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短篇小说)
2024-08-01项中立
荷香喜欢让小宝睡在她温热的臂弯里,借着柔和的壁灯光近距离凝视他甜睡的样子。女主人对此颇有微词。女主人是个妇产科护士,她说婴儿长久睡在大人臂弯里会影响脊柱发育,从而导致婴儿便秘、腹疼,更甚者头颈畸形、智力障碍。女主人是虎着脸说这话的,当时把荷香吓得不轻,一连几天不敢像往常那样抱着小宝睡。后来荷香偷偷上网查了查,才晓得没有女主人说得那么严重,女主人唬她是乡下人没多少知识哩!闲下来跟秀子微信聊天时荷香就把这事跟秀子说了。秀子说,荷香你真笨,你不会关好门再去抱小宝啊!荷香直拍自己脑门儿,顿彻顿悟的样子。
这以后,每天夜里确定女主人睡熟了,荷香便悄悄掩上卧室门,抱起酣睡中的小宝。壁灯柔和的光如一匹薄纱摊开在小宝红润的脸蛋上,小宝小小的鼻翼调皮地翕动着,粉唇不时嘟一下嘟一下的,仿佛正在享受世间最好的美食。荷香注视着小宝,忽然就淌下泪来。她看见了她的女女。是的,她的女女——那个夭折的婴孩。她沉静地躺在荷香臂弯里,脸色白得如同草原上遍地开放的绒线菊。那个早晨,荷香看见一只孤单的老鹰在大马群山上空盘旋。山脚下开着白色马尿骚、黄色鸡矢藤,还有火红的野樱花……它们簇拥在一起,在她含泪的眸子里幻化成灿烂的童颜,欢腾着、呼喊着向她奔跑而来。荷香突然就昏厥过去。待她醒来,她的臂弯里已空得如同大马群山的峡谷,她再也没见到她的女女。大马群山的天空空旷无云,那只盘旋的老鹰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山脚下的马尿骚和朱槿还盛开着……
男人巴图关了县城的小餐馆,每日守着闪电河垂钓。闪电河里有一种头部圆润、体型长而扁平的硬骨鲤鱼,坝上人都叫它闪电河鱼。闪电河鱼身上闪耀着电光般的靓丽条纹,如同一道道闪电在水中游动,因而得其名。闪电河鱼的主色是白色,间有黑、蓝、红等颜色的斑纹,这让它们看起来格外醒目。闪电河鱼属于肉食性鱼类,通常以小鱼小虾和昆虫为食,这让它们的肉质肥嫩而滑腻。
男人巴图是做鱼的高手,他甚至发明了一道叫“剁椒鱼”的独家菜。剁椒鱼的食材就是闪电河鱼。他的做法是先将从闪电河里钓上来的新鲜闪电河鱼去鳞去内脏,用刀在鱼身上打上深浅不一的十字花,再用自己秘制的酱料腌制二十分钟,然后上笼蒸十分钟,淋上炒好的郫都区剁椒辣酱汁。做好的剁椒鱼颜色红润,甜辣适口,配以发好的坝上口蘑,别具风味。
只是在女女夭折之后,巴图总是把钓上来的闪电河鱼一条一条地又放回闪电河,然后再钓再放,每天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件奇怪的事情。没人能猜透他为什么这样做,只有荷香晓得巴图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死掉的女儿。
事实上,荷香怀念女女的心情比巴图更甚。她的女女出生还没有20天啊!她怎么会得肺炎呢?当死亡那么疯狂地迫近新鲜生命时,荷香却全然不知。她以为女女会很快好起来,她甚至盘算着等女女好了后抱着女女去访大仙,祈求大仙赐给女女一个无灾多福的名字。直到那个早晨医生检查过女女的病情,沉痛地告诉她女女不行了时,她才突然感觉天塌了一角,露出魔鬼青面獠牙的面孔。她把女女抱起来,她想多看她几眼。但她的眼睛被泪水淹没,她只看到了一朵惨白的绒线菊在雾霭中不管不顾地凋谢……
后来的日子里,荷香非常希望自己再生一个孩子。但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却始终不能怀上。这让巴图十分沮丧。有一阵子,巴图不辞辛苦地带着荷香频繁出入大大小小的医院,但所有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千篇一律:荷香体内的染色体有一对顺序排列异常。对于女人来讲,这几乎是先天性的不孕不育症。荷香不信,说我明明怀过孕生过一个女女呀!医生说,那是一个例外也是一个奇迹。这种情况下怀孕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你真是太幸运啦,比买彩票中大奖还幸运很多。
