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歌
2024-07-29张红欣
一
在业内,杨玫瑰是靠把死人哭活这事儿扬名在外的。
只不过这个业界,说起来不大好听——哭丧界,说白了就是哭灵。对,杨玫瑰是专门替人哭灵的。说好听点儿,叫职业哭丧人,不好听的,就是临时给人当个孝子贤孙,披麻裹素,在锣鼓喧天的葬礼上号哭一番,搞完气氛,拿钱走人。
那天是在荷花镇,严格说来,那不算真正的哭灵,而是奔丧。死者是个年过八旬的老妇,头天晚上十点咽气,满堂儿孙两排站列,目送老太太寿终正寝。唯一不足的,是老人闺女不在跟前。村里人说,那个算不上远嫁,却十多年都没回过娘家的女儿,得知老母病重,只往大哥卡上打了两千块钱,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杨玫瑰本来不想接这个活儿。哪有亲妈死了都不露面儿的。但女人出价高,老谢说,拿下这个活儿,等于把后面的生意都搞定了。旁边,做直播的闺女也嘟嘟囔囔:哭灵就是哭灵,挑来挑去还不都是个哭。老谢是“谢孝堂”殡葬公司的经理,杨玫瑰长期跟他合作。闺女萌萌做的是吃播,粉丝少,目前正处于砸钱阶段。杨玫瑰略一琢磨,就去了。
奔丧仪式从“哭街”开始。那天下着小雪,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东一撮,西一撮,整个村庄像披了张斑斓的毛毯。杨玫瑰一身重孝,左手扶墙,右手掩面,嘴里凄凄哀哀唱着《哭娘经》:正月里来正月正,我娘辛苦把儿生,我来诉诉娘的苦,十磨九难到如今……身后,几个看热闹的小孩一边朝她扔土坷垃,一边吐着唾沫:呸!假闺女!呸!假闺女!杨玫瑰目光呆滞,无动于衷,好像完全被悲伤吞没了。
老太太停灵在长子家,大门口已经贴了丧榜,挂了麻绳穿引的白幡。杨玫瑰由村外一路哭将过来,到门口已经披头散发。几个女眷从院里走出,搀了她进去。假闺女泪眼迷蒙,停下脚步,运了口丹田之气,长号一声:娘哎——
然后跌跌撞撞,直奔灵堂。
灵堂设在正屋。死者已经小殓完毕,头北脚南,停在一扇榆木门板上。杨玫瑰迈过青石门槛,一头扑在老人灵前。奇迹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随着杨玫瑰撕心裂肺的一声号哭,脸蒙草纸的老人身子一抖,嘴里忽忽悠悠吐口长气。紧接着,喉咙里传来“咕噜”一声,老人颤颤巍巍抬起右手,揭掉了蒙在脸上的黄表纸。
“诈尸了!”
人群“嗷”一下,一哄而散。混乱中,有人打翻了供品,有人碰倒了长明灯,有人踢碎了香火盆,没燃尽的纸钱扬在半空中,火苗“轰”地蹿出老高。人们跑的跑、逃的逃,偌大个灵堂瞬间空空荡荡,只剩杨玫瑰一个人杵在地上,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情节,回想起来,连杨玫瑰自己都不敢相信。掀掉了蒙脸纸的老人仍然两眼紧闭,正当杨玫瑰以为她再度死掉了的时候,老太太头一歪,“噗”一声从嘴里吐出个钢镚儿。腾出嘴来的老人这才睁开眼睛,口齿清楚地对杨玫瑰说:“水,喝水!”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门外不时有人探头进来,虚虚地瞟一眼,又跑掉了。杨玫瑰找了杯水,把老人扶起来。老太太吸溜吸溜喝水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着。杨玫瑰头皮发麻,脊梁骨上冷汗直冒,像爬了无数只蚂蚁。
两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瘸腿男人闯进来,手里端着黏糊糊的一盆黑血。男人说大妹子你让开,我妈这是诈尸了。杨玫瑰示意他别说话:“嘘——还能喝水呢!”男人身后,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手持桃木剑,最初还两股战战,待老太太几口热水下肚,脸上稍显人色,女人惊悸的目光便开始迅速聚焦,先是像淬了火,再往后,又淬了毒。
“跟她啰唆什么!”女人夺过血盆,一巴掌将男人推了个趔趄。
一盆温热的液体兜头泼了过来,生腥、黏腻,带着股浓浓的骚味儿。杨玫瑰下意识地横过肩膀,将老太太一把搂住。她被黑血呛了一口,一边胡乱抹着脸,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干吗呀你们,人还活着呢!没人听她说话。雀斑女人的桃木剑随后便砍了过来。杨玫瑰本能地弓起身,护住老人。GRu4M8sMg3m0q3bb897F6g==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混乱中有人喊了一嗓子:“都住手,再闹——再闹我就报警了!”
是老谢。最初,一直在院子里转悠的老谢没注意这边的动静。丧事准备得还算周全,东厢房外,管事儿的已经摊开了账簿,临时租来的桌椅板凳也陆续到位。西墙根下,花圈、挽幛跟纸扎堆成了小山,一副足三五的松木棺材露着白茬儿。老谢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自己的戏台子往哪儿搭。他还没跟主家面谈,就已经把握十足。
杨玫瑰是被老谢半拖半抱弄出去的。老人靠在一只黑布筒枕上,眼底已经有了一抹亮色。杨玫瑰被狗血淋蒙了头,一边在老谢怀里扑腾,一边粗声恶气地咒骂:“她都活过来了,她都活过来了!她要是再有事儿我就报警,我跟你们没完——”
雀斑女人被杨玫瑰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口不择言地回了句:“你没完——你谁啊,真当自个儿是亲闺女呀!”人群一阵哄笑,也不知道在笑谁。女人讪讪地闭了嘴,嫌不过瘾,又转头“呸”了一口。老谢往外拖杨玫瑰的姿势像拖了条死狗:“姑奶奶,咱是假的、假的、假的。咱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拼命的……”
钱没赚到,狗血倒在杨玫瑰头上结了痂。老谢说,这个管事儿的也是个二货,诈尸泼什么狗血,应该抹锅底灰嘛,请灵、下茅、银针灌顶,要不就干脆捉只活公鸡来,公鸡是引魂的,老太太明显是有牵挂,舍不得上路嘛!他一边扭着杨玫瑰,一边把热烘烘的手往她腰里探。杨玫瑰停下脚步,一巴掌打掉那只循序渐进的爪子:“我说多少遍了,不是诈尸,老太太没死——她要是再死了我就报警,我跟他们没完!”
老谢抽回手,哄小孩似的看着她:“行行,不是诈尸。那咱也别诈尸了好不?”
二
杨玫瑰由此声名鹊起。
请人哭灵的多属于老丧,民间叫“喜丧”。“喜丧”人家出殡,一般都在门口搭个戏台,演地方剧、唱流行曲、扭二人转,耍杂献艺轮番上场,总之越热闹越好。
杨玫瑰以哭灵出名,最擅长的,却是唱曲儿。别人唱《小寡妇上坟》,唱《十八摸》,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她唱 《童年》,唱 《信天游》,唱《烛光里的妈妈》。像给悲怆的大河汇入了一股暖流,现场逐渐安静。人们随着歌声缅怀童年,追忆青春,感叹时光飞逝、风刀霜剑,最后落脚在逝者身上,葬礼由此达到高潮。
但老谢不爱听这些。老谢说,那么酸唧唧文绉绉,多不过瘾——知道啥叫百姓不?草民百姓,你得荤的素的一块儿上。杨玫瑰横他一眼:不知道。掉头走开了。
第二天的哭灵现场,更是人山人海,杨玫瑰化着“哭妆”,吊足了嗓子,开腔便是天崩地裂、万马齐喑,连过路行人都忍不住湿了眼眶。有人问:咦,死人怎么还没活过来?旁边马上有人回他:嘁,死人活转来,那也是不肖子孙气的!杨玫瑰捶胸顿足、悲悲切切,浑事不知,直到亡者入土、亲者谢孝、帮忙的四下散去,方才悠悠醒转过来。
老谢经常骂她:“别人拿嘴巴哭,你是拿命在哭啊!”
“谢孝堂”生意好了以后,老谢想给杨玫瑰提高出场费,被她拒绝了。从前日子拮据,杨玫瑰没少得老谢接济,那些比雪中送炭还要及时的帮助,虽然目的不大纯洁,却实实在在解了她的围。杨玫瑰不想欠他太多。但老谢理解不到这一层,老谢永远像张狗皮膏药,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机会,便“叭”一下贴过来,揭都揭不掉。
比如今天。今天老谢来给她送钱,手上拎了几只螃蟹。不等杨玫瑰开口,闺女萌萌就从屋里跳了出来:“呀,爱尔兰进口面包蟹,叔叔你真好!”
萌萌踮起脚尖,“啵”一下冲老谢脸上啄了一口。
萌萌正在直播,整个人弄得鬼一样,粉面,朱唇,蓝眼线,鼻管两边画着几道嶙峋的阴影,锁骨那儿也是。老谢吓了一跳。杨玫瑰说,这叫网红妆,显瘦,随即拎着面包蟹进了厨房。说起来,萌萌应该是吃播界里最寒酸的,又没钱又需要吸粉儿的时候,连蟑螂蚂蚱都吃过,有一回还弄了几只壁虎,吓得杨玫瑰哇哇大叫。
杨玫瑰身材修长,五官秀丽,当代课老师那会儿,也算学校里的一枝花。这样好的基因,闺女却一点儿都没继承。萌萌长得像她爸,尤其一副五短身材,肩宽背厚、腿粗腰圆,一对沉甸甸的乳房垂在肚皮上,像垂着两个布口袋。
按理说,先天不济,后天应该发愤图强才对,但所有正常的逻辑,到萌萌这儿,都不管用了。萌萌属于纯感官动物,美景美食美色、迪厅网吧手游、各种派对各种恋爱,各种折腾。换言之,对于一切新鲜事物,萌萌都有着极致的好奇心和无度的占有欲。肯德基刚入驻小城时,萌萌一次能吃四个汉堡。CoCo奶茶,一口气喝两杯。她的松垮垮的书包里,永远塞满了薯片、辣条、锅巴、瓜子、兰花豆、火腿肠,地摊上廉价的唇膏、眼影、腮红,亮晶晶的指甲油,带羽毛的小发夹,五颜六色的玻璃手链。
谈恋爱这事,萌萌更是没什么底线。男的就行,有钱更好,有钱能陪她玩是好上加好。没钱的话,生活费里挤点儿,从她妈手里骗点儿,日子也能混下去。杨玫瑰曾连续跟踪闺女半个月。那阵子,萌萌跟一个黄毛小子混在一起,游戏厅外,黄毛说了句什么,杨玫瑰听不见,但见萌萌偏过头,母鸡一样在黄毛脸上啄了一口,就像今天啄老谢一样。
黄毛细脚伶仃,像只没发育好的小公鸡。杨玫瑰气得浑身发抖,抡圆手臂冲上去,照着黄毛脸上就是一巴掌。但是没用,打走了一只,第二只接踵而来,还有第三只,第四只……直到高三,萌萌嘟出去的嘴巴逐渐带了肉欲,学校一纸处分,把她给开除了。
面包蟹煮出来,热腾腾黄澄澄地诱人。萌萌已经吃了五斤肥肉,旁边还放着两只烤鸭。手机架立在不远处,呈俯角状态,萌萌满嘴流油,正冲着镜头做剪刀手:哇,今天麻麻煮了面包蟹吔,麻麻最疼我了!老谢吓得一激灵,以为她又要冲过来,照着杨玫瑰亲上一口。但是没有,接过面包蟹的萌萌像个俏皮的小公主,自顾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去了。
老谢跟屁虫一样尾随杨玫瑰,每走一步就问一句:“你吃啥?”
