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 巢
2024-07-29牛红丽
就像后来人们所说,事先毫无预兆,一辆马车忽然从雾里挣了出来。
哈七曾发誓,绝不踏进厚朴半步,可如今他竟回来了,还带着五只杉木蜂箱,连同一匹老马。
他回来那天雾很大,周围只有一团团白与灰白,在天地间翻滚。快到村口的时候,他遇到了以北山为首的剿蜂队。剿蜂队正准备横穿马路,上山剿蜂。眼看山上野蜂未灭,哈七又带回五箱蜜蜂,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魔鬼援兵。剿蜂队一路尾随哈七进了村。
哈七停下马车,茫然四顾:皂角树,人字形土路,都没错,可就是不见原来的瓦接檐。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小红楼。
在哈七疑惑的目光中,众人一寸寸矮下去。
对不住了,叔。北山走出人群,身躯无比铺张地站在那儿,像一堵肉墙。
你的楼?哈七问。
你说你不回来啦。
你怎么能,随便拆我的房?
他妈屋顶都长了草,不拆留着做老坟?
嘴巴喷粪!哈七扬起了马鞭。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摔下来的,是北山推的,还是他是自己不小心。哈七套着黄褐色卷毛坎肩,如同老蜂在地上蠕动。没人上前帮忙。
要赶走吗?这么大岁数了。
是嘛,蜜蜂可以不进村儿,但是人……
咋着也该喊表叔哩。
人们在小声议论。
老哈七坐在地上,嘴里咝儿咝儿喘着,像含了一窝蜂。
赔给你。北山从内兜掏出一沓钱,塞到哈七怀里说,带上蜂赶紧走!别祸害乡亲们,啊,要不跟野蜂一块烧了。
我这可是中蜂。
中蜂野蜂都是蜂。
哈七,在外边混这么多年,有枪没有?崩了他!围观者开玩笑。
吃里爬外,兄弟挣的啥钱你们不知道?红楼哪块砖不系着俺的命?
白马不停地刨蹄子。老哈七拍拍白马的长脸,爬上马车,掉转了方向。
我还会回来的。他说。
老哈七牵着白马,来回十余趟,将全部家当挪上了厚朴山南坡。
厚朴山半包围着厚朴村。西半坡阴冷寒凉,埋葬着厚朴人历代祖宗;南坡山势平缓,散着些桃、杏、苦楝,向阳背风,还有雨水积下的溪流,方便蜜蜂采水。南坡往下过马路,一道裂隙由西往东,就到了断崖。锈迹斑斑的铁桥横跨崖上,桥下的古战场,不知掩埋了多少白骨。
老哈七将木板拼成墙,竹篾做屋顶,蒙上毛毡压几片残瓦,就成了放蜂人的小木屋。五只蜂箱在南坡一字排开。
随天气转暖,杏树桃树相继开花。油菜花仍在持续,另一主要蜜源槐花也将缀上枝头。老哈七抖擞精神,脱下毛坎肩,开始在蜂场忙碌。摇蜜、饲喂、修理蜂箱。他是铁了心不走了。哪怕都没有像样的家。
话说回来,放蜂人哪有真正的家呢?大江南北,哪儿有花期哪儿就是家。他们候鸟一样,终身奔波在寻找蜜源的路上。哈七这辈子走的路,没有绕地球两圈,也有一圈半。云南、新疆、西藏、延边,单马车就换了五辆。蜜蜂不喜欢汽油味,他始终用马车转场。在哈七眼里,白马和蜜蜂都是他的女儿,女儿们不喜欢的事,老父亲绝对不会做。白马是母马,两岁正当年,浑身雪白随他出征,相伴二十余载,他唤作雪姑娘;蜜蜂家族蜂王只有一只,负责产卵,99%的受精卵会发育成生殖器不健全的雌蜂,也就是工蜂,少数非受精卵成为雄蜂,雄蜂会随交配结束而死亡。这么一来,纯属就是女儿国。如果说雪姑娘是他的大丫头,那蜜蜂就是他的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
在大自然中,蜂分为蜜蜂、土蜂和野蜂。蜜蜂是家养中华蜂,简称中蜂;土蜂是野生的中蜂,土蜂蜜是野生中蜂产的蜜,叫蜂巢蜜,可以连蜜带巢一起嚼着吃;野蜂又叫胡蜂、杀人蜂,身形是蜜蜂的七倍。
野蜂主要有两种,一是树上的轱辘蜂,二是藏土里的地雷子。地雷子体型黑长,肚子上佩黄环(毒性绶带),飞行时发出嗡嗡巨响,堪比引燃地雷,在人身上咬一口,创面也像炸过一样血肉模糊。野蜂蛹个大肥嫩,富含蛋白质、氨基酸,是蛹中的佼佼者。
这些年,北山经常上山,割的就是蜂巢蜜,找的就是野蜂蛹,要不他哪来的小红楼?
