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
2024-07-31陈飘平
在徽州古城里有一些有趣的房子布局,外地人看起来也许会觉得奇怪——一边是几百年历史的明清古宅,或者一个长了青苔的牌坊,另一边却是新建的小区,每家的空调外机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不过,小区虽然是新建的,却依然采用了传统的粉墙黛瓦设计,楼顶还做了马头墙。南方雨水多,日子久了,墙就会泛黑,和旁边的古宅渐渐融合在一起。古城里的日子和大城市的不同,并不是关起门来谁也不认得谁。老人们经常聚在一起择菜聊天,孩子们也经常串门,寒暑假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会约在一起做作业,做完了就一起玩,有时候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不想回去,加双筷子就把午饭解决了。
八月的一天中午,小武不想午睡,偷偷溜出来找阿胜。他们俩都是四年级学生,念同一个小学,只不过不在一个班。两个孩子鬼点子多,经常在一起掏树洞,抓知了,在小巷子口信口开河闲聊。一个暑假下来,两个人都晒得黑黢黢的。两家妈妈谁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就去另一家问问,十有八九在一起。
小武是独生子,阿胜有个弟弟叫小凡。说起来奇怪,阿胜对自己的弟弟不怎么亲近。小凡比阿胜小三岁,很黏人,阿胜和小武去玩的时候,小凡经常像跟屁虫一般跟着,但是最后往往不是摔了就是累了,哭着闹着要回家,非常扫兴,所以阿胜和小武出去玩的时候,一般都会偷偷撇下他。
阿胜家住一楼,这天,小武到了阿胜家窗户下面,轻轻敲了敲窗户玻璃,他们俩约好了去小学操场后的池塘边抓金龟子。阿胜从窗户里探出头,却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只摆摆手,打手势让小武进去。
“怎么了?”小武一进门就问。
阿胜让他小声点。小武以为是阿胜的妈妈在休息,她在铁路工作,有时候值夜班,便问:“你妈妈在家呢?”
“不是,我妈妈出去了。”
“那你干吗这么小心?”
阿胜指了指卧室里的小床,小凡在睡觉。
“这不正好吗,小凡睡了……”
阿胜摇摇头:“别提了,昨晚小凡发烧了,39度多,爸妈连夜带着他去了医院。昨晚体温下去了,现在又烧起来了。家里没有退烧药了,妈妈去买了,爸爸在上班,我得在家看着他,就算要出去,也得等妈妈回来了才行。”
小武觉得有点扫兴,但是小凡发烧了,也是没有办法。最近天气实在太潮太闷了,像蒸桑拿一样,不开空调着实难受,但是小孩子吹空调多了,就容易发烧。
阿胜家客厅的空调开着,卧室空调却没有开,只有一个开了最小档的小风扇。小武有点无聊地坐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起来,只等阿胜的妈妈买药回来,再编个借口和阿胜出去。
有人敲门了,阿胜忙去开门,是隔壁的李奶奶。
“阿胜,你一个人在家吗?你妈妈不在吗?”
“小凡发烧了,妈妈去买退烧药了。”
“哦,七月半快到了,我做了点茶馓,估计你妈妈没时间做这个,给你们送一点来。”
“谢谢李奶奶。”
李奶奶进来了,小武有点怕李奶奶,怯怯地打了个招呼。李奶奶以前是干农活的好手,力气很大,即使现在年纪大了,身体还是很硬朗。有一次小武淘气惹到了她,被她拍了一下后脑勺,火辣辣疼了半天。
李奶奶轻手轻脚进到小凡的卧室,在小凡身边坐下,摸了摸小凡的额头:“哎哟,怎么这么热?”
“是的,昨天半夜还去了一趟医院。”阿胜说。
正说着,阿胜的妈妈回来了。阿胜的妈妈有点胖,看起来圆圆的。她平时很和气,但是发起火来却有点让人害怕。阿胜的爸爸在教育局工作,是个斯文人,这种时候都要躲着的。不过按照小武妈妈的说法,这也实在怨不得阿胜的妈妈——她在铁路工作,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处理乱七八糟的事,尤其是到了春运的时候,人群黑压压的,没点气势还真镇不住。时间长了,阿胜的妈妈眉目之间似乎总有一股淡淡的“杀气”,所以她的和气里带着威严,每当她走进小区,一边玩的孩子都会不自觉地安静一会儿。今天天气闷热,她怕热,加上走得急,背上都湿了。
“妈,李奶奶来了,送了茶馓。”
“好的,小凡没什么情况吧……”阿胜的妈妈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看到小武,只微微点了点头,“阿胜,去把量杯洗一下,等下要给小凡喂药……李大妈,你太客气啦……我们昨天晚上跑医院,折腾了一夜没睡,小凡的体温下去了,今天早上又烧起来,反反复复的……这天气真是,不开空调不行,开了空调,你看看……最近很多孩子发烧,我买这盒退烧药跑了三家店呢。”
李奶奶摸了摸小凡的手脚,说:“手脚怎么这么凉?我说娟子啊,这别是中暑了!这几天太闷了。”
“是啊……阿胜,量杯洗好了吗?”
