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

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有一轮红月亮。

月考前夕，家里接到了奶奶摔倒的电话。等我得到消息，已是下晚自习以后。一轮红月亮静静地卧在高楼之上，所有的霓虹都黯然失色。

我看着月亮，月亮也在看着我。

我听到了妈妈说话的声音，又似乎只听到了来自旷野的风声。

那一刻，身边热闹又寂静。我忽然意识到，在那一刻，我与红月亮大概是产生了某种共鸣。

她接收了我的难过，又回馈给我万物的宁静。就此，泪水如同失去引力的潮汐，沉默地回到了我的身体。

于是，我冷静地说：“明天我回去看看奶奶。”

妈妈说：“等你回来，我们马上就去接奶奶。”

七岁之前，我一直和奶奶住在乡下。有一天，我因为贪慕繁花跑去了很远的山上。等摘了一捧花，已是暮色苍茫。我沉醉在花的艳丽中，踏着月色往家里赶。路途遥远，我孤身一人，心里慢慢开始发慌。

那枚红月亮不知何时出现了，它落下点点光芒，红宝石般的光坠在了沿途的草叶上。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些香气，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栀子花香，又像是绽放于晨雾中的柚子花香，还像是春日繁花被揉碎在露珠中的香……

我看着那些光芒，又看了看红月亮，忍不住奔跑起来。光芒在一瞬间腾空而起，汇聚成了一艘月亮船，稳稳地接住了微微颤抖的我。等再回过神，我已经在山下，奶奶手持一束光，从枝繁叶茂中转到了我面前。

在她的身后，红色的光芒摇摇晃晃上升，慢慢回到红月亮上。我眨了眨眼睛，只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转瞬而逝。

“怎么玩到这么晚？”奶奶嗔怪道。

我接过手电筒，再将花塞到她怀里，捂着疯狂跳动的心说：“祝奶奶明天生日快乐！”

没有人会比我更早送上礼物和祝福。奶奶笑了，她腾出一只手牵住我，慢慢地往家里走。我知道，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屋里，还有特意留给我的热腾腾的饭菜。

我紧紧抓住奶奶的手，刻意将红月亮赶出了脑海。

七岁那年，我被告知要离开奶奶，去城里读书。收拾好行李的那夜，我偷偷爬到院子里的枣树上，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红月亮悄悄落在树枝上，然后“吱”一声，一扇红彤彤的门打开了。一只红色狐狸踩着树枝来到了我的身旁。

“为什么叹气？”它问，“吵得我睡不着觉。”

“你白天不睡觉吗？”我反问它。

它说：“我喜欢晚上睡觉。”

我回：“我喜欢晚上叹气。”

它不说话了。我盯着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发呆，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哭了。我想，城里肯定没有这么漂亮的尾巴，也没有能挂住红月亮的大枣树。

“你不该来。”我带着哭腔抱怨。真让人难过，我小小的世界又多了需要告别的存在。

狐狸无所谓地说：“我又不会走。我就在天上，你想看随时都能看到。”

听了它的话，我的悲伤减轻了一些。

“你还真是奇怪，平日里漫山遍野地去玩，也没见你多待在奶奶身边。现在干吗这么难过呢？”狐狸歪着头看着我。可不等我回答，它又摇了摇头：“算了，我也不想知道答案。我只是喜欢问问题罢了。”

我有些不服气：“问问题就说明你在期待答案。”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答案。再说了，我又不是人类，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红月亮小屋说了不让我接触人类，可我还是过来见你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嘛。”

我看了看一旁的红月亮，忍不住吓唬它：“说不准待会儿你就进不去了。”

狐狸却一点都不怕，还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进不去也没关系，我会找到办法的。”

它好像真的没有一点烦恼，我开始走神了。它都不害怕失去月亮，我为什么要害怕离开奶奶呢？

等回过神，小狐狸和红月亮已经失去了踪影。我爬下枣树，跑进了奶奶的房间。我挤到她身边，轻轻挽住了她的手臂。

“奶奶，你会一直想念我吗？”

在被月光照亮的小屋里，奶奶的呼吸沉沉的，我的眼皮也变得沉沉的。我在心里保证：“不管怎样，我会一直想念奶奶的。”