他们最后一次从医院回来,是2019年冬季的一个傍晚。天空撒下糖精粒一样的雪晶子,整个坝上草原如同一头即将沉入冬眠的老熊蜷起四肢。大马群山一派暗淡的黛青色,大片的鸢尾、芍药、萱草、忍冬、野菊和贝母匍匐在寒凉的山石上。蝴蝶、长喙天蛾、扇尾莺、紫啸鸫、褐头鸫早已不知去向。闪电河里的鱼儿销声匿迹,银龙鱼、射水鱼、宝莲灯鱼、红鼻剪刀鱼和著名的闪电河高背鲤或潜入沉寂的水底,或钻进泥沼洞穴,河面上一片萧索。荷香和巴图一前一后沿河而行。他们谁都不愿说话。雪晶子借风的威力打到脸上,鞭抽刀剜似的疼。开门的时候,荷香的手抖得厉害,竟然捏不牢钥匙。后来巴图夺过去钥匙试着捅进了锁孔。多日不见烟火的屋子如同一座废弃已久的冰宫殿,寒气袭人。两个人沉默着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谁也没有心情起身去开灯。后来,荷香蹒跚着进了厨房,厨房里传出钝刀切割白菜的声音。不一会儿,那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吮吸手指的啧啧声。啧啧声最终被一片漆黑的沉静所淹没,而女人歇斯底里的一声哀号像刀锋一样猛然割破屋内的黑与静……
秀子工作的城市与荷香工作的城市相隔三百多公里。秀子在铁狮子的故乡沧州,而荷香在冀东平原上一个小县城。自打她们从坝上分手,至今有两年没有谋面了。但她们几乎每天都要通过微信聊上几句,因此,两个人在感情上一点都没有疏远。香姐在干什么?每天晚上荷香几乎总是在快睡着时接到秀子的微信,而且总是千篇一律的这么一句开场白。荷香晓得秀子跟自己聊天之前刚刚结束了跟望水的微信视频。两年前秀子跟望水办完婚礼就继续到外地做月嫂,两人也是分多聚少。长久不在一起难免说些荤话,这要占用秀子大半个晚上的时间,所以跟荷香聊天就很晚了。有一次聊天时秀子告诉荷香自己怀孕了,她计划再做两单就回坝上养胎,全力以赴等待生娃儿。荷香联想到自己此生再也不会怀孕生个女女那样漂亮的娃儿了,心下不免伤感起来。
事实上荷香决定出来做月嫂,完全是因了秀子的鼓励。早在三四年前,荷香还在坝上起早贪黑地采金莲花,而秀子已经是当地很知名的金牌月嫂了。有一次,荷香去药材收购站卖金莲花,碰巧遇见刚刚从外地回来的秀子。她们站在药材收购站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她们毫不例外地说到了夭折的女女(荷香总是对别人提到女女,就像祥林嫂总是跟别人提起被野狼叼走的阿毛)。或许是荷香的哀怨触动了秀子,秀子说,荷香你跟我去做月嫂吧,一个月能挣到你采半年金莲花的钱呢。荷香最终决定去做月嫂不是因为丰厚的报酬,而是因为秀子说做月嫂能够随时看到像女女那样没出满月的婴儿。秀子的话让荷香再次回味起女女舒展地躺在她臂弯里的感觉。那种感觉于荷香而言完全是一个无法抵抗的诱惑。许多年来那感觉就像一缕冤魂般尾随着她,在她跟别人提起女女的时候附上她的身体。不管愿不愿意,她总是习惯性地淌下眼泪。
秀子特意推迟了回程时间,帮着荷香联系月嫂培训中心,成功拿到了上岗证。荷香还记得她服务的第一个雇主家在关内一个叫滦州的古城。男主人是一个石矿老板,而女主人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老板花二十万买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那家小宝眉清目秀,特别招人喜爱。他躺在荷香臂弯里时眉舒目展,安静得像当年的女女,但如果荷香把他放下,他会哭得脸红脖子粗,不依不饶。女主人说这孩子跟荷香有缘,要荷香认他做干儿子。