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一束粉玫瑰回城(外一篇)
2024-08-05岑燮钧
“乖乖”是女友对他的昵称,因为他是一条舔狗。舔狗,这都是年轻人的私密话,妈妈是不会懂的。
此刻,他在回省城的高铁上。
妈妈昨天给他打了半个多小时的微信电话,问他怎么办,考公都过去半年了,问他下一步的打算。他心里烦得很,真想马上挂掉。但是,妈妈是金主,不能惹恼了她,因为他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高铁像时光机一样飞驰。他是去看女友的。女友“上岸”了,考中了当地的公务员编制。他也想考编制,可是不想回老家去,更不喜欢与妈妈独处,因为他从小是单亲,而回去意味着被妈妈管理,依然不得不去做一个“小乖乖”,然后相亲、结婚、生娃——可是他自己还是娃呢。
刚毕业那会儿,他们多快活,虽然干的都是短期工作。她在咖啡店磨咖啡,他在一家自媒体公司做视频剪辑,累了就到她的店里喝一杯咖啡。来的都是年轻人,他喜欢这样的氛围。那些日子,他与女朋友手挽手走在梧桐树下,替她系上鞋带,或者,她一手抱着自己的后腰,一手拉风地张开翅膀,骑行在大街小巷,买一盒章鱼小丸子,你一口我一口……但是,此刻,在回城的高铁上,他什么都没有了。
编制可以改变一个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鸿沟。因为考公,他辞去了刚入职三个月的自媒体,去参加考公培训班。那时,向妈妈要钱,似乎是理直气壮的。可是,结果比预想的更差,他根本就不存在面试的机会。那一刻,他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妈妈在视频里骂了他一顿,说他不用功,让他回去。他大言不惭地说要自己创业。他又去找了那家咖啡店,但是人家不需要人。前些天,他看见一个饮料批发公司在找临时工,他看了一眼没上心。
他是抱着一束粉玫瑰上高铁的,很多人都用温情脉脉的眼光看着他,觉得年轻真好,可以送花给心爱的人。其实,为了买这一束花,他纠结了很久,因为省城的粉玫瑰太贵了。他让女友到高铁站来接他,他设想那是一个浪漫的场景:当他走出高铁站,女友跑过来,然后,他也跑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中,他把一束粉色玫瑰花送给她,而她的脸上满是幸福和娇羞……如果是这样,他会温暖一辈子。可实际情况是,女友并没有来接他,她接到的是领导的临时任务。那他捧着一束花,到肯德基店去吗?在商场闲逛?显然,此时,一束玫瑰花成了累赘。
他开了一间普通的房,这已经让他的预算破产。但想到女友晚上会来看他,他心中又燃起一团火。他等着,可是天就是不黑,而粉玫瑰似乎越来越不粉嫩了,他洒了一点水在花瓣上。他一边吃泡面,一边聊天刷视频,女友回得很少。正好妈妈横插一杠,打他微信电话,他只好先对付着。妈妈催他还是先回老家,明年再考老家的编制。他半答应不答应的,与妈妈周旋着,但心思在女友那边。他问女友什么时候能过来,女友说不知道。直到晚上10点钟,她说她不能过来了,她们先是在市里,这会儿连夜赶到省城去了。他回了一个:靠!砸手机的心都有了。
第二天走的时候,他不知道要不要带走玫瑰花。就在要去退房的一刹那,他还是决定捧在手里,花还没有蔫,就像他对女友的感情,尽管他已经感到岌岌可危。他又捧着玫瑰上了高铁,就像昨天他捧着玫瑰上高铁一样。但是,他隐隐感觉,此花已非彼花,虽然只隔了一夜。他茫然地找着自己的位子,很多人都投来关注的目光,他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逃出来的怪物,因为整列高铁,没有一个人是捧着一束玫瑰花的。而这一束没有送出的粉玫瑰,仿佛成了烫手山芋。
走出省城的高铁站时,他没有乘车,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回走,像一个傻瓜。他也不再催问女友在干吗。就在高铁站下电梯时,他忽然灵光一现,想到女友可能并没有来省城,而是撒谎不想见他。起初只是一闪念,但是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女友一变再变,说不定背后有人在不断指使,因为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延续。于是,他最后只给女友回了一条语音,故意用平静的语气说,自己回城了。
这时,正好经过那家饮料批发公司门口,那个招工广告还摆着。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找到管事的人。管事的人跷着二郎腿,说卸完一车饮料,两百,现钱即付。看他愣愣的,那人站起来,指着货车说,从货车上卸到叉车上,或者从叉车上叠到仓库里,都行,只要你有力气。他想试试,因为现在自己是一个男人而不再是什么“乖乖”了。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还捧着的那束玫瑰花,粉色开始起皱,仿佛是一个褪色的底粉。他前后看了看,默默地走到一个垃圾箱边,把花扔了进去。然后,他对着那个饮料批发公司的门头拍了一张照片,发了个只给女朋友看的朋友圈:为了玫瑰,我要挣钱。
三个小时后,当他疲惫地从饮料批发公司出来时,一切臆想和自怨自艾都打破了。
女友站在夕阳的反光里,手上也捧着一束粉玫瑰——因为夕阳的加持,这束粉玫瑰更红了。
小阳春
刘阳洗了澡出来,妻子说,我给你买了一件新衬衫,你试试。刘阳接过衬衫,看了看,式样的确不错,白色的底,咖啡色的竖条子,领口和袖口都是纯白色的。
“我看见我们单位的小张穿着很帅气,就动了心。”妻子说。
“怎么这么紧,是不是买小了?”刘阳穿上衬衣,伸伸胳膊,又扩了一下胸。妻子帮他解开了上面的第二粒纽扣。“这不就好了?这是韩版,修身型的,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贴肉,性感!”