厚朴地处伏牛山余脉,在看不见的岩缝、树林、草丛里,生活着大量野蜂。原先野蜂只盗蜜、抓蜜蜂,后来开始疯狂袭击人畜。娃娃跑着闹着,绕过大树就被轱辘蜂围了;耕牛慢吞吞走着,踩到灌木丛,地雷子瞬间上了身,庞大躯体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就在哈七回来的前一天,北山还被轱辘蜂蜇晕在山头,直到下午才清醒。
他常年掏蜂蛹换钱,自认拿命在赌,而红楼就是他赢的本钱。护楼就是护命。
当年,哈七走后他就动了手,拆除旧屋,加上自家宅基地,盖了厚朴村第一栋小红楼。如果哈七不回来,他这么做没什么,可哈七既回来了,两人难免就要撕扯。
只是没想到,他们的撕扯很快就被野蜂打乱了。
这天清早,有人在村口发现了轱辘蜂蜂巢。野蜂巢呈布袋形,挂在柿子树上比篮球还大。山里野蜂未灭,野蜂巢又明目张胆悬挂村口,是时候采取行动,拦截胡蜂进村了。北山举着喇叭,号召剿蜂队齐心灭蜂。
轱辘蜂牙骨粗壮,能咬透五层蛇皮袋,又擅长“空袭”,曾有人顶着被子捣巢,都没有成功。他们决定用火攻。
夜幕降临,十余位剿蜂人裹得只留眼缝,举着竹竿聚集村口。他们一人照手电,其余的轮流跑到柿子树下猛戳。轱辘蜂夜间无法施展威力,嗡嗡乱转。可它们将巢穴建在最牢固的树杈上,有树枝隔挡,长竹竿(竹竿越长,梢头越细软)对于坚固的蜂巢来说,无异于挠痒痒。折腾半宿,蜂巢依然稳挂树上。到后半夜,蜂巢总算摇摇欲坠,一碰一晃荡。不过,不是即将脱落的晃,更像是灵巧躲避。剿蜂人除了雨衣下捂出的黏汗,一无所获。
这次行动,号召剿蜂的北山始终没有露面。
他早在傍晚进山,找到了桌面大的地蜂巢。他穿上防护服,外星人样朝地雷子下了手。从挖第一锹起,黑黄的地雷子就朝他发起猛攻,围着他愤怒地鼓翅,发出巨大嗡鸣。他任由拇指粗的蜂子冰雹样啪啪撞身上,不为所动。北山算过了,这么大的蜂房加上蜂蛹,能卖个好价。完整蜂巢太重,不好拿,又惹眼,容易走漏风声遭惦记。他挥刀割下了三分之二蜂巢,一锹锹填回湿土,掩埋残余蜂巢,又扯来猪秧秧遮挡。然后,才带着战利品下山。在他身后,寸长的失巢野蜂狂躁到极点,左冲右突,四处扑咬。此时但凡有人经过,必死无疑。
随着流蜜期到来,哈七迎来了养蜂黄金季。豌豆、连翘、碧云天,蛇莓、荆条、夏枯草相继开花。他提前控制蜂王产卵,减少幼虫数,集中培育采集蜂、内勤蜂,将蜜蜂从五箱发展到了七箱(懂行的叫法是七群),形成强大的采集群势。每群数万只蜜蜂以蜂巢为圆心,散开密密麻麻的金弹子,授粉的同时,裹回沉甸甸的花粉团。
夏季蜂群管理劳务繁重,哈七的膝盖一圈圈肿大,如同裹了花粉团的老蜂。他清晨即起,举着硕大膝盖,在蜂场挪来挪去。摇蜜机搅动,百花蜜源源不断流入蜜桶,也流入他的眼睛。哈七没有戴防蜂帽。那种黑面纱一罩到肩膀,江湖侠客的冷冽、肃杀,他不喜欢。他喜欢“温柔以待”,对蜂温柔,对马也一样。
年轻时候,哈七腰杆挺直,精力旺盛,他时常刷着马的鬃毛吹口哨,白马也随着他的节拍跳起踢踏舞。马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如今雪姑娘已年近三十岁,毛色干枯混乱,每当仰头嘶鸣,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裂隙。可她还不能彻底卸套,就像生锈的老哈七,拖着要罢工的肺、畸形双腿也不能安歇晚年一样。
