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非
2024-07-29赵俊
因为网名叫艾菲,所以很多人在“双非超龄群”里都会自然而然地将她称之为“爱妃”。至于她真正的名字,好像已经和她要办的事情一样,成了被人遗忘的对象。其实对于个体而言,这些流失的部分虽然关乎着全部,但对于整个社会而言,又算不得什么了。这就是天然的悖论。
在她那个年代,“双非”和“超龄”这两个词就像一个魔咒,笼罩着深圳的很多和他们一样同病相怜的人。过了罗湖、落马洲、皇岗,那里就是一个全新的天地。深圳,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块跳板、一个暂居地,她是拥有深圳河对岸的身份证,可是她却每天都来回于口岸之间。而那些“超龄”,父母虽然获得了香港身份证,可他们常年居住在对岸,却依然没有一纸证书。就算失业,也无法拿到政府的综援。他们只能等,等到香港政府让他们去验DNA,才能通过基因测试,从而让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香港人。在此之前,他们也能在香港申请居住,可是,没有身份证让他们看起来很像局外人。
当然,有件事她难以启齿。因为家里条件本身就一般,父母也不可能在香港给她安排一个真正的住处。但是,她也不可能把深圳租住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所以,对她来说,家永远是个形而上的名词,长着哲学的三棱镜,映衬着它空乏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似乎将变成蚕茧包裹着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破茧而出,或许,在那之前,她就已成为缫丝厂的祭品——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得丰润,像是为那一刻储蓄着自己的美好。
原本以为生命就这样黯淡无光,或者,就算光彩,也只是为了在献祭时变得体面。可所有的命运,在她遇见原子之后,她觉得有可能会发生逆转。就像“意义”已经是一块腐肉,可却偏偏遇见了那将它视为珍宝的秃鹫。
他们是在那个微信群认识的。这个微信群,是牢骚的集中营。那天,原子在群里发牢骚说:“哥哥又在元朗闹事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回到大陆去。”最后,他强调了一下,他哥哥真的是不折不扣的“扑街仔”。
本来这些话,艾菲已经听得多了。这样的牢骚,在群里每天都批量生产,早已经成为陈词滥调了。可大家都叫原子为啃书佬,这就让她觉得好奇了。果不其然,原子夹杂着英文的广东话,让她感觉这个人有点意思。说实话,那个群里粗鄙的人太多了,香港的市民文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抗拒力,崇高,早已成为一种被遗忘的胭脂,他们再也不愿意涂抹。
她想给他发私信。可原子设置了“陌生人不能在群里加好友”,她只能在群里喊了他一声。过了半天之后,原子才加上了她:“不好意思,因为推销的人太多,所以我这样设置了,你找我有事吗?”
艾菲半天没有回他。她在审阅原子的朋友圈。她会心一笑,发现原子也和自己一样,是香港电影的忠实拥趸。有一条朋友圈引起了她的注意:“星光大道修缮即将完成,我又可以在维港的海风前触摸香港电影的心跳了。这些手印和名字,曾是香港的荣光。而今,虽然黯淡,但狮子山下胶片的光芒,毕竟曾那样照耀过我们的青春。”
艾菲想起小时候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偷偷地拿出放映机,在罗湖的家里看老电影。那时候,她每天都要经过口岸进香港读书,傍晚又要匆匆回到深圳。后来,她看了《过春天》这部电影,她觉得那里面讲的故事就是为她写的。那天晚上,她大哭一场,在电影的枝干上,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嫩芽。
他们很快聊上了。想不到,他们聊得很投机。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无限接近那座城市的,但都做好了随时被抛弃的准备。他们讲到了早年周润发演的一部电影《胡越的故事》:“其实我们跟胡越是一样的,在这座城市,我们的身份是游离的,他做杀手,我们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当原子说到“我们”的时候,艾菲隐隐地觉得已经和他很亲近了。