女主人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有时候精神好,她会坐到荷香屋里看荷香如何把小宝舒适地托在臂弯里,那神情就像是外人看别人家的孩子。她给荷香讲她和石矿老板如何认识又如何达成协议的经过。讲到有趣处,放肆地笑,一点都不腼腆。她笑的声音特别好听,总是让荷香想到大马群山上的丽彩鹀。荷香在山林里采金莲花时常看见这种被坝上人称为“歌鸟”的小鸟。丽彩鹀长得非常美丽,小小的身体上居然会聚了六七种颜色的羽毛。丽彩鹀只在白天叫,夜里是安静的,它极其聪明,明白夜里叫会招来它的天敌非洲冕雕。
女主人是南方人,在北方读大学,已经读到大四了。她说等过完满月,会继续读完大学,还要考研究生。那小宝怎么办?荷香说。女主人说,留给老板呗,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我的任务就是给老板生一个儿子。说白了我就是做一回工具,生小宝的工具。工具是没有感情的。女主人轻轻揉搓着饱满的乳房,从荷香臂弯里抱过小宝,准备给他喂奶。荷香说,你真舍得丢下小宝?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还这样年轻,以后还能生出很多小宝呢!女主人又笑。荷香想,她可真是个心大的女子,天底下还有比骨肉分离更让人难过的事吗?女女死掉这么久了,自己还是常常想起她的模样,心里还是会感到用刀割肉似的疼。荷香忽然有点不喜欢女主人了。
过了满月,女主人果真要离开滦州去另一个城市读书了。那个早晨,女主人起得很早,小宝还熟睡着。她把小宝揽在臂弯里,不管不顾地将乳头往他小嘴里塞。小宝不耐烦地哭起来。女主人无措地看着他哭,后来慌乱地拿来手机,把小宝的哭声录了下来。
老板始终没有露面,但他派了司机来,把女主人送走了。
新来的保姆接替了荷香的工作。作为月嫂,荷香完成了这一阶段的工作,离开了滦州。离开小宝的那一刻,荷香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痛感,是那种用刀往下割肉的疼痛……
从滦州出来,荷香心情一直不好,就没忙着接下一家的工作。她在一个叫奔城的小镇租了间房子住了下来。想着女主人走的那天早晨,老板居然没过来看她一眼,这男人真是像大马群山上的兽一样冷酷。这样想着就想到了巴图。巴图在荷香出来做月嫂之前就已经回了县城的餐馆,不过这次回餐馆不是当老板,是去做厨师。老板是一个名叫淑慧的女子。荷香早听人说过淑慧也是个苦命之人,男人年纪轻轻就出车祸死掉了。这淑慧能说会道,倒是个开餐馆的料,只是店里原来的厨师怎么努力也做不出和巴图做的一样味道的剁椒鱼,老食客流失不少。没办法,淑慧只好请巴图出山。起初巴图是拒绝出山的,让淑慧空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不知是淑慧的诚意感动了巴图,还是淑慧施了什么魔法,巴图终于心动答应出山。
荷香忽然想起自己和巴图有一年多没有彼此的消息了。上次见到巴图,还是和他一起去县城办理离婚手续。他们从民政局出来,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后来巴图说,我们去淑慧店里吃点东西吧。今天淑慧把店关了,她做好了饭等我们呢。荷香注意到巴图说“淑慧的店”而没有说“我们的店”,这说明巴图心里还没有完全遗弃自己。荷香心下有些感动。不过那天她没有随巴图去淑慧店里,而是忍着眼泪,朝着与巴图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远……
不晓得什么时候荷香已经把手机捏在手里了。阳光照进出租屋里,荷香看到墨绿色床单上面有一片淡灰色污迹,形状像大马群山上常年不衰的野仙人掌。屋里某个角落,还遗存着上一个租客留下的旱烟味儿。荷香忍不住咳了几咳,才把电话打给了巴图,说,巴图你还好吗?