最近几天,哈七觉着一生的“气”要漏完了,又像溺水的人身体被灌满。他终于扛不住,听从穆医生的建议,上午忙蜂场,下午到村所治疗。每天治疗结束,再走回南坡,延续第二天上午的劳作。
就在哈七治疗期间,村所接待了十余例被野蜂蜇伤的病人。
穆医生很纳闷,以往也有毒蜂蜇人,但从未同时期出现这么多例。她问哈七,您养蜂多年,见过这种状况吗?送来的人症状越来越重,万一有蜂毒过敏,要死人的。
夏秋蜂子狂躁。但胡蜂大多蜂巢隐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有人先碰了他们。
这么说跟剿蜂有关。您大概还不知道,前阵子剿蜂队除蜂失败,村口的蜂巢摇摇欲坠,轱辘蜂也受了刺激,烦躁地四处乱飞。谁也不敢从树下过了。他们已经筹划了二次剿蜂。
不能再剿了。前两天在蜂场,我也发现有只胡蜂总在周围打转,没敢拍,怕一击不中,引发群蜂报复。我只是缩小了蜂门提防着。趁我转身,那胡蜂就能抓住一只蜜蜂,小飞机样给叼走。胡蜂食肉,喝花粉,还会召唤同伴盗食蜂蜜、抢占蜂巢,逼得蜜蜂散群外逃。盗蜂多发生在食物紧缺的秋季,流蜜期出现这种情况的不多。剿蜂没用。我们要弄清胡蜂从哪儿来?找到老窝,再想办法转移到人迹稀少处。我回去后,就着手编收蜂笼。对了,我的治疗该结束了。
为编收蜂笼停止治疗?白天忙的话晚上来也行啊。
夏天蛤蟆多,一只蛤蟆一晚上吃掉百十只蜜蜂。来几个晚上,我的蜜蜂就完喽。
那你记着按时服药……最好不要在野外过夜。暑湿夜寒。
哈七将一盒封盖蜜(成熟的上乘蜂蜜)放在诊桌上,提着药包走了出去。
残阳滴血,最后一缕云霞飘浮天边,十余支艾蒿火把在村口同时燃起。
硕大的黄蜂噗哒哒从树上往下摔,地上密麻麻全是尸体。人们将烧焦的蜂巢打烂,再点燃,烧透巢穴里的蜂蛹,以绝后患。缕缕肉香让他们兴奋、惊恐,又喜悦。只有远处的哈七,哆嗦的嘴唇变得紫乌。在他看来,这种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原本已编好收蜂笼,打算将胡蜂收入笼中转移。还是晚了一步。
果然,所有蜂只认死路,他们利用阳光锁定蜂巢位置,根据气味分辨敌我。少数逃出火海的轱辘蜂很快重聚柿子树,在原址搭屋建巢,迅速繁衍。新蜂巢建得更大,压弯了树枝,离行人头顶不到十厘米。剿蜂队先后发起五次“围剿”,烟熏、火攻,甚至用上农药都不管用。总有胡蜂逃亡,再疯狂反扑。
每次捣巢,都有娃娃们在远处拍手念唱:蜜蜂轻,马蜂重,轱辘蜂蜇了要人命……
其中就有北山的女儿水杏。她抱着黑白条纹的猫,裤脚短一截,露出精瘦脚踝,随时准备逃跑。
尽管隔着望远镜,哈七却对她倍感亲切。这种亲切,足以抵消北山带来的伤害了。论辈分,她该叫他“爷”,可他们都不曾真正照面。
莫说“爷”,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人叫哈七“爹”。