原子告诉她,他的梦想是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可是,由于他没有香港身份证,去应聘的时候,总是屡屡受挫。最后,只能在父亲开的水果铺里面帮忙。每当客人少的时候,他也会拿出书来读读,可总是遭到哥哥的冷眼,哥哥还时常向父亲投诉,说他整天在梦游,也不爱说话。
“有时候,真想像《榴莲飘飘》里那样,拿起榴莲往他头上砸去。”这时候艾菲扑哧一笑,在微信上给了他一个笑脸的动图。他们约好第二天傍晚在星光大道见面。艾菲为此专门请了半天假,早早地从罗湖坐东铁线到观塘,在那里闲逛了一会儿后,她就来到了维港前。
在经过半岛酒店的时候,她想起《甜蜜蜜》里面的桥段。那个痴情的姑姑,就因为那个耍帅的电影明星威廉请他在半岛喝了一次下午茶,就决定为他终身不嫁。她在想,如果她见到原子,会不会也变得这么痴缠。她看着自己的百褶裙,想象自己也将陷入某部浪漫电影所营造的情愫之中。
她在想,原子会在哪个明星的手印前和她见面。结果,她没有猜错,果然是张国荣。可是,张国荣去世的时候,星光大道还没有铺就,所以,这里只有他的名字而没有他的手印。“这难道是个隐喻?”她想起了《东邪西毒》里张国荣说的台词:“我是孤星入命的人,父母早死,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从小就懂得保护自己,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再也没有回去,那边其实也很不错,可惜我已经回不了头,我命书上写着,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想不到是真的。”
可是原子的出现让她马上从这种悲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在维港的风中,她裙袂飞扬。而原子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他的镜框中似乎藏着很多秘密。在维港的栏杆上,他们望着对岸的香港岛,思绪起伏万千。对于内地人而言,只要过了关口,都是香港,可是对于香港人而言,只有对岸的香港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港,而别的区域,是九龙、新界。香港岛可以拆分成很多的小地名,最让原子着迷的是中环。他梦想着自己穿上笔挺的西装,就算在炎热的时节,也舍不得脱下这身行头。他会对着公司的前台说:今天的冷气坏了。注意,一定要说“冷气”而不是“空调”,否则就没有纯正的港味。
他们一直在星光大道上行走,在尽头,他们看到了一个有阶梯的广场。那日,香港的几支新乐队在那里进行集体演出。他们演绎的曲目,都是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比如《光辉岁月》《真的爱你》《狮子山下》……他们坐在阶梯上,艾菲托腮看着原子,在那一刹那,感觉这些歌曲的力量注入了他们的心间。
不知不觉地,他们的手缠绕在一起。这是否是情欲的暗示?抑或,仅仅在受难时,相互地打气。是的,对于香港而言,他们都是疏离者。艾菲有身份证,可是她父母从不曾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对于她这样的“双非”而言,是进一步挤占了香港人的空间。原子常年住在香港,可是因为父母取得身份证之后,他已经超过十八岁,“超龄”让他这类人成为这座城市的“异族”。
说来也奇怪,他们本来都是怀着对彼此的敌意的。在“双非超龄群”,也时常伴随着各种冷嘲热讽,其中心议题就是,“双非”挤占了“超龄”原有的香港身份证的配额——既然你们又不生长在香港,又何必把我们的社会资源侵占呢?可是,此刻,他们变成互相取暖的人,十指紧扣,宛若一对璧人。他们一开始故意不看对方的眼睛,可当原子冷不丁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的双颊绯红,热度就像那摇滚乐队已经弹了几小时的电吉他。
正当他们要坐上天星小轮去对面港岛的时候,原子的电话响了。他哥哥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说晚上有好几个地方要提货,不知道原子死哪里去了。最后,他骂了一句脏话:“丢你老母!”原子冷冷地跟他说了一声,我老母好像也是你老母吧!
