,您忙,那我……”
汪:“您这样,大楼南边一百米,有个桥头生鲜超市,就在桥下边的入口处,您找一下,我让人把东西给您放那儿了,超市老板姓,姓,姓啥?哎小朱小朱——(话筒那边隐约传来一句女声)哦马,您跟马提我,说您姓杨,来取药的就行了,请记着把口罩戴好啊。听明白没杨老师?”
耳朵背的人也难得有清晰的时候,听明白了,朱给杨办的,找马取药,并且戴好口罩。可惜三缺一,这要是牛崇栋也在这儿该多好,全齐了。
我特地拎来了礼物,人家根本都没打算见我,我真是想多了。
从马老板手里接过一个方便袋,里边一个包装盒,上有字母单词,我不太懂英语,心生疑惑,进口抗原?可字母下边的配图怎么看也不像抗原的样式啊,抗原会这么粗这么长而且还挺得登登的,带点儿挺进中向上翘弯的弧度吗?掏出手机搜索中英在线互译,把单词逐个儿填输进去:颗粒、摩擦、感觉、超薄、螺纹、无障碍、安全、套牢、十支装……打开瞧瞧,从里边倒出四个小纸盒,还好,小纸盒上都是汉字,宋体,看得懂,收好,谢辞。
雪更紧了,连天扯地,快六点时接到黄云树的电话,问:“杨哥在家没有,方不方便出来一下?”我说:“出去办点儿事刚回来,刚到小区门口。”他说:“那正好,你就在小区门口等着我,我马上回家,我家和你家不顺道,我拐个弯给你送东西去,一会儿就到。”我一听又不安了,有心请他上楼到家坐坐,想到了刚才的汪汪,把嘴边的话咽回去,收起手机站到了一盏幽幽的路灯光下。
过了一阵,一辆小电摩在风雪中慢慢开过来了,停在路灯下,黄云树推起头盔上的护眼罩向我打招呼。
我说:“黄科长来啦,没开车来呀?”
黄云树说:“下这么大雪你让我开车?安的啥心,怕我不出事儿啊?”
我不禁内疚,我耳朵背,一辈子也考不来驾照开不成车,潜意识中开车的人都高人一等,尊贵。也没多想,下意识顺嘴拍拍科长的马屁,拍雪堆上了。
黄云树并未计较,从怀里掏出个带体温的怀远客运段党群办红字专用牛皮纸大信封,“喏,公免票、出差证明,都在这儿呢。这两样都得一把手段长亲笔签字才开得出来,段长一整天都在给各科室和乘务队开会,从早八点开到晚上五点。我就一直等着,杨哥的事着急嘛,段长散了最后一个会我就去把字签来了。”
我说:“哎哟,黄科长这可让我说点儿啥好啊……哎科长,总务科、票务室,所有那些段机关办公室不都四点半下班吗,您五点了怎么还开得出来?”
黄云树笑了,“段长不下班,谁敢走,不想干啦?杨哥,你这拎的啥?”
“哦,那个什么,毫菊,送礼用的,没送出去。”因为缺乏日常交流,我不敢确定黄云树平时把这个字读成bo还是读成hɑo,索性我先抢占至低点,读个白字吧,必须给科长面子。黄云树如果平时就读毫,我和科长一致,在科长的教导之下;黄云树如果读亳,那就让科长笑话我好了,我的身份是工人,大老粗没文化,在咬文嚼字上指鹿为马不是天经地义吗,笑就笑呗,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人家冰天雪地里特地为我绕路,我不应该为人家提前备点儿预留量吗?
黄云树说:“你拿这玩意儿送礼?送给谁?”
