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之镜
2024-07-29方晓
从遥远的地方寄来一封信,请李及尽快去接受禅让的封邑。
李及认为肯定是有人搞错了。写信的人也显然猜到了他会这样想,在信的尾部还罗列了他祖父和父亲的身份信息,准确无误。但李及仍然当作恶作剧置之不理。七天后,来了第二封信,对竟然没能等到他的出现表示震惊和遗憾:“您猜想这是一次恶作剧,我们倒觉得大可不必。同时,我们万分惶恐地向您道歉,请相信仅仅是出于事态紧急的缘故,而绝非您可能猜想的其他原因,我们才没来得及在前信中附上您应到达的地址。”
读第二封信的时候,李及认为自己简直就是在等待它。信中还隐晦提到封邑隶属于南唐,但李及却记不起来有与之相关的祖辈。“现在,封邑上下已经六神无主。邑不可一日无君,动乱在即,邻邑也早已窥伺,要亡我。”看样子只有李及才能安抚不安的六畜和民心,平靖邑内了;但又不乏威胁之辞:“一旦不确定长度的时间过去而您仍未出现,那就是您在逼我们另想他辙了,至于您会遭遇什么也不是我们用生命就能保护的了。但只要您出现了,我们保证您不会受到任何为难,如果您不肯接受,再次禅让即可,等着继位的人多如牛毛,早在蠢蠢欲动。我们只是遵循祖制,必须由您亲自决定即位还是禅让,否则,历史就只好危险地停滞在这一刻,无法向下进行。随信附上来时机票和回程路费,您大可只当作一次即兴旅游。”信的最后是一个详尽地址。李及在地图上居然找到了它,不需要通过什么时光隧道,先坐飞机,然后乘轮船,一夜之间就可抵达。
在两封信的间隙里,李及正在自学法律,所以他其实并不是毫无准备的。既然路费都已备好,还是人民币,他也就不好不去一趟了。更重要的是还有机票,他好多年都没坐过飞机了,所以这倒不啻是种诱惑。但这回李及不打算带上镜子里的李及先生。镜子里的李及先生比较中庸、刻板、专一,总之不走极端,这样宝贵的品质在封邑里或许只会起到阻碍作用,尤其一旦李及想有所作为时;而李及从来都不想伤镜子里李及先生的心,哪怕委屈自己。就在李及还在考虑要不要等待第三封信,这样好显得更有尊严些再出发,他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带上一本民法,出发了。
他们在列队欢迎李及。鼓乐声震耳欲聋。这样的时刻,李及更希望听到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即使《摇篮曲》也勉强可以接受;当然,李及认为更应景的是自小就深受熏陶的《国际歌》。最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李及顿时收敛了已经漫上脸的谴责神气,一位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的老者,也因之从瞬息万变的惶恐、恼怒、惊悚的神情中脱笼而出,语调雍容、优柔而清冷:“请原谅,这只是我们的传统。”
李及想表示不以为意,但立即忍住了。无须历史典籍,电视上喧闹、泛滥的宫斗剧都早已告诉他,不言,就代表了权威,而神秘莫测,方能贯彻意志。如果说李及此前还一直在暗自否认是带着某种目的踏上这次旅程的,那么现在,他觉得也没必要太过糊弄自己了。虽然目前尚不明确需要他大刀阔斧改革的是什么,但它们会自动到达他面前的,比如传统。所以,他只是说:“我不明白。”
“就传统而言,您已经身在其中了,只有接受它,人民才会安心。”老者轻慢地说,语气里有种收敛起来的威严。他瘦瘦高高,两侧肩胛骨不自觉就向前挤压,似乎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防御状态,他窄小的头颅就像一根棉秆顶端尚未绽放就已枯萎的花蕾。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您不妨就看作一场交易吧,您安之若素,当然不甘人后更好啦,我们才能确保进行下一步,恭迎您登基。这不是一场考验,不过您非要这么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你们的传统,我已经接受啦。只是这种考验,也太小儿科了。为了满足你们的情感需要,我也就不方便过于谴责它的造作和浅薄啦。你想多了。”李及没好声色地说,“我不明白的,只是我刚一踏进这里,鼓乐声就响了,好像知道我今天要出现,要么就是在这儿连续等了七八天?”
“那么,您想得到什么回答呢,哪种更让您满意?”老者等待了三秒钟,就醒悟过来应该放弃等待。“不是这样。不,请原谅我不是刻意要反对您!”老者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说,“我们没有连续等上七八天。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您是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对吧?我甚至相信,一旦您明察秋毫,甚至会当作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起来,对除我之外的所有组织者予以责罚,所以我们尽管想到了,而且认为这是对您与您地位勉强匹配的莫大尊重,只是考虑到您不愿在表面上这么做,我们才作罢。我们只是每天早出晚归,因为您的航班降落是凌晨四点,再加上乘坐轮船,乘坐公交车、马车和步行的时间,您不可能在早上八点前到达。我们只要六点前到这里就一定能先于您出现。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算术问题了。向您报告,我们早出晚归十一天了。虽然我们知道机票的时间,但谁也不能保证您不会提前一天甚至提前两天到达,何况我们是这么期盼的,何况我们是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去揣测您到达的具体日期的。所以说,尽管我们很斗胆地猜想您不会自己另外买张机票,而且也懒得改签,但我们一面自责这种猜想,一面仍然每天凌晨六点就整肃队伍准备迎接,确保您只要在远方道路上出现一个豆粒大的身影,我们的欢迎曲就穿透凛冽的空气和晶莹的露水,荣幸地直达您的耳膜。忘了报告,我们的欢迎曲名叫《为了南唐,牺牲吧勇士们》,我们世世代代都听着这支曲子出生,但您一定听出来了,里面也有为您量身定制的些微改变,我们试着加了点摇滚和民谣的因素。我们听来是振聋发聩的,就像看见太阳中出现了黑子。还有,尊敬的主,同样很荣幸由我直接向您报告的是,我叫马丁,请相信我只有一个儿子,以后有人再怎么欺骗你,任何听上去万分可信的谎言,您都要先入为主地相信我的这句话,他叫……”
“马丁,您话太多了!”