艾菲让原子早点回去,毕竟来日方长:“改天再听你讲电影的故事,好不好?你先回去帮你大佬。”原子悻悻然地瞥了她一眼,正欲发作。艾菲柔声地用中英文夹杂的港式粤语对他说:“乖,你系cheep细佬啫,铺头的事最紧要!”
原子跟她说了声抱歉。当他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又给艾菲打了个电话:“浸会大学有个学电影的人,准备在铜锣湾拍一个实验电影,正在招募演员。我看过他们那个本子,如果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试试。这只是学生作品,没有多少报酬。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带你去。”
一听说拍电影她就特别兴奋。在地铁里,她就开始发微信给自己的好几个姐妹,她们都害怕她被人骗了。她们的观点是,艾菲你虽然有几分姿色,可以做明星,可演技接近于零,小心到时候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当列车经过上水站后,周边苍翠的绿色,让艾菲哼唱歌曲。维港前的歌声,依旧回荡在她的耳中。仿佛她平凡、苍白的人生白纸,马上就要迎来一个张择端那样的巨匠,她的繁华、旖旎是指日可待的。甚至,她会过于繁复,让人们在她的雍容中无法辨认。当然,她并不是想当明星,她只是觉得遇见原子之后,她的生命就会变得比电影更加精彩。这些愉悦,她的姐妹们是无法体验的。
三天后,他们约好在元朗乡下的一座破落的房子里开拍。那个导演在看过艾菲后,对她的长相非常满意。艾菲说她没有演技,导演说完全没有问题,他就是喜欢这样的素人表演:“内地的张艺谋,因为魏敏芝是素人,所以才拍出了《一个都不能少》,你就是香港版魏敏芝。我看好你!”
原子则饰演男主角,一个被追杀的落魄诗人X。这是公元25世纪的一个夜晚,地球上最后一个诗人因为偷吃了一块面包,在核战争之后成了被追杀的对象。在那被废弃的屋子中,艾菲不过是一个幻象,是X在昏迷中爱的海市蜃楼。
艾菲只要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唯一透着亮光的豁口就行了。而原子则在不停地奔跑。其间,血浆都用上了。他还要不停地吐血,面对着摄像机做出夸张的、被戕害的脸部表情。可是原子的表演确实有点太过夸张,甚至有点咆哮的意味,浸会大学的学生导演连连地喊NG,并不停和他讲戏。可他,却依然无法领会这场戏的真谛。
“大哥,我还准备去参加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据说那个主席马上要到柏林电影节当主席了。这可是个很好的跳板!”学生导演近乎歇斯底里地恳求他。
“那你应该拍个纪录片,你应该听过拍《铁西区》的王兵吧,他拿过那个大奖。”
“我能拍什么啊?香港可没有纪录片的土壤!”
“你可以拍拍我和艾菲啊,‘超龄’和‘双非’,多么好的题材,只是你没发现罢了。如果拍这个,我就完全不会紧张。我就演我自己!”
