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雷(短篇小说)

2024-08-01蒋亚林

当代小说 2024年7期

1

雷变成哑巴是在他十二岁那年。最初将雷认定为哑巴的是雷的班主任张老师。秋日的一天,雷的弟弟雨放学回家,对坐在院里磨盘上安装榔头柄的爸爸说,爸,哥哥的班主任让你去学校一下。雷的爸爸杨二根安装榔头柄的手一下悬在半空,皱着眉问,什么事?雨摇摇头说,不晓得。

杨二根到向阳小学见雷的班主任张老师的整个过程是近乎屈辱的。他几乎一路小跑着往学校赶,路上碰到熟人,见他慌里慌张的,就叫他,二根呀,怎么了?他全没听到,直往前走,搞得人家对着他的后背直翻白眼。

杨二根对生人一向拘谨,对学校的先生尤其畏惧。到了向阳小学门口,他缩住脚步,转过来转过去,转过去又转过来,就是不敢进校门。传达室老头很奇怪,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后来问清了情况,才将他带到张老师办公室。

张老师见到杨二根,问他,你是杨雷的父亲?

杨二根缩回目光,拘谨地点点头。

你有没有发现你儿子最近发生了变化?杨二根摇摇头。你真的没有发现?告诉你,他在学校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哑巴。是的,他以前话就少,跟同学们在一起闷闷的,但多少还是说些话的。上课老师提问他,他都站起来回答。可最近变得一句话也不讲了,成了一个十足的哑巴。我调查了,他没有跟同学打架,没有与人发生任何纠纷,要说刺激,什么刺激也没受到,怎么就突然变成哑巴了?你是他父亲,请你说说怎么回事?

杨二根脊背上才干了的汗又冒出,眼巴巴地望着张老师,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在家好好的呀。

张老师很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好好的?怎么叫好好的?在学校一句话都不说,这叫好好的?在家他都正常说话吗?

杨二根挠挠头,这个问题还真有点无法回答。每天早上生产队长出工的哨子一吹,杨二根就跟着一大帮社员迎着晨光踏着露水到大田里做活。收工回家立刻烧锅做饭,忙得四脚朝天,与两个儿子唯一真正的相对就是围着小桌“呼噜呼噜”喝粥。喝粥的时间很短暂,嘴巴整个处于忙碌状态,脑子里还得盘算猪呀鸡呀换季的衣服呀下一顿做什么吃呀等一摊子杂碎事,哪有闲暇跟儿子说话?因此张老师问他雷在家里的说话情况,他还真答不出。

张老师对杨二根的状态很是失望,但见他一脸“闰土式”的木讷,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下来,说,你也不要太紧张,情况就是这样,我劝你先带他回家休息,找一家医院看看。等他身体好了,再回来上课。

杨二根眼巴巴地望着张老师,近乎乞求地嗫嚅着,他……没病。

杨二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张老师办公室的。回家的路弯弯曲曲,灰白而漫长,傍晚的太阳将淡黄的阳光胡乱地涂抹在路两边一片片铺向天边等待收割的稻田上。杨二根一路上走得很慢,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脑子里旋转翻腾的尽是雷。儿子这是怎么了?他一向很乖巧,放学回家就做作业,做完作业就拿刀剁猪草,拿笤帚扫院子,拿铅桶拎水。日子过得苦,虽说十二岁了,雷的身子仍很瘦小。雷打小话少,是个闷子,可闷归闷,总还说话的呀,这会儿怎么就不说话了?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就成了哑巴?杨二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那张焦虑的脸被西天的晚霞涂上了一层红亮的油彩。

2

从向阳小学回到家,杨二根并未按照张老师说的带儿子去医院看病,而是继续让雷去学校上课,只是背后对雨悄悄交代,好好看着你哥,无论去学校还是放学回家,都要紧紧跟着他,别让他一个人走。雨抬头望着爸爸,头点成鸡啄米。可雨点头答应了才两天就出了差错。这天中午,杨二根将煮好的稀粥一碗一碗盛好放在桌上,见雨手里舞着一根树枝进门,立刻问,你哥呢?雨一愣,树枝一下从手里扔掉,拔腿就向门外跑,书包“吧嗒吧嗒”磕打着他的屁股蛋。