自从哈七的父亲卖血染上艾滋病,命运就连哈七也判了刑。他父亲也是养蜂人,病后一厘厘衰弱,哈七只好辞了临时教师的工作,尽心在床前照顾,也没能让他活下去。从此,就没人买他们的蜜了,怕有病毒。哈七父亲最后浑身流黄水,没人相信他贴身伺候那么久,会没事。哈七先后跑三家医院,开出三份健康证明,仍没人要他们的蜜。更没有哪位姑娘愿意陪他生儿育女。哈七这才忍痛离开厚朴。
在外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哈七力气绵了,心气儿矮了,当初的誓言早消散在大江南北。他越来越迷恋黄昏与流水,只觉吸进肺里的气含氧量低。冬季频发的咳嗽、憋闷,让他常常半夜坐起,在黑暗中大口吞咽空气,生怕慢半拍,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他想念厚朴的太阳,想念湿润充足的氧气,想念草尖上的露珠,更想念夜鸟飞扑树枝、橡子儿滴落的声响。
回来后他才发现,厚朴真是偏僻。跟二十年前比,除了人面更迭、房屋渐壮,还是那个鸡鸣犬吠、散发出柴火饭香味的厚朴。
唯一让他不安的,还是胡蜂。
胡蜂无家可归,先后两只蜂王领着蜂群在厚朴现身,时而如黄云暴雨,时而似狂风卷沙;一忽而还在碾稻场,两分钟后,又黄压压出现在小竹林;刚瞧见蜂群降落祖坟地,后一秒,他们已飞往断崖……村夫不再喝酒打牌,村妇不去河里淘洗,娃娃不敢外出玩耍,就连北山,也不再上山找蜂蛹了。只有老哈七他自己,还在南坡游荡。
持续封闭三天,最终是一场大雨浇灭了蜂险。人们起初试探着,不见毒蜂,变得越来越大胆,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出行。雨过天晴,厚朴迎来瓜季,地里冒出不少看瓜棚。北山的瓜棚,在通往坟地的石子路旁,离哈七的木屋不足三百米。多数时候,是水杏抱着猫在那玩耍、看瓜。
看瓜、挑瓜、装车进城……厚朴人忙得喜气洋洋。
哪想到胡蜂会乘虚而入呢?西队的婆娘说,家里忽然冒出很多黄蜂,蜂巢筑到了梁上;东队的汉子一早下床穿凉鞋,鞋壳里竟有野蜂过夜,疼得他抱脚号哭……穆医生又得忙乱一阵子了。
还没入秋,哈七就盖上了棉被,仍觉夜风往肺里灌,往骨缝里钻。伴随咳嗽,似乎有把锤子在他体内彻夜敲打,揳得他胸口、膝盖都裂了纹,稍一动弹就传出嚓嚓声响。
这天清晨,跟哈七回来那天一样,雾扯天扯地。
哈七撒开缰绳,任由白马随意取食、散步、躺卧。他知道雪姑娘跑不远,即便跑远了,也会再回来。
最远的一次,雪姑娘随牧民儿马离开七七四十九天。可以想见,在她的生命中,那段日子弥漫着花香。白天,她和儿马在草原上奔跑,夜晚,他们在花丛中互梳鬃毛。直待百花凋零,她才猛然醒悟——要转场了。她撒蹄返回蜂场的时候,哈七已经装好车。雪姑娘以厚嘴唇啃咬他的手臂。哈七拍拍她的脸,拴好套,车轮碾动,他们又一次出发了。那一趟,雪姑娘跑得格外卖力,马蹄嘚嘚,臀部震颤,长长的鬃尾带着哨音从尘土中滑过。
此刻,白马懒懒地站在草地上,甩着尾巴扑打溽热。哈七已经摇完蜜,着手修剪蜂王翅膀。他发现了蜜蜂分群的苗头。分群是蜜蜂繁殖天性,多在春季,届时蜂王停止产卵,工蜂怠工,对群势发展和采蜜极为不利。夏秋出现这种苗头,十分罕见。对付分群最好的办法,就是剪掉蜂王一侧前翅。蜂王平时不出巢,分群时则让出王位,领着多半工蜂,口含蜂蜜外逃,另选址建巢。若提前剪翅,外逃时它就会跌落巢门,其他蜜蜂见状也会返回旧巢。哈七剪完一只,整好蜂箱,打开另一箱寻找蜂王。