最后,在导演一再的NG声和抱怨声中,他们终于拍完了这个短片。其实他拍了一系列的短片,名字叫作《明日的诗意》,即探索人类在未来到底应该怎么样,才能保持生活的诗意,也就是荷尔德林提出的那个“诗意栖居”的问题。可是,这一切在原子看来,都是徒劳无功的:“其实,该讲的《云图》都已经讲完了。我们的电影,还停留在那种叙事的阶段。如果说塔可夫斯基终结了爱森斯坦的苏联体系的话,他们就已经没有重负与神恩了,他们将更加自由地表达。可是,我觉得香港的导演真的是太没有独立精神了。就是在拍这种电影的时候,他们戴着历史的镣铐。”
这些话,艾菲听了后自然是非常受用的:“你怎么不给《电影双周刊》写评论?真的是太可惜了。”其实,作为一个超级影迷,艾菲早已知道,《电影双周刊》其实早已停刊了。
不知道何故,艾菲很想去上环,那个带着沉重喘息声的老香港,一直是艾菲所热爱的。记得初恋的时候,男朋友就带着她在上环逛街。她看那些旧书、老古董,感觉自己的肌体已经慢慢地融入香港。
当他们在天星小轮上倚靠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已经是相恋多时的情侣。他们不知道,在那个时刻,“双非超龄群”已经将他们相恋的消息迅速传播开去了。这都是艾菲闺蜜们的杰作,她们说艾菲被甜言蜜语灌醉了。
可是他们已经不看手机了。在上环,他们触摸着香港最古老的心跳。那一部部电影的镜头,在他们的眼前闪过。当然,他们也刚从剧组出来。正因为这样,仿佛香港已经用电影的方式,完全接纳了他们。
他们在九记牛腩买了两碗面。这可是他们排了很长的队才买到的。因为《流星语》剧组曾在九记牛腩买面,张国荣的这部片子让这家小店声名大振。当日,很多上海来的荣迷争相到这里买面。看着他们虔诚的样子,艾菲很开心。她在想,如果原子也一直对她这么虔诚,那该多好啊。从小到大,她从来都热爱所有虔诚的样式,那是真正的将生命托付的样子。
他们真正相爱了。发展的速度让大家都始料未及。深圳、香港有好多人都为之伤心。毕竟,艾菲是“双非超龄群”里的群花。撇开爱恨情仇和政治正确,人们总还有点追求美貌的低级趣味。
艾菲甚至见过了原子的哥哥。那是一个特别粗鄙的人,这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特别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他哥哥的那几颗门牙,有点畸形,加上他常常皮笑肉不笑,笑的时候还要斜眼,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纵欲过度的嫖客。听原子说,他哥哥确实经常这么干。只要手里有点闲钱,他就会去找那些一楼一凤泻火。
“那你去过吗?”艾菲会时不时问原子这种问题。原子说,他在这方面有心理障碍,宁愿自己解决也不愿意寻花问柳。艾菲在那里傻笑。她说,他的话也许鬼会相信,连香港的鬼佬都不会相信。
这期间,他们去教堂观摩过一个婚礼。婚礼后,他们居然流下了热泪。在那一刻,原子突然对艾菲说:“嫁给我吧!”电影里经常会有人抢过新娘的花球,可是,那一次,原子冲上去把它夺了过来,大家都说他很霸气。艾菲激动地哭了。当着大家的面,两个人在狂吻。原子的舌头甚至漫过她的眼睛,结果,嘴巴里还残留了一些她的睫毛膏。
此后,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当原子来深圳的时候,他们约好在罗湖见面。早年,艾菲的父亲在蛇口做服装生意,积攒了一些钱,于是在罗湖买了一个房子。虽然每天奔波,他觉得罗湖离香港近,有时候去香港办事,就非常方便。同时,他让艾菲的母亲去香港生产,这才有了艾菲的香港身份证。在家里,姐姐也一直叫艾菲为“港女”。起先,她觉得自己是家里享有特权的那一个。可慢慢地,她在香港受到了冷遇,甚至被人认为是蝗虫。当她每天都垂头丧气地经过口岸,她在想,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只有每天的奔波,并无其余的福利。她很想在深圳读书,可是由于她的身份证,这种想法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那是因为,在深圳读书的话只能选择国际学校。后来,由于市场环境越来越差,艾菲父亲的服装档口难以为继。这样,他是不可能给她上国际学校的。要进一般的公立学校,又存在着学位的问题。于是,香港身份证反而成了艾菲的阿喀琉斯之踵。
和原子的会面,被艾菲家里人视为一件很隆重的事。他们早早去海鲜铺位买了九节虾、鲍鱼、东星斑、牡蛎……艾菲母亲早早就开始在家里忙碌,对于上海人而言,跟毛脚女婿的见面。礼数自然是不能少的。在他们眼里,原子是真正的香港人(艾菲还没告诉他们,其实原子根本没有香港身份证)。不然,对于他们而言,那就是乡下人。就算京城来的,他们也说是乡下人,这几年,浙北、苏南人他们还能勉强接受,但也顶多算半个城里人。可香港人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眼里,香港有国际化的概念,自然是能和上海人平起平坐的。