我说,“送给一个刚才主动约我出来的人。”我刚想说科长拿回去泡着喝吧,清热解毒,礼轻情义重,猛地想起这东西本就是单位工会给干部职工发的福利,黄云树也少不了份的,忙把话吞回去。
黄云树又笑了,认真看了看我,“哦对了杨哥,我跟咱段长客3队的蒋队长和钱支书也打过招呼了,他们队就有一趟怀远始发终到花城的车,你这次要是去得上,就坐他们的车走吧,回也坐他们的车回,到发时刻你自己查一下。车有的是,坐自己家人跑的车毕竟方便,路上有个照应。”
我几乎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不敢擅自抓逮黄云树的手用力摇撼,虽说都戴着纯皮手套,可我的手现在不是九阴白骨爪,而是一阳指,就算我不隔心,可人隔阴阳,江湖万里,岂可造次,我不住地说:“那个、科长、这个、科长……”
黄云树摆摆手,跨上小电摩,在风雪中牵着我恋恋不舍的目光颠颠簸簸地远去了。
怀远
20日早7点,测温,36度3。用手机百度正确自测抗原的程序方法,仔细游览过。汪汪赐赠的抗原换了包装,自然也没夹带原装说明书。洗过手,采样器分别探入左右鼻孔,分别停留采样15秒左右,采样器与保护液融合,混合液滴注试纸圆孔,十分钟后,试纸板上两道红杠出来了,手指按上去蹭了蹭,是两道。
8点30分,发微信语音通话叫译瞳,译瞳拒接挂断。
瞳:“语音不方便,文字吧,啥事?
我:“我阳了。”
瞳:“哦,刚刚?”
我:“三四天了,我应该快转阴了。”
瞳:“哦,你用手写还是拼音?”
我:“拼音。”
瞳:“马上改手写,速度快一点。”
我:“好我调一下。”
瞳:“为啥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担心,你阳过没有?”
瞳:“还没,也快了。”
我:“注意防范吧,实在躲不开也没办法,早晚都得过这一堂,没什么的。”
瞳:“嗯。”
我:“我说,我又要去花城了。”
瞳:“又来通知了?”
我:“是。”
瞳:“第三次了吧?”
我:“是,单位还行,还给我开车票,还算我出公差,不过也说了,这次是最后一回,再发生变化去不上就没下次了。”
瞳:“这次能去上,不会再发生变化了。”
我:“是吗?你肯定?”
瞳:“肯定,现在全国都全面放开了,行程码都废止了。去哪儿随便去。”
我:“好。”
瞳:“不好,我不让你去。”
我:“你咋了?第一次时你不还给我买机票订酒店吗?因故取消白瞎了你的钱,现在你咋又变卦了?”
瞳:“我没有卦,变啥?变的不是我,是形势,爸,我不心疼钱,心疼你。”
这话她很少说出口,我快十年没听到过了。
我:“这一次的形势和前两次不大一样吗?”
瞳:“大不一样,前两次虽然看上去风险重重,但那时你还没有阳,只要你做好防范不做不必要的对外接触,总还是相对安全的。现在你正阳着,就要去,就算你去前侥幸转阴了,恐怕还会重新感染;如果你还未等转阴就奋勇前去,要是重复感染的话就会更麻烦。你的体格和你的性格没有区别,一样不负责任,我就问你,你能承受得住吗?爸,别去。”
我点点Word文档的字数速率功能,译瞳每分钟输出240字。
瞳:“爸,咋了,回话啊。”
我:“我去。”
瞳:“你去,去哪儿?”
我:“花城。”
瞳:“那你给我个理由,还有,这种时候,会有人支持你去吗?”
我有理由吗?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会有人支持我去吗?没有,因我除女儿外没向任何我认为不相干的人透露,更遑论征求意见,我从小到大一向自决自断。
我:“有的,我有很多支持者。”
瞳:“谁?在哪儿呢?有多少?”