“萌萌剩下的。”杨玫瑰说,“别看她摆那么多,其实吃不完,招揽人呢!”
萌萌今晚涨了四百多个粉丝,下播后兴奋地跟杨玫瑰炫耀,妈你知道这得刷多少礼物吗,去大网红直播间的话,没五千块摆不平的!她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顶着喉咙,边打嗝边冲向厕所,门都没关,便趴在马桶上哇哇吐起来。
关了直播的现场一片狼藉,烤鸭啃了一半,蟹腿里的肉也没择干净。杨玫瑰把剩下的东西拢到一起,拿抹布擦掉桌上的汤汤水水。一直围着她转圈儿的老谢突然爆发了:“叫她自己擦。”他哗一下抢过抹布,扔在一边,“咱去吃牛排、喝红酒、听音乐会!”
杨玫瑰甩开老谢:“疯了吧你!”
萌萌不明就里,扒着门框探出头来:“对呀叔叔,带我妈去吃点儿好的——谁像她那么实诚啊,还真哭。”转头吐了两口,又补充一句,“我爸死她都没那么哭过!”
三
萌萌爸死在两年前,具体说,离杨玫瑰捉奸在床只有三个月。
两年零三个月之前,萌萌爸还像一只发情的种马,活得热气腾腾。床上的女人丰满壮硕,腰间肥肉颤颤巍巍,别的女人是玉体横陈,她横在那儿,像一只煺了毛的白皮猪。面对窈窕有致的女主人,胖女人惊慌之余也不免疑惑:偷腥偷腥,都是色迷心窍,怎么身边这男人,越偷越不济了?女人羞愧地拿被角蒙住了脸。
萌萌爸不急不忙,一边穿衣服,一边不耐烦地乜斜着双眼。自从十年前,代课老师杨玫瑰被学校辞了,男人的眼睛就固定成了这个角度。十年里,杨玫瑰做过保姆、厨子、服务员、清洁工,摆过地摊,卖过白薯,每换一次工作,男人的眼睛就斜掉一寸。直到后来,杨玫瑰开始给人哭灵,那做丈夫的,就连老婆的手都懒得碰了。
饭也不吃她做的。萌萌爸说,杨玫瑰炒的菜里,有一股香灰味儿。
三个月后,男人却不得不躺进了他讨厌的香灰里。肝癌,发现就是晚期。杨玫瑰还没来得及提出离婚,便转过头跑去救人。她确实没怎么哭,包括他最后撒手人寰,倒不是有多恨,而是被生命的脆弱惊呆了。濒死的男人歇斯底里,时而如恶魔附体,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时而如柔弱婴孩,用人间最纯净的目光,寸步不离地笼罩她、哀求她。杨玫瑰受不了,她宁愿时光倒流,拧开家门,看见的还是一对热气腾腾的狗男女。
生命到底是什么?大到理想、信念、希望,小到恩仇、名利、悲欢,都靠一口气撑着。萌萌爸最后那一口气,是在她怀里咽掉的,轻轻的,“咔咯”一声,像秋风扫落叶,尘归尘,土归土。胖女人也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只图一时欢爱,而是有情有义地来了三次。她最初徘徊在楼道里,不敢露面。直到某天,杨玫瑰哗啦一下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跟她说:进来吧!他们在杨玫瑰眼皮底下互诉衷肠,好像还说到了来生。女人送了男人一条玛瑙小鱼。杨玫瑰不懂其中含义,是说她像一条活泼的小鱼,还是纪念他们这段鱼水之情?
杨玫瑰把小鱼挂在男人脖子上,一起推进了火化炉。
在医院照顾男人时,杨玫瑰结识了几个病人家属,有忙不开的,她都尽量给人搭把手。萌萌爸的丧事刚办完,其中一个便打电话过来,问能不能继续帮着照顾病人:“工钱好说,主要是大姐您这个人,靠得住。”杨玫瑰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护工生涯。出殡仪式都在上午,哭完灵卸完妆,到家不过十一点左右,照顾病人的活儿就安排在下午。
杨玫瑰和老谢就是在医院认识的。那段时间她正照顾一个退休教授,秋冬换季,老人肺心病复发,抢救了好几次。老谢天天逡巡在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看。杨玫瑰心烦,有一回便故意端了尿盆,猛地推开房门,跟外面的偷窥者撞了个满怀。
黄亮亮的尿汤一滴不剩,全部泼在老谢身上。杨玫瑰憋着笑,身后的老人却开了腔。老人说,橱柜里有套中山装,赶紧给人换上。老谢好色,尿水还在顺着裤管往下淌,人已经两眼发亮,上下左右,拿眼角余光将面前风韵犹存的小徐娘,抚摸了一遍。
挺括的中山装穿在老谢身上,不伦不类。老教授却说,多好啊,健康真好。老人是教哲学的,研究了一辈子唯物主义,ICU几进几出,早就看淡了生死。“所以说,再伟大的思想也得有个载体,对不对?”老人指着手足无措的老谢,幽默地说,“肉体一旦罢工,多有趣的灵魂都得完蛋,比如我。”
老人寡居十年,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唯一的小女儿是一家科研单位负责人,一年到头见不着个影儿。杨玫瑰差点儿扑过去,捂住老人的嘴。
从前聊到这个话题,老人也跟她讲过,宇宙万物向死而生,关于死亡,西方哲学观点之一就是超越。这跟中国古代道家的态度不谋而合。比如庄子的“齐生死”,“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老教授说,生的意义仅指可能性的发生,死亡却是最本己的、无可逾越的、确知但又不确定的可能性。人类文明尊重每一个可能。所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哲学其实是在教人分身术,教你肉体善待生命,教你理性直面死亡。
杨玫瑰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自从跨入哭丧界,她的生活便一片晦暗,没人这样分明地告诉过她,生和死一样隆重,死和生一样绚烂,更没人愿意跟她表达,作为生命的载体,你是应该被善待的,你天生应该善待他人。
半个月后,老教授去世之前,天南海北的儿女终于齐聚一堂,听老人留遗嘱:不设灵堂,不办丧事,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穿中山装,火化,海葬,不留骨灰。他拉着杨玫瑰的手,微弱地问:“小白老师,你愿意……送我一程吗?”
老人枯黄的脸上泛着一层亮色,澄净、坦然,如婴儿般圣洁,把立在旁边的老谢看呆了。那段时间,虽然明知无利可图,老谢还是经常过来溜达一圈儿,名为看望老人,眼珠却贼溜溜围着杨玫瑰打转儿。他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小娘们儿,缘何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那么好,对他一个精壮生猛的大活人,却视而不见。
葬礼那天,海面上长风浩荡,杨玫瑰扶着船舷,一声不发。这是跟萌萌爸截然不同的死亡,庄严、含蓄、体面、内敛,任何形式的悲鸣都是对亡灵的惊扰。
四
送走老人,老谢开始怂恿杨玫瑰给他介绍客户。
在医院,护工做“黄牛”,给殡葬公司拉活儿是普遍现象。杨玫瑰不是不想赚钱,她只是不喜欢老谢恨不得天下人都死光的那副嘴脸。但老谢说,我又不是阎王爷,生死簿勾到谁谁就完蛋,这些生意,你不抢也有别人抢。下个月,县殡仪馆就托管给台商了,知道不?除了火化,其他都是一条龙服务,那才是实打实的一步一个坑!
老谢的公司还不成规模,本地殡葬市场却早已风云变幻。去年,一家名为“彼岸集团”的台商拿下了县殡仪公司的托管权,更名“彼岸天堂”,之后便磨刀霍霍,直接对准殡仪馆。但后者属于事业单位,不好弄,台商兜兜转转一年多,最后开出两个筹码:一是彼岸集团拿出九个点的营业额,作为每年的管理费,上缴殡仪馆;二是馆内在册职工,事业编跟薪水一律不变,彼岸集团另发一份企业工资。
目标明确、考察充分的台商就这样逐个击破,最后由民政局局长刘大炮拍板定音。台商的进入,既解决了殡仪馆经营不善问题,又能坐享一笔从天而降的管理费,还能减少个体“丧事一条龙”的乱象,落个殡葬改革排头兵的称号。一箭好几雕嘛,外号“刘阎王”的刘大炮说,这叫人何乐而不为呢?
“天上不会掉馅饼。”老谢说,“台湾人让出来的红利,是要从死人身上抠回来的。跟人家比,我连小巫都算不上!”
杨玫瑰给老谢介绍的第一单业务是个老干部,生前身份显赫,孩子们也过得顺风顺水。有钱人出手阔绰,老头的葬礼办得像一场炫富表演。九万多块钱的金丝楠木骨灰盒,老大眼皮不眨就买下了。六万多块钱的天顺祥全套寿衣,是老二置办的。灵堂跟一系列殡葬事宜由老三操持。最小的女儿则在“紫茉莉”花坊,订购了全部鲜花。
让杨玫瑰不解的是,如此高调的葬礼,儿女们居然也选择了哭丧服务,不多,三男三女,混杂在往来吊唁的亲朋中。整场葬礼,杨玫瑰始终没敢放开喉咙,尤其在那位举止优雅的小女儿身边,看她不时捏起一张纸巾,抽搭一下,擦一下眼眶,再抽搭一下,杨玫瑰的哭声,就给憋了回去。全程都在抹眼眶的小女儿,抹到最后,纸巾都没湿。
第二单是个快递员,送货路上遭遇车祸,对方逃逸,妻子卖了乡下的房子,想把男人留住。“植物人也行。”女人眼泪汪汪地跟杨玫瑰哭诉,“只要他有口气在,我们娘俩就还有个家呀!”他们的家在城北一片没暖气的棚户区,男人疼媳妇,据说每到冬天,都要先暖了被窝,再喊老婆孩子上床。这个客户,老谢主动让了两成利润,一个非洲小黑檀的骨灰盒只收了八百块,结账时又被杨玫瑰抽走一百块,塞给了女人。老谢叹口气:“就是个苦情戏嘛,我不信他们家连电热毯都没有。你做的是生意哎,大姐,不是慈善!”
杨玫瑰抹抹眼角,抽噎一声:“我乐意。我听着心里暖和。”
第三个是自己找来的,被杨玫瑰哭活的那个老太太。
那天杨玫瑰正在病房忙活,老太太被人扶进来,上下左右,仔细端详杨玫瑰一番,哆嗦着说:对,对,就是她。随即扔了拐棍儿,趔趔趄趄扑过来,吓得杨玫瑰一个箭步蹿出去,死死抱住老人。来人像完成了一桩交接仪式,长吁口气,转身要走。杨玫瑰像只蒙圈儿的老母鸡,一边叉开翅膀接住老人,一边问对方:“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这是?”
被杨玫瑰哭活的老太太,一直结结实实活到现在,活得儿子媳妇都不耐烦了,也没有要死的意思。几个儿子先是恶语相向,继而不闻不问,最后连老人的一日三餐都断了。老太太靠邻居接济,挨了两个月,今天终于爬出柴房,当街拦了个面包车。“您可千万别说是我送来的。”面包车司机说,“荷花镇那四兄弟,浑不懔的,不好惹!”
杨玫瑰还是有点蒙,但使劲点了点头。
旁边,老太太瘪着嘴,笑得像个小孩儿:“多好的闺女呀。那天,娘都走到鬼门关了,瞅瞅哪儿都黑咕隆咚哟,结果,我闺女喊一嗓子娘,天就亮了!”
老人磕磕绊绊又满心欢喜,杨玫瑰半天才缓过神来。旁边,睡醒了的病人翻个身,开始呕吐。杨玫瑰摸出手机给老谢打了个电话,叫他先把老人带走。结果等她忙完,走出病房,半小时前还稀里糊涂的老太太,正坐在走廊长椅上,口齿清楚地跟老谢砍价。一套四千多块钱的宝蓝色五蝠捧寿纯棉冬衣,被老人砍到了两千块钱。老谢当然不干。
“两千。”老太太凛然不让,“一分也不能多了!”
