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昨天，安东·维尔多列多夫梦想成为发明家，前天他的梦想是成为赛车手，一周前他的梦想是成为坦克兵。但是今天，他坚定地要成为一名诗人。

教室里，同学们正在传阅最新一期的校刊，上面有几个栏目专门刊登学生作品：欢乐的、鲜明的、炽烈的。其中“精华”栏目最受欢迎，这是属于学生自己的诗歌创作园地。写诗在这所学校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语文课上，老师时常指导大家写上几句小诗。校长本人就是诗歌爱好者，他亲自辅导诗歌课外小组，为校刊遴选最出色的诗作。

本期入选“精华”栏目的是同班同学伊戈尔·克雷洛夫写的诗，标题是《成为诗人》。伊戈尔一战成名，从此不再拥有课间——校园小记者要采访他，低年级的同学争着向他请教，同年级的同学也会过来凑个热闹，甚至有人跟他要签名。他们递过来能写字的任何东西：一张纸、一个作业本，更多的是笔记本和书包里除了教材以外的文学类书籍。如果谁能拿出普希金或是涅克拉索夫的书，定会招来众人的羡慕。伊戈尔一一签名，面带微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甚至优雅。他在最短时间内创造出一种独有的签名方式，很难模仿。有一本被要求签名的书打开着，扉页是作者的照片。他略显肥胖，须发花白，穿着黑色外套，用深邃的眼神看着伊戈尔。照片下面有标注：克雷洛夫，寓言家。伊戈尔他还不是寓言家，不过没准以后会是。他笑笑，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安东非常好奇伊戈尔是如何成为诗人的，虽然他只写了一首诗。

安东也想成为诗人，像伊戈尔那样，要是能像寓言家克雷洛夫那样就更好了。

暮色四合，揣着重重心事，安东望向窗外。这是一个寻常的冬夜，下着寻常的大雪。冬末春初，白天会变长，阳光会变暖。可是一旦太阳落山，冬天像是转头回来了，狂风肆虐，大雪纷飞。

“我可以写写冬天，”安东打起精神，“题目就叫《冬夜》。”

突然有几行诗出现在脑海中，安东把它们大声读出来，震惊了自己的耳朵——那么流畅，那么连贯。“好像写诗也没有那么难。”安东更加坚定地要成为诗人，同时也更加自信了。

第二天，安东把自己的杰作拿给校长看，得到了高度赞扬。

“太棒了，格式布局合理，内容也很深刻，读来煞是舒服，简直浑然天成。只是——”校长直视安东的眼睛，“这诗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确定是自己写的？”

“没错。”安东迎向校长的目光回答。

“完全没人帮你？你也没有借鉴现成的作品？”校长继续追问。

“完全没有。”安东答得毫不迟疑。

“冬夜，冬夜……”校长重复着“风暴吹卷……干杯，我的朋友……我想起来了！这是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的诗！”

安东完全糊涂了：“那是谁？这明明是我的诗，昨天刚写的，没向任何人请教，今天是第一次展示。这关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什么事？”

“就是普——希——金。而你，是个抄袭者。”校长一改读诗时的欣悦，变得异常严肃。

安东知道什么是抄袭，但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被叫作抄袭者，自然更不懂校长的恼怒从何而来。

校长无奈地摇摇头，并不看安东的诗，却清楚地念出：

“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

像烟雾一样遮蔽了天空；

它一会儿像野兽在怒吼，

一会儿又像婴孩在啼哭。”

（出自普希金诗歌《冬夜》——译者注）

“怎么样，我念得都对吗？没把哪句弄错了吧？”校长一脸阴沉地问。

安东被惊得无言以对，只得懵懵懂懂地点头，同时暗自断定校长生病了。

“海湾上有棵青青的橡树，橡树上牢牢系着一条金链……（出自普希金诗歌《鲁斯兰与柳德米拉》节选《海湾上有棵青青的橡树》——译者注）知道这首诗吗？”校长又问。

“知道。”

“也是你写的？”

“不是我，是普……普希金。”安东莫名结巴起来。

校长突然涨红了脸，对安东大喊道：“明天，叫家长来学校一趟！”

安东更加笃信校长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应该是发高烧了。但是面对盛怒的校长，他不敢反驳。

安东离开后，校长独坐桌前，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他从教多年，钻研诗歌多年，辅导课外小组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抄袭事件。这对他来说，完全不能容忍。

安东无法清楚地向家长解释，为什么校长请他们去学校，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并且执着地认为校长绝对病得很严重。父母从他凌乱的表述中获取的信息是：校长病了，很有可能是狂躁症，需要他们去解释到底谁写了《海湾上有棵青青的橡树》。

“真是莫名其妙，”妈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对爸爸说，“校长应该不至于得了狂躁症，我们也没空去告诉他《海湾上有棵青青的橡树》是谁写的。让奶奶去吧，她最喜欢普希金了。”

校长室里，祖孙二人并排而坐，略显拘谨。

“我的诗能上校刊吗？”安东试探着问校长。

“不能！”校长立即震怒。

“看到了吧？”安东对奶奶耳语，“你们还不信。接下来他该问起那首诗了。”

“海湾上有棵青青的橡树，”校长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橡树上牢牢系着一条金链……”他停下来问奶奶，“这是谁的诗？”

“毫无疑问，是普希金的。他还写了很多诗。”

“可您的孙子有些疑问。他说‘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是他写的。这不是抄袭，是什么？”

“抄袭？”奶奶非常惊讶，“绝对不可能！”

片刻之后，奶奶突然大声唱起来：“风暴吹卷起带雪的旋风，像烟雾一样遮蔽了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轮到校长惊讶了。

奶奶继续唱：“它一会儿像野兽在怒吼，一会儿又像婴孩在——”

“啼哭。”校长接道。

“没错。”奶奶满意地朝校长点点头，又满含深情地看向孙子。

“多美妙的旋律啊！”校长深深陶醉其中，“是您自己作的曲吗？”

“不是我，是普希金就读皇村学校时期的朋友米哈伊尔·雅科夫列夫作的曲。”

“皇村学校时期的朋友，很好。没准我们学校也可以成立音乐小组，让学生给校刊上的诗谱曲。”

“现在我来解释一下，我孙子不是抄袭者。这事我有责任。”

“怎么讲？”校长的神态完全缓和下来。

“《冬夜》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在安东很小的时候，我经常用这首诗哄他入睡——效果很好。可能，那时候他就记住了，现在又突然回想起来。如果内心有强烈的热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好像在杂志上读到过相关的心理学分析。”

校长无法反驳，他也爱普希金，以及涅克拉索夫、丘特切夫、普列谢耶夫……

窗外阳光正好，鸟儿鸣叫。这一次，春天真的来了吧？校长心情不错。他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还有外婆的童谣。毫无预兆地，他大声吟诵起来：

“绿草如茵，

阳光明媚，

燕子飞回，

给村庄带来春的消息……”

（出自普列谢耶夫诗歌《乡村之歌》——译者注）

安东的心情也不错，放学时，他一路哼着小曲蹦跳着回了家。现在，他已经完全不想当诗人了。他，安东·维尔多列多夫，要成为一名作曲家。

发稿/庄眉舒

插图/武修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