我:“孩子。这三年来,这三十多年来,我们太浮躁了,太虚妄了,我们无知,没做过什么实事,没落过什么实处,我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去,也许我只想暂时逃避一下心灵。我的支持者都在这里,他们这次跟我一起去,他们的数量就太多太多了,比孙悟空变化分身术时无限复制的我还多得多,他们并不具体,他们抽象在我血液的浓度里,时时刻刻点点滴滴。我的经历、我的日常、我的境遇、我的态度、我的方式、我的各种细微、我的感喟、我的宿命、我曾经的失去和不断的拥有、曾经的拥有和不断的失去、它们和我互相无比忠实……
我的话比译瞳的上段话要长,打字速度也比上段话更慢,毕竟不比年轻人。小时候看老电影《洪湖赤卫队》,里边那个卖艺的白发琴师有句台词:“人老了,弦也调不准了。”这会儿我深有同感:“人老了,键也敲不准了。”
译瞳是个有耐心的孩子,回了句:“知道了。”之后就是静默。
10点整,穿衣下楼,去博山骨科医院寻访姜大夫。姜大夫极体贴,确认我的姓名后优先为我做单管,免收我的单管费,在手机上指点我怎样6个小时后在APP上查询结果,叮嘱我不管结果是阴是阳,48小时后再来复核,彻底转阴之前多来复核,不要怕麻烦,健康要紧。
16点半,查出结果,阳性。
网络上说很多人三天即能转阴。在只半宿就退了烧后,我也曾一度乐观,现在看来我不在此列。
22日早8点,测试第二支抗原,两道杠。
10点,测试第二次单管核酸,16点半出结果。阳性。
24日早8点,测试第三支抗原,两道杠。
10点,测试第三次单管核酸。
10点26分,从博山骨科医院出来在马路对面拐了个弯进入副食超市,买了几个碗装方便面、几袋面包、几袋咸菜、一个酱牛心、一副驴肝肺和几串风干肠,扫进加五毛钱买的大号塑料袋里系牢拎走。整整三年兵马未行粮草未动,这是我在这三年之前的二三十年里因公因私乘坐火车之前的一惯做法。火车这东西时快时慢,车上货价也颠簸得很,我虽是铁路职工,却向来不敢问津于推着小车在车厢里穿梭的货郎货姐。路途漫远,自带干粮,艰苦奋斗,少惹没趣,优良传统要延续。
中午回到家,从床下拽出一只拉杆箱来,大而旧,跟我一个品类。掏出里边塞得满满的书,随手摊了一地,找了几件换洗衣服,我毕竟算是管理被套、床单、枕套等列车卧具的库管员出身,身为大老粗类型的准老年单身男人,工作之余懒得叠东西,真叠起时总还能稍微平整像样些,也拿了个四天前在风雪中拎亳菊的同款袋子,装了衣裳放进箱里。以前答应过给牛崇栋的两瓶58度怀远皇家珍酿,给陆菁菁的一对怀远旅游城徽,都从旮旯里翻出来,投洗干净抹布,拂拭积蒙两三年的浮尘,摆放在衣服袋上面,再放进干粮袋。随手从地上的书摊儿里抓了两本,也扔进箱子里。想了想,搜齐出门应带的各种证件、卡片、票据,都归拢进黄云树送来的那个大信封里,信封放进箱子的夹层。差不多就这些了,合上箱盖拉好拉锁,把箱子扯到房门边靠墙立好。
这拉杆箱我记得。七年前译瞳高考之后的那个初秋,工会主席派干部来统计本年度本单位职工谁家有应届子弟考上大学的。工会要莘莘学子给发福利,一只印有乘风破浪字样的又壮又笨的黑色拉杆箱,娇小的译瞳拖小轿车一样拖着它,满脸泪水,不远万里,飞赴兰州。四年后如愿拖回怀远,又三年,我送她从怀远毕业返籍,她跟我依依不舍,把拉杆箱丢还给我。