老谢意味深长地给杨玫瑰递个眼神,收起笑容,躲一边儿抽烟去了。
老人见杨玫瑰过来,一张老脸又笑成了菊花,声音也跟着绵软下来,哎哟,多好的闺女呀……那天下午,杨玫瑰是在老谢的各种质疑和老太太颠三倒四、近乎讨好的絮叨声中,把整件事情拼凑起来的:自知不久于世、儿女又都指望不上的老人,攒了两个月的力气摸到这儿,只希望自己真死了以后,杨玫瑰还能去给她哭灵。
“钱我出,我有钱。”老人颤颤巍巍解开衣襟,从怀里摸出个鼓囊囊的破手绢,塞给杨玫瑰,“闺女,到时候你就使劲哭,像上回那样!”
老谢冷眼旁观,这时候故意打了个岔:“不还价了?”
老人瞥他一眼,绵软的声音变得干涩喑哑:“这是我闺女!”
“嘁,我还是您姑爷呢!”老谢嗤之以鼻。
杨玫瑰扭过头,使劲瞪了老谢一眼。她没空跟他算账。天快黑了,荷花镇离县城五十公里,中间还有一截烂路。杨玫瑰叫老谢去开车,她扶老人下楼。路上,老人拽着杨玫瑰的手,翻来覆去念叨的,还是那几句话。杨玫瑰也不得不翻来覆去跟她保证:哭,肯定哭,肯定比上回哭的劲儿还大。娘俩像一对互诉衷肠的恋人,把老谢听得直乐。
回来路上堵了会儿车,老谢问杨玫瑰,累了吧?杨玫瑰没吭声。她的手触到了一包鼓囊囊的东西,黏涩、温暾、油腻,像个沉甸甸的秘密。杨玫瑰叫老谢停下车,就着昏惨惨的路灯,将上衣口袋整个儿翻了出来。
是那个破手绢,裹着一薄一厚两沓钞票,一沓两千,一沓一万。
五
整个六月,“谢孝堂”统共接了五单生意,两场用了戏班子,两场只请了几个人哭丧,另外一场,充气灵棚还没搭完,就被城管当扰乱市容的典型给拆了。
县殡仪馆托管给彼岸集团,等于变相托管了火化权,“彼岸天堂”以绝对优势抢占了大部分生意,就连上个月,老谢连续跟踪十几天的一个客户,骨灰未冷,家属就被对方的业务员撬了过去。“彼岸天堂”走的是人文关怀路线,除了常规的遗体运送、遗容整理、灵堂出租、主持吊唁仪式,还另外提供心理干预、生命钻石、撰写回忆录等项目。民间小打小闹的“丧事一条龙”迅速被台商产业链吞没,割韭菜般,连点渣儿都不剩。
城管的出现,更加印证了老谢之前的猜测。这个连六线城市都算不上的小地方,丧家出殡,当街搭棚唱戏、请吹鼓手助个兴是祖传老例儿。城管也不缺心眼,背后没人指使,谁也不找这种茬。但真要管了,谁也没法儿。老谢心知肚明,也只能压着火,指挥工人拆了灵棚。结果偏有个不开窍的小伙,临走前狐假虎威地甩了一句:“对了嘛,什么年代,还搞这些封建迷信活动!”
“你说啥?”老谢眯起眼。
“封建迷信,鬼哭狼嚎!”对方抹不开脸,斗鸡似的补充了一句。杨玫瑰赶紧跑过去,拿肩膀撞开老谢,转头又撵小伙:走吧走吧,这不都拆了吗?小伙二十出头,稚气未脱,豪气过剩,此刻居然大义凛然地指了指胸牌,冲老谢叫了个板:“我叫刘赛虎,城管局综合执法大队副队长,编号2022,有意见可以去投诉!”
“我投你妈了个逼!”老谢冲地上啐了口唾沫。
民间没有灵堂出租,灵棚搭不起来,后面所有生意都泡了汤。老谢眼睁睁看着主家联系殡仪馆,订了个最小的告别厅,再由其指定的“彼岸天堂”负责布置。“彼岸天堂”的灵堂分三档,光横幅和挽联就有布质、丝质、绸缎、鲜花饰边、绢花饰边五种,棺木装饰三千块钱一套,孝字黑纱六十块钱一条,就连胸前别的小白花,都要八块钱一朵。
亡者过世,应该停灵三天,但告别厅按小时收费,一天下来就得两千多块钱。丧家手忙脚乱,原定的缅怀吊唁改成集体告别,后面的守灵、哭丧、出殡、摔盆打幡、祭路烧纸,一律没有。即便有,也叫人不敢问津——彼岸集团精干利落的小业务员站在路边,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噼里啪啦,比算盘珠子都响。侧重人文关怀的台商,把所有关怀都变成了一张价目表,分门别类,言简意赅,稍稍地,还透着那么点儿时髦味道。
老谢面无表情,立在人群中,把整个过程从头看到了尾。
作为殡葬改革的第一个反面典型,“谢孝堂”就这样上了本地政务网头条,标题里,三个感叹号触目惊心:《不像话!当街占道搭设灵棚!拆!》。打着马赛克的配图中,老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城管鼻梁,穷凶极恶且咄咄逼人。
有人搭台,有人唱戏,生旦净末丑轮番登场,跟老谢预料的一样。杨玫瑰当即放下手头事情,拉着老谢逛了一天商场,晚上又去KTV,灌了一肚子啤酒。等两人头重脚轻地出来,老谢摸出手机,拍拍杨玫瑰肩膀:“得啦,你就是陪我睡一觉,明天醒了,还是能看到那些消息——现在的问题是,你能陪我睡觉吗?”
杨玫瑰抬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老谢大笑:“所以嘛!”
老谢又恢复了从前模样,哧溜哧溜,泥鳅般穿梭在医院各个角落,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操,阎王爷失职,不见死人哪!杨玫瑰叫他嘴上积德。“谢孝堂”整改后的第二天,本地各小区就贴出了禁止在公共场所治丧的公告,从前形同虚设的条款,如今全部加了着重号。就是说,彼岸集团只用三招,就掠走了殡葬市场的半壁江山。
和其他小殡葬公司一样,没了城里市场,“谢孝堂”只能转去农村。第一个又是荷花镇,跟老谢差不多的一个男人,骨癌,死前遭了不少罪。按当地风俗,丈夫去世,做妻子的只需在旁边哀哀垂泪,接受亲友劝慰。但那对夫妻感情极好,女人不顾家人劝阻,连续三天三夜守在灵前,出殡时又执意遵循旧俗,往腰间系上一根红绳。哀乐响起,亡人上路,女人大放悲声,凄凄哀哀扑上前去,旁边有人拿着剪刀,将红绳拦腰剪断。
杨玫瑰站在一旁,看得悲泪长流。
那场葬礼,丧家没有请人哭灵,杨玫瑰是去帮忙的。女人说,我自己的泪都流不完,哪儿还用得着请别人呢!老谢一阵唏嘘,给乐队散了包烟,于是唢呐更响,号子更悲。“谢孝堂”已经半个月没开张,这一场丧事,老谢办得周到细致,连三天后“圆坟”用的香烛供品,“头七”门口挂的白纸灯笼,都亲手扎好,整整齐齐码在了墙角。老谢说,这才叫关怀,谁不知道人死如灯灭,可总得给活人留个念想——封建迷信?没错,是迷信,可像这个女的,你要是不让她信点儿啥,剩下的日子,怎么熬下去?
杨玫瑰看了看女人,后者正安静地靠着门框,眼窝深陷,面容憔悴。村外,渐行渐远的唢呐声突然变得高亢嘹亮,像斜刺里杀来的一阵风,苍凉、酸楚,把整个世界弄得迷离恍惚,亦真亦幻。杨玫瑰想起老教授那句话:生和死一样隆重,死和生一样绚烂。那么,谁又能说这样一个热闹的葬礼,不是将绚烂演绎到了极致呢?
杨玫瑰两眼发直,老谢知道她又犯了傻,便故意过来打岔:“嘿,将来我死了,你也得像她这样,替我守个灵、哭一场哈!”
杨玫瑰沉下脸:“呸呸呸,胡说八道,赶紧呸!”
“阿嚏,阿嚏……嚏!”老谢挤眉弄眼,打了好几个喷嚏。
葬礼结束,杨玫瑰去了趟镇子西边,找那位死而复活的老太太。老人住在一处塌了半截的柴房里。还钱的过程有点儿匆忙。八十多岁的老人缩在墙角,一边做贼般瞄着窗口,一边往外推她:“回吧回吧,老三两口子马上回来了。”老人眼神飘忽,态度坚决,“闺女,钱你收着,娘乐意听你哭。你哭得越热闹,娘就走得越体面!”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杨玫瑰被稀里糊涂撵出了门,前脚迈出门槛,后脚老人的声音就追了出来:“闺女,记着对你亲娘好点儿!”到大门口,又追过来一句,含含混混、没头没脑:“要是有女娃,对她也好点儿!”杨玫瑰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下,正午白花花的太阳下,身后黑黢黢的柴房像一座坟墓,又突兀又荒凉。
六
杨玫瑰没有亲娘。亲娘在她十二岁那年就死了。
倒是刚嫁过来那会儿,婆婆当着众人的面说过一句:往后,这儿就是你家了。话听着亲切、大气。实际情况却是,老太太压根儿就没瞧得上她,虽然自家儿子矮胖、龅牙、一身赘肉加两条罗圈腿,但好歹有份正式工作。杨玫瑰有什么呢,除了有张漂亮脸蛋。
萌萌爸去世后,婆婆才被迫收起傲慢——儿子壮年离世,带给她的,除了悲伤,更多的居然是恐惧。败光了手里不多的抚恤金之后,老太太开始紧锣密鼓地跟杨玫瑰要钱。当归补血,来二斤;桂圆安神,来二斤;黄芪补气,葛根生津,各来二斤;人参养心、灵芝固本,再各来二斤。钱也讨得循序渐进,委婉而灵活:头疼、胸疼、腰疼、腿疼、屁股疼,哪哪儿都不疼的话,还得预防着它们疼。“什么叫保健,保健就是未雨绸缪。”老太太模仿着推销员的话,声情并茂,“等你真有病那一天,后悔就晚了!”
杨玫瑰像头拉磨的蠢驴,吭哧吭哧,为着个千篇一律的目标,日复一日转着圈儿。哭灵生意不景气,她最近不得不多接了个病人,勉强度日。
新病人是个叫姚瑶的小女孩儿,八岁,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加速期,整日咳嗽、发烧、腹泻,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半个多月了,孩子爸从没露过面,只有那当妈的,晚上来,早起走,脸色始终抑郁,眼神永远凌厉,接打电话总处于半咆哮状态,跟整个世界都有仇似的。这天正好被老谢撞见,立时给吓了一哆嗦。
“怎么了这是,生嘛气啊?”老谢拎着只烧鸡,一副自来熟的口气。
姚瑶妈按掉手机,上下打量老谢一通,没说话。
杨玫瑰赶紧上前:“这是我朋友,谢……啊……总。”
“总?”姚瑶妈再次从头到脚,把老谢看了一遍。
“总——”老谢拉着长音肯定了一句,烧鸡往杨玫瑰手里一塞,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他今天穿得有点不伦不类,白汗衫配藏蓝色涤纶西裤,脚下一双运动鞋。两只沾了油污的手没地儿搁,顺手揩在了屁股上。老谢说,烧鸡是给萌萌的,晚上咱俩去吃盐帮菜,城西新开那家,味道老正了。对了,还有个好消息……
杨玫瑰悄悄扯了老谢一下,示意他出去说。老谢口中的好消息总跟死人有关,谁愿意自家请的护工,掉过脸去就给人哭丧呢?老谢口没遮拦,人又在兴头上,没准儿蹦出点啥话来。杨玫瑰心里一急,手上就有了力道。老谢“嗷”一声怪叫:你掐我干吗!
