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短篇小说)
2024-08-01缪文宗
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那道秋阳虽然看起来灿烂,但还是弱了些,因而无力驱散悬浮在室内的那份清冷。窗台边饱满而又柔弱的阳光里,那台蒙了一层薄薄灰尘的留声机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播放着舒缓的旋律。
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以前每次我来这里,几乎都会听到这首曲子。但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这首曲子对于那个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女人意味着什么,才知道每一个音符都寄托着她的期望……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这如碧波般荡漾的旋律,心也随着这旋律越荡越远,一直荡到了两年前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喜子,喜子!
就在我预备好第二天的用料,准备冲个凉上床休息的时候,账房的温先生在前面叫我。我不敢怠慢,立马穿上鞋跑了过去。
温先生绞着洗脸布上的水,扫了我一眼,说,马上送货到清水街8号。
虽然我心里很不愿意,但不敢违拗。这位温先生在我们“荣记酱鸭店”做了二十几年的账房先生,平日连老板白三爷也得让他三分;再说,我们的工钱还都捏在他手里,是多是少,到时都是他说了算。
这清水街的货往常不都是阿桂送的吗,怎么今天一天没看到他?我站在柜台后面,看伙计二毛将食物装进屉子里。
你不晓得?他一早就回家了。
回家了?
他对温先生说,既然小鬼子都投降了,就想回家看看原来逃散了的家人有没有回去。
听二毛这么一说,我没话了,转而将怨气发到客人身上。唉,你说这是谁啊?这都深更半夜了,怎么还叫东西?这两天本来就累得跟狗似的,这个点了还不让人睡觉。
小点声,别让那边听见了。二毛压低嗓音朝账房那儿努了努嘴,接着说道,其实大家都一样。
最近我们荣记的酱鸭卖得俏,半夜三更都有人叫。老板是高兴了,就苦了我们这些当伙计的。我说。
你也别瞎嘀咕了,早去早回吧。二毛边说边将屉子递给了我。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晚送货。走出店门的时候,外面的街市已经睡了,银亮亮的月光如雨丝般从天上洒下来,空旷的街道显得越发寂静了。街面上,被露水濡湿了的石板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幽幽的光,看上去迷离而不真实。我一路踩着月光行走,恍若穿行在一个透亮的梦里。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清水街前面的清水桥前。这是一座江南小镇常见的砖砌拱形桥。桥下的清水河,看似平静,却是小镇上最深的河。
一眼望去,临河的街上有两只红灯笼,正透过河面薄薄的雾岚,在幽蓝的夜色里醒目地亮着。两团饱满的红晕,柔和地倒映在水面上,随波轻漾,给夜晚清寂的清水河增添了一丝温暖。
走近一看,果然就是这家。
在灯笼红色的光影里,我敲响了虚掩的门。
来了,来了!里面应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妈子。我注意到她看见我时,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吴妈,是不是少卿到了?
我拎着屉子跟着吴妈朝屋里走,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清润且略显兴奋的声音。
不是,小姐,是荣记的伙计送东西来了。
哦,拿上来吧。声音里有一丝失落。
吴妈领我上了楼。这是一座两层带阁楼的砖木小楼。吴妈打开房门,沉稳而舒缓的旋律就从门缝里泻了出来。那乐声很好听,优雅,华丽,流畅而富有质感,让我联想到了光滑的丝绸抚过肌肤的感觉。当时,我不知道这乐声是用什么乐器演奏的;后来,她告诉我,这是西洋乐器的一种,叫中提琴。
在这丝绸般的音乐中,我看到了一个如花的女子。她娇柔温润,就像月光下的一株睡莲,比店里挂的月份牌上画的女人漂亮多了。这个年轻女子此刻仿佛正沉浸在某种茫然无边的思绪里。她手持一把团扇,两眼看着窗台旁的留声机,目光虚幻而缥缈。留声机的上方挂着一幅黑白的画像,画中的那个女人很像她,长裙曳地,体态婀娜。
吴妈轻轻走过去,悄声问,小姐,现在都过了子时了,要不要先喝碗银耳羹垫一下饥?