“我深表同感!但实在无奈,还有一件事,我必须现在就征求您的示下,是先深入后宫吗?他们通常都这么干,我服侍过三任接受禅让的邑主了,在后宫里待了很多天后才出来接见臣子们,有个在后宫里待了九十二天,有个任上只接见过臣子们一次。你实在还要拖延几天,拿个深入后宫时间最长的邑主冠军啥的,我想也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后宫属于封邑,您只要在后宫就是在封邑,我们就有了邑主,至于您接见臣子们与否我想是一点也不重要的问题。您在,封邑就不会乱。您不仅是我们的定心丸,更是整个封邑的定海神针啊。还是先接见臣子们吗?大家都准备好了。”
“我什么都不想干。赶了一夜的路,能给我安排一间宾馆房间吗?带淋浴房的就行,当然要有面镜子。”
“不行。”马丁想都没想就武断地拒绝了。
李及审视半天,没在他脸上看出惧怕或者犹豫的表情。几乎是为了破解一堵墙一样突然耸立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和缓和势必会在李及脸上氤氲开来的尴尬,马丁才重新开口说话:“我们考虑了您可能提出的一万种要求,都做好了准备。幸好您提出的这个要求还勉强在我们的考虑之列,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我们虽然明知道无法,而且也不能让您满意,但还是早早预备了一个折中方案:我们给您在宫殿里建造了一个单间,全部是您那个时代的设备,保证无人打扰,尤其是后宫佳丽们。请注意我的善意暗示,您现在就可以明确或隐晦地反对,我们立马改正,送她们过去。要说她们……”马丁啧啧出声地咂起舌来。
“现在,我倒有了兴致……”
“那——”
马丁脸上顿显眉飞色舞,但李及及时地伸出一只手紧贴着他的脸颊从上往下抹,他只得像被扼住咽喉的沼泽地一样,吞回了正汩汩冒出来的气泡。李及同情而轻柔地说:“我喜欢看美女电影,但不代表我就要把美女演员们据为己有,你知道,有时候,反而——”
马丁未等他说完,就以过来人刻板的理解声调说:“反而少却麻烦,完全赞同啊。那我就稍微介绍下,以满足您饥渴的好奇心,如果能引诱出您身体的兴致,那无疑对我们而言更是又吃了一颗定心丸,那就代表了您正式接受禅让了是不是?我们是不该以此为标准——但不这样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我的意思是说,身体不能说谎,事实就是这样。要说佳丽们,当然有新选秀的……”
说话间,李及和马丁带着一大批随从走进了一座宫殿。
从宏阔深远的规模看,是,李及的眼神刚流露出疑问,立即就在马丁和周围几个人拼命点头的姿态中得到了确证,所以是正殿。但远在五十米开外的宝座上已经端坐了一个人!
“不用惊慌,不要愤怒,也请不要责怪我们。那就是您哪!”
“那就是您哪!”周遭响起一片唢呐似的附和声。嘈杂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李及偷偷地看向自己的身体,四肢健全,神经似乎也还各安其所,并没有什么器官或者软组织逃离他提前到达这里,现在正端坐在宝座上足以代表自己。要不,是克隆技术已经在这个封邑里不顾伦理地运用于人类?李及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替身或者说傀儡。在历史教科书称之为封建时代的危机四伏的王朝,它们是必需品,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家常便饭,那么现在就无须例外啦。李及还没来得及求证,就听见马丁早已在说话:“很惶恐刚才没有向您解释清楚。早在给您写信之前未经您恩准,就塑造了一个您,噢,天啦,不,最近我被山里的跳蚤折腾得厉害,直觉告诉我它们已经在我头发里搭建第三个窝了,害得我前言不搭后语,所以您实在要怪就怪跳蚤好了。我这次一定要一口气说完,我们塑造了您的——雕像——代替您——在您还没有出现的时候——这是臣民们的迫切需要——这就很能解释一切了吧——把一切本来不需要解释的都解释了——您看是不是这样!”