姚瑶妈冷眼旁观,像个冰雕玉琢的美人。所有隐晦动作落到她眼里,都多了一份苟且:“大姐,病房不适合会客,往后,不相干的人还是少来,记住了?”
老谢被杨玫瑰推搡着,边往外走,边做了个见鬼的表情。
晚上,老谢那句拖长了尾音的“总”字终于落地有声。城西“盐府人家”菜馆,车子刚刚停稳,便有两个身着印花旗袍的小妹跑出来,殷勤地打开车门,左一个“谢总”,右一个“谢总”,叫得老谢意气风发。包间定在二楼,名字取得雅致,叫“凤求凰”。进得门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尊锻铜雕塑,女的布衣荆钗、当垆卖酒,男的白帢青衫、执卷苦读。墙上一幅未经装裱的布帛书法: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再往下看,杨玫瑰“扑哧”一声乐了。
书生耳朵上,不知被谁夹了根香烟,袅袅娜娜冒着白烟。老谢那帮狐朋狗友正围着桌子扯淡,激动处摩拳擦掌,唾沫横飞,后脖颈青筋一条鼓似一条。
杨玫瑰走过去,径直取下香烟,搁烟灰缸里捻灭了。
菜是早点好了的,六凉八热。服务员是位娇小玲珑的川妹子,一边摆盘,一边介绍盐帮菜的起源、流派、烹调技法和口味特点:“司马相如诸位晓得啵,就是靠窗这位,西汉著名辞赋家。他旁边的美女,叫卓文君。”川妹子乡音不改,说话咿咿呀呀,唱歌一样,“卓文君出身富贵,跟穷小子司马相如私奔后,当掉首饰开了间小酒馆,卖的就是我们盐帮菜。那么,穷小子是怎么追到白富美的呢,靠的就是墙上这首《凤求凰》……”
“这小子,艳福不浅嘛!”一个外号“老鸹蛋”的小伙儿斜着膀子站起来,往女雕像胸脯上摸了一把,随即两手一摊,引着众人嘎嘎怪笑。
服务员微笑,目光转向杨玫瑰:“所以呢,谢总今天选中这个包间,可谓用心良苦。我们老板特意安排了店里最好的厨师,把谢总对杨女士的浓浓爱意,化成舌尖上的美味佳肴。同时衷心地祝福二位同偕连理,交颈为鸳鸯,比翼共翱翔!”
“老鸹蛋”哗啦一把扯开椅子,带头鼓起了掌,众人开始跟着起哄。
墙角有音乐响起,居然是《大悲咒》。川妹子刚刚还口吐莲花,瞬间便手忙脚乱:“错了错了,放《梦中的婚礼》!”现场一片嘈杂,门口突然涌进一大捆玫瑰,递到老谢手中。老谢整整衣裳,从兜里摸了个戒指,走到杨玫瑰跟前,单膝跪下:“亲爱的,虽然没能参与你的过去,但我会用余生照顾你的未来,嫁给我吧!”
一切都猝不及防,像电影里一样。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杨玫瑰身上,连空气都凝固了。杨玫瑰奓着双手,呆呆看着表情同样别扭的老谢,不知所措。“老鸹蛋”是第一个意识到情况不妙的,随即跳上椅子,拿筷子打起了节拍: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众人再次轰动。杨玫瑰看见,小服务员已经准备好了花瓣和礼炮弹,只等她点头,求婚仪式进入下一个高潮。
“不行!”杨玫瑰冲口而出,一句话便打破了所有节奏。不是“对不起”,也不是“让我再想想”,而是抬高嗓门又夯实了一遍,“不行!”
七
天气热得像蒸笼,尸体放在外面,半天就有了味道。
“谢孝堂”也有冰棺出租,但远比不上“彼岸天堂”的便捷,连平常节俭惯了的农民,这个季节也不愿多折腾,草草入殓、草草吊唁、草草火化。场地成了限制民间殡葬业的最大阻碍。老谢以免费提供冰棺、免费搭建灵棚为代价,这个月也只接了四个单子——灵棚偷偷设在西郊一个废弃砖厂里,死者都是老丧,儿不疼女不爱,又不得不走个过场的那种。
四单生意,杨玫瑰只哭了两场。另外两场,她都站在院里,看往来稀稀落落的人影,像看一部剪过的纪录片。月底,老谢照例塞给她两千块钱,每场五百。杨玫瑰退回去一半,说有两场没哭。老谢说,帮忙也算。杨玫瑰说,也没帮忙。老谢说,捧场也算。
“捧场?”杨玫瑰抬起头。
“捧场。”老谢说。
那天在“盐府人家”,杨玫瑰一句地动山摇的“不行”,着实刺激了老谢一把。鳏夫寡妇,男未娶女未嫁,一个搭台一个唱戏,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行的吗?
老谢口齿混乱、两眼充血,身体抖得像中了风:“咋不行,因为我穷?”杨玫瑰说跟穷没关系。老谢说:“我不管。砖厂,城西那个废砖厂,知道不,咱在那儿搭棚子、弄灵堂,敲锣打鼓都没人管。咱也搞一条龙,价钱降一半,气死那些王八操的!”
现在,老谢一脸严肃,开始认真地跟杨玫瑰规划未来:正对大门口这块儿,修吊唁厅,旁边是休息间、业务室。西边,喏,那块儿,搞个法事道场。政府机关弄这个,属于封建迷信,所以县里边的殡仪馆不敢搞。我不是党员,我没事儿!
杨玫瑰懵懵懂懂:“这些都需要手续吧?”
老谢卡了个壳儿,随即义愤填膺地自我圆了个场:“生意先做着,手续——后面补呗!台湾人那些手续难不难?还不是照样办下来了!”
这话就明显底气不足了。但老谢不给杨玫瑰继续探讨的时间。老谢大手一挥:“走走走,我今儿给萌萌弄了半只羊,内蒙的,回去好好拾掇拾掇。”
每回在杨玫瑰这儿撞了南墙,尴尬得要死时,老谢都会拿萌萌当台阶。尴尬完了,再抖擞精神,重整旗鼓,爬上去。有萌萌在,老谢永远来去自如。萌萌也真是给力,少年丧父在她这儿,连个阴影都没留下。每次见到老谢,萌萌都会奓着翅膀扑上去,撒娇发嗲一通闹腾,老谢立时笑逐颜开,南北不辨,比个亲爹还亲。
粉丝涨到十万后,萌萌开始招助理,卖货。招助理没问题,但助理有问题。萌萌的助理是个叫“卡布裆猫”的绿毛小伙,“卡布裆”在东北话里是“裤裆”的意思——裤裆里的猫,杨玫瑰只能这样理解。但绿毛不能叫绿毛,萌萌说,那叫闷青色。
杨玫瑰一口闷气堵在胸口,脸色比闷青还青。
萌萌的直播间卖各种私护用品,护理液、护理膜、卫生棉、紧致霜、抑菌凝胶……他们管炎症叫“小炎炎”,管男欢女爱叫“小爱爱”。每晚八点,萌萌携“卡布裆猫”准时上线,补光灯下,五部手机同时开播:“老铁们,当你和男友进行‘小爱爱’时,卡布裆有异味、有‘小炎炎’怎么办?不要急,卡布裆猫为你解决这些问题……”
最开始,杨玫瑰气得直爆粗口:姑娘家家,卖点儿啥不好,小炎炎小爱爱,卡布裆猫,什么玩意儿,做人连脸都不要了吗!绿毛看看萌萌,关了直播。萌萌嬉皮笑脸:哎呀妈,流量时代,就得弄点儿惊悚的,要不咋吸引眼球——卖货卖货,什么赚钱卖什么呗!卡布裆猫有啥不好,嘴甜,反应快,眼光准信息多,女孩子都喜欢他!
下播后的绿毛跟直播间里判若两人,没了镜头前的口吐莲花,整个人显得高冷、虚飘。萌萌娘儿俩吵得面红耳赤时,他总能神色自若,冷清清的目光环顾四周,跟杨玫瑰礼貌地道个别,转身就走。萌萌说,绿毛是东北人,短视频玩了几年不见成效,只好在网上应聘个助理,如今租住在城北的棚户区,骑电动车要半个小时。
“他早晚会成功的。”萌萌委屈巴巴地说,“妈你不觉得他很特别吗,一个能在镜头内外切换自如的人,都是成熟的、沉得住气的人。”
老谢连拖带拽地把半只羊弄上楼时,萌萌正跟绿毛忙活着打包发货。内蒙古羊肉质鲜嫩、细腻,连下水都没什么异味儿,一向荤腥不忌的萌萌却反常地隔着门,冲杨玫瑰连嚷了两句,臭死了,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弄完?绿毛一声不吭,轻飘飘站起身,走过去把门关了。结果半小时后,萌萌“咣”一下撞开房门,一头扑进卫生间,开始狂呕。
不是直播完那种呕,是干呕。
杨玫瑰诧异地抬起头,正撞上绿毛晃荡着往外走,肩上挂着只半旧的双肩包。绿毛细腰细背,长手长脚,薄薄的丹凤眼微微上吊,充斥了些许嘲讽。杨玫瑰摩挲着双手,缓缓起身。绿毛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照例礼节性地跟杨玫瑰道了个别:“再见,阿姨。”
杨玫瑰脑袋里,某个开关突然“啪”地弹开。绿毛幽灵般消失在门口。杨玫瑰一个箭步蹿到卫生间,目瞪口呆地望着萌萌。萌萌正呕得一塌糊涂,黄绿色的胆汁糊在嘴边,像挂了条鼻涕。电影般的情节再次降临,杨玫瑰扶着门框,牙齿嘚嘚,打起了寒战。
“您都看到了。”萌萌脸色惨白,扶着马桶站起来,冲杨玫瑰笑笑,“事情就是这样子,不用我解释了吧!”
“他像一只螳螂。”杨玫瑰使劲咬着嘴唇,声音破成了一团乱麻,“手和脚都像。走路也像。说‘再见’也像。不对,他根本就是一只螳螂!”
“您觉得,还会有比螳螂更好的动物喜欢我吗?”萌萌抬起头,往外瞅了瞅。客厅门口,绿毛早不见了身影,门框上一只小猪玩偶,刚开始还晃荡着,慢慢地,也停掉了。
八
整个秋天,杨玫瑰都被包裹在各种呕吐之中。
除了萌萌不定期的孕吐,女孩姚瑶也开始呕吐,尤其饭后,纸片般瘦弱的小人儿趴在床边,吐得翻江倒海。医生说,这是白血病晚期症状。女孩长期昏睡,偏偏这句话给听了个正着。听完也没什么反应,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翻个身又睡去了。小姑娘跟她妈一样,所有心事都藏在眼里,眼睛闭上,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了。
杨玫瑰从没见过这家的其他人。如果说姚瑶妈像个仙女,来去无声,女孩姚瑶就是小仙女,恭默守静,只有见到她妈那一刻,眸子里才会浮出一丝亮色。“妈妈我想吃冰激凌。哈根达斯的,就一口。”那天,女孩倚着手臂,目光寸步不离地追着妈妈,有点儿耍赖,又有点儿小小的撒娇。姚瑶妈收好床头的药盒,竖起一根手指:“就一口?”