不了,我想少卿应该马上就要到了。说着她又恢复了刚才沉思的样子,就像如镜的湖面被蜻蜓轻轻打扰了一下,微微一动便恢复了平静。
待我把送来的几样卤菜在桌上布完,整理好屉子,吴妈就领着我退了出来。下楼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刚刚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就被轻轻带上的房门给切断了,女子连同那首曼妙的曲子又隐在了门里。
吴妈付了账,把我送到外面,掩门进去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吱的一声停在了门口,随即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人。门重新打开后,吴妈朝来人看了一眼,回头就朝里面激动地叫起来,小姐,二少爷来了!二少爷来了!
那人一脚跨进门,大喊,妍秋!妍秋!我来了……
门又关上了。宁静的清水河畔,两只红灯笼醒目地亮着……
几天以后,我第二次走进了清水街8号。
由于清晨下过一场雨,所以空气格外清新,加上阳光也较前几日温和了许多,因而十分凉爽,让人感觉到了几丝秋的气息。
我到那儿时已近晌午,刚走进厅堂,就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不由抬起头,见那个叫妍秋的漂亮女子正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款款地走下楼来。虽然我已目睹过她的美貌,但此刻当我再一次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心荡神驰。
她身材修长匀称,身穿的一件浅藕色的无袖旗袍,恰到好处地将一个年轻女子迷人的韵致展现了出来。当我的目光如扑闪的蝴蝶般不受控制地滑过她挺翘的胸部时,我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奔腾的声音。
见我呆愣愣的样子,她莞尔一笑。那笑容就像清水河上的涟漪,轻盈柔和。
等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低下头去的时候,感觉就像一个被抓包的偷窥者,脸上一片燥热。
她走到我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喜子,今年十六。我在回答的时候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茉莉香。
在荣记做了几年了?
两年。
上次也是你送的吧?
是的。
阿桂怎么不送了?
他回家了。
哦,那天是晚了些,也挺难为你的。吴妈,待会儿给点赏钱。
说完,她转身上楼,刚上了两阶,回过头对吴妈说,待会儿把酱鸭肝和素拌鸭蹼一起拿上来。
好的,小姐。吴妈答道。
然后,她又看着我说,下次我这儿就你送吧。说完就上了楼。
不一会儿,那丝绸一样的曲子夹杂着她和一个男人清脆的笑声从楼上飘了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不凑巧吧,我后来去的几次都没看见那个叫少卿的男人,不过每次都能见到她。每次看到美丽如花的她,我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事实上,那个男人没住多久便走了。我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清水街8号送一次货,送的东西中必定有酱鸭肝和素拌鸭蹼。虽然我没亲眼见她吃过,但想来她对这两道菜必定是十分喜欢的。
也许是渐渐熟悉了的缘故,有时见我去了,她会从楼上下来和我说上两句。我有时也帮着她们搬挪些重物或干些杂活。我内心很享受这种融洽的关系。
一晃就到了年底。那天去清水街送完东西,整理好屉子,我照例问吴妈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喜子,你过来。那个叫妍秋的女人捂着手炉把我叫到一边。
小姐,什么事?
今日送过后,往后就不用再送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锤子,冷不丁地在我心头重重敲了一下,我顿时愣在了那里,小姐,这……
看着我愣怔的样子,她扑哧一声笑了,小傻瓜,你紧张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结巴着不知该怎么说。
哦,我忘了和你说了,我们过两天就要动身去上海了。
那还回来吗?