马丁适时地把小拇指略微一扬,周围就像是早已埋伏了一支军队,又立即响起万人齐跑似的吼声,紧接着,军乐队——如果它确实单独存在的话,也不知趣地敲响了锣鼓:“邑不可一日无主。”
重复又重复。
大概是这个意思,穿透耳膜的噪音让李及听不真切。
如此这般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李及想问的话也未能问出口。不,他问出口了,但没人能听见。不,有人听见了,但没有回答。终于,安静了。马丁在绕梁尾音中说:“一个月。就一个月时间。今天,是倒数第三天。”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但马丁眼中喷薄而出、几乎烧着了他所剩不多的几根白眉毛的狡黠,让李及控制不住说话的欲望——几乎是受到了某种蛊惑:“这是说,如果我一个月不出现,你们就要易主。”
“是的。”不是马丁一个人在说话,而是唱诗班那种轻悄、虔诚的异口同声。
“您还需要问为什么吗?”马丁说。
“不用了。”
李及被安置在宫殿南侧的一个单间里。进门的一刹那,李及简直有回到家的感觉。里面陈设和他城市里的那个房间毫无二致。所有物件都存在,而且就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不是和平日,而是和李及一天前离开家时完全相同。天花板上垂下吊篮,里面躺着一片只剩五分之三的干面包,不用尝试,单看成色李及也知道它就是出门靠右第四家的“无患子”面包店三天前的成品。连它上面啃噬的牙印也显然是他的。毛笔两天没洗了。墨在砚台里尚未风干,隐隐约约泛着透窗进来的黄色阳光,微微荡漾。而此刻,这里是一个阴天,天边云层密集,正预示着一场雨的到来。被褥狼藉,枕套半个月没洗了,上面还残留着两根或三根缠绕一起的头发。浅黄的色泽、柔软而偏细的发质都表明它们属于他,在某天夜里因一场梦中战事而遗落。如果这是故意的——这当然是故意的,但这里是一座宫殿,他是一位即将受到禅让的邑主,却仍然被可贵地保持了混乱的脏兮兮的原汁原味。这让他在惊恐之余又几乎萌生出一种坚韧的感动。
原木色有七个虫洞的床头柜上,搁着那本《新唐书》,敞开在第一百五十八页,是他离家前翻阅的页码。李及摸了摸背囊里的那本民法,暗自庆幸在那座城市的家中任何显眼位置都没有出现过它。事以密成,韩非子对此早有警告。不然如果最终决定接受禅让,那么将要进行的举世之功可能会提前大打折扣了。只有一样物件清晰地提醒李及,他确实位于封邑,而非身处城市六楼家中。在浴室门边,紧靠南墙,有一面李及再熟悉不过、已显陈旧的月光牌穿衣镜——在镜中,李及站在它前面,审视着并等待很久,它里面——没有镜子里的李及先生。他把镜子里的李及先生留置在城市了。虽说留置镜子里的李及先生当然并非为了这次验证,但他仍因此在内心里对远方镜子里的李及先生表达了问好、思念和感激。
“您还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马丁说,“欢迎午宴,十二点准时举行。”
午宴在正殿举行。雕像不见了,它的功用已然丧失。一个年轻版本的马丁将李及从所住单间迎入正殿。他似乎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年轻,并且让李及对他突然变得年轻能适应点,才贴上了络腮胡子,但也因之看上去孔武有力。但那思虑过度的紧锁眉头仍然像一副刀叉镌刻在额上。李及问:“你父亲,他是累了吗?”
“他是迫不得已才让我来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叫马克,我的生命和前程现在全部交付给您了,您说了算。”说完,马克似乎才意识到李及的问题,“他是累了。连续在城门等了您八天八夜。但没什么疲累是欢迎您的宴会不能消除的,虽然他早就不打算参加。就在您跨进城门的一刹那,几场战事就在周围高地同时打响了,虽说打响得有那么点提前和着急,但开战时间倒真是分秒不差啊。我的父亲没有向您报告吗?当然不会了,他自作主张习惯了,经常以为主分忧的名义,好像这样说就让人生不起来气似的,我真的不愿意说,我才不这样认为呢!现在,由我把所有情况向您报告清楚。我们必须负责为您消灭和您一样有受禅资格,只是顺位稍次于您,因此难免有觊觎之心——简直一定有觊觎之心的人,还有任何哪怕有一丁点可能阻碍您受禅的人,我们都得为您消灭干净!那些即使在您万无可能的驾崩之后,才具有接受您禅让资格的人,也当然很不幸地现在就身处我们未雨绸缪的消灭对象之列,哪怕他还没有出生,哪怕他只是可能被怀上。总之,您已经看出来了,就是这样的一切人。”
“你是说,有几场战事正在同时打响。”李及感到心潮澎湃。
马克立即捕捉到了什么,赶紧谏言:“还在继续,一定还在继续,真的。那么,您是想亲自督战咯,御驾亲征!这听上去就让人振奋啊。”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流光溢彩的惊喜。
李及明知这其实不是一个陷阱,但又越来越觉得这就是一个陷阱。他想了半天,找了一个勉为其难的理由拒绝了:“真难为情啊,我还没练过武功呢。”
“这个倒无关紧要。”马克表示出恳切的失望,但又很好地祛除了黏附其上的责备,“本来,您也只要擂一下战鼓就行了,我们不能请求更多了。您一擂响战鼓啊,我们的战士,一个人就会变成两个人,甚至四个人,我这意思是说,他们的勇气本来只够杀死两个人,现在就敢于杀死四个人了,甚至更多,战争结束得更快,这对您是完全有必要的,要我说……”