原来这一天放学,雨跑到雷的教室门口等着雷,兄弟俩一起往家走,可是走到运河边,他跟两个同学爬树掏鸟窝,一玩就把哥哥忘了。

雨从家里出来,沿着放学回家的路往前跑,一口气跑到镇卫生院。雨估计哥哥是在镇卫生院门口。好多次了,哥哥只要走到那里,两脚就定住了,不再往前走,两眼瞪着卫生院大门发呆。雨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一点不好玩,真的一点不好玩。雨想不通,哥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会站下,半天半天地瞪着门里头发呆。

果然,雨在卫生院门外找到了哥哥。

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白亮刺眼,马路灰白空旷,路边的树都不声不响耷拉着叶子。哥哥背着一个海沧蓝的书包站在路边,神情僵硬,眼睛瞪着卫生院门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像一棵荒野上的死树。

雨上前拉住哥哥的胳膊,带着怨气喊道,哥呀,你咋又发呆了?爸在家等你吃饭呢!

雷像一个孩子,被弟弟拖拽着往家走。

这之后雷的情况不仅未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最终学校强行让他退学了。

杨二根对儿子的辍学很焦虑,但雷对此很坦然。杨二根一收工就急急地往家跑,进了院门,见雷安安静静坐在石碾上,猪喂了,院子收拾了,缸里水满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落下来。

派出所的两名干警突然来到杨二根家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那个午后阳光灿烂,村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杨二根正在垒倒塌的院墙,一抬眼看到两名公安干警由治保主任带着走进院门,一下子被吓住了,心想,公安干警怎么走进我家院子了?走错门了吧?但杨二根很快发现,他们没有走错门,公安干警登门找的就是他杨二根,因为他的儿子雷在外犯事了,此刻正被拘在镇上派出所。

整个事情发生的过程很诡异。一连几天镇卫生院的窗户莫名其妙地被砸。第一天砸了一扇,窗玻璃上落下一个龇牙咧嘴的窟窿,玻璃片飞落一地,闪闪发亮。很显然不是弹弓打的,弹弓射出的弹丸没这么大力量,玻璃上不会落下这么大窟窿,应该是用砖头或石块砸的。但很奇怪,窗户周围竟没有找到一砖半石。第二天又一扇窗被砸,洞口比前一天还大。第三天,再一扇窗咧开了大嘴。事态的严重性引起卫生院领导的高度重视。很明显,这是有目标有计划的破坏行为。被砸的几扇窗直对卫生院大门,很显然破坏分子是从大门外往里投掷的砖石,作案时间是中午与晚上,即卫生院下班之后。针对这一情况,院领导立刻安排专人值班巡防。没几天,破坏分子被抓获,时间是在中午。令卫生院工作人员大为吃惊的是,作案者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单薄瘦弱,衣着简朴,目光清澈,神态却有些僵硬,两手紧抱着一个海沧蓝的书包,那紧抱不放的样子,不像抱着书包,倒像抱着一个天大的宝贝。少年整个的神情状态,与砸窗子搞破坏这种恶劣行径半点儿沾不上边。

杨二根自从老婆病逝后一直是瘟鸡一只,村里人从来看不到他发脾气,可从派出所回家的路上,杨二根气急败坏,从未有过地跳脚挥手,眼翻到天上,对他儿子吼叫大骂。你这小杀头的,凭什么砸人家窗户?凭什么?!说呀!混账王八蛋的东西,你傻掉了?疯掉了?脑子里糊上屎了?吼急了,一巴掌甩上去,直甩到雷的脑门上。

雷僵住了,两只胳膊护着头,弯下腰,歪斜着身子,眼瞅着大喘气的爸。海沧蓝的书包在他胸前直打晃。

杨二根看到儿子这副样子,手立刻停住了,疼惜之情如大水漫上心头。他两眼直直地瞪着儿子,瞪了一会儿,心里再一次发急,跺脚叫道,你说话呀,到底怎么回事?说呀!你怎么就不说话了?难不成你真的成了哑巴了?你本来不是好好的吗?这到底怎么了?