恐怕不会了,我要和少卿生活在一起,我还要给他生宝宝。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了一层幸福的红晕。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缎袄下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哦……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知怎么的,竟感到有些空落落的。
平时你给我送货,奔来跑去的怪累的,我也没什么表示的,这屋里有什么你喜欢的小玩意儿尽管拣一样拿去,就当我送你的。
我转头看了看,说实话,屋里那些小巧精致的小玩意儿每一样我都喜欢,但……我突然想到了第一次来这里时看到的那幅画像。
我……想要……楼上挂着的那幅画像。我鼓足勇气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说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竟有些颤抖,眼睛也不敢看她。
你要那幅画像?显然她没料到我要的竟然是画像。她肯定想不到,我要那张画像是因为画上的人很像她。
她考虑了一下,说,好吧。转身上楼把画像取了给我。
那晚,我是搂着那幅画像进入梦乡的。
没过几天她就走了。那是在一个无风的早晨,她们走的是水路。我不知道当那一叶小舟划破清水河那如镜的河面时,她的内心是否因舟的前行而生出灵动的翅膀。但我知道,清水街肯定看到了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清水河也定然目睹了她满怀憧憬的笑容。我还知道,她离去的时候,所带之物除了一只箱子,一定还有那台留声机。
日子过得很快,就像一块肥皂,滑滑溜溜地从人手中滑走了。许多事如衣服一般,在时间这块肥皂的搓揉下,渐渐褪色。她的离去的确让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但时间一长,心头那块空荡荡的地方渐渐就被琐事填补了。我把那张画像藏了起来,偶尔翻出来看看,还是会想起她来。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才过了一年多,她竟然回来了。
那时,清水河畔的柳树才刚刚笼上一层如烟的新绿。
这个春天似乎并不平静,虽然我们所处的小镇位于江南一隅,但北边的战事还是让小镇的人们嗅到了些许不安的气息。
那天下午,我跟白三爷出去采购原料,在经过清水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地朝以前常去的那个地方张望了一下,发现一直紧闭的大门竟然打开了。当时我的心一阵狂跳——难道她回来了?我很想跑过去看看,但碍于有事在身,只得作罢。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个借口从店里跑了出来,一口气奔到了清水街8号。
大门紧闭,就在我一边喘气一边思考要不要敲门的时候,门竟然开了。开门的是吴妈。
吴妈见了我很是惊讶,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我就把昨天路过这里的事讲给她听。吴妈边让我进屋边告诉我,她们是昨日上午才回来的。
我问吴妈,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一年多在上海过得好吗?
吴妈长叹一声,眼角竟红了起来,唉,这叫我从何说起,小姐她命苦啊……
我正想问个端由,就听到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吴妈应了一声上去了。不一会儿,吴妈下来对我说,小姐让你上去。
踏上楼梯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丝绸般的音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第一次来的那个夜晚。
小姐。我站在房间门口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喜子啊,进来吧。她倚窗而坐,神情有些慵懒,难为你还记得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咳嗽打断了。
小姐,你这是……
可能路上受凉了吧。说完,她招呼我在桌子对面坐下。
借着日光,我仔细地端详起她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
她已不再是以前的她了——两颊变得消瘦,脸色也比以前苍白了许多,那双曾经水润的眼睛,如今已蒙上了一层迷雾似的忧伤。虽然她在我眼里还是那么美,但这已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凄迷之美。
不知为什么,看了她现在的样子,我心里生出一丝丝疼痛。
你瘦了。我说。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但我分明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和万分无奈。
默然坐了一会儿后,我便起身告辞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又转身说,小姐,原来你常要的酱鸭肝和素拌鸭蹼还要不要送了?