原子提了一袋礼品,毕恭毕敬地放在了艾菲家客厅的茶几上。一开始,他还有点局促。可艾菲的父亲非常热情,还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人头马和他分享。在洋酒和冰块的鼓励下,他开始打量艾菲家的装修。她家其实挺大的,足足有四房一厅,面积在150平方米以上。这要是在香港,就是千尺豪宅。当然,深圳的房价也是噌噌往上涨,这套房子总价也早已超过千万元了。可房子又不能马上折现,因为生意惨淡,这些年,艾菲家早已显得捉襟见肘了。
当然,艾菲的父亲现在还是有老板的派头。只要上海来人,他还是要表现自己的腔调。艾菲和朋友通话的时候,她常常说:“爸爸是个凯子,常常被人当马骝一样。”父亲显然是能听懂白话的,这时候常常会瞪她一眼。
艾菲父亲带原子参观了他的书房。在书房里,有他一生的珍藏。比如放在书桌上的那个缅甸玉做成的招财貔貅,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这是上品,现在价格还可以了。”他故意不说具体的数字,这种刻意营造的神秘感让原子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藏品大部分都是矿物质,比如端砚、玛瑙、鸡血石等等,他得意地告诉原子:“我是不相信什么书画之类的玩意的,赝品太多,另外保存起来也太麻烦。这些矿物质,你只要保证不把它们摔碎就行了!”
艾菲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她凑近原子的耳朵对他说:“因为喝醉酒,他都不知道打碎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我妈给他收拾干净的。”她偷偷告诉原子,别看他表现得很摩登,其实骨子里还是很男权。比如,他就很想按照祖籍地湖州的习俗,让她找个上门女婿。后来,听说原子是香港人,对他形成了降维打击,他也就作罢了。“你可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你没有香港身份证,否则又要动这个念头了!”
门铃响了。艾菲的姐姐和姐夫带着孩子一起来了。艾菲姐姐说,一定要看看未来的妹夫长什么样,特地从广州赶过来。艾菲姐姐嫁给了一个广州本地人,是读中山大学时认识的。在艾菲的家族里,广州人他们是看不上的。一开始,家族里坚决反对,可拗不过艾菲姐姐的一再坚持,只好勉强答应了。
吃饭的时候,艾菲姐夫就开始问原子一些很触及灵魂的问题。他是干新闻工作的,在南方报业集团算是一把好手。在聊天中,他会自然而然地嵌入一些他的问题。比如说到某个事件的时候,他会问原子在香港什么地方读中学。在这些具体的问题上,原子支支吾吾,回答又含混不清,让他看出了端倪。
晚饭结束的时候,他告诉艾菲的姐姐:“你妹妹的男朋友,他根本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艾菲姐姐说他职业病又犯了,老是将亲戚朋友当作采访的对象。这样下去,她会把娘家人都得罪光的。
“他没有香港人那种优越感。你发现没,一说到一些具体的地名,他都会刻意地去说自己在那里做过什么,但我问到学校,他却反而刻意绕过去了。这是一个很反常的现象。从九型人格分析来说,这都不符合常规。”
晚饭后,艾菲姐姐将父母拉到阳台上,偷偷地告诉了他们。艾菲的父亲笑着说:“你家那位大记者肯定是因为我当初对他的态度,所以他也很想你妹妹的那位也受到相同的待遇。”
艾菲已经感觉到这些质问,在家族微信群里,她坚决地予以了回击:“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是你们要知道一点,我也不是真正的香港人。不错,他是‘超龄’一组,但我就是认定他了!从小到大,你们都给我做决定,连我出生在哪里,都是你们精心设计的。这一次,我不会听你们的。”
十点,当他们将原子送上出租车后,一家人开始对艾菲进行四堂会审。姐姐的话代表了家里除父亲外的态度:“艾菲,其实你找什么样的人,我觉得没什么,我们只是担心,如果他没有香港身份证,可能只是想乘着和你结婚,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他们这些‘超龄’,你姐夫之前采访过,都是一群没有身份认同感的人。我希望你能看清楚真相。”
艾菲觉得异常可笑。这个香港身份证,从带给她荣耀到被她嫌弃,经历了二十来年的蜕变。当她觉得这是一个累赘的时候,家里人又告诉她,这是一个香饽饽。当然,她也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少女小渔》不就是讲这个的吗?那个后来声名大噪的邓文迪,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可那些故事里提供身份假结婚的人,无一例外都年老色衰。可艾菲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啊,从小到大,虽然她在香港遭到了歧视和不公,但同龄人的情窦总是向她敞开。甚至,还有人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如果生活在可以为女性决战的时代,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成为另一个普希金呢!
