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
2024-07-31王千缘
升一年级前的暑假,我凭借着“超强武功”把前来挑战的几个男孩收拾得服服帖帖,顺利当上院里同龄孩子的“大王”。正当我爬上石桌给小伙伴们发号施令时,阿明拖着小行李箱,跟在他妈妈身后,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
我们都好奇地望向他,阿明也歪着头冲我们呵呵傻乐,嘴角溢出口水。如果不去理会那口水的话,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有两颗小虎牙露出来,右侧的脸颊上还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阿明妈妈停下脚步,扫视我们,眼神里有警惕,有担忧,还有一些期盼与悲痛。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眼神,都愣愣地站在原地,连声“阿姨”都忘了喊。等我们回过神时,阿明已被他妈妈拉着走远了。我们不明所以地互相望着,心里塞满了同样的疑问:他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傍晚,阿明和他妈妈出现在我家闲置的房子里,爸爸妈妈都过去帮忙收拾行李,阿明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不过,有人叫他帮忙时,他倒是干得十分卖力。
我很快在大人们的交谈中得知,阿明已经九岁了,却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连一百以内的数都数不明白。
“阿明总是被那些孩子欺负,他们嘲笑他,给他起外号,还偷偷地往他背上贴小纸条……”阿明妈妈的眼角渐渐渗出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茶几上。她瞧见我,抱歉地笑笑:“你就是悦悦吧?对不起,阿姨刚刚吓到你了。我也不想这样,我……我只是怕……”
阿明妈妈的眼圈又泛红了,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和阿明一起呆呆地站在一旁。
阿明妈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问:“悦悦,大院里的孩子们是不是都听你的话?”
“那当然啦!”我得意地一仰头,“我可是他们的大王!”
“好孩子,好大王,阿姨可以请你帮忙保护阿明吗?只要在玩游戏时带上他,不让其他孩子欺负他就好。”
阿明妈妈说着,往我手里塞了一把花生糖。我拿起一颗丢进嘴里,爽快地答应了。
大院的孩子们在我的“武力威胁”下,被迫同意带上阿明一起玩。阿明猜拳时永远只出石头,捉迷藏时永远藏在同一个地方,接力跑时只顾牢记不要掉棒,却迟迟不肯把接力棒传给下一个小伙伴……因此,和他在一组的人总会输。
几次下来,孩子们在做游戏时都不愿意和阿明分在一组。我是个好胜心十分强的孩子,自然是更不乐意。但我已经答应阿明妈妈会带上他,保护他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我托着下巴,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然后任命阿明为“物品管理队长”,让他帮忙照看我们的玩具和水壶。
“好耶!我也当上队长了!”阿明高兴得跳了起来。
从那之后,我们每次玩耍时,他都会一脸认真地坐在堆满玩具和水壶的台阶前,警惕地盯着路过的人,连只小蚂蚁都休想靠近。
我们玩腻了捉迷藏和接力跑,一起去琳琳家看动画片。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阴下来,几道亮眼的闪电劈开乌云,将“轰隆隆”的雷声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雨点也跟着风紧随其后,砸在玻璃窗上叮咚作响。
我们被动画片所吸引,完全忘记了还在认真地帮我们照看物品,乖乖地等待着我们回去的阿明。
雨停后,我们一边意犹未尽地讨论着精彩剧情,一边走向平时玩耍的空地。阿明依旧一脸认真地坐在台阶上,他用外套包裹住我们的玩具和水壶,自己却早已淋成落汤鸡,水珠不停顺着发梢滴落。
阿明见到我们,咧开嘴笑了起来,得意地说:“大王你看,我把它们保护得很好,一点都没湿哦。”
我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喉咙好似被泡胀的大馒头噎住,说不出话来。
阿明还在笑,笑得两眼弯弯,他好像从未这么开心过。我们怕被大人批评,叮嘱他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阿明老实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阿明发起高烧。无论大人们怎么问,他都紧闭嘴巴,不肯把遭雨淋的真实原因透露出半点儿。
我既感动又内疚,决心以后要对他好一些。
再次见到阿明,是在一星期后,妈妈让我把蒸好的包子给他家送去一些。阿明虚弱地靠在沙发上,脸瘦了一圈,显得眼睛大得出奇。
阿明见我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拿出一张拍立得相片,上面是一大片粉色的花,好像天女的羽衣遗落凡间,在夕阳的映射下,这片花宛若一场醉人的梦。
我虽常被大人称作“假小子”,但内心深处依旧向往一切美与可爱的事物,忙问他这是什么花。
“我不知道。”阿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去医院打针回来时看到的,于是拍了下来。你也想去看吗?我可以带你去,我记得路。”
“想!”我满眼憧憬,那一定比照片上更美。
小伙伴们知道后,也请求加入这次的“看花行动”。我们跟着阿明走出大院,走过铺满鹅卵石的河堤,走过开满鲜花的小路,走了很久很久。
阿明时不时停下来,笑吟吟地同路过的每一只小猫、小狗、小麻雀打招呼,我们觉得有趣,也有样学样。小猫“喵呜”一声算是回应,小狗冲我们热情地摇起毛茸茸的尾巴,小麻雀则有些害羞,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路两旁的树冠就像一把把撑开的伞,给这条街搭起了一座天然的绿色凉棚,有风吹过,叶子一摇一摆,送来阵阵清凉。
阿明又突然停下,原来有一群小蚂蚁正排着队,扛着食物,从右边的树走向左边的树。阿明执意要给小蚂蚁们让路,我们立刻瞪大双眼。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该不会又发烧了吧?哪有人给小蚂蚁让路的道理!”