情急之中杨二根禁不住想起死去的老婆,叫一声“我的孩子他妈呀……”眼泪滚滚而下。

杨二根后来拉着雷一路往家走的情形,被村里好些在田里做活的人看到了。这父子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身影远远地在田野土路上移动,奇异而怪诞,让村里人久久难忘。

3

雷的姑姑是在黄昏时分走进这所院子的。姑姑家在小李庄,离雷的家虽说不远,但隔着一条老运河,要坐摆渡船,因此来一趟并不容易。但姑姑隔三岔五地来,因为她实在舍不得她不幸的弟弟杨二根,舍不得她年纪尚小就失去母亲的两个侄儿雷和雨。一个家里没有女人咋行?她经常赶过来帮他们缝缝被子,补补破衣,拾掇拾掇家里,有时还带些自己腌的萝卜干咸菜给他们吃。姑姑今儿赶来,是因为听到传言,说她的侄儿犯了事被拘起来了,她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吃过中饭撂下碗,圈里猪都没顾得喂,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哪个闯祸了?是雨吧?见到弟弟杨二根,姑姑把带来的一袋子萝卜干往碾盘上一撂,劈头就问。

杨二根正坐在石碾上抽闷烟,见姐姐进来,凉凉的一颗心立刻有了暖热,眼巴巴地望着姐姐,眼泪立刻下来了。

姑姑声音低下问,是雷?

他砸卫生院的窗。杨二根抹着眼泪道。

他犯的什么邪呀?凭什么砸人家窗户?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姑姑急眼了。

杨二根一声不响,死命地吸草叶子烟,呛人的烟雾缭绕浮动,杨二根干黄的脸成了大雾中的孤岛。

姑姑问,他人呢?见杨二根手往灶房指,丢下杨二根,脚步咚咚地往灶房走。

灶房里暗得看不清灶台,雷坐在一截树根上,手执一把刀在剁猪草。姑姑夺过刀,一把将雷拉起,声音高了八度,你跟姑姑说,为什么砸卫生院窗户?哪个指使你的?你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我,姑姑给你做主!纵是天王老子,咱也不怕他!你要不说清楚,姑姑今儿饶不了你!

雷不看姑姑,雷的眼睛对着供在灶台上的灶王爷塑像。

你说话呀!姑姑急了,两手摇晃着雷单薄瘦3gYH3/JuaVUbVD2tvCMTgfmfDEqTvIWoTNdt1nJAMQE=弱的肩。雷的肩成了风中的一片树叶。

雷仍然一句话没有。

你难不成真成哑巴了?啊?说话呀我的小祖宗!见雷慢慢抬起头,眼中隐隐有泪,姑姑的心一下子软得像烂泥,一把将雷搂到怀里,轻轻拍着雷的背,柔声道,我的没娘的孩子呀!搂拍了一阵,又拉起雷的手盯着雷的脸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哪个?告诉姑,姑替你找那龟孙子算账!说,哪个?别怕!还没王法了?翻了天了?快说出来,让姑晓得,姑找那龟孙子去,为你出这口恶气!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你以前都是说话的呀,怎么就变得不说话了?啊?你不能闷在心里呀,闷长了会闷出病来的你晓得吗?万万不能想不开呀!

雷始终是剪子撬不开口。

无可奈何,姑姑最终叹着气回去了。

平时姑姑回去,杨二根都是送到院门外,这一回不声不响一直送到村口积满浮土的灰白色大路上。

村里人都知道了。在大田里做活时,人们碰到杨二根,目光总是尖锐挑剔,时不时与旁边人交头接耳,声音拿捏得尽量不让杨二根听到。杨二根早感觉到了,只是闷着头,两手攥着锹柄下死劲挖地。中途休息时,他一个人坐在长满青草的地头上,脸对着青幽幽的天抽烟。

