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梁笔记
2024-07-29包苞
西山梁上的鸟儿
西山梁并不险峻高峭,从城东望去,甚至有点低矮,有点像一把端俨的椅子。山上的树,也都是退耕还林后栽植;树都不高,以山杏为主,但山上有许多鸟儿。山脚的鸟儿以麻雀、椋鸟为主,呼啦啦一群,应季而来,又应季而去;山上的鸟儿则有杜鹃、噪鹛、山雀等。
山雀聒噪,叽叽喳喳,小巧的身子跳跃在树枝上,一刻也不停歇。它们多和娇小的鸦鹊结群,叫声也相近。我仔细观察过它们,柏树密集的叶簇是它们的集体公寓。如果我赶早上山,晃一下柏树,它们就惊慌窜出,停在近旁的树枝上,歪着花脑袋不停叽喳,仿佛抱怨,仿佛责骂;不一会儿它们就忘了惊吓,小巧的身子又悬在纤枝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看到这种活泼的鸟儿,我就会想起父亲。父亲爱鸟,尤其爱玉鸟。玉鸟和山雀体型相似,只是玉鸟的叫声很好听,银铃般的一串连着一串,串串婉转。有一年,我从鸟市买来一只黄玉,叫声优美。听爱鸟的老人说,这是一只罕见的“十六转”,也就是它一口气能叫十六种不同的声音,声声相扣,串串相连,父亲甚是珍爱。那年春节前,父亲提着鸟笼去遛弯,不知啥时让野猫叼了去。父亲看着空空的笼子,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为了安慰父亲,正月十五没过,我就赶往兰州,给他一次买了六只不同颜色的玉鸟,挂满了乡下院子的屋檐。可是,不管新买的鸟儿如何卖力歌唱,父亲总觉不及前一只。也就是那样一只玉鸟,好像成了一个宿命的征兆,那一年,父亲猝然离开了我们。我给他买的鸟儿,也成了他留给我们的一种会唱歌的伤痛。
噪鹛警觉,胆小,大多游窜于树丛里,听得见声音,但是难窥其形。这种成双成对的鸟儿,或橙色,或绿色,或满身斑点,体型要比山雀大很多。因其鸣叫优美,爱鸟的人都叫它“土画眉”。这种鸟勤快,起早,发情的季节歌声嘹亮而圆润。有时我撮唇为喙,嘘叫几声,它们就全然不辨真假,遥相呼应。一时间,山坡成了赛歌场,疏林成了征婚所,人鸟互唤,此起彼伏。我也就忘了自己是人是鸟。因为山脚下有学校,我曾听到过一只噪鹛每天清晨站在树枝上,学着学生喊操“一二一,一二一”,静静的山林里,听来让人莞尔。
杜鹃是一种苦情的鸟儿,平时不发声,一到四月末,它就开始鸣叫。它的叫声急促,悠远,焦灼,一声接着一声。当地人对它的叫声解读为“旋黄旋割,白雨白河”。这多是因了杜鹃叫时,麦子快要成熟,人们借鸟督促收割。记得我的舅爷给我说过,有一年他去兰州学习,忽然听到杜鹃鸣叫,他的心头就像着火了一样,眼前呈现的全是麦浪翻滚的景象。于是,他断然放弃学习,放弃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杜鹃给我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于舅爷。那年母亲病时,正是麦子快要成熟时,我在乡下陪伺母亲。故乡的田野上,杜鹃整日整夜在叫,分秒不停。它的叫声不仅让人心口发紧,更是让人心头滴血。我真怀疑,是那苦情的鸟儿叫走了我的母亲。所以,当我坐在西山梁上,听杜鹃在天地之间一声接一声啼叫,仿若是在听妈妈哭唤,我的心就一次次流泪,一次次滴血。在它的叫声中,我写下了《五月的谣曲》:
五月的一座花园
花香做了棺板
回家的路上,心有不甘
月光里漂着,一只杜鹃
前半夜叫唤,肝肠寸断
后半夜叫唤,血泪熬干
……
山顶上的鸟儿并不多,有金翅雀、大山雀、噪鹛,最让人入迷的却是噪鹃的叫声。噪鹃也属杜鹃的一种,但它的叫声好像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当地百姓凭着它的叫声,给了它一个诗意的名字:李贵阳。无疑,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无疑,这也是一个任人生发想象的名字。每次坐在山顶上,沐着山风,放眼无尽的波峰浪谷上云卷云舒,听着一声接一声的“李贵阳——李贵阳——”,我就真觉得这尘世上有一个人叫“李贵阳”,她不仅行走在这空寂的山路上,也行走在每一个孤独者的内心。李贵阳,李贵阳,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李贵阳”是山鸟中最警觉的一种,常常隐身于茂密的树冠,很难看到,但它的声音在这天地之间飘荡着,好像一柄悬锤,敲打着人心。
西山梁还有很多鸟儿,有许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它们和山坡上应时盛开的山花一样,用自己独特的声音歌唱着这个世界。它们都如我的故知,和我相守在寂寥的岁月中,相守在浓浓的情意里。我常常想,有一天,如果生命走到了尽头,我情愿在这满山的鸟声中慢慢闭上眼睛,让我交织了太多人世牵挂的心也化作一只鸟儿,不停地鸣叫在苍莽的山林间。
童年鸟事