拉杆箱不止这一个,床下还有五六只,比这只新,包膜还都原封未动,比这只精巧好看时尚新潮,我都不确定它们是哪来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寻错了主人的床。回想我一支圆珠笔浪荡怀远,陋室空空荡荡,五边之内仅一床一桌一椅一部笔记本足矣。人在一个地方厮混久了,再怎么孑然一身,不管情愿不情愿,身外之物总是会越来越多,多得陌生,多得无视,多得遗忘。就我这种人,相对而言最不身外的物品就是书了,然而我那些四处散落堆放的书也并非都是供读之物,很多书籍在我眼里只有书的样式与装帧,我同样记不得它们都是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将来如何处理它们及诸如此类,时空常让我茫然。
我并非不喜欢好东西,刻意排斥新东西,我没那么做作矫情,我有时也聪明得很,清楚地知道在当今社会里,我没有任何做作和矫情的资本。之所以顺手拽出又黑又大的旧物,还是因为它宽绰,简单,满不在乎,像我一样让我心安,一旦箱子拎不出这个屋,拎不出怀远去,起码我再往出倒腾破烂也方便。
16点半,核酸结果,阳性。
12月26日,早8点半,取出第四支抗原,要打开它,却又放下了。测了测体温,仍然36度3,没升也没降,没升是好事,没降更是好事,不能再降了,再降就该凉快了。可为什么连日来阴云密布,却仍未多云转阴呢?心里正像云层一样莫名地又虚空又沉重,抑郁怅然。找了枚硬币抛了抛,三次都是正面朝上,也说不清为啥要抛它,更不知道正面反面都是些什么意义。看看手机,快10点了,遂决定,反正今天是最后一轮,颠倒颠倒次序,先核酸,后抗原。
我们终究都是俗人啊,常号称百万门徒,却总是尚未小试牛刀,刚连挫数阵之后自己先迷信了。
博山骨科医院单管核酸即日起停检,检室门上挂锁头了。好不容易才打探到,姜大夫阳了,不方便来上班。啥时阳的?那谁知道。
我怀揣着一颗实心的生铁秤砣,又在风雪中惶恐无地一路踟蹰重返归路。多么体贴温柔体贴的姜大夫啊,硬给人家干阳了,肯定是我干的,姜大夫天地良心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啊……
走下地铁站仍在难过,电话就来了,不是大夫是护士。
唐文静说:“哥,我好了,三天转阴,又休息了一下,今天头一天上班了。怕你牵挂,告你一声。”
我几乎要怒吼起来:“啊,连你那小体格都三天转阴啦?这天下还有公道没有?”
唐:“哥,你咋样啊,哎哥,你说话啊,你那边咋那么静,你在哪儿啊?”
地下大厅空空荡荡,来去匆匆就我一个客人,连脚步都带回声,不静才奇了。又一列几乎同样空空荡荡的列车突然打破寂静呼啸而至,又隆隆而去。我没上,退后几步靠在地下大厅廊柱上,从她挂断视频那天那刻简明说到眼前。
唐文静也祝贺我,也说:“哥你一定要去,多好啊,到花城以后能多拍些冬季鲜花盛开的照片。要不你上我这儿来做核酸吧,我试试找找人,实在找不着人我给你做。”
我说:“妹,不用了,你刚刚上岸别再落水,好好在岗,好好上班,别折腾,那不是咱们兄妹可以折腾的范畴,在外保护自己,回家保重自己。”
19点17分,接牛崇栋电话:“上车了,雁城至花城的高铁,刚刚开。”
杨:“呵,大雁也有花心啊,啊,我说,有卧铺吗?”
牛:“那是,大雁本身就是见异思迁的多栖类动物,慈心佛眼,越老越花。这全是卧铺,上下前后左邻右舍随便卧,老舒服了,我只恨你没来啊,咱俩一块儿卧底该有多美。”
杨:“别咱俩,嫂子往哪儿卧?”
牛:“没敢带她,这节骨眼儿出门探路是老爷们儿的事,哪能让老娘们儿跟咱冒着风险天南地北游山玩水。你几时动身?”
杨:“放心,明早及时通知你,不管已经动身还是动不了身。”
牛:“好,我半夜过怀远,会站在窗前双手合十为你祈祷,你住址的方向是在怀远北站的东边是吧?我得对准了,别拎着猪头烧错了庙门。”
杨:“不用不用,千万不要,我还没死,你那样我可受不起,深更半夜好好睡你的觉,大哥,一路平安。”
牛在电话里打呵欠:“中,那就恁地……”
杨:“大哥你先别挂,我问问你,你是啥时阳的,好了多长时间了?”