马克没有再坚持下去。因为李及已经从大厅里乱糟糟的人群身上收回了深思的目光,转向了他,斟酌半晌后打断了他的话:“有个要求,现在,整个封邑能找到多少面镜子就在大厅里放多少。”
“你是要从无数个方向观察所有人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半个小时内,三十七面镜子被运进正殿。马克安排人将它们在周围摆放成一个封闭的椭圆,包裹了李及在内的所有人。“够了。”李及说。于是,在这个变相的命令之下,午宴正式开始。
正殿里现在有无数个人了。但只有一个李及。而其他人,在每面镜子里都存在。因为有酒,宴会很快进入高潮。人们排队上前,一个接一个向端坐在宝座上的李及敬酒。高高在上的宝座真像具有魔力的百科全书啊,立即教会了李及如何应付,如何短暂寒暄后就不置一词地打发他们,但又让每个人都带着独一无二受到恩宠的满面神采离开;虽然李及对他们仍然毫无印象;尽管马克始终在一旁恪尽职守、不遗余力、事无巨细、又针砭又嘲讽又捧杀地逐一介绍着。不,除掉监狱长。一个戴着方形眼镜的大块头,怪石嶙峋的额头上扫把似的眉毛横贯而过,两边掠过颞部,中间只差二分之一厘米就要连成一线。他满面杀气,因为面对李及不得不憋出笑容,这倒让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拘谨而羞涩的温柔。
“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屠夫啊。”李及评价道。
“谢谢,您的褒奖,我……”监狱长激动得满面通红。
“您真睿智啊,他本来就是个杀猪的。”马克插话说。
“我喜欢你身上温柔的杀气。我希望它将来有用武之地。”李及说。
监狱长已经亢奋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顺从马克的手势踉踉跄跄地下去了。
宴会高潮还在持续。高潮在一波接一波汹涌而至,但看上去每个人都并不担心高潮会骤然结束。在不断突然袭来的高潮之后,还有更猛烈的高潮埋伏着——人们相信,这纯粹只是为了制造惊喜。但每个人——几乎是每个人,除掉马克,看上去好像又有点游离于宴会之外,越来越近乎魂不守舍了,一定是缺少了他们已经习惯的什么。李及也觉得缺少些什么。在镜子里,在其他人瞻仰的目光中,作为他们敬祝、臣服和恐惧的对象,镜子里的李及先生缺席了。但竟然始终没有人发现。没有影子,这会被认为是具有魔力的象征吧。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没人注意到这点,李及忍无可忍,都想直接提醒了。
“喏,”李及终于用下巴指引马克看向镜子。就像一个儿童提醒伙伴他拥有的异乎寻常的却被忽略的玩具。
“里面没有您!”马克观察了很久,他显然原以为有更需严阵以待的危险甚至镜子里面藏着奸细,所以看明白后不免有些失望,语气也有些不以为然,但立即就又夸张地惊呼起来,“您没有影子!”
李及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就又凑到他耳边轻声、自得地说:“嗯。你们可以认为是我把影子藏起来了。”马克表现出李及需要的惶恐。过了片刻,李及才接着说,“或者,你们也可以认为,我派他干活去了,在另外的地方,他也许会被看作是我,有那么点替身的意思吧。”
“您竟然拥有如此法力!”马克又高声惊叫起来,“上天选择您真是有道理的啊。”
然后,正殿之上,人们就像击鼓传花一样前后两人咬着耳朵传达了这个秘密。整个过程足足用去一个小时,但李及一直面带笑容耐心等待着。殿末的最后一个人,在接受了这个秘密之后,又足足消化了十分钟之久,才噌噌噌跳跃着走到正殿中央,遥遥向李及呼喊:“上天的儿子!我们永远向您臣服。”
李及轻淡地挥挥手示意宴会继续。
下午的阳光慢慢退去了,外面天色渐渐发灰。殿内燃起了无数支蜡烛。在烛光摇曳的包围圈中,镜子里李及先生的缺失本应更让人惊悚,但仍然没能阻止有些人渐渐喝醉了。如果在这样的欢迎宴会上喝醉才代表了对李及的尊重,这份必须为之的尊重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在一片醉意蒙眬中,殿内缺失什么的空荡荡更鲜明而刺人地表现出来了,在每个人的脸上、在他们渴望的眼神中,在他们需要人搀扶的身体状态里,都越来越逼人,越来越引诱,越来越萌发出危险念头。终于,一个人歪歪倒倒,最后干脆手脚并用地爬过台阶,跪伏在李及面前。他的清晰话语与醉态判若两人:“封君啊,为什么没有女人跳舞呢?我们等了好久了呢。我要看女人跳舞。我们要女人陪酒,嗷,你们说是不是?”
底下传来一阵模糊的应和声,像无数条舌头同时在广袤无边的沼泽里搅动。然后是络绎不绝因而听上去稀稀拉拉的喝彩声。
“这是谁?”沉思半晌,李及问身边始终无比清醒的马克。
“户部主管。相当于您那个时代的民政部部长。”马克立即回答。
“呃,民政部部长先生,那么,婚姻是归您管咯。”户部主管还在晃动着嬉皮笑脸的头颅,没来得及接话,李及就又转而问马克,“是啊,为什么没有呢?”
“您说要有就立即有,但我想您不想有。”
“你为什么这么聪明呢?”
“因为我永远是站在您的立场来为您考虑任何哪怕最细微的问题。”
“为什么我不想有呢?”