妻子把刘阳拉到镜子前。刘阳看看镜中的自己,被衬衫裹得鼓鼓的。他又舒展了几下,感觉腋窝肩膀处夹得紧。“不舒服,我还是穿老衬衫吧。”妻子白了他一眼:“扶不起的泥,老土!”
第二天,刘阳去上班,找不到衬衫。妻子说:“都还没洗呢,你一天一件,没衬衫了,不穿新买的,你只能光身。”刘阳也不是很难伺候的主,就穿上了。
刘阳走进单位大门时,感觉有些怪怪的,好像大家都在关注他。他匆匆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小丽正在吃早点,侧头看刘阳,定了那么几秒钟,“好潮哟!”“不会吧,不就一件衬衫吗?”小丽转过身,正面看着刘阳:“还真看不出,都成潮男了!”
这一天,刘阳感觉过得挺精神的。好几个同事都说焕然一新,说得刘阳怪不好意思,可心里甜丝丝的。按照小丽的说法,自己当年也是一个帅哥。只可惜,这几年,进修,装修房子,结婚,生孩子,过得挺乱的,一直没怎么打扮自己。
“如果换条修身裤,就更相配了。”小丽说。
午间休息时,小丽在网上淘宝,刘阳凑上去。“给我弟弟买牛仔裤,你要不要也来一条,两条免邮费呢。”小丽回头打量了一下,说:“挺配你的,韩版,低腰,修身,保证‘潮’死你!”刘阳犹豫了一下。“我点了?”小丽还来真的。“行!”刘阳装得很干脆的样子。
物流很快,第二天快下班时就到了。小丽拆开邮包,看了一下号码,把刘阳的一条递过来:“记得明天就穿哟!”刘阳要给钱,小丽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拿得出手?!”刘阳说:“那多不好意思!”小丽转身笑着说:“记得喝茶时别忘了我就行!”
回去的路上,刘阳感觉仿佛揣着一团火。
到家,妻子还没回来。刘阳迫不及待地取出牛仔裤,穿上,挺紧的,他又向上扯了扯,还是一样,只能扯到肚脐眼下,果然是低腰,屁股早已裹得严严实实。刘阳走到落地镜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腿粗了许多,臀部也突出了。男人一结婚就发胖,他还算是好的。
刘阳审视了自己好久。自己以前瘦,瘦人没感觉。现在不同了,裤子紧紧地裹着大腿,让他感到热辣辣的。
晚上,他跟妻子说,中午跟同事逛街买了一条裤子,正好与那件衬衫相配。妻子警觉地问:“男的还是女的?”“当然是哥们儿啦,女人婆婆妈妈的。”妻子让他穿了看看,又拿过那件衬衫让他穿上,帮他把衬衫下摆塞进腰里。“上次还说这件衬衫太紧,你自己买的牛仔裤不也很紧吗?”妻子后退几步,看着他道:“啧啧,精神多了,上次让你穿,你还不喜欢穿,现在知道听老婆的话了吧。记着,你老婆学过美学,还是有审美眼光的,不像你,就知道电脑程序!”
第二天临出门时,老婆让他换成一个斜挎包——公文包太正经了。
下了车,走在去单位的路上,他有些眩晕。早晨的阳光斜射过来,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是对着晚间开过来的汽车远光灯。天气很好,空气很清新,花草树木上的光影斑斑驳驳,他第一次听见城市的街道上有鸟儿的叫声。这是很久都没有的感觉。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身体紧绷绷的,修身的衬衫,修身的牛仔裤,让自己年轻了许多,仿佛重新回到了二十几岁时的样子。他看到有几个女孩儿回头看他,原来这就叫“回头率”!虽然自己三十挂零了,可是,此刻,他敢跟童子小哥儿们一较高下,把他们的青涩比下去。
“怎么样?”办公室里只有小丽,他站在门口,等着小丽的回答,捕捉着她细微的表情。小丽转身:“哇,好帅哟!”她站起来,凑到他身边,“我的眼光不错吧,这条牛仔裤怎么样?”她转到他身后,突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臀部:“好翘哟!”
后来,刘阳多次与小丽的目光相对。有几次,小丽的目光甚至带着挑衅。
平时,刘阳总是第一个下班。今天,两人不约而同地挨到最后。刘阳收拾着桌面的东西:“小丽,你还不下班?”“你请客?”“请客就请客!”刘阳似乎就等着这一句话。但是小丽的下一句话,一下子又让他感到了春寒料峭:“刘阳,你不怕嫂子审问你吗?”刘阳打了个哈哈,小丽眼角耸了一下道:“你今天把键盘带回家吧,明天看你膝盖还能不能伸直。”
晚上回到家,妻子说:“今天回来怎么这么晚啊?我昨天在街上碰到你们办公室的小丽,她嫂子长嫂子短的,说你越来越‘潮’了,还让我防着你点儿呢!”
刘阳听了,心一紧一紧的。看着妻子已经烧好的一桌饭菜,他暗暗地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肝,凑到妻子身边,用肩碰了一下她,打俏眼道:“有这样贤惠的老婆,哪会呢。”
作者简介>>>>
岑燮钧,浙江慈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或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杂志。部分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年度选本和中考、高考模拟卷。著有小小说集《戏中人》《族中人》、散文集《文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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