正因为如此,艾菲还是义无反顾。几天之后,她呕吐不止,医生告诉她已经怀孕了。当她告诉原子的时候,原子的第一反应就是说:“我要做爸爸了!”有了他这句话,她释然了。当时,玛丽医院的灯火在黄昏中开始闪烁。艾菲有点迷醉。她说,无论男女,孩子的名字都叫作“海生”。她说,只有海是包罗万象的,而不分湖州、上海、深圳、东莞和香港。
接下来的日子,她还去见了原子的父母和哥哥。这次,她发现他哥哥其实没那么讨厌,虽然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挖苦别人,可也是对弟弟满怀关爱的:“我以前那么骂他,主要是他老是出去鬼混,以后,只要是和你谈恋爱,我都是一路绿灯,这点你放心。”反而是原子的父母,总觉得艾菲是大陆来的,还有点不满意。当原子在饭桌上刻意说,告诉他们艾菲有香港身份证,并且已经怀孕的时候,他们双眼放光了。这点,确实让艾菲很不舒服。当原子的母亲夹了鸡翅给她的时候,她没有咽下去,还跟他们说自己吃不惯鸡肉。
其实原子家不过在香港开了个水果铺,有时候也在老家东莞经营一些水果生意。艾菲因为自小就见惯了父亲数钱的样子,对于钱这个概念并不是那么反感。可当别人把这个作为一个标准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敌意。一想到结婚之后还要搬到香港和公婆一起住,她感到人生充满了悲凉。
她看到原子家那逼仄的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住着公婆、原子和哥哥,甚至想到一个问题,以后她房间里的一切都会成为公共话题,甚至连行房时的喘息声,也会暴露得一览无余。可是,香港就是如此,能在香港有个房子已经不错了。更多的香港人都是张之亮《笼民》里的众生,而近年来出现的“棺材房”更是将香港人的居住危机凸显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深圳城中村的握手楼倒还带有某些温情了。她去过几个朋友的家,她们就住在城中村,虽然空间逼仄、卫生环境也不大好,但面积还是够的,不至于像香港人那样完全将自己囚禁起来。
这个晚上,她还是决定回到深圳。原子因为第二天要进货,不能陪她一起回。虽然在地铁上一阵眩晕,但她感到一阵放松。她感觉自己这么年纪轻轻就要结束自由的生涯,真的是太浪费美好时光了。这时候电话响了,电话是浸会大学的学生导演打来的。当时,他们互留了电话,但没有加微信:“听说你怀孕了?”
“怎么,你那边还要继续拍吗?我想我现在不是很方便!”
“不,我只是想不到他居然会让一个女孩怀孕!”