迷雾散去,太阳光穿透蓝灰色云朵,投向厚朴南坡,也洒在哈七身上。蜜蜂绕着他打转。开箱、提脾、抖蜂,他的动作、神情格外柔暖。他始终相信,只要避免碰撞、震动,蜜蜂就不会被激怒,更不会蜇人。
木屋墙上挂着的防蜂帽,还是他初入行时买的,折痕犹新。每每夜深人静,都像一片月光,那是养蜂人的荣耀。年轻时他也毛躁过,蜜蜂射在他身上的蜂毒,没有上万嘟子也得上千。温柔从来是风雨洗礼之后的沉淀。现在再看他摇的蜜,没有其他蜂场常见的蜜蜂残肢断体。取蜂毒、采蜂蛹等伤害蜜蜂的行为,他更是从来不干。
入秋后,哈七穿上毛坎肩,重新变成老蜂在南坡蠕动。
北山看着他有一会儿了。他不明白的是,这罗锅老人劳动时咋那么好看?像刚烙出的饼,温热绵软,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你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为避蜂灾,他很久没有出来了。每天计算着流失的圆角分,简直是在割肉。这次外出,他原本是想找点蜂巢蜜,没想到看见老哈七,竟然半天没挪动脚。他还欠着他呢。
北山跑回家,抓起一瓶啤酒、半坨牛肉,决定跟老哈七好好说说他们的楼和地。为这事,他没少挨臊话儿。
临出门的时候,北山听到动静,转到院墙一角,掀开地窖木板跳了下去。
疯女人又将衣裤撕成了布条。她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他拿不准她什么时候犯病,会砸东西、撞墙,号叫。
地窖原为藏红薯,后来他发现从野蜂身上捞钱更快,便将大部分田地荒芜,红薯窖也成为疯女专属狱场。为挣钱给女人看病,他舍命与野蜂缠斗,药没少买,人却不见好。长年累月,他的脾气越来越像蜂子。
最近女人闹得厉害,一会儿说,玉皇大帝把她从狗变成人,是教她当侍女,不是拿狗链子拴她。一会儿又求他放她出去,她好掰葵花盘,给水杏剥瓜子。
北山解开铁链,捧起女人磨破的脚踝放胸口。
疯女顺势藤上身,抱住他喊,大哥,快放我出去吧!
北山脸色大变,推开她爬出地窖。
在通往木屋的小路上,北山放慢了脚步。他改变方向,折回上山的土路。他拿不准,那个倔强的老头会不会接受他的“善意”?北山站在半山腰,打量着红楼——他十片指甲里流出的血珠。这些年有了钱,他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有了手机以后,联系买主,带样品、讨价还价,两分钟搞定。他闹不懂,这么好的家什为什么叫“懦鸡呀”(诺基亚)?还有“青鸟啤酒”,水杏说是“青岛啤酒”。管它岛还是鸟,他北山爱喝,就成捆往家搬。其实他喝的哪是酒啊?那是和红楼和“懦鸡呀”一样,是面儿!先是啤酒,然后是干红和其他洋酒。洋酒喝起来拽舌头、辣喉咙,但他就是要喝。也只有在众人的羡慕里,他才能咂摸出一丝乐呵劲儿。
北山!有人叫。
他居高临下望着那个老人。
去摘蜂巢啊?最好再等等,秋天储食,蜂子野。
呵,蜂窝是你家的?