“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您准备让我怎么做。”
“那么,做吧。”
两个武士被唤上来,拖了户部主管下去。马克说:“杀。”
马克轻摇指尖示意宴会继续。于是,刚才的一幕仿佛没有发生过,宴会高潮仍在绵延、激荡,只是,除掉镜子里的李及先生,殿内似乎再也没有什么缺失的了,甚至包括人们脑海里的想法都不再空洞,而已经被新鲜的血填满。
宝座正在吱吱呀呀地向李及建议着什么,李及认真聆听着,并且立即吸纳了建议,带着激励的眼光向马克说:“看来你不比你父亲差,而且你年轻。”
但他的话没有得到正面回应。“我不能说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但怎么说流血也是对您即位最大的、最荣光的、最有必要的庆贺了。”马克慢条斯理的恭谨语气突然就变得匆忙起来,仿佛时间已经很急迫,在什么落下帷幕之前,他必须在他、李及与外界之间再加固一堵墙:“作为个人的贺礼,邑主,我还准备了一百头猪、一千只羊和一万个人。请您笑纳,也请您原谅,今年年成不好。再多一些的流血,更无上的庆贺,就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适可而止。”
“您真仁慈。那减半?”
“我的意思是,一个不杀。我不是来杀人的。”
“您真仁慈。那人就不杀了吧。我们都可以把户部主管看成一个意外,不,一场撞到枪口上的即兴游戏。”
“你现在还明白不了。”李及笑吟吟地说,“但游戏这个用词我喜欢。女人不是用来游戏的,有这个想法就万恶不赦。”
“我会去好好明白的。”一丝阴云流过马克的脸庞,遭遇到他眼中闪烁的烛光,差点就点燃了他某种蒙昧的心神。但他表情很快又重归讳莫如深,不像是想抹去被责备的难堪,而是像要逃避这个他已经意识到危险性的话题,用谦卑又疏离的语气说:“一百头猪和一千只羊呢,真的一个都不能再少了。”
李及沉默地审视着他。但看上去既非在思考,又不打算说什么,所以这次马克无从判断,然后,他就像一个投降纳贡的使节被拒绝那般绝望地说:“如果这样,可是那些猪和羊?”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您真仁慈啊。”马克以隐晦的神情表明自己对此难以接受,确信李及看到了,李及眼光中流荡着怜悯——并且信服自己这样的想象之后,才换上一种欢天喜地的音色高声说,“就照您说的办!”
大厅里立即传来一阵感激、崇拜的欢呼。仿佛那些不停推杯换盏大呼小叫的人,在吃喝之余,一直在悉心偷听这边的对话,或者一直在默然观察并等待着马克的某种暗示,随时准备响应。
于是,全新的高潮到来了。马克安排了一出临时节目,一万个人排成长长的队伍走进殿内,向李及感谢不杀之恩。一百头猪和一千只羊自始至终匍匐在殿外,用噜噜声和咩咩声与乐队一起和鸣。然后,它们挤挤挨挨地紧跟在一万个人的队伍后面,一起消失。虽然有十几头猪睡着了,但也像梦游似的走了,并没有掉队。整个过程秩序井然,体现了良好的组织能力。马克脸上这次已经难以掩饰自得和乞求赞赏的表情了,这让李及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的任期到什么时候?”
“您驾崩的那天。遥遥无期。或者,您决定禅让之日,也就是说,随时。”
“具有接受我禅让资格的人,现在都被消灭了吧。”李及说。他看见马丁正气定神闲,又故意踏着慌不择路的碎步,显得格外匆忙地穿过大厅人群向这边走来。
“看来,这毫无疑问了。”马克显然也看见了,声音有些消沉。
“那我怎么禅让呢?比如我现在就要。”
“这座封邑里最可悲的命运之一,就是具有受禅资格的人却最终未被确定受禅。每次,这种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马克慢吞吞因而听上去心不在焉地说。
答非所问。
李及用清冷又不无惊惧的眼神盯着马克,似乎仍在坚持等待正面的回答。
“他的问题是那个吧。”马丁已经走到近前了,在询问马克并得到模糊的首肯后,转而向李及说,“所以,我们才选择了远在天边的您啊。”
“你劳苦功高。”李及用手温柔地拍了一下马丁的额头。他又转念想,或许还没到讨论那个问题的时候,这么想的时候,他又觉得那其实并不是自己想问的问题;它在一切发生之后才会到来,而且不需要他设计,就会迎刃而解吧。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了,打着轻微的哈欠说:“再来一些节目吧。为你庆功。”