“依我说,这药倒是不着急,我看小凡八成是发痧了,你有刮痧板吗?”
“刮痧板?好像有的,但是不知道塞哪里去了,我找找。”
“没有也没关系,你打碗凉水来,我来给他掐两把也一样。先把风扇关了吧。”
阿胜打来一碗凉水,放在床头柜上。小武看着李奶奶底气十足的样子,非常好奇:李奶奶又不是医生,她要怎么掐?
“哎哟,小凡发烧了,来,李奶奶帮你掐一下啊,掐一下就好了……”李奶奶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小凡抱起来,“哎哟,小可怜,来来来……”
小凡惺忪着眼,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趴在李奶奶的大腿上。
阿胜妈妈帮着轻轻解开了小凡的衣服,李奶奶的手麻利地在凉水里蘸了一下,接着,她弯起中指和食指,夹住小凡后脑勺的皮肉,猛地一掐,小凡的后脑勺立刻紫了。
“妈妈!妈妈!”本来迷迷糊糊的小凡,此时如鲤鱼打挺般拼命挣扎起来,不断尖叫,“妈妈,妈妈,救命啊,快抓住她,快,快,妈妈,快抓住她!”
小凡疯狂地抵抗,两腿乱蹬,怎奈妈妈也在帮李奶奶,他怎么也挣脱不了。
“娟子,你看,一掐就紫了,这个痧要是不掐出来,还得了?吃药也管用,但是见效太慢了。这里,还有这里,你看看,真凶啊!”
李奶奶无情地掐着小凡的脖子、后背、胳膊肘,掐过的地方无一不是紫的。小凡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妈妈!快抓住她!把她捆起来!快把她赶走!”
小武和阿胜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在一边看傻了,不知道究竟是应该去帮小凡,还是应该帮李奶奶稳住小凡。两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见小凡哭得眼泪鼻涕乱飞、语无伦次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可怜。
最后,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李奶奶走了,房间里也安静下来。阿胜的妈妈坐在沙发上,抱着小凡,机械地轻拍着,两眼茫然地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的树叶,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全然没有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气势。小凡嘤嘤地抽泣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又睡了。这时小武才发现,阿胜妈妈的衣服上也是湿湿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水,但是小武看清了她的脸,脸上全是泪。
阿胜去收拾小凡的房间了,因为刚才小凡一直挣扎,地上洒满了水。小武这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阿胜的妈妈平时挺严厉的,阿胜淘气的时候没少挨她的训,有时还追着打,小武去找阿胜的时候,都尽量躲着她。但是这时候,阿胜的妈妈却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头发乱了,衣服皱了,袖子上、裤腿上湿答答的,她还不时抽一下鼻子,看起来是那么无奈,那么无助。但是她看着小凡的目光又充满了怜爱,这是小武从来没有见过的。
小武只觉得整个房间似乎都弥漫着水汽——空气里的潮气,小凡踢翻的凉水,阿胜妈妈额头和背上的汗水,都搅在一起,让小武觉得眼前也迷蒙起来,看不真切。阿胜家里的原本对他来说很熟悉的一切,似乎也都变得陌生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胜收拾完了,给妈妈端来一杯水,阿胜的妈妈这才回过神来,好像才刚看到他俩似的,轻轻地对阿胜说:“阿胜,去,门口柜子上有钱,拿点钱去买个西瓜吧。刚才我着急买药,忘记了,小凡醒来可以吃点西瓜爽爽口。”
小武趁机跟着阿胜出了门。阿胜去买西瓜,小武就回家了。他知道,今天是不会去抓金龟子了,而且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思抓金龟子。
第二天,小凡好多了,开始跑出跑进地淘气起来,阿胜的妈妈又像平时一样带着“杀气”进进出出。但是小武总会想起那个闷热潮湿的下午,他看到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阿胜妈妈,让小武觉得有些困惑,又有些震撼。
发稿/朱云昊
插图/崔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