小时候,我在村子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这不是因为有什么成就,而是我打弹弓的技术最好。说“最好”并不是夸张,我用弹弓打鸟几乎百发百中,不仅打树枝上、屋脊上、晒谷场上站着的鸟、跳动的鸟,还可以“循声打鸟”。枝繁叶茂的树上鸟儿嘤嘤而鸣,枝叶掩映,只闻其声不见其鸟。我站在树下仔细一听,便可确定位置,引弓放弹,声止鸟落,从无虚发。甚至,我还可以打空中飞翔的鸟。我伏在暗处,听到空气中呼呼的声音,就能辨到它们的速度和高度,待其将至,闪身举弓,手起弹出,鸟必殒命。一段时间,村子里的麻雀都记住了我,只要我一出现,它们就围在我的四周,发出叽叽喳喳的报警之声;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堪称村庄一景。
人们赞叹我打鸟的技术,只说没有赶上年代,如果早生几年赶上“除四旧”,这样的手艺可以在生产队挣好多“工分”。决定弹弓好坏的因素,最重要的是橡皮和架子。首先是橡皮。自行车和架子车的内胎同是橡皮,但韧劲区别很大。自行车的内胎橡皮柔软,但后劲不大,远了,打中也没有杀伤力;架子车的内胎则韧性强,耐拉,有劲,只要打中,再大的鸟儿都会丧失飞行能力。其次是架子。钢丝架子总是比不上木头架子称手,一个称手的架子,可以决定你打鸟的第六感觉。最后,作为“子弹”的石子的大小、圆度,以及如何发力,都影响着弹弓的准度和杀伤力。弹弓遇我,犹如良驹遇伯乐,不上手,看一眼就能知道它性能的优劣。而读书之事,多也因鸟半废。
小时候上学,学校在十里之外的城里。一路上,有许多树木,我虽然走读上学,心里总在琢磨与鸟有关的事。什么样的鸟儿机警,什么样的鸟儿笨拙,什么样的鸟儿可打可杀,什么样的不能打不能杀,这我都能知道。红尾鸲好看,但不能打,因为打了它会遭同类报复——往家里叼长虫;喜鹊笨拙,但也不能打,它是鸟中的“阴阳”,知晓生死;高空里的鹰鹞不能打,它们是神的坐骑;顺理成章,麻雀是“四害”,可杀可打。至于“除四害”全民皆兵也没有消灭掉麻雀,反倒越来越多,似乎没人能说清楚。
到了学校,只要教室外有鸟叫,我也就忘了读书听课,心随鸟儿穿山越岭,什么之乎者也、甲乙丙丁,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如今,看到现在的孩子为了学习,丝毫没有时间去亲近大自然,我真的感到很遗憾。他们或许会获得书面的知识,但他们的生命是不丰盈、不饱满的。他们内心的土壤已经严重板结,更谈不上肥沃。而对于心随野鸟的我们,也似乎并没有玩物丧志,恰恰相反,我们对自然的亲近,哺育了我们醇厚的天性和爱。现在回想那些年爱打鸟,一是男孩子天性好玩,家里又没有别的东西可玩,打鸟可以满足童心好斗的欲望;二来麻雀肉可以充饥,补充物质匮乏对幼小身体造成的亏空;其三,也许是热爱生命的另一种表达,或者,是对飞翔与自由的异化向往吧。记得每次打鸟归来,手里提上一串麻雀,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孩子们也会身后跟上一长串……有一天晚上,在村子里抬头看到门口正在屋檐下睡觉的一只麻雀,便掏出弹弓,将它打了下来。这时,太爷爷把我叫到跟前,说:“再怎么残忍的人,都不能打一个睡觉的虫鹥。小小年纪,杀心太重,会遭报应的。”那一次,我的内心刹那间也有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多年后回忆那次经历,细节依旧历历在目。昏暗的灯光下,一只熟睡的麻雀神态安详,我手起弹出,它刹那之间便血染屋墙,殒命梦中。无辜的它,似乎用自己的死,唤醒了一颗蒙昧的心。从那时起,我不再打鸟,内心也充满了对鸟儿们的愧疚。多年后,当人们广泛使用农药,村子里麻雀越来越少,我更是一次次自责,总觉着鸟儿们的消失,与我有着重大关系。有一年,我在兰州上学,见到在垃圾堆上觅食的麻雀,黑乎乎的,比村子里的麻雀脏多了。忽然很难过,希望它们能够原谅我过去的残忍,重回村庄。
每次,看着呆头呆脑的麻雀站在树枝上,回想起童年的鸟事,我的内心就泛起一种复杂的情感,似乎,它们既是我的隐痛,更是我的如来,时间中走丢的快乐,也随着它们渐渐闪出光来……
覆雪的西山梁
西山梁并不宽敞,除去树木和沟壑,能够铺开积雪的地方只有那条山路。一只雉经过,“竹叶”会落下几片,一群经过,山路上就可以题写板桥诗了。
其实,这么厚的雪,除非饿得要死,鸟儿们会藏身一丛蒿草,一动不动。彩虹一样的覆羽和羽冠,像炫美的火焰。
“梅花”是从山腰开到山顶去的,它并不杂乱,从山谷斜开上来,到了山顶,又转身探向山谷。我知道,这是流浪狗的杰作,绝不是狼。尽管牧羊人说,昨天,他的羊在山坡上丢失了一只耳朵,但这一定不是野狼所为,狼还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
噪鹃也叫“李贵阳”,它们从一个树枝飞到另一个,只为找到适合落下去的草丛。它们也吃虫子,但冬天的草籽足够它们果腹。在它们脚爪下,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来,天空显得更加好看了。
我一直想不出,那从山沟里上来,又在山顶久久站立的是谁,它三个一组的足迹简直无解。但它一定不是兔子,也不是三条腿的羊。
我是最早到达覆雪的山顶的,也是最迟的。沿着山路的边沿前行,尽量不去扰动雉、流浪狗和野山雀们的作品。如果太阳出来,天空的尺幅刚好按下一枚羞红的图章。
流水正在山脚远去,“梅花”已伴“丛竹”绽开。尽管覆雪的山顶空无一物,但它们的繁忙,已把春天悄悄唤醒……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