二贵队长是在晚饭时分走进杨二根家院子的。杨二根与两个儿子正围着当小桌子用的石碾子喝粥,见队长端着粥碗进来,杨二根连忙把屁股下的小凳抽出来递给队长坐。二贵队长也不客气,歪着屁股坐下,见石碾上粗瓷小碗里装着新鲜的萝卜干,搛起一块咔嚓咔嚓嚼起来。他望望坐在一边的雷,对杨二根说,我来是跟你说说雷的事,你不要整天头夹在裤裆里,哪家没个糟心事呀?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日子还要往前过。我上门是提醒你,千万不能犯糊涂,雷挺乖巧的一个孩子,如今一下子变哑了,成了这副样子,是不是中了邪,犯了病?你要带他到医院看看,千万不能拖,拖下去会把孩子误了。

就在二贵队长上门第二天,雷的姑姑又一次赶过来,要杨二根带雷到医院看看。杨二根背上冒汗,皱着眉说,他,真的没病,真的,我晓得他为什么。

雷的姑姑急了,你晓得?晓得什么?他为什么哑了?为什么砸窗户?你说呀!

杨二根低下头吭哧道,他是念他妈,忘不了他妈的死。

雷的姑姑不相信弟弟的话,说,他妈死掉六年了,怎么可能老放不下?当天硬是带雷去了医院。临出门时,见雷将一个海沧蓝的书包抱在怀里不肯放下,硬是要背着上医院,心里不由一凛。这个书包是她用雷的妈死后留下的一件旧褂子改制的,雷一刻不肯放下,莫非他是想他妈想出了病?

去的是镇卫生院。周围十里八村就只有镇卫生院,没有别的医院。

一路往前走,雷以为姑姑带他到镇上买东西,或者带他到姑姑家玩。当走到镇卫生院门口,姑姑牵着他的手往里走时,雷不干了。雷的眉毛竖起,眼睛瞪着卫生院大门,脸扭曲着,止步不前。姑姑紧紧抓住他的手,将他往里拽,雷嘴咧着,身子死命往后扽。姑侄俩一个往前拖,一个朝后扽,表情都极度夸张,两个身子构成紧绷绷的倒“八”字。姑姑急得瞪眼吼叫,你这孩子咋变成犟驴了?带你看病难不成杀你?都是为你好不晓得呀?书都读到鼻孔里了?!姑姑两手攥住雷的手再一次下死劲拖,雷不从,咧着嘴更加死命往后扽,脸上涌出一大片血色。

姑姑的努力最终失败。

回家后的雷跟以前一样,仍然剁猪草、拎水、扫院子。杨二根收工回来,见雷安安静静地坐在碾盘上,心就安下来。要是看不到他的身影,就冲屋里喊,雷,雷呀!你在哪里呀?进屋找不到人,就从家里出来往镇卫生院跑,一路上脚步带风,贴身小褂被汗浸得透湿,敞开的衣襟被风吹得像大鸟的翅膀。

经过一段时间折腾,杨二根对儿子的情况基本掌握。雷如果不是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就一定是在通往镇卫生院的路上,或者直接站在卫生院大门口的路边。卫生院传达室老头早认识他了,看他过来,立刻吹胡子瞪眼,冲他吼叫,要赶他走。雷虽有些怕,但只是往后退,一直退到马路对面,就是不肯离开。站在路边上的雷虽与镇卫生院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但仍不肯罢休,两眼瞪着卫生院大门。站久了有点累,雷会在路边草地上坐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泥,或者一块砖头、一个石块。传达室老头发现他不走,不依不饶地奔过来赶,眼睛瞪成铃铛。雷没有办法,只好极不情愿地走开。雷的走开并非真正远离,卫生院四周有环绕着卫生院围墙的石子儿路,雷就在石子儿路上走,绕着卫生院转,一圈一圈地转,时不时瞪一眼卫生院的窗户,砖块在手里掂掂,但最终并没有向窗户砸去。

杨二根在搞清儿子的这一切后,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这个死心眼的儿呀,你变哑了,你不肯再说话,你到镇卫生院门口鬼打转、砸窗户,原来都是为了你妈呀。你心里不该一直怀着恨呀。你真是不开窍的呆子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不放下干吗呀?!