她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的梦里又出现了她的身影。
从那以后,我又和以前一样,隔一段时间就拎着她爱吃的酱鸭肝和素拌鸭蹼去清水街8号。但这些食物和窗外日渐浓郁的春色,似乎都不足以消磨她心头的郁闷。
直到暮春的一天。
那日,我到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浇花,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当我像往常一样称呼她小姐的时候,她马上打断我,说,喜子,今后别再开口闭口地叫我小姐了,我记得你今年该是十八了吧,我大你五岁,今后就叫我林姐吧。
这个……好,林姐。我很喜欢她说的这个称呼。
她很高兴,进屋给我削了一个苹果。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当我愉快地吃完苹果站起来准备帮吴妈做事的时候,她轻轻摆了摆手说,别忙。
林姐,有事吗?虽然当时我不知她要我做什么,但不管怎样,能待在她身边,我是很开心的。
你能陪我跳支舞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那湿淋淋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
我……不会……我嗫嚅着说。
没事,我教你。说完,她领我上楼,打开了留声机。依旧是那首熟悉的曲子,依旧是那般柔滑的感觉。
她走近,轻轻地把我的右手放在她腰间。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女人,况且这个女人不止一次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我感到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微微一笑说,别怕,只要跟着我的步伐,一会儿就学会了。
开始的时候我很狼狈,有些手忙脚乱,抬着脚不知往哪里放,既怕踩到她又怕跟不上她,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的脚还是被我踩了几次。
但她并没有责怪我。抬头,眼睛看前面,放松,就这样……她的声音就像一阵阵清风,把我心头的那份躁动和忐忑轻轻地吹走了。
在她的指导下,我慢慢掌握了基本的步法,脚步变得轻盈起来。我的眼前出现了花丛中灵动起舞的蝴蝶,出现了月光下柔曼婀娜的柳枝……在轻柔的旋转中,周围的一切渐渐消隐了,只剩下我们俩。我们被那行云流水的乐曲托举着,犹如两只蝴蝶轻灵地在波光粼粼的蓝色湖面翩然而舞……
后来,我听吴妈说,少卿来信了,说等这次战事结束后就来接她。老天还算有眼,小姐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有盼头了。
但是这个好消息并没能给她带来持续很久的快乐。随着秋天的来临,不幸也随之降临了。
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天上的云阴沉沉的,满怀心事的样子,风没头没脑地在街头乱窜。我拎着东西兴冲冲地往清水街跑,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每次去林姐那里,心里总有那么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当我敲开门的时候,却看到吴妈两眼发红,像是刚刚哭过。吴妈见了我竟然不想让我进去。我有些气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加上心中想着林姐,便闯了进去。屋里的空气异乎寻常的凝重,厅堂里没人,我跑上了楼,推开房门,见林姐正对着桌上一个打开的包裹发呆。我看不清包裹里面放的是什么。
林姐看到我手里拎的东西时,身体晃了一下,捂着嘴转身跑进了里屋。接着,里面传出了压抑的悲泣声。
我呆呆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这时,吴妈跟了上来,第一句就说,今天你不该送这些东西来。
这令我更摸不着头脑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急得一下子抓住了吴妈的胳膊。二少爷他没了,在战场上……吴妈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我走到桌边一看,包裹里是一身军装,军装上面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美丽的女子长裙曳地,体态婀娜——和林姐给我的画像一模一样!
今天上午刚送来的,小姐见了就一直呆呆地看到现在。吴妈抹了一把眼泪,今天你不该来啊,平时小姐要的酱鸭肝和素拌鸭蹼其实都是二少爷最喜欢吃的,小姐每次是想他了,才让你送的呀。
我听了,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没想到……
不知过了多久,那首熟悉的曲子突然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待我抬起头,顿时惊呆了,眼前的林姐化了妆并穿上了色彩艳丽的软缎旗袍,一下变得美艳无比,光彩照人。
她款款地走到我面前,轻声说,陪我跳支舞好吗?