“嗯,就一口。我保证。”
母女俩相视而笑,像阴霾的天空吹过一缕清风。姚瑶当真只吃了一口冰激凌,咂着小嘴,久久不舍得下咽。半小时后,一股黄绿色的液体从女孩口中喷射而出,不等她爬到床边,鼻血就跟着滴滴答答流下来。姚瑶妈扑过去,手忙脚乱扶起女儿,拿纸巾捂住孩子鼻孔。姚瑶被呕吐物呛了一下,黄绿色的液体又顺着嘴角流下来。杨玫瑰去卫生间拧了条热毛巾,再出来时,发现娘俩已经相拥着倒在床边,各自呕得蜷起了身体。
杨玫瑰蒙了一会儿,随即按下了呼叫器。
那天,女孩姚瑶流血不止,不得不送去ICU抢救。一向镇定的姚瑶妈两腿发软,被杨玫瑰一把拖住,扶到了旁边的长椅上。姚瑶妈衣衫凌乱,嘴角还挂着来不及擦去的秽物。杨玫瑰轻声问,怀孕了?对方点点头。杨玫瑰又问,为了救孩子?女人再次点头。杨玫瑰顿了一下,接着问,那,孩子爸呢……没见他来过。女人偏过头,软瘫的身子慢慢变得僵硬,像在积攒力气。杨玫瑰默默起身,去病房拿了杯温水。
生活中多了两个孕妇,杨玫瑰的生活完全乱了套,就连老谢好不容易接的两单生意,人家点名要她去哭场子的,她闪展腾挪好几天,也没抽出空儿来。
萌萌吐得死去活来,“卡布裆猫”却幽灵般消失了——确切说,自从上次意味深长的道别之后,那只猫就再没露过面。萌萌上天入地,筛沙子般把各大短视频平台筛了一遍,“卡布裆猫”踪迹全无。老谢领着帮兄弟,犄角旮旯捕风捉影半个月,把整个县城翻了个底儿朝天,最后也只能咽口恶气,把绿毛用过东西收拾收拾,丢楼下一把火烧了。
和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在得知萌萌未婚先孕后,杨玫瑰立即着手联系医院。她不封建,更不愚昧,尤其事关女儿未来的关键时刻。然而接下来,萌萌一连串的反常操作,却让人再次跌破了眼镜。萌萌拒绝打胎。不但不打胎,好几个短视频平台上,萌萌还把自己跟“卡布裆猫”那点儿事,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炒上了热门。短短几天,粉丝呈数十倍增长。杨玫瑰连摔了两部手机,摔到第三部时,萌萌抱着肩,斜吊着因为怀孕而变得苍白浮肿的单眼皮,一字一顿:“摔,接着摔。咱俩比比,是你摔得快还是我赚得快!”
那神态,活脱脱另一个阴森森的“卡布裆猫”,借尸还了魂。
流言传到萌萌奶奶耳朵里,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叫流言其实都不大合适,两个月来,萌萌像吃了兴奋剂,脚下摆个痰盂,桌上一溜手机,呕几口,转头播几句。她已经从吃播变成了脱口秀主播,“卡布裆猫”和“卡布裆”产品在小城家喻户晓。
萌萌奶奶登门,连鞋都没换,扬手先扇了儿媳一个耳光。有各种保健品顶着,这一巴掌扇得后劲十足。杨玫瑰两眼发黑,撑着门框才没倒下。老谢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老太太两眼带钩,上下打量老谢一番,转头问杨玫瑰,这算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她明知道他是谁。她故意这么问,像经常写错题的学生终于抓了老师的现行。杨玫瑰上牙嗑着下牙,哆哆嗦嗦,半天才吐出一句:“这个家,有过梁吗?”
杨玫瑰跟萌萌爸认识那年,刚好十八岁。十八的姑娘一朵花,萌萌爸是花下的癞蛤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反正把姑娘成功地弄上了床。杨玫瑰第一次见公婆,就被这双带钩的眼睛钉死过。那段时间,热衷于广场舞的公公正跟后街一个寡妇打得火热,婆婆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鸡汤,喝完了,才慢条斯理地问公公:这算上梁不正下梁歪吗?公公老脸一热,起身走开了。杨玫瑰垂下头,偷偷捂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娘家寒酸凋敝,饭桌上多夹口菜都要招来一串白眼,不谙世事的姑娘像寒夜里投火的飞蛾,视嫁如归。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给杨玫瑰弄个代课教师的名额,都弄得伤筋动骨。但婆婆架子端得足,从孙女出生到老头跟儿子先后离世,一张不怒自威的脸像门帘子一样挂了十五年,如今故态复萌,自然比原来还要耐看。杨玫瑰起先还跟她对视着,后来觉得无趣,便靠着门框,慢慢滑下来。老太太踢了踢脚下的拖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掩面长泣:“是没有梁了呀!这个家。可怜我那苦命的娃——”
萌萌爸的风流韵事,杨玫瑰从没跟人讲过。但,自家娃什么货色,当妈的比谁都清楚。她在避重就轻。杨玫瑰闭上眼,听得婆婆又一声长嚎:“没有梁,家风也不要了吗,廉耻也不懂了吗?!”
六十多岁的婆婆矮胖粗黑,偏生了颗少女般的七窍玲珑心,由儿子的早逝铺陈开来,到老头的花心,再到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直哭得勾魂摄魄,荡气回肠:“想当初,多少小伙儿踏破门槛,我偏嫁了这么个短命鬼。短命鬼呀,死了我还得给他守着——守妇道你懂吗?到现在,还有人为我终身不娶。哎呀呀,我对不起人家呀……”
杨玫瑰跟老谢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萌萌的声音倒像小鸟一样,咯咯咯咯,从身后绕了过来:“哎呀奶奶,我很久都不笑了,今天要谢谢您!”
萌萌往沙发前一站,故意恶作剧般转了一圈儿。
“奶奶您看,咱俩长得多像。矮胖粗黑,粗黑矮胖。可是您好命,老头儿哄了半辈子,儿子养了半辈子,哦,还有个帅哥,等了半辈子。我不行,我的人生是靠抢的,有时候抢到手又飞了,有时候还得倒贴。别跟我说努力,靠努力改变命运的时代,早不在了。也别跟我谈道德、谈清高、谈一切不着调的意淫。我靠意淫活着,我妈就得累死。我妈靠意淫活着,您就得饿死。您以为那些保健品都是大风刮来的?那是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回来的,是我豁皮卖脸赚来的。又要风骨、又要操守、又要锦衣玉食,您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这一通剥皮扒骨的长篇大论,基本等于白说了。老太太眨巴着一双皱纹横生的三角眼,着急地问:“意……银?萌宝,你说什么银?”
萌萌走到杨玫瑰跟前,蹲下,眼泪扑扑往下掉。这么长时间,她还是第一次哭。哭完了,萌萌伸出手,使劲搂住杨玫瑰:“妈,明天我跟您去医院。”
九
“谢孝堂殡仪服务站”挂牌那天,杨玫瑰正在医院忙得团团转。
老谢已经在废砖厂里做了十几单生意,地段偏僻,倒也不引人注意。按杨玫瑰的意思,这么干下去就行了。但老谢不同意,老谢说,牌子是名片,是人的一张脸,我做正经生意,不坑不蒙不拐不骗,怎么就见不得人了?台湾人偷梁换柱、欺行霸市,又当运动员又做裁判员,他们才不要脸!杨玫瑰说对啊,但人家都偷在暗里,你手续不全就开始敲锣打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是大脑短路了吧!
老谢没接杨玫瑰的茬。这人有股子拗劲儿,一旦较上真儿,十头牛都拉不回。跟砖厂签完合同,老谢一边接单,一边拿出全部积蓄,把院子整修了一遍。其实就是铺了条甬道,盖了几间平房,资金不足,到后来连业务室的办公桌都买不起,只草草搭了块木板。
整修的同时,老谢开始准备各种报审资料。“谢孝堂”麻雀虽小,土地、住建、消防、环保,也都是要过一遍堂的。几道手续求爷爷告奶奶地跑了两个月,递到民政局,换回来一份《不予受理通知书》,理由是“不符合殡葬改革需求”。
这个回复弹性就大了。殡葬改革需要啥,老谢说,需要花高价去租他们的吊唁厅?需要算着兜里的钱去选他们的设计?需要连火化都分成三六九等,看自己是进得起豪华炉还是普通炉?需要明知挨宰,还得假装体面地装聋作哑、挨上一刀?去他娘的,这是动了谁的香饽饽?!老谢一把将通知单撕得粉碎:“兄弟们,挂牌!”
“老鸹蛋”和几个小伙一起,将黑底金漆的“谢孝堂殡仪服务站”挂上大门。鞭炮声响,噼里啪啦,旁边光秃秃的柿子树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掉了。
那天风和日丽,老谢端着“总”的架子去医院找杨玫瑰时,是想跟她炫耀自己如何气冲霄汉、拍板定江山的。结果看到的,却是杨玫瑰蔫塌塌倚在门口。旁边,几个人跟姚瑶妈吵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就是荷花镇老太的丧事中,泼了杨玫瑰一头狗血的雀斑女人。
女孩姚瑶惊恐地缩在墙角,小脸煞白。
好不容易同意人流的萌萌,术前查出有凝血功能障碍。而姚瑶妈这边,却数次出现了先兆流产症状,好在每次都有惊无险。想流的流不掉,想保的保不住,杨玫瑰连续几天奔波在病房跟妇科门诊之间,弄得几个医生莫名其妙:你到底是想保胎嘛,还是流产?
雀斑女人是突然闯进来的,后面跟着一群人。女人先将杨玫瑰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无误后,才两手叉腰,以无比倨傲又无比粗鲁的口气问了一句,你就是姓杨的那个?她的声音有点哑,还有点儿呛,像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大鹅,吱吱嘎嘎,横冲直撞。
杨玫瑰同样上下打量对方一番,点头说是。
女人往身后递了个眼色,门口几个人迅速上前,将杨玫瑰围在中间。雀斑女人继续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摊开,直戳戳伸到杨玫瑰眼皮底下:“那么,先把钱还了吧!”
杨玫瑰错愕:“什么钱——你是谁?”
“我是你大嫂呀,不记得啦!”女人冷笑几声,目光逐渐聚拢在杨玫瑰脸上,那双细细弯弯的眼睛,先是像淬了火,再往后,又淬了毒。
“大嫂?”身后的姚瑶妈先于杨玫瑰,惊叫了一声。
荷花镇老太哭丧的活儿,是中间人介绍的,还抽了成,主雇双方并无接触。此刻,杨玫瑰呆愣原地,彻底蒙掉。雀斑女人也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啪”一声击掌,像个行走江湖的女流氓:“哈,真假闺女撞车。好,这笔账可以一起算了!”
中年丧夫的荷花镇老太重男轻女,在闺女不满十八岁那年自作主张,指婚给了城里一个富家子弟,换来的彩礼,给瘸腿老大讨了媳妇,就是眼前的雀斑女人。而姚瑶妈,就是那个真闺女。这是杨玫瑰蒙了十分钟后才弄明白的事实。少女时的姚瑶妈心高气傲,无奈大哥苦苦哀告,老母亲又以死相逼。姚瑶妈熬了两年,决然出嫁,离家时只留下一句话:兄妹情已断,母女债已还,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我死了吧,我是早当你们死了的!
“既然已经恩断义绝,现在怎么好意思收老太太的钱呢?”雀斑女人一边围着姚瑶妈转圈儿,一边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小姑子胸前金灿灿的项链,和手上亮灼灼的戒指。
姚瑶妈嫌恶地往杨玫瑰身后躲了躲。
富贵出纨绔。婚后,姚瑶妈不出意外地发现,富家子跟所有公子哥一样,抽烟、酗酒、赌博、寻花问柳。姚瑶妈一直偷偷避孕,婆婆甚至对外宣布了她不能生养的事实。
姚瑶是男人酗酒之后的一个意外。头几年,一家人还算凑合,公婆一边照顾孙女,一边紧盯儿媳——能生女娃就能生男娃,计划生育怕什么,商贾之家,有的是钱。无奈儿子照例不安于室,儿媳依旧冷眼旁观,夫妻俩过得如路人,那做公婆的,也逐渐没了耐心。尤其姚瑶爸在外面撒豆成丁之后,小三急等上位,撒泼打滚、割腕上吊都使了好几次。
更尤其,姚瑶又得了血液上的病。
“血坏了,跟她妈一样。”婆婆仿佛终于找到了儿媳十几年如一日冷若冰霜的理由,“别人血都是热的,她们娘俩,是凉的,还带着冰碴儿。”
荷花镇老太糊涂了一辈子,年过八旬才幡然悔悟。生命进入倒计时阶段,老人将一生的积蓄分成了两份,一份给假闺女替自己哭丧,另外一份,托人带给了真闺女。姚瑶妈痛痛快快收了钱,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在牙缝里吐出一句话:他们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欠你的,是把你扔狼窝了吗?”雀斑女人盯着姚瑶妈冰雕玉琢的一张脸,几乎要把鼻尖贴上去,“害得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我倒巴不得有人这样欠我一把!”