巴图说,我很好啊,我现在饭量大,吃得多,人比几年前精神了不少。我每天早晨四点半准时起床,准备中午的各种食材。巴图说店里的生意也不错,甚至比之前还要火爆。我做鱼手艺没得说,加上淑慧嘴甜,会说会道会拉拢人,这生意哪有不火的理儿!我们现在是珠联璧合,合作默契。巴图说淑慧待我也很好,什么事都跟我商量,从不自作主张。有时候我嫌弃她把什么事办砸了,她也不跟我吵,老老实实地认错,让人没法再跟她计较……
事实上荷香说完第一句话,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后面巴图说了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荷香有一个硬皮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着这几年自己照料过的所有小宝的名字、出生年月日以及小宝的脾性、家庭地址和男主人女主人的姓名。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便把笔记本翻开来,从头至尾把所有小宝的名字都看一遍。注视着小宝们的名字,她便会想起小宝们的模样。她回忆着他们躺在她温热臂弯里时慵懒的样子。她觉得所有小宝躺在她臂弯里的样子都酷似她的女女。他们嘟起的嘴唇和粉红的小巧的鼻翼,让她的心在黑夜里流淌着无尽的思念与哀伤。但他们最终都和女女一样从她的生命中滑走了,在她心上留下痛苦的一刀,只在记忆里和梦里才滑回她的臂弯……
那个笔记本是荷香第一次去滦州做月嫂时秀子给她的。秀子说每个月嫂都会有这样一个本子,上面不光记载着小宝们的名字,还记载着他们的声音和灵魂,到你老的时候,你会觉得身后时刻有一群子孙尾随着你,走到哪儿都跟着你,吃饭的时候坐在你对面,睡觉的时候躺在你身边……荷香数数本子上小宝的名字,有23个。荷香就想,我现在有23个女女了吗?
本子上最新写上的这个小宝名叫梓轩,此刻就睡在她旁边。他的母亲是一个医院的护士,而他的父亲是医院的一名电工。他的电工父亲昨天把房间墙壁上所有的五彩迷你小壁灯都换成了现在的白色小壁灯。因为他的护士母亲说,五彩灯光会影响婴儿分泌褪黑素,从而影响婴儿睡眠以及正常发育。白色小壁灯打开时满屋都是那种乳白色像牛奶一样的灯光。这样的灯光如同天然的日光,让人感到舒适自然。荷香把熟睡的小宝揽在臂弯里时,心下就特别坦然。虽然是瞒过女主人的,但她居然有那么一点理直气壮。早晨男主人上班前过来看望小宝时,荷香跟他说,新换的壁灯真好。很少被人夸奖的男主人有些自得,殷勤地说医院里多的是各式各样的灯,喜欢什么样的随时可以换。
女主人产后身体恢复得很快,这大概因为她是护士,懂得如何快速恢复产后体能。大概在第十天夜里,女主人要求荷香把小宝抱给她,让小宝跟她一起睡。荷香虽然不愿意,却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愿。这天夜里,臂弯里突然没有了小宝的荷香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空的,如同当年那个早晨,她从昏迷中清醒后发现臂弯里没了女女一样空旷和哀伤。
这个夜晚,荷香注定要失眠了。她索性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亮了,让尖锐的灯光刺疼眼睛。为了引起女主人的注意,她赤脚在女主人卧室外面走过来走过去,故意弄点响声出来。但她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女主人的卧室门紧闭着,她压根儿不知道外面灯火通明,也丝毫听不见任何响动。
事实上时间不长(只是荷香觉得长了),小宝就醒了。他哭了起来,哭得急促且慌张。一直徘徊在卧室门外的荷香赶紧推开门进去,将小宝挽于臂弯间。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旁边的女主人几乎没时间反应。她吃惊地看着荷香,目光渐渐变得狐疑。有那么一会儿,荷香的眼睛躲来躲去不肯与她对视。而小宝在她怀抱里渐渐地屏声静气,他又睡着了,粉红的嘴唇一嘟一嘟的,小巧的鼻翼一张一合。荷香跟女主人说,让我把小宝抱回去吧,我看他有点“择席”。她居然用了“择席”这个词。后来荷香自己也觉得可笑。在坝上,择席是说成年人因为习惯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睡觉,突然换了别的地方会失眠。这词用在婴儿身上多少有点牵强了,但显然这成了此刻最好的理由。让荷香没想到的是女主人居然同意荷香抱回小宝。女主人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一直抱着小宝睡觉?荷香说,没有。荷香说这话的时候瞄了一眼女主人,从她狐疑的目光里看见了某种不信任,这让荷香心里暗自慌了一下。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夜里。那时候,荷香像往常一样拥抱着小宝,将自己的乳头填进熟睡的小宝嘴里。此时的荷香情绪和身体是最放松的,在小宝富有节奏的均匀的鼻息中,意识如羽毛般轻飘飘的。她看见了大马群山上飞翔的老鹰,看见了盛开的吊灯花、苦绳花、石斛花和琉璃草花,还有淫羊藿花、延胡索花、铁线莲花等,看见了古老山林里奔走的黄羊、刺猬和竹鼠,看见了飞舞的血雀、红嘴蓝鹊、白腹锦鸡、寿带鸟、铜蓝鹟。她还看见有一只通体乳白的白鹇飞出山林,飞过闪电河,飞入她的怀抱。她把它托在臂弯里,深情地凝视着它。一阵山风倏然吹来,它的白羽毛蓬松直立……
哎,哎,你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吗?