我不知她这是怎么了,退了一步说,林姐……
陪我跳个舞好吗?林姐又说了一遍,语气虽轻,却不容拒绝。
我迟疑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僵硬而冰冷。
虽然这支舞对我来说已不陌生,但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无法进入之前那种轻松的状态,因此我跳得磕磕绊绊。不过,她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她的目光空洞而迷离地越过我的肩头,似乎在看着什么,又或者在想着什么。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木然的神情和迷离的眼神告诉我,她的心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
乐曲缓缓地在屋子里流动,我们机械地迈着舞步。
不知什么时候,林姐的身子渐渐向我靠近。我清晰地感觉出她正在痛苦地战栗。
少卿,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你请我跳的第一支舞,也是这首曲子,你还记得吗……林姐在我耳边喃喃地说,你答应过我,说会来接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所以我一直等着,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她如梦般的自语,就像一朵朵轻盈的雪花,飘落在我心头,不一会儿我的心上就湿漉漉一片了。
曲子终于在低沉的尾音中停了下来,我们也随之停住了。这时,她搂紧我,伏在我肩头悲声恸哭。那哀戚的哭声,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刺得人心里一阵发痛。
或许是极度悲痛的缘故,她的身子不停地抽搐,我不由得紧紧将她抱住——此刻,在我梦中出现千百回的她就在我的怀里,我的心却无比疼痛。
我记不起那天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离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雨,白茫茫一片……
当时的我无法真正理解少卿的死讯对林姐造成的打击。当我听到林姐病倒的消息后,一度还和那些郎中一样,以为这是伤心过度所致,待休养些时日,悲痛之情就会消散。林姐这般年轻,身体自然会慢慢恢复。然而,我错了。
自那起,我很少再送东西去——仅有的两次还是林姐特别吩咐的。其实我不愿意再去送酱鸭肝和素拌鸭蹼,我怕见到她睹物思人后流出的眼泪。但我经常借出去的机会去看她。
每次见到她,她都在听那首曲子。从她迷离的目光中,我知道她放不下那段曾经美好的感情。她总是随着乐曲潸然泪下,这使我一直无法看到她好转的希望。眼看着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的心痛得直流血,却束手无策。
秋意渐浓,被秋风扯落的金黄色的柳叶,在清水河的水面上慵懒地漂浮着。
这时,家里托人带信,说给我相了个女人,让我回去看看。说实话,我根本没心思相亲,却找不到理由推脱。我没事就往清水街跑,店里早就有了风言风语,因此一说相亲,温先生二话没说,就把一年的工钱预支给我,让我回去。还说,这下你该收收心了,清水街的那个女人再怎么好,终究不是你的;就算跟了你,你也养不了她。还是回去找个本分的,早点成个家吧。
我知道温先生是为我好,但我心里还是只有林姐。所以一出店门,我就直奔清水街而去。
很意外,林姐没听曲子,倚窗看着前面的清水河出神,神色很平静。
很显然,我一进去林姐就看到了我手里拎着的包袱。要回去吗?她问。声音很轻,就像窗外飘零的落叶。
我……我不知怎样对她说。
长年在外,也是要回去看看的。
可是,我想留下来陪林姐。我急切地说。
别说傻话,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我不值得你这样。
不!我喊道。
别这样,这会让我难过的。林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肩头的浮尘,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说。
林姐……
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就送你吧。她说着从手上褪下一只玉镯。
林姐,这是干什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留着也没多大用处,你就拿着吧。回去后若想姐了就看看,也算是个念想。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没再推却。
风不时把凉凉的秋意吹进屋。窗外,金黄的落叶如大雪般纷飞。
林姐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良久,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能陪姐再跳一次舞吗?
我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稍等。她转身进了里屋。
等她从里屋出来后,我发现林姐再次化了淡淡的妆,换了一件浅绿色的缎面绣花旗袍。虽然她的脸上还带着憔悴,身子也比以前单薄了许多,但看上去依旧清丽动人。
她走到我面前,轻声对我说,姐好看吗?