姚瑶妈笑:“你不行。你卖不上价。你太丑了!”
雀斑女人像被人踩了尾巴,脸色由红变黑,由黑变白,随后长啸一声,叉开双手,直戳戳扑向后者。杨玫瑰刚从两人混乱的争吵中拼凑完整个故事,来不及捋顺,便本能地挡了上去。女人肥胖的身躯像个炮筒,一下撞翻了杨玫瑰,踢飞了暖水瓶,掀倒了脸盆架,以饿虎扑食的姿势,将姚瑶妈结结实实按在身下。
女孩姚瑶扑过来,对着女人又撕又咬:“撒手,我妈流血了!”
姚瑶妈披头散发。众人作鸟兽散。老谢上前,将雀斑女人直接拎出门外。姚瑶妈米黄色的长裤已经洇出了斑斑血迹。杨玫瑰一边按呼救器一边冲老谢喊:
“快,快去喊医生——”
十
“谢孝堂殡仪服务站”挂牌后,生意稳定了许多。
民间殡葬服务没有尸体运输项目,丧属一般都在亲人火化之后,将骨灰运到“谢孝堂”。后面的发丧仪式,披麻戴孝、守灵哭拜、祭路烧纸、摔老盆送盘缠,老谢这里都有提供。“谢孝堂”的灵堂也分三档,价格是“彼岸天堂”的一半,且不计时长。老谢说,人这一辈子,生不易,死不易,中间苦熬几十年,哪个不是攒了一把辛酸泪。人文关怀第一条,就应该让人使劲哭、喊、表达、发泄。连发泄都要跟钱挂上钩,那关怀不是扯淡吗?
即便价格上打了对折,“谢孝堂”在最初的两个月里,仍然赚了不少。觉得自己离真正的“总”差不多时,老谢变得不安分起来。业务室后面有个小黑屋,经常在一单生意结束后,老谢便把杨玫瑰拽进去,插上门。小屋内,踌躇满志的谢总摊开账本,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跟杨玫瑰规划未来,一边蹭蹭她的肩,或者搂搂腰。被杨玫瑰恼怒地推开后,也不尴尬。“外面都说咱俩睡过了。”老谢嬉皮笑脸,“你说我冤不冤?”
小屋连墙面都没抹,裸露的墙壁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巴掌大的窗户是拿塑料纸封住的。窗边有个“小太阳”,蒙尘蒙土,微红微热。“谢孝堂”挂牌后,老谢大部分时间都睡在这儿,吱嘎作响的铁床上,床单被罩一团污脏。有一回,老谢斗胆把杨玫瑰扑在床上,被杨玫瑰一脚踢进裤裆,惨叫着跑了出去。窗外有风,杨玫瑰整整衣裳,看着“小太阳”,闻着被褥间散发的腥膻味儿,恍惚中,竟生出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老谢下岗二十年,离婚十年,儿子由前妻抚养。“《钢的琴》看过没,一个电影。我看了十遍,一年一遍。”老谢说,“里面那穷小子陈桂林,跟我一样。哦不,人家比我能干,婚丧嫁娶、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我不行,我只会操持个白事儿。”
杨玫瑰点点头。电影里,主人公陈桂林也弄了个草班子乐队,终日奔波,风雨无阻,妻子却不堪重负,移情别恋,跟了个假药商人。夫妻俩离婚的焦点,集中在孩子的抚养权上。女儿小元有音乐梦,谁能弄架钢琴,小元就跟谁走。陈桂林率领一帮下岗兄弟,用工人阶级灵巧的双手,打造出了一架真正的、钢的琴,却仍然没能把女儿留在身边。
前红星齿轮厂六级钳工老谢,下岗后打过零工、卖过保险、擦过皮鞋、倒卖过钢材,折腾到四十多岁,也没搞出个名堂。那几年,电视上、广播里,到处喊着下岗光荣,就连读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问作业都是这样的:“爸爸,‘父母下岗,我们自强’这个口号,强烈体现了哪一点?A虚荣心理,B自强精神,C爱国主义,D大局观念。”
老谢伸手就掴了儿子一巴掌:“无赖精神!”
小谢也有音乐梦,却不给老谢造琴机会,花钱买也不行。小谢说,音乐人人都可以搞,钢琴却是贵族爱好,我妈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换血三代,我任重而道远!
老谢气得嘴唇乱抖:“你就算把贝多芬弹成棉花,骨子里流的也是钳工的血!”
前妻携儿子投奔的男人是个房地产开发商,老谢扎扎实实等了五年,也没等来剧情反转。有金钱滋润的女人,脸越发白、唇越发红,身材越发玲珑挺翘。有金钱打底的儿子,非但没受父母离异影响,成绩反倒突飞猛进,顺风顺水考了个音乐学院,主攻钢琴,据说将来还要出国深造。父子间最后一次交流,是在老谢母亲的葬礼上。那天下着小雨,老太太入土为安,爷俩并肩回返。山路崎岖,一群人走得趔趔趄趄,老谢指指前面,唢呐手“老鸹蛋”屁股上的一支小海笛:“音乐学院,也学吹喇叭吗?嗯,就是那个,唢呐。”
老谢一身重孝,小谢则西装笔挺,只在胳膊上裹了块黑纱。事隔多年,做父亲的早已心无芥蒂。或者说,一直以来,老谢都觉得儿子是被自己一巴掌扇跑的。
“基础课里有讲过。”小谢两眼望天,面无表情。
“这个是传统喇叭,哦不,唢呐。你看那管身,花梨木做的。”老谢边走边拿手比画,“现代管弦乐队用的是加键唢呐,音色好,敞亮。”
小谢皱了皱眉:“我学钢琴,不吹喇叭。”
老谢没注意小谢的面部表情。他太想跟儿子拉近距离,也太想在儿子面前挽回点儿尊严了。老谢说,呃,钢琴,钢琴跟民乐里的扬琴差不多嘛,再往前捯,我们的老祖宗还发明过编钟。嗯,没准儿钢琴就是编钟的化身。西洋乐器不是阳春白雪,民间乐器也不是下里巴人。音乐不分国界,加键唢呐也能吹出萨克斯的味道……
旁边,“老鸹蛋”突然脚板一滑,滚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吹鼓手们挤眉弄眼,幸灾乐祸。“老鸹蛋”一个鲤鱼打挺跳上岸来,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从身后摸过唢呐,打着节拍,围着谢家父子,吹起了难度极高的《百鸟朝凤》。同伴们受了感染,也纷纷亮出吃饭家伙。一时间,山谷里笛声悠扬,唢呐冲天,野雀啼鸣,大地回春。
小谢是什么时候黑下脸的,老谢完全没注意。老谢还沉浸在自己刚才那几句话里——太经典了,太有文化了。小谢就突然立定,冲着载歌载舞的人群大吼一声:“别闹了!”
天地立时肃静。老谢愕然。小谢慢慢转过身,用极细极弱、吐出来却如钢针穿耳的声音问他爸:“要不,您再给我讲讲锣鼓、铙钹、快板跟二胡?”小谢玉树临风,足足比他爸高了一头。爷俩就那样对峙着,一个抱臂,一个握拳,直到空气都凝固了。
“行。”几分钟后,老谢松开双手,“你过来!”
小谢没动。小谢立在原地,伸出白净的、修长的、弹西洋钢琴的手,扯下裹在右臂上的黑纱,轻飘飘丢进水沟,同时丢给他爸一句话:垃圾,糟粕,封建残余,哗众取宠!说完这些,小谢同学掸掸衣角,以睥睨众生的姿态,转身就走。身后,前红星齿轮厂六级钳工箭步蹿出,将儿子双手反剪,拦腰对折,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结结实实丢进了水沟里。
多年后,当编号2022的小城管刘赛虎再次将“封建迷信”这个词儿甩给老谢时,肯定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下岗工人,急眼了是六亲不认的。
十一
萌萌的肚子日渐沉重,姚瑶妈的身子,却如一张薄纸般消瘦下来。
那天,姚瑶妈在荷花镇大哥大嫂及一帮人众的纠集下,意外流产。是个拇指大小的男胎,初显人形,像颗透明的葡萄。这个为拯救姐姐而来的小生命,还没面世,便结束于一场人祸之中。雀斑大嫂无心恋战,当即逃窜。瘸腿大哥手足无措,绿豆小眼眨巴半天,在自己的亲妹妹被推出手术室、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也悄悄溜掉了。
“你知道,为了要这个孩子,我受了多少羞辱吗?”有段时间,姚瑶妈披头散发,游荡在病房楼道里,逢人便讲:“他叫我脱了衣服给他跳舞,对,赤身裸体。他说,你不是很清高吗,你不是很骄傲吗,你也有求老子睡你的一天……”
小三已经在外面安家置业,房子是公婆买的,一套临江的叠拼别墅。姚瑶爸一改从前,变得安分守己,没事儿就往那边跑。对于生死线上的姚瑶,全家人也没有置之不理,每个月初,孩子奶奶都按时打一笔钱过来,询问几句。姚瑶爸有齐人之福,儿女双全自然是好,倘若女孩真有不测,还有外头的儿子续着香火。老两口花钱买了份心安。
有几天实在忙不开,杨玫瑰就把萌萌喊了过来。两个月前,娘俩已经达成共识,留下萌萌肚里的孩子。具体说,是杨玫瑰不敢冒那个险,医术多好都不行。如今,已经显怀的萌萌行动不便,只能陪姚瑶妈说说话,不让她出去乱跑。
“四个月,会动了吧。”姚瑶妈问,“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他们说我肚子尖,像男孩。”萌萌说,“我喜欢男孩。”
萌萌已经离开网络,安心养胎。总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看到一个那样的妈妈吧,萌萌说。她还没做母亲,脸上就已经泛起了母爱的光辉。
“男孩好。”姚瑶妈絮叨着重复了一句,“可是萌萌,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呢?男孩或者女孩,好或者不好,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跟一阵风一样。”
“为了吹风呀!”