牛崇栋朗声大笑:“我压根儿还没阳过呢,倒是很想领教领教。”
20点,打开第四支抗原。
20点15分,日光灯下隐隐约约一明一暗,试纸板上依稀一明一暗两道红杠。去卫生间冷水冲头稍带着冲冲眼睛,关了灯一片空茫黑暗,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啪地一下按着了打火机点着一根香烟,打火机是举在耳畔按的,耳朵背的人这一刻特别需要那真实声音的清亮干脆,不怕火苗燎燃了头发燎出了痛感,举起试纸板盯着它看,跳动的火苗是最真实的,它能指路,也能燎原,它不会欺骗我。
暗杠不见了。
掐灭烟打开灯,等了3分钟,灯光下一道红杠赫然醒目,拭纸板的格栅里已明显减潮发干了,不再有什么隐隐约约了。找个小号信封装进试纸板,拽过柆杆箱塞进夹层里。呆坐半小时,又取出来看了一下,行了,干得跟紫棍一样了。一道红线如刀刻般,把它带到花城去,此可以作为最后关头时的一个凭证,足够足够。
21点整,给陆菁菁打电话。
杨:“陆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
陆:“没关系杨老师您说您说,是不是……”
杨:“是,就刚才,我测试抗原转阴了。”
陆:“太好了杨老师,这下您可以名正言顺了。”
杨:“网上说检测只是一种手段和参照,不一定百分之百铁板铆洋钉。有的人抗原阴了核酸仍然阳,有的人正相反,我现在还……”
陆:“我明白您的意思杨老师,别信网上的话,我们都是饮食男女、芸芸众生,不是网媒天天炮制的那种层出不穷的小概率事件里小概率的人,我们没那么幸运。再说了,我们不是尽量准备周密预案措施了吗?到花城落地就去酒店前台做核酸,两小时出结果,您还担心什么呢?”
杨:“好的陆老师,花城见。”
陆:“抱歉杨老师,你听出我的嗓音来了吗?“
听出来了,仍旧地道京腔,原来是奶蜜音,现在是砂糖音。
陆:“这次无法参加盛会,只能下次有缘再和获奖作家老师们相聚了。不过请放心,我们会派秘书处其他工作人员去花城现场的,保证服务工作。”
杨:“太遗憾了陆老师,我还专门给您带了件小礼物呢。”
陆:“千万不要,心意领了,为作家老师们服务是我们的分内工作,杨老师晚安,祝您一路顺风。”
脱精光入被窝,大半宿没咋合牢眼,也没做得上任何内容的梦。这不太符合我的习惯,平素的我无论遇到什么大事小情,在卧榻之上很少辗转没心没肺沾枕就着,包括我曾经以工人之名通过了干部招聘笔试,却在体检中因听力而被淘汰的那时候。
4点整,起床穿衣洗漱出屋锁好房门,抱起拉杆箱,蹑足潜踪下了楼梯,走到单元门外,才敢放在结了冰的柏油硬地上拖着走。万籁俱寂全楼安睡,我怕那蠢大笨重的破旧拉杆箱碾在楼道上轮声滚动如雷,我哪能干出那种曹孟德才常干的事,老曹一生都在践行“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人生信条,我可不敢。
这一周来,我只要稍微用力就会满头满身虚汗汹涌,刚才抱箱子,衬衣又热气腾腾地濡湿着粘在了前心后背。之前查阅天气预报,东北冰天雪地,岭南温暖如春,我害怕麻烦的懒毛病又犯了,唯恐穿得厚重到那边不方便,只穿了件薄皮夹克。黎明前的风轻而易举吹透了它,掠走了我额头和鬓边的汗滴,我打着寒噤拢紧前襟咬住牙帮骨。
出了小区走出一段距离,在一个丁字路口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放下拉杆四下望望,路灯幽幽,大街小巷仍旧寂无一人,偶尔有出租车空驶而过。捡了根枯树棒,扯开夹克拉链从胸前拿出一刀暖暖的烧纸。
今天是我亡父的“七七”,按东北风俗,是周年之前最后一个逢七烧纸祭奠的日子。同样按风俗,烧纸应该在晚间烧,可今天晚间我正在列车上,是绝对动不得烟火的。
用树棒画圈写字:阴曹地府杨老太爷收。点着烧纸,用树棒拢住火苗,用身体尽量挡住风,泪水夺眶而出。跪下对灰烬磕了3个头:“爸爸,儿子不孝,保佑我吧。”
5点20分,怀远北站站内,怀远客运段长客3队担当乘务的Z12次直快迎客待发。我在站台上找到了一位年轻的女车长,掏出票证:“请问是胡车长吧,我姓杨,是咱们本单位的,这是……”她抬手一摆,示意我把票证揣回收好,隔着口罩仍能看出她盈出眼梢的笑意,“杨哥是吧,黄科长和蒋队长、钱书记都交代过了,上车上车,13号车厢1号下铺,我先忙会儿,过会儿去看您。”