好看。我的眼睛不眨一下。
曲子响了,我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好久没看到这样有兴致的林姐了,我很激动,跳得很用心,但找不到第一次和林姐跳舞的那种感觉了。我眼前浮现的不再是蓝色的湖面,而是一片片在风中飘零的秋叶……
曲子结束了。我紧紧握着林姐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林姐把手抽了回去,幽幽地叹了口气,曲终人散,喜子,你该走了。
林姐。我颤抖着叫了一声,两行泪水忍不住从眼眶里扑簌而落。
喜子,回去吧,回去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别老想着姐。林姐边说边给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不,我喜欢和林姐在一起!你等着,我一定回来的。
她笑了笑,眼里闪出盈盈泪光。
那天,林姐第一次将我送到了门外。爬上清水桥时,我忍不住再次回头,看见落叶纷飞中林姐那单薄的身影,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林姐最终没有等到我回去。
在回家的三天里,我一直心神不定,挨到第四天,我不顾家人的责怪就匆匆回到了清水街。
但是,已经晚了。
我见到的只有眼睛红肿的吴妈。她告诉我,就在我走的那天夜里,林姐从清水桥上跳了下去。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我的脑袋轰成了一片空白。一旁的吴妈还在抹着眼泪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到了,耳朵里尽是嗡嗡的声音。
那天,我在林姐的房间里坐了整整一晚,想不明白为什么林姐选择了冰冷的清水河。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林姐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从清水桥上缓缓飞起,然后以一种拥抱的姿势轻轻飘落。平静的清水河在发出一声巨大的惊叹后,无比热情地接纳了她。在清而冷的河水中,林姐就像一朵美艳的花,静静开放……
林姐……当我从幻想中惊醒的时候,夜色已深。四周空荡荡的,就像我当时的心情。
后来,吴妈告诉我,林姐走的时候身上穿的就是那件浅绿色的旗袍。曲终人散,想起林姐说的这句话,我突然明白,其实那天林姐是在用她的方式向我告别,她把最后的美丽留给了我,留给了清水河。
第二天,在给林姐整理遗物的时候,吴妈把林姐的故事告诉了我。林姐和陆少卿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已有家室,只是数年未续香火。因为陆家极力反对,他俩就商量着躲避到这小镇上来,以为有了孩子情况会好些。
没想到啊,陆家的人这么狠心。吴妈抹着眼泪叹了口气说。
就在林姐怀着身孕满怀希望地和吴妈到了上海后,才知道事情并不是之前想的那样。陆家根本没让她进门,在林姐生下孩子后,他们又耍手段把孩子骗走了。林姐在那里苦苦等了近半年,都没见到孩子一面。
我一想到小姐为了见孩子哭着跪求陆家人的可怜样子,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痛。小姐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因躲避战乱,老爷托我陪她到上海投靠亲戚,但还没找到亲戚,上海就被日本人侵占了。小姐是为了生计才做了舞女的啊。吴妈唏嘘。
那陆少卿呢?作为男人他在哪儿?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愤怒。
二少爷也没办法啊,他的职位是他妻家帮忙买的,二少爷还想靠自己做点名堂,摆脱妻家的控制,但谈何容易,其实他也苦啊。那次他来信说,他豁出去了,不管怎样,等那场战事一结束他就来找我们。小姐就一直盼着他,他是小姐的唯一指望啊,谁知……吴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前面的清水河一如既往静静地流淌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无法想象林姐在纵身一跃的时候,内心是如何绝望;也不知道清水河在吞噬林姐那如花的生命时,是否洗净了她心中的悲苦。
我在熟悉的房间里打量了一番,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空气中也依稀存留着那一缕淡淡的熟悉的幽香。我打开了留声机,用她最喜欢的曲子来缅怀她。
林姐,你听到了吗?
窗外的阳光渐渐淡了下去,一阵风吹了进来,轻轻摇动着无人的纱帐。我走过去撩起纱帐,发现枕头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抽出一看,是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长裙曳地,体态婀娜,我知道那是林姐;另一张是一个男人,眉清目秀,身姿挺拔,我想这必是那个叫陆少卿的了。看着手里的两张照片,我忍不住落泪,不知道它们陪伴林姐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见证了林姐多少眼泪。
乐曲的最后一丝余音在飒飒的秋风中消散了。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将留声机轻轻关上,将唱片取了下来。我知道,从此以后它不会在这间屋里响起了,因为听它的人已经走了。我得帮林姐把它收好。
就在把唱片和那两张照片一起放进包裹里的时候,我在唱片的背面看到了这首曲子的名字,听了这么多次,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它叫《花样年华》。
一年后,我在林姐的坟前遇到了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他断了一条腿。他告诉我,那次大溃败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他旁边,他当时就不省人事了,是共产党的部队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