萌萌拉过姚瑶妈,依次掰开对方攥紧的手指:为了看花、看草、晒太阳、逛街、谈恋爱、吃好吃的——阿姨,您问了一个哲学的终极问题,我们老师都讲不明白。可是老师告诉过我,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存在,只能实现生物学上的意义。他说,生命是一件艺术品,如果不能发光,那就尽力保持它的鲜活和韧性。我从前没想过这么多,所以活得咬牙切齿,稀里糊涂。现在想通了,反而觉得一切都简单了。
外面果然有风,扑在破败的窗棂上,咯咯作响。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萌萌毛茸茸的鼻尖上,生成一圈跳动的光晕。杨玫瑰想起,类似的问题,老教授也讲过。老教授说,生命本身自带善意,生活是各种朴素愿望的交错汇集,佛家讲诸行无常,道家讲形神同质,老百姓不会书写,但向死而生,这些,都是对生命最好的诠释。
老人还说,真正的哲学,是存在于民间的。
半个月后,女孩姚瑶去世,走时牙龈渗血,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面对气若游丝的女儿,姚瑶妈没选择ICU病房,而是把闺女穿戴整齐,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下午,娘俩就那样拥在一起,雕塑一般,连老谢一个大男人都看得涕泪交垂。
姚家早在有名的“福寿园”公墓购置了地皮,按长幼顺序依次排列,小一辈给长辈“顶脚”。但姚瑶是女孩,又是夭亡,按规矩不能进祖坟。老谢跑前跑后,帮姚瑶妈在“彼岸天堂”订了个灵堂,选了个精致的红酸枝骨灰盒。杨玫瑰帮忙整理了孩子的遗物,找了最好的化妆师。化完妆的姚瑶穿着粉色的小裙子,安详恬静,像睡着了一样。
姚瑶妈有意将丧事交给“谢孝堂”打理,她早知道了老谢的身份。“你们在走廊里讲话,我听到了。”她说,“白事也是生意,挣的辛苦钱,不丢人。”但老谢不同意,老谢说,这么干净的小姑娘,像天使,我那个地方不行,太……潦草。
这是老谢第一次正式评价自己那个草台班子。给小姑娘联系灵堂时,老谢以顾客身份,将“彼岸天堂”从里到外转了一遍。“彼岸天堂”的服务是从一块温暖的湿巾开始的,礼仪小姐全程颔首侧身,轻言细语。老谢选了个中档价位的小厅,并特别叮嘱工作人员,一定要用鲜花布置:“百合,白百合,能摆的地方都要摆满。”
路过卫生间时,老谢进去撒了泡尿。
“彼岸天堂”的卫生间香气氤氲,大理石台面一尘不染,比天堂还像天堂。面对墙上白花花的智能感应小便器,老谢前列腺炎发作,尿了半天也没尿干净。他想起了自己那个破砖厂,露天茅房墙头堆着一捆茅草,入冬后北风一吹,忒棱棱直响。杨玫瑰进出茅房,永远是碎步小跑。太臭了,尤其夏天,整个院子都弥漫着发酵的大粪味儿。
老谢提上裤子,转身要走时,门口进来个小伙,对着墙壁一通稀里哗啦,酣畅淋漓。老谢是被对方的制服吸引过去的。城管,肩章一杠一花。小城管刘赛虎显然也认出了老谢。乳臭未干又急于扮演江湖大哥的刘副队长眉毛一挑,冲老谢吹了个口哨:“咋,家里死人了?”
老谢说:“你妈死了!”
“要不是穿这身衣裳,要不是挂着牌儿,信不信我今天弄死你!”撒完尿,刘副队长一边系裤子,一边歪头打量老谢,“我叫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
“披上这身皮就办人事了?”
老谢点了根烟,使劲抽两口,扔地上拿脚蹍灭了。刘副队长吓了一跳,巴儿狗般往后一闪,见老谢没动静,才装模作样抬起手,扶了扶歪掉的帽子:“算了,老子还有正事,没空跟你斗嘴。”走出门似乎心有不甘,又贼兮兮绕回来,撂下一句:“刘大炮认识不,民政局刘局长,我叔。你们家准备烧几口,提我叔名字,八折优惠!”
女孩姚瑶的遗体告别仪式如期举行。姚家所有人,包括那个从未露面的爸爸,都陆续到场。悲伤毫不掺假,哭也是真哭。哭完了,至亲退下,工作人员上前,准备将女孩推往火化间。姚瑶妈就是在那一刻爆发的,这个数日来一直有条不紊张罗女儿后事的母亲,差点儿让所有人相信了她的坚强。此刻,女人一跃而起,瘦削的身躯像条极度缺氧的鱼儿,“啪”一下跃出水面:“不许你们动我女儿——”
女人踉跄扑倒,以头抢地,瞬间便没了声息。
人群中,杨玫瑰两腿发软,几欲摔倒,被老谢一把拖住,扶到旁边的长椅上。有人拨打120。老谢扒开人群,将女人拦腰抱起,拼命往医院跑时,耳朵里轰隆隆乱撞的,居然是小城管那句话:你们家准备烧几口?
仿佛他们火化的,是猫,是狗,是随便一只不足以令人动容的蝼蚁。
操你妈的天堂,操你妈的关怀,操你妈的殡葬文化,操你妈的一尘不染。老谢像台奔跑的救护车,脚底生风,汗水顺着脑门流下来,滴进眼里,又迅速洇出。殡葬圈儿混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见惯了死亡的老谢如此绝望。
十二
严冬过去,春天终于孱弱地探出了头。
废砖厂依旧破败不堪,风一吹,煤沙俱下。北墙根儿向阳的地方,却早早拱出了一丛狗舌草,被杨玫瑰当宝贝一样挖回来,养在一只缺了角的花盆里。老谢说,这玩意到夏天铺天盖地,拔都拔不完,很稀罕吗?杨玫瑰说,这棵不一样。
继而,又歪着头问:“你知道狗舌草的花语吗?”
悒郁数月,杨玫瑰脸上,竟难得地挂了一抹春色。老谢看得呆了一下,搓搓手,小心翼翼帮她把垂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抚到脑后。第二天,杨玫瑰浇水时发现,狗舌草缺了个角的破花盆,被老谢换成了彩陶罐,里面装着满满的、油黑松软的泥炭土。
小姑娘姚瑶的坟前,栽了两颗白丁香。那天,帮瑶瑶妈填完最后一锹土,后者摸着树干,也这样问了他一句,谢大哥,你知道白丁香的花语吗?老谢不懂啥叫花语,但两个女人好像同时患上了癔症,让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不得不做起了护花使者。早起洒扫庭院,给草儿浇上一瓢清水。周末开车去姚瑶墓地,打理两棵已经抽条展叶的小树。有时候去早了,丁香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像小姑娘眨呀眨的眼睛。
丁香是天国之花。杨玫瑰说,姚瑶妈是希望女儿在另一个世界里,平安顺遂呢。
半个月前,姚瑶妈以快刀斩乱麻的速度结束了婚姻。离开时,只带走了女儿的全部物品。小三觊觎多年,登堂入室时早没了激动——她甚至有点儿不耐烦,旧人尚未走远,便扯了条水貂绒的斜纹薄毯,冲着姚瑶爸一股脑儿砸了过去:“扔掉扔掉,我才不要别的女人用过的东西!”
姚瑶爸面露尴尬,进退两难。姚瑶妈目不斜视,继续“咯噔咯噔”往外走。老谢捧着小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邦尼兔,忍不住回过头,呛了那嚣张至极的女人一句:“你边儿上那男人,也是二手的,没法儿,认命吧!”
姚瑶妈叫他别说话:“猪狗也有猪狗的爱情,谢大哥你相信吗?”
姚瑶妈在棚户区租了个平房,将荷花镇老太接了过来。她白天去菜市场帮人杀鱼,晚上带着一身腥味儿回来,给老娘做上一顿清淡饮食。平房有个南向小院儿,瑶瑶妈在屋檐下种了凤仙、雏菊、芍药、牵牛花、鼠尾草。“我跟它们一样。”杨玫瑰去看她时,瑶瑶妈指着那片花草说,“我是乡野的种子,随便一点泥土就能活下来。”
在老三家柴房里忍辱偷生的荷花镇老太,到了闺女这儿,却迅速萎靡下来。像绷紧的弓弦,一旦松懈,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满足而涣散的状态。经常,老人在喝了几口小米粥之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瘦骨嶙峋的枯手,紧紧抓住姚瑶妈,一连串地追问:“闺女,你还恨娘吗?”不等对方回答,老太太迷离的双眼又望向门外,挣扎几下,起身不得:“瑶瑶,乖宝,不怕,姥姥这就去陪你。”
老谢抹了把下巴,把姚瑶妈拽到一边:“准备后事吧!”
荷花镇老太走在一个天光微明的清晨。咽气之前,老谢用自己的“五菱宏光”将老人拉到了“谢孝堂”。姚瑶妈仔细给母亲擦了身子。凌晨,四个儿子及媳妇携孙辈陆续赶到,众人排列两旁,偶尔看看氧气瓶。五点一刻,日出东方,晨雾散尽,老人喉间“咕噜”一声,撒手而去。孝子贤孙大放悲声,像一群憋久了的狼。
姚瑶妈俯下身,帮母亲合拢眼皮,轻轻说,娘,我不恨你。
姚瑶妈布衣芒鞋,粗手粗脚,已经彻底变成了街头巷口的普通妇人。然而富贵褪尽,气场还在。丧讯传出,老太太几十年不曾走动的娘家人罕见登场,尤其那位满脸横肉的兄弟,一派娘亲舅大的姿势,立在院中,对外甥、外甥女指指点点:病人咋个没送医院?装裹衣裳这么寒酸!灵车才两辆……在砖厂办丧事,我姐的命就恁个不值钱?
姚瑶妈分开众人,冷眼瞅了瞅那位手舞足蹈的大舅:“你姐——你姐孤儿寡母过不下去的时候,你干吗去了,你们都干吗去了?!”
众人鸦雀无声,连空气中的浮尘都凝滞了。大舅讪讪而退。
丧礼举行在第二天。哀乐中,老人盖着八仙过海图案的布单,头北脚南,停在“谢孝堂”最大的一间吊唁厅里,接受亲朋好友的悼念。没人关心老人因何流落至此。没人询问丧礼为啥由闺女操办。相比逝者,人们对院子里的流水席更感兴趣。雀斑大嫂杵在门口,贼眉鼠眼地跟几个女眷讲着小姑子的婚变,兴至浓处,还不忘捂下嘴巴。
姚瑶妈跟四位兄长垂手灵前,逐一答谢着宾客。
院子里,唢呐手吹的是《哭七关》:一炷香烟升九天,大门挂纸钱,二门挂白帆,娘亲归去,儿女跪下边,为给娘亲免灾难,我给娘亲唱七关……“老鸹蛋”是个人来疯,一管梨花木唢呐吹得行云流水,单吐、双吐、花舌交替使用,抹、压、揉、颤、颠、打、扣一气呵成。荷花镇老太咽气后,杨玫瑰将那手绢包着的一沓钞票原封不动交给了姚瑶妈,并另外随了一份礼金。老谢说,兄弟们,我干妈生前最怕走得冷清,没人送,不热闹,大伙儿使劲儿吹、使劲儿敲,让老太太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上路哇!
鼓镲响起,锣声喧天。“老鸹蛋”鼓腮换气,指尖如微颤的蝴蝶翅膀,轻扣管柄。一串高亢脆亮的“指花音”倾泻而出,如银瓶乍裂,直冲云霄。
城管们出场的方式,像捉老鼠的猫。当人们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多了几张陌生面孔时,协管员们已经土匪一样开始了行动。东墙根儿堆着的花圈纸扎,没几下就被他们推倒在地,踩在了脚下。西墙根儿的挽幛布幔,被一个年轻小伙蹦着高扯下来,卷成了一团。有人在挖刚埋好的锅灶,大厨手握铲勺,急得直跺脚。
老谢不知道先顾哪边,一时间愣在原地。
副大队长刘赛虎,是以压轴人物的姿势亮相的。这世界就这样,中年人挥之不去的油腻,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目标。此刻,身着便衣的刘副队长分开人群,上前一步,以江湖得不能再江湖的口吻跟老谢打了个招呼:“怎么样谢老板,生意不错嘛!”
“不是生意。是我干妈没了。”
老谢心平气和。死者事大,吊唁厅里,荷花镇老太尸骨未寒,任何人都不想这时候横生枝节。但刘副队长理解错了。年轻的刘副队长大手一挥,气汹汹跨进灵堂,边走边高声质问,人死了为什么不送殡仪馆?私自停放尸体,进行必要的技术处理了吗?会不会污染环境?封建迷信活动妨害社会秩序、危害公共安全,你们知不知道?!