杨二根站在离儿子不远的地方,眼望着卫生院大门,心里翻腾起往事,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4

一天午后,雷的母亲突然胃疼,带得心口也疼。雷的母亲一直就有胃病,也没当回事。可是越疼越厉害,到后来疼得腰弯了下去,满头大汗,脸成白纸,身子蜷成一团。

杨二根一头汗水奔跑着借来一辆平板车,铺上稻草,把雷的母亲抱上去,拉起车直往镇上赶。雷抓着车上的立板,一路小跑紧跟在后。

雷的母亲所去的医院与六年后雷被姑姑带去的医院是同一家,即镇卫生院。六年前镇卫生院的大门与六年后镇卫生院的大门一样,是用一根根铁管焊起来的,一眼就能望到大门里面的几排平房。雷当年只有六岁,并不知道那几排平房就是医生的办公室。雷清楚地记得,到卫生院后,爸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抱起母亲就往医生办公室奔。通往医生办公室的甬道很长,长得看不到头,死静死静。父亲浑身湿透,实在抱不动了,将母亲轻轻放在一张条椅上,脸凑近看了看母亲,让雷守着,起身再次前奔。

医生很快被父亲找到。在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坐在里面,听一个白白胖胖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人讲话。白胖子应该是院领导。父亲心急,全不管他们在干什么,脚尖踢开门直闯进去叫道,医生救命!我老婆得了急病了,请你们快给她看看!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挡住他,说,这里正在开会,你在外面等等。

父亲急得大叫,我老婆疼得不行了,求你们救救她呀!

医生问,哪里疼?父亲说,胃病犯了,疼得站不住了。

医生说,胃病也不是什么急病,疼过去一阵就好了。这边会快开完了,开完会我们就过去。

雷守着母亲。母亲疼得还是蜷着身子,不停抖动。过了一会儿,母亲好像好些了,猛喘了一会儿,似乎安静下来。

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后,会开完了。当杂沓的脚步声响起,医生护士从会议室走出时,母亲已经走完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旅程。

原来这次母亲不是胃病犯了,是心肌梗死发作,心口疼她误以为是胃疼。

死亡是一把刀子直捅亲人的心。雷没命地哭,撕心裂肺地哭,一直哭到喉咙嘶哑,精力耗尽,昏昏睡去。

母亲被安葬之后,雷一下子变得沉默了。

没有人知道雷在镇卫生院门前驻足瞪目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最初发现这一情况的是雷的弟弟雨。雨每天与雷同来同往,哥哥行动上的怪异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雨叫他,哥,你怎么了?拉他手,举手在他眼前晃动,雷一动不动。雨虽跟雷同吃同住,同去学校上学,但对哥哥为什么木桩似的立在镇卫生院门口一无所知。

姑姑在听杨二根细细讲述了上述情况后,眼泪下来了,搂着雷叫道,我苦命的侄儿,你的心也太实沉了呀!

在家里,雷一如既往地剁猪草、拎水、扫院子。做完这一切,就出门,沿着那条浮尘很厚的灰黄色土路往前走,脚下腾起一团团尘烟。过了一座水泥拱桥,往前走,再往前走,就到了镇卫生院门口。卫生院传达室的老头见他虽站在门口朝里瞪眼,但手里不再像之前那样拿着砖头或石块,也就不再对他吹胡子瞪眼,任由他去了。

雷十九岁了。十九岁的雷身体发生了若干变化,个子比杨二根高了,唇上冒出细细密密的绒毛,喉结很明显地鼓起来。就在这一年,镇卫生院被拆了。好好的卫生院干吗拆掉?杨二根根本不相信,特地跑去看。天呀,挖掘机轰隆轰隆,一堵堵墙轰然倒下,灰黄的尘土大雾一般飞扬。

惊诧之余,杨二根高兴起来。阿弥陀佛,这一下我的儿子有救了!卫生院没了,我的儿子不可能再跑过去鬼打转了!