“我们还准备了很多。”马克抢着说。他做了个手势,但这回,呼应者寥寥无几。
马丁咳嗽一声,说:“那么,开始吧。”
于是,殿内猛然上演滚铁环、跳皮筋、跳房子、跳山羊、摸瞎子、撞拐子、丢手绢,打弹珠,抓石子,老鹰捉小鸡。还有几台电子游戏机被搬进来,一群人围着吆三喝四地打“拳皇”。游戏队伍自动组合,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游戏技巧娴熟,应该经过多天训练。户部主管缺失的空隙在几秒钟之后就荡然无存了。扮演老鹰的监狱长格外卖力,宽大的袍袖挥舞出邪恶的轨迹。看着这些儿时的游戏,在另一个朝代的封邑的宫殿里,被一身官服的中老年人士们操练着,李及轻打着节拍,嘴角露出深沉的轻浅微笑,在仿佛触碰弱电流的轻微惊悚之余,他不由得又再次觉得宾至如归了。喊杀声震天,但在李及听来,依然不过像风中强弩之末的声音。
然后,宴会突然就结束了。
从中午到傍晚,李及几乎没喝酒,这意思是说李及还是喝了那么一点的,所以对马丁和马克一前一后将他引向后宫并没有反对。在寝殿,凸显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能够同时容纳二十多人的床。当然不是为了显示壮观或者权威,而是出于功用考虑,他马上就会感觉到这一点的。
“这上面踢踢足球倒不错。”李及显然想开一个玩笑,借以缓释自己酒意迷蒙的尴尬。
“好主意,一定比沙滩足球还精彩刺激。”马丁说,“那么,您是想狂乱一点,还是整肃一点?我都训练过她们了。您按最想要的来,不必隐晦,越直接越好。包君满意。”
“我只是在开个玩笑。视察下后宫是我职责的一部分吧。”李及边和蠢蠢欲动的心魔进行拉锯战,边艰难地说,“或许,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谈谈今天的战事,都消灭了吗,有余孽逃走了吗?你不会故意放走一两个吧,我不同意但能理解你,个把敌人的存在不仅是种必要的威胁,更是一种能激发我们必须维持的斗志的活力,有时还能当作筹码。要不,我们聊聊官员编制问题,哪些需要整顿的,我可以做个恶人,反正我是个外来户。来一场整风运动怎么样?我只是在开个玩笑。我们去你们家吧,简餐就行了,不用太费周章,我饿了。”
“其他的再说吧,再考虑吧,您有我们呢。”马丁的脸看上去像一块柔软的即将融化的铁板,但内在的坚硬和不容拒绝在表面上又都袒露无遗,“求您了。缠绵三天,就三天,那时您想法一定就不一样了。对这点,我们既有教训又有经验,所以简直可以说,我们对此太有经验了是不是?”他的话得到了马克迟疑的首肯,黑漆漆的脸色中顿时游荡开淫荡又危险的笑容:“他们都是这么干的。我们可以保证,至少一小半是新鲜的,截至昨天,我们在民间选拔了一百九十三个,我们的标准非常严格,所以这个小得有点说不出口的数字想必您不会过多介意。需要请您绝对放心的是,我们选拔的程序很文明,没有伤害任何人,更没有破坏任何家庭,他们也都得到了不同的等价补偿。交易是透明而公平的。但经验告诉我们,也无须把主要精力放在新的选秀上,所以我们主要在既有的后宫群体里进行甄别,去劣存精,怎么说呢,都这个时刻了,请原谅我的直接吧,和曾经隶属于别人的女人,会满足人性的某种龌龊感吧,当然就会带来成就感,甚至是幸福感。至少有一点是绝对可以保证的,您当然可以问她们自己是不是比以前的男人要威猛,我敢以性命担保您会得到肯定答复。人的求生欲望总是很强,尤其是生命力比男人旺盛的女人。我们还考虑到了,如果您是一位喜欢男风的邑主,或者心里早有所想、只是因为条件不成熟、如今条件成熟了、哪怕只是想偶一尝鲜,我们也能满足。”
他终于听到了李及表示厌烦的持续不断的咳嗽声,及时遏制了话头。在猜疑并随即确定李及其实仍然不乏听下去的兴趣之后,他才接着说,但语气已经有点兴味索然的例行公事了——他似乎是个敏感的内心容易受伤的人,李及不知道自己应该为此感到窃喜还是害怕。“反正,各种年龄、国度、肤色、胖瘦、高矮、尺寸、性格、功夫、成熟度、主动性的女人,应有尽有,还有临时、即兴、宁愿不加甄别从外面喊过来的野的,只要您想得出。”他在等着李及的回应,但李及又开始哈欠连天。他只好接着说:“您还是亲身感受吧。在我们希望绵绵无尽期的过程中,您再提个性化要求也不迟。”
李及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他盯着空中飘浮的七八只酒泡,直到它们全部破碎掉,才开口说话:“这就是你们能提供的全部了吧?”