夏秋蜂儿多,给孩子积点德,啊。
水杏抱着猫,在不远处望他们。因为蜂灾,她没有按时返校。
冬天单卖蜂巢五块钱,现在摘巢带蛹二十六块钱,纯蛹八十五块钱。我放着钱不挣,冬天摘空窝,脑袋缺筋啊?
在北山眼里,不管养蜂还是掏野蜂蛹,都是向大自然讨吃的乞儿,谁也不比谁高明。哈七这么指责,他不服。
咋没穿防蜂服?哈七递上一把喷烟器。
欸,叔疼侄儿哩!北山正色说,要么那啥,我在南坡给你盖间房,算咱俩扯平了?
哈七不语。
北山丢过去半坨牛肉,拎着啤酒上山。
你不能去,香味、酒味招蜂。哈七闻到下风口的酒味,呼哧呼哧上来再次缠住他。
别碍事!北山推他一把。
哈七趔趄后退,又黏上来。北山笑着用啤酒瓶挡开。
哈七左膝一软,顺坡滚落。坡的尽头是马路,过马路就是断崖。北山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有人扑跪过来,及时止住了哈七的翻滚。
是水杏。
她刚才一直在看他们争执。
北山被水杏瞪得挂不住,酒瓶扛上肩,继续走。
哈七摇了摇头,对水杏说,孩子,回去换件衣裳。
水杏穿着桃红衫,她拍拍身上的土,看着哈七一步步走回蜂场。等醒过神,可不见猫了。
窝棚、树林、石子路,哪都找不见。水杏咪呜咪呜唤猫。到了傍晚,就剩西半坡坟场没找了。
好在只是擦伤,也真敢动手,要是老骨头跌折了,看有多少钱赔!穆医生托起哈七的腿,做屈伸。又拿起听诊器。
你必须休息,马上回村住。房和地的事,我帮你打官司。她说。
自家侄子,丢不起那人。我慢慢要。
穆医生走出来,看了看北山的瓜棚。瓜季过后,瓜棚一派死寂。
哈七坚持要送。
秋季的黄昏,山坡到处闪着青金色光点。有一会儿了,水杏一直在唤猫。听声音这会儿是在坟场。
哈七放下望远镜,紧走几步喊,水杏,快回来!
只听嗡一声炸响,随即传来水杏的尖叫。大片黑黄的乌云笼罩了坟场。
快趴下呀孩子!老人扭着腿往坟场跑去。
水杏在乌云下叫得不像人声,她双手舞动,又蹦又跳。
老人蹒跚“奔”来了,穆医生背着出诊箱跑来了,听到动静,附近的人都赶到现场。北山像从地下冒出一样,带几个人往前冲。
别上前,都退后,趴下!老人挥动手臂,喝退人群,缓和口气说,都趴下,我来。他脸上有了指挥官的威严。
人们纷纷扑倒在地。
老人脱下毛坎肩,挥舞着扑向野蜂群。蜂团被打散。他按住水杏卧倒,才发现,陷入蜂群的是两个人。他按住的是个成年人,那人怀里抱着水杏。
疼啊!疼疼疼疼……水杏还在挣扎。那人身上裹着野蜂,看不出是谁。老人使出平生力气,抱着二人扑倒在地。
跟着我爬,别抬头!