她听见有人喝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看见女主人吃惊地站在她面前。
女主人说,你果然一直抱着小宝睡觉!我是不是应该投诉你,或者解雇你?
我梦见我的女女了。荷香说。她居然一点儿都没有慌张。她说她的女女变成了一只白色小鸟,从大马群山的山林里飞出来,落到她的怀里来了,它还带着浓郁的花香呢……
秀子在微信里说干完这一家就回坝上准备生孩子了。预产期是十一月,望水已经把房子装修好还安装了空调,备下了足够的腊肉和鱼干。荷香说,秀子你就是一个善变的人,几天前还说干完这一单再干两单才回坝上呢!秀子嘻嘻笑着说,姐呀,这小宝在我肚子里长得太快了,我每天都能感觉到他和昨天不一样,我一天比一天变得慵懒没力气,怎么继续接单呢?姐你说我怀的会不会是一个女女呀?我是喜欢女孩的,但望水喜欢男孩子,他说坝上的男人是像苍鹰一样矫健,像牦牛一样强壮的。听上去秀子心情不错,完全沉浸在一个怀孕女人最直接的幸福中了。
荷香突然就丧失了继续聊天的兴致。当年的巴图也是喜欢男孩子的,荷香怀孕以后,他笃定地坚持荷香怀的是男孩子,因为他总是梦见草原上最凶猛的鹰隼和最矫健的骏马。荷香生下女女之后,巴图有过短暂的失落,不过很快就喜欢上女女。那种喜欢不是虚假的、被迫无奈的,是真实的、从骨子里流溢出来的骨肉亲情!最初那几天,巴图每天都要等到餐馆打烊后骑四十多分钟摩托赶回来,只为看一眼女女。所以,女女突然死去对他打击异常沉重,甚至一度决定放弃几十年赖以生存的厨师手艺。倘若不是淑慧三番五次请他出山,也许闪电河边固执而奇怪的垂钓者就会坐成多年后的一块苍老石雕了!是淑慧让他的厨师手艺焕发了异彩,也让他一直以来极度颓丧的心情得到疗愈。这女人如此有手段,足以让一个男人对她产生爱意。所以,当荷香确定巴图移情别恋后并没有过多地指责他。她晓得因为自己再也不能为巴图怀一个漂亮的女女,致使所有的事情都无法逆转了。她甚至暗暗祝福他们及早有一个像雄鹰一样矫健的男孩子。
过了几天,秀子结束了雇主家一个月的月嫂工作回坝上去了。她在嘈杂的候车大厅里给荷香打电话,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不真实。她说自己从雇主家出来到车站哭了一路。她说其实干月嫂这些年,每次离开朝夕相处一个月的小宝心里都特别难受,忍不住要哭。也许这一生她和小宝再无相见的机会,即便多年后他们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谁又会认识谁呢?