说完,他匆匆地挂了电话。这让艾菲一脸错愕,远处,罗湖的景色正随着列车的前进奔涌而来。那些充盈的灯火,在对照着上水的苍白,好像整个香港都在变得黯淡。她不停地给学生导演打电话,可都被对方按掉了。
最后,他回了一条信息给她:“我以为他只喜欢我,也许,他是想通过你拿到身份吧!毕竟,香港并不支持同性婚姻。但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让你怀孕了!”
不久后,原子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可是,艾菲已异常疲倦。她耷拉着头行走在海关检查处,茫然地将包放进了安检机。难道她真的会成为李银河口中的“同妻”吗?这时候,原子的信息发来了:“你别听那家伙信口开河,他只是以前让我帮忙拍过一部同性恋的片子,在剧中让我饰演他的同性爱人。这家伙已经被电影搞疯了,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那些台词怎么可以当真呢?他真把自己当成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了!”
她徒步行走在罗湖桥上,远处,京基100的大楼上正打着一个甜蜜的广告:“亲爱的余露,生日快乐,你永远都是我的公主!”流光溢彩的LED灯,将光扑打在玻璃幕墙上,这长达400多米的爱的宣言虽然简约,但充满着浪漫的所有元素。也许,她是永远没有机会得到命运这样的垂青了。从香港的玛丽医院出生后,她就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永远都在为寻找归属感而徒劳无功地折返跑。最终,她成为地域的分裂症患者,她成了被两个地方都抛弃的人。不,还不仅仅如此。她还有上海和湖州。上海和湖州作为她的籍贯和祖籍所在地,也在无限期地抛弃她。每年回上海的时候,她那些堂兄弟姐妹,说着一口地道的洋泾浜上海话,肯定打心眼里看不起她这个不会说上海话的伪上海人。至于到湖州祭祖时就更不用说了,那些陌生的眼睛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们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一个没有地方愿意接纳你的人,就跟江北川上那些渔民一样,没有户籍没有落脚点,你凭什么到我们这里来分一杯家族荣耀的羹!”
她也分不清学生导演和原子的话到底谁真谁假。或者说,她也没有勇气或者力量去寻找真相了。在罗湖桥下,她看到一个白人小男孩拉着母亲的手,在飞快地走过。那小男孩拿着一个地球仪,红扑扑的脸蛋洋溢着自信,他透明的蓝眼睛一直盯着那转动的球体,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里。
即便在中国,他都那么目光笃定。因为他知道他的方向,他不会迷失在异域的丛林里。或者,在一个真正全球化的时代,她以前所面临的困境,在下一代眼里,根本就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他们用一个眼神,就可以将这些问题扼杀在摇篮之中,不会让它成为母题,在今后分娩出种种困境,伴随着他们的一生。
一想到这个,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身上的母性被完整地激发出来了,并将她作为箴言铭记在自己的心头。她也要给孩子传递这样的自信,不会让他(她)再在身份认同的问题上陷入斯芬克斯之谜当中。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原子是不是真的像学生导演所说的那样只喜欢男性,也不管他和自己交往是不是为了获得身份证,她都会原谅他。她会悲悯于他的不易。不管以后的路怎么走,她都发誓要让自己成为指南针,成为灯塔。毕竟,她曾经遇到过风暴,她知道海上的天气,她知道如何躲避巨浪。即使全世界反对,她都要做怒海中的一叶小孤舟。
此刻,她脸上挂着微笑,用笃定的脚步向家里走去。当她开门进屋的时候,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安然地睡着了。她想起,父母也曾给了她一条道路。可是,她总走在歧路,也许,他们从没有问过她的选择。或者说,那已经是上帝的选择。谁知道呢,路一直在那里。只是,到了今天,她才发现,所有的问题都出在男性身上。因为,他们充当着审判者。
如果当初她的母亲能够突破父亲的牢笼做决定,她强烈的母性一定会在孕期激素的挥发下,给她安排一个更好的选择。现在,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是的,母亲做不到的事,她一定要做到。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