如果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刘队长显然把自己当成了老虎。众目睽睽,小刘队长上前几步,将灵堂正中、荷花镇老太笑眯眯的遗像,一把扯了下来。人群一阵惊呼,四兄弟原地傻掉。雀斑大嫂跳出门外。姚瑶妈长嚎一声,被杨玫瑰死死抱住。唯独没人注意老谢,脸色铁青的老谢从门后抄了根木棒,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低吼一声,扑了上去:“老子削死你个王八操的!”
人群潮水一样闪退。身强力壮的小刘队长头一偏,躲过呼啸而来的木棒,随后一个反手,将老谢当胸抓住,顺势一推。老谢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轰然倒地。
十三
相比于老教授的从容、荷花镇老太的安详、小姑娘姚瑶的无声无息,老谢的死狼狈极了,像萌萌爸,慌张、错愕、惊悸,两只牛眼瞪得铜铃一般,到死都没合上。
灵堂地面凹凸不平,离墙根几步之遥的西北角,一根半尺长的钢筋直棱棱戳出地面。老谢四仰八叉栽上去,像一只被钢钎穿住的蚂蚱,再也没爬起来。锈迹斑斑的钢筋由老谢左下颌穿入、右侧耳穿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将人钉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老谢像一眼人肉喷泉,咕嘟咕嘟往外冒着黑血。人群炸锅般四下散开,杨玫瑰疯了一样扑过去。不远处有人大喊:不能动不能动,扎到动脉啦!杨玫瑰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老谢躺在一摊血污之中。旁边,姚瑶妈匍匐跪地,边哭边打着电话。然而老谢不给她们时间。老谢面目狰狞、睚眦欲裂,直到以濒死的力气,抓了身下一把黄土,才慢慢安静下来。半分钟后,老谢松手松脚,吐出最后一口热气。
杨玫瑰两眼一黑,直接瘫在了地上。
老谢父母早亡,前妻散伙,弟弟四处打工,唯一的儿子又在国外,久无联系。杨玫瑰醒来时,砖窑周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小刘队长被两个警察按着,面如死灰,屎尿拉了一裤裆。干警们有人维持秩序,有人现场取证,有人向上级汇报情况。身着白大褂的法医蹲在地上,低头验尸。面对众人焦急的询问,杨玫瑰神志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亲人?我。家属?也是我。”
然而她既不是亲人也不是家属。老谢前妻赶来时,她仍然浑浑噩噩。法医验尸完毕,老谢被抬到旁边一副担架上。前家属给儿子打电话的声音尖脆干冷:你爸死了。哦,亲爸,钢筋戳死的!你下周功课多不多,能请几天假?对嘛,有官司要打。
她已经知道了杨玫瑰的身份。这个瘫在地上、赖赖唧唧、连话都讲不明白的女人,对儿子造不成任何威胁,具体说,是连老谢半毛钱遗产都继承不到。然而她还是狗一样逡巡在灵堂里,一圈又一圈儿,恨不得撒泡尿划个势力范围。直到警察要家属认领尸体,这个神情倨傲的前家属脸上,才露出一丝迷惑:“认……领,往哪儿领?”
“就在这儿。他家就在这儿。他哪儿也不去。”杨玫瑰连滚带爬,扑到警察脚边,“我来领,我签字,我负全部责任!”
前家属略微沉吟,哼唧一声:“行,那就撂这儿吧。”
老谢终于光明正大地躺进了自己的殡仪公司。现成的冰棺、现成的纸扎、现成的挽联幔幛。他眉头微张,两眼圆睁,嘴角一缕血迹微微上挑,像一抹若有若无的嘲笑。字还是前妻签的,在取得了儿子的授权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挟尸体好谈价格。杨玫瑰已经恢复了神智,两个女人冷冷对视一眼。
实际情况却是,刑侦阶段,没等家属要挟,被告就给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赔偿标准:两百五十万元。刑事和解协议立案前就签好了。后面,犯罪嫌疑人该拘留拘留、该逮捕逮捕,连取保候审的机会都没争取。案卷移交检察院时,除了已经履行完毕的和解协议书,公安机关出具了一份从宽处理建议书。检察院提起公诉,又向法院递交了一份从宽处罚建议书。两个月后,案件迎来终审:被告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因系初犯、偶犯,有自首情节,认罪态度好,赔偿到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每一步走得都那么稳。每一个环节都那么有分寸。城管队便衣执法,偏偏这次忘了出示证件。暴力执法变成了民事纠纷,跟官商勾结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杨玫瑰对这些漠不关心。前家属判断得没错,她是一个跟死者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鸣锣喊冤都没她的份儿。她只关心老谢。屋檐下,粗陶罐里的狗舌草苍翠葳蕤,一簇簇小黄花开得又生动又倔强,老谢还硬邦邦躺在冰棺里,横眉立目,须发皆霜。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狗舌草的花语。
杨玫瑰一直守着“谢孝堂”,早起洒扫庭院,晚上锁拢大门。她有时候坐在冰棺前,跟老谢说说话,更多时间则双手抱膝,单纯地发呆。小黑屋里,老谢盖过的被褥还在,腥膻味儿却越来越淡,只有钻进去蒙上头,才能依稀闻到。那是她来不及正视的地老天荒。
十四
“谢孝堂”最后,也是最盛大的一场葬礼,是老谢给自己主持的。
终审判决生效,前家属销声匿迹,小谢再赴他乡。老谢被乐队几个兄弟由冰棺里抬出来,重见天日。尸体解冻用了两天时间。两天里,杨玫瑰一直将自己关在吊唁厅内,没人知道里面发生着什么,直到她重新出现在大厅门口,形容憔悴,步履蹒跚。
大厅中间,老谢躺在水晶棺内,面色红润,神态安详,之前怒目圆睁的双眼呈微阖状态,似睡非睡。“他说他不喜欢寿衣。”杨玫瑰靠着门框,有气无力。她脚边有个化妆包,手上还有没抹开的油彩,“他要穿中山装,全套的,像老教授那样。”
全套的中山装明显被拆了一遍,装裹完尸体,又拿针线密密缝了起来。衬衣衬裤、棉衣棉裤、罩衣罩裤,包括一双平底布面的短帮棉鞋。解冻后的老谢肿胀僵硬,不拆开根本穿不下。姚瑶妈一下红了眼眶:“为什么不喊我帮忙?”
“他不让。”杨玫瑰飘声飘气,“他说,最后这点儿尊严,得给他留着。”
葬礼完全按旧制操办,除了灵堂里层层叠叠的鲜花,百合、栀子、绣球、黄菊、马蹄莲、天堂鸟、白玫瑰、勿忘我。这又是多少花语?杨玫瑰看见,老谢无可奈何地瘪了瘪嘴,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窗外,“老鸹蛋”正调试一曲《大出殡》:情悠悠,恨悠悠,几代悲欢几代愁,漫漫人生路,处处有关口……老谢仿佛皱了皱眉:啥破曲儿,就拿这个打发我?杨玫瑰哗一下推开窗户,冲“老鸹蛋”喊:“吹那个,《大姑娘美大姑娘浪》!”
萌萌是作为孝女参加丧礼的。停灵完毕,杨玫瑰勉强往老谢嘴里塞了一枚“压口钱”。老谢又皱眉:还不如给我点儿好吃的。杨玫瑰犹豫一下,差姚瑶妈出去买了包玫瑰饼,掰下一小块,换出硬币。随后,亡人以草纸蒙面。萌萌遵母亲叮嘱,匍匐灵前,叫魂引道。十八尺孝布一头系在灵堂门口,一头压在老谢身下,萌萌扳着门框,凄凄惨惨三声呼唤:“爸爸,三条道你要走中间呀!”
窗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杨玫瑰看见,老谢微微动了一下。有人走过来,将引魂白布扯下三尺,做成头孝,余下的缝制孝衣孝裤,另以六尺整幅白布折成包头,递给萌萌。水晶棺前,供品已经摆放整齐,半熟“倒头饭”一碗,槽子糕左右各五个,金丝供一个,荤菜三碗,素菜三碗,供酒三杯,清茶三杯,干鲜果品单样单数。萌萌一身重孝,长跪灵前,开始烧第一捆“倒头纸”。老谢眼角化出一滴清泪。
小城管刘赛虎,就在这时候滚进了灵堂。
小刘队长披麻戴孝,跪爬进门,倒头就拜。待大家反应过来,其人额头已经青红一片。窗外乐声戛然而止。“老鸹蛋”冲进来,扑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刘队长蜷缩在地,双手护头,满地打滚但一声不吭。殴打差不多持续了五分钟,杨玫瑰立在旁边,咬着拳头,眼泪“啪啪”往下掉。现场一片混乱。临近产期的萌萌惊在灵前,脸色逐渐由红变白,由白变灰,最后“哎呀”倒地。有淡粉色的液体渗出来,迅速洇透了孝裤。
“羊水破了!”姚瑶妈边扑向萌萌,边转头大喊,“别打了,别打了你们!”
后面的葬礼,小刘队长是以孝子的身份完成的。老谢躺在水晶棺中,静默得顶天立地。杨玫瑰一手扶棺,一手指着小城管:你走吧,这是封建迷信,你走吧快走吧。小刘队长垂头不语。杨玫瑰上前推他不动,突然就低下头去,一口咬在后者手臂上。
祭灵三天,“老鸹蛋”一只唢呐吹出了花。《十里亭》《二八板》《月牙五更》《小寡妇上坟》《大姑娘美大姑娘浪》。杨玫瑰一首《送情郎》翻来覆去,唱得人涕泪涟涟: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大门外,手拉着那个手儿,问郎你多咱回来。回不回来你要给我,捎上个信儿呀,怎舍得让小妹妹我,时常挂心怀……
老谢那个粗人,躺在棺内,听得如醉如痴。
萌萌住院待产。小刘队长恪守孝子本分,几天来滴水不进,烧纸、守夜、看灯、护烛,跪叩陪祭往来宾客,在老谢即将火化的前一晚,去三岔路口托魂指路,送盘缠,烧纸活,洒浆水。从前最反对封建迷信的人,如今变成了最迷信的一个。杨玫瑰始终伴在灵前,一会儿被人扶到东,一会儿被人扶到西。她看上去似乎没受多大打击,又似乎完全垮掉了。
老谢启程那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杨玫瑰在管事儿的指引下,手捧银盆,亲自给老谢“开光”:眼开光,亮堂堂,从此西去有光芒。
老谢说,嗯,亮着哪!
耳开光,顺八方,从此西去回音祥。
老谢说,好,顺着哪!
嘴开光,吃喝香,从此西去妙语长。
老谢说,哦,香着哪!
天地俱寂。杨玫瑰哽咽不止,几句话念得支离破碎。半空中忽然有风掠过,是老谢的声音:手开光,接福享,从此西去无劳伤。意开光,福未央,从此西去乐无疆……一只无形的大手小心翼翼伸过来,帮杨玫瑰把垂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抚到脑后:“别哭,我这是享福去啦!”
唢呐响起。管事儿的拿起斧头,砸碎倒头饭碗:头顶金盆出尘埃,亲朋好友两边排,孝男孝女灵前跪,护送亡人上瑶台!小刘队长跪在车前,手持丧棒,泪雨滂沱:“叔叔,我不是故意的。叔叔您一路走好!”随后高举“老盆”,“砰”一声摔在灵前。杨玫瑰腰系红绳,几度扑向灵车,又被旁人拦下。有人拿出剪刀,将红丝绳拦腰剪断。
姚瑶妈的电话,像来自云端。铃声叮咚,扫除了所有阴霾:“生了,生了,萌萌生了!”杨玫瑰呆愣原地。天地间云开雾散,半个太阳从镶着金边儿的云彩后冉冉升起,泼出万道霞光。电话那头,一个清脆的声音穿破话筒,如蛙鸣,又如疾雨:
咕哇,咕哇,咕哇……
慢慢儿地,杨玫瑰将手机贴近棺壁,轻唤老谢:“听,你听——”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