5点41分,列车启动。我蜷在铺上抱紧自己,在微微的颠簸中一下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鸡蛋壳一样极易破碎的浅梦中被轻轻摇醒,慌忙睁眼弹坐而起,车窗外已大明大亮,阳光直刺我的眼睛,胡车长和推着小车的女售货员在逆光的光晕中对我展露笑脸,像两盘葵花。我顾不上揉眼下意识点头赔笑,胡车长回手从售货员接过盒饭和一杯小米粥摆在铺头小桌上,“杨哥,上午了,该吃早餐了。咱们这样哈,这一路上大伙儿吃啥您吃啥,一日三餐都由戴姐负责,就是她,到饭点儿时我要不在您直接找她就行了,不用客气。”
我又一次不知该说啥才好了,心头接连涌过如家的温暖和莫名的愧疚。胡车长说的大伙儿,可不是她们视为上帝的全体旅客,而是她们这些为旅客服务的乘务人员,和穿紫套装扎白围裙、遇旅客问价时习惯地两手交叠在腹前、略侧头躬身说一不二的戴姐们,小推车上的美味缺油少荤,可件件都不是吃素的,对内一视同仁,对外同仇敌忾,一杯粥七块,一个盒饭三十。我老是考虑欠周,自动把自己当外人,那大拉杆箱我上了车就把它塞进铺底下,看来去程返程我基本不用拖出来动用那个干粮袋了,我怎么运出怀远去怎么运回怀远来,好几天光景,但愿那些混在粮食中间的心肝肠子不要变质变坏。
给牛崇栋打电话,对方忙线。给他个发微信留言说,什么意思,电话都打不通?我出来了,Z12次,已经快过凌州了。再查看自己的手机提示,有一条136号码打头的短信和两条微信。
很久没收到以个人号码方式发来的手机短信了,这项功能好像已经在私人联络中被淘汰了,现在使用短信的基本是银行号或电信号发来业务广告,号码5位数,11位数发来的都是与银行电信有关的诈骗信息。
陈秋艳的短信,问现在身体怎么样了,为什么不回她微信不接她电话?这才想起上次她说要搬过来侍候之后我把她的微信电话都设置成屏蔽和拒接了。进入微信点开“秋雪”扫了扫,未读信息七八条,最末两条是24和25号的,祝平安夜快乐、祝圣诞节快乐。
两条微信一条是“岁月静好”发来的,唐文静问我核酸做上了没有,我回她说暂时不重要了,我已经上路。她秒回我说:“别忘了给我多拍照片,等你回来一起过年。”
另一条是“净瓶枝”发来的,白素芝说:“二师兄你到底去了花城没呢?汪汪上次实在是太忙,让我代他向你道歉呢,他很想请你吃个饭,去韩风料理城吃烀狗皮。”
点开牛崇栋的朋友圈,一个最新的短视频,发表于一个小时多以前,华北平原的日出和朝霞、山川大地、车窗外红日喷薄,在列车的速度中跳宕奔驰,势不可挡。这个开车床的家伙拍摄技术相当不坏,画面极具动感,张力十足。朋友圈下空空如也,还没有赞和评论,短视频已经晒出一个多小时了,我现在点赞都不是秒赞,现在又不是深更半夜,正值一天之际在于晨的时光,不会人人见到这么嚣张好看的动图都无动于衷的,我之所以啥也没看见,大概说明了只有我和他是朋友,我和他之间没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我评论道:“一轮红日向东升,轻车南下快如风,弟兄次递同行去,一枝一叶总关情。”
牛崇栋回电话来说:“刚才可忙了,电话都快接爆了。”我说:“没事我知道,你现在是地方名人了嘛。大哥,我出来了,我这个车比你晚6个小时正点到花城。”他照例哈哈大笑:“那我到了以后先湖光山色逛他6个小时,等你来下单,哥儿俩同房。”我说:“事到如今还惦记着跟我入洞房?你可真对得起你爹给你起那名,要钱不要命啊你。”他回说:“不许提我爹,再提跟你翻脸。我钱也要,命也要,兄弟也要。”
铿铿锵锵,列车疾进。
作者简介>>>>
杨明,供职于沈阳铁路局旅行服务部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文学创作多年,已在《青年文学》《散文》《广州文艺》《飞天》《文学界》《四川文学》《安徽文学》《鸭绿江》等全国多家报刊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