“远远不止。”马丁的声色谦虚而神秘,“但通常这些也就够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略一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一张足球场那么大的床边站着三个男人,面对空空如也的床在讨论狂乱的性事——几乎是为了将李及从这种深渊似的尴尬或者说落寞中解救出来,马克出声了:“我能说说什么吗?”但他是向他的父亲马丁而非李及征求同意。
马丁没有做出明显反对的任何表示。
马克嚅动嘴唇半天,最初几个字浑厚、铿锵的音色中夹杂着丝缕颤抖:“男人们,即使我们的邑主尚未成家,情爱和婚姻的道理总是相通的吧,总在一种婚姻生活中幻想着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会怎样。这回,邑主,您大可尽情体验了。您可以和小丽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小琴和小萌。唯一的遗憾是,当然也可能正是您想得偿所愿的,您都不需要一声令下,只需要打个善解人意的响指,您就可以和小琴小萌同时在一起了。”
看到李及正在不太肯定地轻微摇头,马克络腮胡子包围的白森森的脸庞上立即蒙上一层羞红,在李及看来,类似于骗局已被识破而引发的窘迫,他刚想随便批判什么,却只听马丁又在说话了:“当然又不一样啦。上面那种想法只在求而不得的前提下才存在。而现在,邑主,您想要谁就能要谁,想体验谁就体验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会——怎么说呢?请原谅我为了表达最终观点而只好这么直接地说了,会让人餍足,食之无味也是可能产生的后果啦。这简直是一定会发生的。当想要什么就能得到的时候,区别就无从谈起,好像又不存在区别了。区别能带来的幻想的激动就只好缺席啦。这真是一个悖论啊。真让人悲哀啊,那么您究竟要选择哪种呢?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您还是不得不把……”
马丁突然咬紧嘴唇,因为注意到李及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渐渐变得失落又悲哀。他看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又忙不迭地道歉起来,直到李及没好气地打发了他:“享受你所拥有的,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唯一正确的活法。你的话太多了。可以滚了。”
阴云在马丁狭窄的脸上翻涌,又逸出他的脸庞,连累得周围的空气都灰扑扑的。但不出两秒钟,他的脸就像个吸力无穷的黑洞,把所有的阴云全部吞噬进去了;但他又显然带着最后一丝恶劣的情绪向门口退去。李及认为,他不是做不到克制全部,而是要故意这样的。
马克给李及宽衣、脱鞋,留了下来。他蹲伏在地上,捧着一只鞋子,抬头仰视李及,以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闭嘴,但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开口的语气紧张地说:“邑主,无论您多么不耐烦,我也不得不提醒您,你最好上环。虽然我给每个服侍您的女人都上了环,但难保没有冒险的漏网之鱼,冒险在哪里都是常态,在您那个时代也是这样吧。我的意思想必您知道,如果其中一个女人怀上了您的孩子,他就是有受禅资格的,而我们在您遥遥无期的驾崩之前必须杀掉所有有受禅资格的,才能确保您的地位安然无虞,这不仅对那个原本可能正常出生的孩子,而且对于一定是孩子父亲的您,都是残忍的吧。尽管我们会杀掉所有,但总归还需要一个有受禅资格的人等着最终接受禅让吧,所以究竟杀不杀呢,说到底真的是一个问题。在这种比乱麻还要缠绕的逻辑下,就不太好说了,什么都可能发生。百分之百的利润就能让人铤而走险,何况,邑主之位……”马克的眼神看向门外马丁离去的方向,这让李及决定问:“他是想让我埋没在温柔乡里,毁掉我?”
话音未落,李及就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他想问的问题。
“我不能这样认为,但我并不想否定您。”马克早就在等待这个问题似的立即说,他一字一顿,“他控制我们的封邑已经很多年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是吗?”
“是的。可是只能因循守旧啦。您借着游戏提到了女人的问题,所以我想目前的局面可能不是您想见到的。”
“我骂他就是做给你看的。你是想除掉他吗?”李及突然目龇牙咧嘴地问。说完他像个遭受背叛的人那样狂乱地笑着,他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的问题。
“哪里话!”马克立即噌地站起来,先是愤恨地看向李及,但随即就耸动着颧骨荡平了满脸的愤恨,接着,整个人如风摆杨柳般摇摇晃晃,似乎不堪某种精神重负,神色满是惊恐,“他是我的父亲!一个父亲,他关爱、教导、凌驾我之上已经三十多年了。”他重新蹲下来,未经调整呼吸,面容就变得沉静而坚定:“我一定竭尽所能为您服务,供您驱使,您只要有任何指令,我无所不往。”
“我懂了。”李及说,把另一只还穿着鞋的脚朝马克的脸伸过去,又轻笑出声。
李及就这样毫不设防地投入了他的后宫生活。夜晚温润、潮湿。白天潮湿、温润。天地都被包裹在原始的连绵不绝的呻吟声中。李及四十岁之前所有迷乱的情感,还有压抑的欲望和幻想,都得到了成倍的满足,而余生中,也只需回忆这些似乎就足够了。李及向来是个知足、懂得适可而止的人。他体会到了一种奢靡到腐烂的满足,仿佛整个封邑真的都属于他了。
有一个女人,不热忱,但羞怯,做爱的时候奔放又严肃。迷人,显得单纯而无辜,总之又纯又欲。她有种优雅的漫不经心,仿佛李及在她眼前所做的一切她都不介意,但更像是,即使他见识过人间万种风情,她也有信心将他收归囊中,如果她愿意这么做的话。而她又让李及无时不感觉到,她觉得这种信心本身也是无意义的。李及,则无来由地很享受这种被掌控感,他也无所保留地彻底交付,获得了一种近乎受虐般的快感。比较才能产生爱情。而且必须是赤裸裸的,更准确的说法是本质性的比较,才可能找寻到真正的爱情。李及以前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类女人,现在遇见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审美趣味和标准了。三天来,李及第一次开口说话:“你叫什么?”
她伏在李及身上,轻盈、柔软而温暖。她河流般的秀发笼罩他全身。她的声音清冷,又似乎充满欢喜:“雪影。”
第三天,马克突然出现,未发一言,就一把将李及从床上揪起来:“差不多了。我原以为最多两天就够了。”
“我已经麻木了。是啊。多可怕啊。”李及像只从梦中惊醒的鸟那样发出嘶哑的叫声。
“您不能离开人性。”马克的声音中有种提前准备好的同情,“您可以认为自己只是在看一场电影。但我想我们已经达成某种协定,所以我不能看着您这样自我放纵下去,我得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来解救您了。”他用看待一条肉虫的眼光看向李及说,“堕落,不急于一时。我只是善意提醒,当然您要继续,我也不反对。”他又轻轻地将李及像一只瘦弱的鸡那样放回到床上。李及也就乘机和雪影再温存了一回。
两个小时过去,在马克密切注视的目光中,李及终于自己爬起来了:“那么,我们现在干什么呢?”他庆幸此刻在这里没有镜子里的李及先生,否则不知道自己已经如何消瘦。
“视察民情。”马克立即回答,“然后颁布一条法令什么的。他们通常都是这么干的。”他的语气重又变得恭谨了,“我只请求您一件事,由我陪同视察好吗?”