荷香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从几年前在滦州石矿老板家开始,到今天经历了二十多个小宝,哪一个不是笑着相逢哭着相别?一个一个的小宝是那么可爱,倘若她会画画,她一定会把他们都画在本子上。可惜她不会画,她能做的只是记下他们的名字,把他们的眉目永远封存在心底,就像对女女一样。也许从女女开始,冥冥中她所有的快乐都和生离死别相辅相成,经历一次相逢的喜悦,必然再经历一次离别的痛苦。
整个白天荷香心情糟得厉害,晚饭做了女主人喜欢吃的牛肉意面,自己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把小宝哄睡,便和衣斜倚在他旁边。荷香毫无睡意,顾自对着乳白色壁灯发呆。这几天,她努力坚持不抱着小宝睡觉,让他慢慢习惯自己入睡。女主人没有投诉她,也没再提解雇她的事,之前说那些话都在气头上,气消了,气话也就作废了。荷香有点感激她。她想,顺从女主人的意愿不抱小宝睡也算对她的回报了。
女主人进来时,荷香正用手轻轻拍着梦里受到惊吓的小宝。女主人选了一个舒适的站姿,安静地看着小宝在荷香的轻拍下逐渐恢复平静。女主人每天几乎不是站立便是平躺,很少选择坐姿。她说站姿和躺姿不影响她剖宫产伤口的愈合,而坐姿对伤口愈合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有坏处。荷香暗自嫌她太神经质——手术的线几天前便已经拆掉了,哪里还有伤口?
等到小宝逐渐恢复平静入眠,女主人才说,这两天我发现你不再抱着小宝睡觉了。荷香说,是呀,我有意锻炼他习惯自己入睡。女主人说,因为你要离开了吗?荷香说,还有三天,我就要跟你们告别啦!女主人沉了沉,看见荷香眼圈红了,自己也不禁伤感起来。
姐,你给我讲讲你的女女可以吗?
荷香拿纸巾擦擦眼睛,她觉得柔和的壁灯光线影响了她的视力,便起身关闭了所有的壁灯。室内的一切霎时都跌入黑暗混沌之中。这回好了,她想,在接下来的讲述中,即使她流了再多的眼泪也没人看得见了。
开始讲述之前,她在黑暗中伸手摸了摸熟睡的小宝。他很具体地在她的触摸之中,就像当年女女很具体地躺卧在她的臂弯中一样……
这个上午,荷香在半小时之内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月嫂调配中心兰经bcd6b6ecb20db8e8401fcc8b1bd22ff2ca62fa05aac6b6de0642765e44b85504理打来的。她要求荷香抓紧时间尽快赶到T市。她把新雇主的地址及联系电话都清楚地告诉了荷香。荷香放下电话,开始忙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些年来,她无数次地接到月嫂调配中心诸如此类的电话,奇怪的是每次接完电话心里都会慌乱如麻。她说不清这究竟因为什么。
荷香拿来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把自己平时用的东西一股脑地往里塞。所有东西都塞进去了,可心里还是觉得落下什么东西没装进去。什么东西呢,又一时说不清。就又把塞到旅行包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牙刷、水杯、针线、毛巾、乳罩、衬衣、笔记本、通讯录、指甲刀、女女的照片……样样都在,一个都不少。可是那种遗落什么东西的感觉依旧存在,且异常清晰。有那么一会儿,她茫然无措地呆坐在床头的阳光里。来时秋正深,眨眼间已是落英遍地了。荷香呆呆地坐了会儿,终是没有想起遗落了什么,便拿起手机,开始网购去T市的车票。这时候,第二个电话不失时机地打了进来。
巴图!荷香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巴图说,荷香吗?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淑慧生了!她生了一个比草原牦牛还强壮的男子汉!淑慧分娩时大出血,把我差点儿吓死了。幸亏医院抢救及时,才逃过一劫。现在情况正常,身体恢复良好……荷香,你高兴吧?我晓得你肯定跟我一样特别高兴是吧?我还特别希望你能回来,给淑慧当月嫂……不是,给咱们小宝当干妈,对,小宝长大了认你做干妈,就这么定了。小宝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他会给你养老。你有了儿子也就不用背井离乡到处做月嫂了,也不会老是想念女女了……是不是……荷香你现在在哪里?听见我说话了吗?你怎么老是不响呢……
荷香再次把旅行包里的所有东西倒出来,然后,又一件一件地塞回包里。牙刷、水杯、针线、毛巾、乳罩、衬衣、笔记本、通讯录、指甲刀、女女的照片……仍是不清楚遗忘了什么东西。究竟遗忘了什么呢?她狠狠地用指甲抓着头皮,感觉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顺着指尖往脑袋深处钻进去,这才想起该去跟小宝和女主人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