三人爬了五米多,才摆脱头顶的毒蜂。蜂群找不着平视可以攻击的目标,渐渐散了。可三人身上还裹着毒蜂。巨蜂个个腹带黄环。奇的是,毒蜂已停止躁动,不再疯狂蜇人。它们落在三人身上,密密麻麻蠕动,不再蜇人。
北山将那人甩翻了个,看清是疯女。天知道她是怎么爬出地窖,听到水杏唤猫又跟到这儿的。
老人柔声念叨着,合拢骨结突出的手,捧走疯女和水杏身上的毒蜂。夕阳余晖照在他苍老的脸上,形成绒毛样光圈。这种安宁与神圣,让众人有刹那恍惚,似乎老人手心里捧的不是恶蜂,而是泉水。
穆医生,下边靠你了。老人说。
不行啊,蜇这么多嘟子,得马上送医院。穆医生手腕肿着,带了哭腔。
水杏早没了力气,散着辫子,木呆呆站在疯女身边,一句话不说,只看着疯女在地上挣扎、翻滚,一张脸变得乌紫烂青。
疯女身上又爬满了毒蜂。众人见老人用手捧没事,也伸手捏去疯女身上的毒蜂扔地上踩死。清理完毕,他们齐齐扭过脸。
这么多毒刺,可怎么好?马齿苋、风油精、万金油、乳汁,谁有?老人拢着疯女的头,喉咙里发出哮鸣音,犹如战鼓。
穆医生找到打翻的药箱,找到针剂给疯女注射,又取出一瓶绿色药膏,涂抹救急。
她难得清醒,推开穆医生的手,指着水杏说,快救水杏,能疼死人……
一位年轻媳妇落了泪,她顾不得羞臊,解开纽扣,将乳头送到疯女脸上挤。
北山半边脸肿着,哆嗦手指拨通了120。穆医生接过诺基亚。
厚朴山南坡,多人被地雷子蜇伤,对,我们现在赶往县医院,请接应!107国道。穆医生挂掉电话,恢复了职业冷静。她忙着给水杏抹药,打针剂抢救。
众人拖的拖背的背,带水杏母女下山。北山撒腿往山下跑。
从山坡到山脚,再到北山开着拖拉机返回,不到二十分钟,疯女只剩下了颤动,随即,再没有声息。
水杏不再哭喊,头脸、脖颈、胸口、脚踝,凡有蜂眼处都变了颜色,很快化脓流水。脖子胀得摽了棍,硬邦邦无法扭转,身体也肿得变了形,像纱布包裹的木乃伊。毒性发展速度惊骇众人,他们不停喊水杏的名字。好不容易唤醒,水杏吐一阵又昏过去。拖拉机吼叫着开往县医院。
他们在途中遇到接应的救护车。身穿急救服的医务人员跳下车,以最快速度查证了疯女的死亡,将水杏、穆医生,还有另两名蜇伤严重的村民转移上车。
临了,北山拉上了老哈七。
为什么不是你?老哈七使出最后力气,给他一巴掌。
人们这会儿才看清,北山的脸也被蜇了。
医生一遍遍给水杏冲洗伤口,下口头医嘱。护士扎上针,连续遵医嘱推注药水。他们发现,老人身上没有蜇伤,但身躯佝偻到对折,面容惨淡,呼吸急促,已严重缺氧。他们腾出手给他吸上氧气,穆医生撑着他的后背维持半坐,降低心脏耗氧。救护车一路鸣笛开往县医院。
迷蒙中,老人看见水杏的伤口扩散了,大的脓眼足有三厘米;穆医生的蜇伤出现瘀斑;北山的脸,也成了绽开的紫馒头。
大批医务人员迎面跑来,推车输氧、血液透析、止痛、护肝解毒……他们正以多年的技术积累,从死神手中抢命。
老人放心地睡进了黑暗。
再有亮光的时候,水杏穿着艳红衫子朝他走来。
艳色招蜂,孩子,去换件衣裳。
爷,地窖里有骨头,我害怕……
水杏换了件水白衣服,回来扶他坐好。然后,她打开了那些木箱,成群的蜜蜂飞出来,嗡嗡作响。
走吧孩子,爷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四季有鲜花。
白马一下驮两个人,四腿打战。早春的风挟着花香迎面吹来,给马蹄下注入润滑油。
老人闻到马具上熟悉的汗味。他使出浑身力气,炸响鞭梢。
风声。嘶鸣。马车一路狂奔,蜂群像缎子一样追随。
在坡下转弯处,车轮压着了不明物,马车剧烈颠簸。老人回头,见是一只嵌入凹坑的啤酒瓶。他还看见另一个身穿毛坎肩的自己,从眼前滑落,顺坡滚下,又风一样卷起。在卷起的瞬间他变了身,变成硕大老蜂,领着蜂群形成蜜色光带,朝坡下滑翔而去。
那里流水潺潺,芳草鲜美,一朵巨大的金色蜂巢悬挂崖边。他张开翅膀,引领群蜂向着巢穴飞去。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