杨二根的推断是合乎逻辑的,可是雷接下来的表现彻底摧毁了杨二根。雷在失去镇卫生院这一恒定目标后,不仅每天仍背着海沧蓝的书包出门,而且时间越来越长,一出门就是一天,有时半夜摸着黑才回家。

正好是暑假,杨二根就让读初二的雨跟踪哥哥。雨早烦了,但又不得不服从,就跟在哥哥后面。雨发现,哥哥没有乱跑,他每次仍然到镇上,两手护着面前海沧蓝的书包,从南街转到北街,从东街转到西街,见一个类似镇卫生院的大门就站下看,一看半天,到最后,摇摇头离开。村里人从镇上回来常对杨二根说,碰到你儿子了,喊他也不应,只看到他在街上转,陀螺似的。

杨二根听了很难受,他知道,儿子是在找镇卫生院。

接下来的情况更糟糕,雷不再早出晚归,而是经常夜不归宿,有时甚至几日不归。杨二根、雨、雷的姑姑,兵分三路去找,镇上的大街小巷边边角角找遍了,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风尘仆仆,精疲力竭,正绝望地准备去派出所报警时,雷却不声不响走进了院门。

哥呀!雨一眼看到雷,兴奋地叫道。

杨二根奔到儿子面前,眼巴巴地望着他,喉咙哽咽,半天才发出声,我的儿呀……

姑姑走到雷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眼泪滚滚而下,我可怜的孩儿,这些天你吃的什么?在哪里睡的呀?怎么过来的呀?

再接下来,雷失踪了。

杨二根虽不能接受,内心其实早有预感,因此,急乱了几天后,最终还是硬让自己接受了现实。

对于茶不思饭不想整天闷葫芦似的父亲,雨不止一次加以劝说,爸你不要急,急也没用,过不了几天,说不定我哥就回来了。

雷真的在一天傍晚又走进了院子。仍然跟从前一样不声不响,背着那个用母亲的旧褂子做的海沧蓝的书包。可能因为雷十分爱惜,多少年下来书包居然一点没坏,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雷长高了,书包带子就显得短了,背在身上有些局促。雷的脸又瘦又长,脸上一层浮灰,目光像河滩上的石头白而硬,脚上的鞋破破烂烂。

在家待了没几天,雷再一次失踪。这一次不是一个星期,一个月,而是真的失踪了。

为了找雷,杨二根、雨和雷的姑姑去了伊城。伊城挺远,从镇上出发得坐一天的车。颠颠簸簸、一路黄尘到伊城后,三个人兵分三路,一条街一条街地找。伊城不是小镇,是一片海,一片洋。折腾了三天,一无所获。

不时有出远门的村里人带回消息。说在伊城邮电局旁看到雷了,是他,不会错。又有人说,在伊城东圈门看到一个人,个子高高的,破衣烂衫,样子像雷,但不能十分确定。又有回来的人说,在伊城文昌阁看到一个人在街上转,一副不理人的样子,看身架和走路姿势,应该是雷。还有人提到更远的临城,说在临城火车站看到了雷,他站在一家早餐店旁,两眼盯着店里的烧饼油条……杨二根听到这里,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泪眼花花道,你再看到他,请你给他买两个烧饼两根油条,钱我加倍给你,求你了……

在雷所有的故事中,最最奇绝最最出人意料的,是在雷的姑姑的葬礼上。

雷的姑姑生病没了。葬礼是在一个秋日的凌晨举行的。出殡的队伍从村里出来,孝子披麻戴孝扶柩在侧,紧随其后的是扛幡的、撒钱的、哭丧的。一路纸钱飞飞,唢呐声声,一条白色长龙在乡村野地里蜿蜒而行。

走在队伍中的人突然有些骚动,大家窃窃私语,将目光投向队伍里的杨二根。杨二根满脸愕然,不明所以。有人往队伍后面努努嘴,示意他往后看。杨二根顺着对方努嘴的方向望去。这一望,如遭雷击。只见一个邋邋遢遢瘦瘦高高的人跟在队伍最后,头微微低着,头发长而乱,两手紧紧护着斜挎在面前、带子偏短的一个海沧蓝书包。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