“可是,万一有哪只小蚂蚁被我们不小心踩伤,它的妈妈该多伤心!”阿明喃喃自语。他回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们,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人不用给小蚂蚁让路?就因为人比它们大吗?”
我们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和阿明一同给小蚂蚁让路,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只小蚂蚁走向终点。
“以后在路上要多加小心啊。”阿明同小蚂蚁挥手说再见后,这才肯继续往前走。
我们终于来到阿明所说的花丛,那里的确有一大片争相开放的花,却不是粉色,而是白色,好似朵朵白云卡在灌木丛中,又好似忘记在春天融化的雪。
“怎么会?我记得明明就是在这里啊。”阿明急得团团转,越急越懊恼,嘴角不由自主地朝两边撇,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们轮流安慰他。阿明慢慢止住哭泣,抽抽搭搭地问:“你们还愿意和我一起去找那片粉色的花吗?真的很好看……”
我们忙不迭地点头,不知是因为真的想看花,还是因为都对下雨天发生的事深感内疚,想用这种方法来弥补他。
我们休息一阵后,继续向前走。和刚才不同,这次有些漫无目的。细心的琳琳在沿途做好标记,这样我们就不怕迷路了。
我们走得腿都发酸了,依旧没找到那片粉色的花。最后,我们呆呆地望向天空,看夕阳余晖从树枝间隙透过来,将地平线染成温暖的橘色。
“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家吧,明天再来找。”琳琳提议。
我们纷纷望向阿明,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才沮丧地答应了。
我们沿着标记往回走,走到那片花丛时,我们顿时傻了眼——刚才还是白色的花,齐刷刷变成了粉色,整片灌木丛看上去灿若云霞。
我们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琳琳甚至把她做的标记反反复复检查了不下三遍,这才确定我们没有走错路。
“是不是很好看?”阿明问。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的脸上绽放出十分开心的笑容。
我们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在那片花丛前看了好久好久,直到远方的夜空亮起一片银辉,才想起来往家赶。
我们跑回大院,迎接我们的是大人们焦急、担忧的目光和声声嗔怪。妈妈无奈地摇摇头,说:“都快入学了,怎么还这么野?你们是时候收收心了。”其他孩子的爸爸妈妈跟着附和,只有阿明妈妈默不作声,我看到她眼里写满了无尽的羡慕与哀痛。
午后,我在妈妈的监督下写汉字描红,我一心想着快点写完,快点出去玩,把字写得飞起来,越写越潦草。
妈妈不满地数落我:“你看看人家阿明,他虽然认识的字不多,但他写每一个字都非常认真,哪像你,只会糊弄了事!”
妈妈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垂眼道:“那孩子真是可怜,做了三年的康复训练,到头来还是进不了普通小学。”
爸爸拍拍妈妈的肩膀,宽慰说:“阿明进特殊学校也不是坏事,能学到更适合他的东西。”
九月初,我们在大人的带领下来到附近的学校报名,排队的孩子中唯独少了阿明,他去了另一所学校。
傍晚,阿明回来了,他穿着崭新的墨绿色校服,笔直地站在落日余晖下,挺拔得像一棵小松树。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天看到的花是木芙蓉,它在白天是白色,到傍晚会变成粉色。
阿明说,自己会努力在新学校交到朋友,然后也带他们去看那片会变色的木芙蓉……
发稿/朱云昊
插图/崔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