小狐狸说谎了。大多数时候，我根本没办法在天上看见它和红月亮。我甚至不知道它最后有没有再进入红月亮小屋。

可我不敢多问什么，因为我也说谎了。我没有做到一直想念奶奶。

进城后，爸爸妈妈虽然工作很忙，但每天晚上都会抽时间指导我学习。放假后，他们会带我去商场、游乐场买各种好玩、好看的东西。

以前，我只能骑在树干上，假装自己是浪迹天涯的大侠；现在，我可以坐在旋转木马上，安心当一个快乐的小公主。我的烦恼从“今天征服哪一座山头”变成了“这道数学题该怎么做”。

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这种转变，并将这个过程称之为长大。只是，那些繁花与晚星，慢慢从我的记忆褪色了。

和奶奶的联系，也渐渐变成了电话中几句潦草的寒暄：“奶奶，不和你多说了，我暑假去看你哦。”“奶奶，等过年我一定好好陪陪你。”“奶奶，等兴趣班课程结束，我肯定会回去的。”

就像是幼时奶奶哄我一样，我也开始用不确定的未来去换取她的心安。可不同的是，奶奶给我的是承诺，我给奶奶的却是理直气壮的敷衍。

“都怪爸爸妈妈不送我去。”似乎这句话就能完美解释我的失约。我知道，奶奶没办法怪我。

当然，我也不是真的完全不陪奶奶。每年寒暑假，我总会回乡下，在奶奶身边待几天。偶尔，奶奶也会提着重重的瓜果蔬菜来城里看望我们。

我有时候觉得乡下无趣，吵闹着想提前走。爸爸就会和我说悄悄话：“你帮爸爸陪陪奶奶，等回去了带你去游乐场玩。”

我这才偃旗息鼓。我好像忘记了山间的花，忘记了树做的马，忘记了奶奶对我的爱。

小狐狸大概也忘记了我。

时光荏苒，我成为一名高中生。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些许转变。

我厌倦了高楼大厦，厌倦了花钱才能得到的快乐，厌倦了看不到尽头的书海。我开始怀念幼时的快乐时光。

我多想回到那间小屋里，每日去山间奔跑，在疲倦时投入奶奶的怀抱。我想去征服一座山，征服山中的花草树木，收藏花草树木独有的香气。

我知道这都是妄想。也许我不该花那么多时间沉浸在回忆里，我应该去憧憬未来。

可未来，谁又说得准呢？

奶奶摔伤的这天，红月亮终于出现了。这晚，我脑袋一片空白，假装冷静地回到家，双手却止不住地发抖。妈妈安慰我：“别着急，奶奶会没事的。”

这大概是安抚人心的谎话，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摔一跤只怕是凶多吉少。等回到乡下，看见奶奶苍白的脸，我的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乖乖，别哭。奶奶只是扭了一下。”奶奶为我擦眼泪。她的伤势比我想象得要好很多，下午她从田坎上摔下时，正好被一层厚厚的茅草接住。又恰逢邻居家小孩正在疯跑着抓蝴蝶，及时喊大人将她送去了医生那里，这才避免了更重的伤害。

我心安了不少，等奶奶沉沉睡去，才从她一旁的外套上，摘下了一根缀着红色光芒的草尖。

爸爸妈妈在一旁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这一次，他们说什么也要把奶奶带回城里。不光是为了就医，也是为了养老。

我打开窗，看着枣树上挂着的红月亮，举着草叶轻轻说了声“谢谢”。

可惜这夜，小狐狸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早，奶奶一脸不舍地看着小屋，试图劝阻：“一点小伤，不一定非要去城里养。我在城里住得不习惯。”

爸爸早已准备好说辞：“我和佩佩都有工作，安安也要上学，你现在伤了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们就算请假，也请不了多久。”

奶奶叹了一口气。坐上车时，她眼巴巴地看看外面，眼里的眷恋与难过就像潮水般翻腾。

我坐到她的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握住她的手。

“奶奶……”我喊。再回来不知道是多久以后，又或许，奶奶和我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奶奶收回视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低声说：“奶奶老了。”

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往外看。车子开动了，我依偎在她身旁，透过车窗看向了那棵大枣树。

我看见阳光将枣树照得格外青翠，看见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搔了搔头，转身走进了一扇火红的门。

我们谁也没有说再见。

发稿/庄眉舒

插图/胡嫄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