李及留恋地看了床上的雪影一眼,默许了。
李及和马克骑马视察封邑。第一站,他们来到城墙边。无数个男人像蚂蚁一样在高高的竹梯上爬上爬下,将灰白色的泥浆层层叠叠地涂抹到外墙上。
“我实在看不出来有加固的必要。”李及说。
“总得找点事干。”马克似乎早已猜到有此一问,马上接话说,“这些工人,就是您三天前释放的那些人啊。本来杀了也就一了百了,他们却意外地活了下来,那为了吃口饭就只得干活了。”
“你没听明白。这样的人工操作太费时费力了,还粗制滥造。而且,一炮射过来,再厚的城墙都灰飞烟灭。”
“我们知晓所有的现代技术。”马克神情有些傲慢,但语气依然谦逊地说,“但我们不用。举一个例子您就知道了,我们还有现代化兵工厂呢,但办厂纯粹只是为了消耗劳动力,或者您理解成提供就业机会也可以。再比如筑路,毁路,炸桥,修桥——”他的手像个狂躁症患者那样在模拟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动作,“尽管我们和邻近的封邑并没有签订君子协定啥的,但如果偶有挑衅,哪怕是大规模战事,我们也不约而同地都只用冷兵器,刀枪剑戟之类的,这不仅是一种默契,简直是你死我活的双方对最后残存的道义的共同维护啊。”
“枪炮去哪里了呢?”
“销毁。要么卖给您那个时代。”
“一点也没有留存?”
“也还有一些。”马克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下去。李及也不再追问。
他们在城中街面上牵马而行。两旁各种店铺琳琅满目,行人不多但也不少,没有人高声说话,遇见陌生人只要目光不小心对上了也立即点头微笑相互致意,更有甚者,礼让在这里被极其矫揉造作地表现着,迎面来人,十步开外,就停下脚步等别人通过。对面那人也在等他通过,甚至在等所有人通过。所以,行进速度很慢,看上去好多人就像长时间站立原地不动。
“我想您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们现在身处南唐。”马克说。
“不用猜我就知道。”李及说,“我对封邑今天还能幸存,真是好奇。”
“没啥好奇怪的。”马克说。他吞下了后半句话,换上一种自然流露出的恭谨语气,“我的意思是,存在即合理。我们这块弹丸之地还存在,不是您那个时代看不上,而是我们的文化传统太僵化了,也就是说太深厚了,你们夺我们的地,但驯服不了我们的人。”
“算了吧,没有什么是征服不了的。”
“不信您试试看!”马克听上去是故意在赌气,“你们自以为先进和便利的东西,恰恰都是我们不需要的!交通、电信、网络、银行、电影、唱机、医疗、打火机、天然气、电梯、核武器、石油,这些我们统统可以不要。我们有马和木船、驿站、当铺和钱庄、戏曲、赤脚中医、火石、镰刀和菜籽油,这就够了。”他越说越激动,每个字都像冲破狭窄的喉咙蹦出来的小石子,“你们征服我们,那就得养着我们。我们是那么好养活的吗?我们就不穿你们的服装,不用你们的教科书,不坐你们的飞机,不看你们的电影,不点你们的电灯,您能怎么办?完全就是个累赘啊。是不是?那还不如把我们当作你们包围圈内的一个奇葩,没事看看挺好玩,甚至赏心悦目,还可以无时无刻不体现你们的先进性啊。我们的慢节奏你们有吗?我们还可以一夫多妻,这样才算是个男人啊,您瞅瞅你们那些畏妻如虎的妻管严。我们平均寿命是不长,但我们生得多啊,所以没出十年就能更新换代,都是新鲜血液啊,想不充满朝气都不可能啊是不是?最搞笑的是,你们不是老说人心不古吗,我们就是你们的古代啊,所以,你们其实挺羡慕我们的。”
“算了吧,别瞎扯淡了,文字,想想吧,文字奴役就成,一夜之间就能摧毁你们的全部文化。”李及嘲讽地说,“焚书坑儒你总知道吧。看过《赛德克·巴莱》没有?呃,你没看过。最后一个莫西干人,”但李及不想再讲莫西干人的故事了,“我们的争论无意义,也不符合你我的目的。”
他的话立即得到了马克满脸笑意地赞同。可以说,是笑意将马克接下来的话牵引出来的,也可以看成迎合李及的欲望,迷途知返地重新凸显在他意识的最前端:“您猜得对,确实还是有叛乱者在使用先进武器。”他笑容可掬地等待着李及随便问些什么,但并未如愿等到,于是,好像从很多年前就一直压制的怒气又重新泛滥上来:“但他会立即受到责罚。不是某种冥冥中的力量,没那么玄乎,这点您放心好了。也不是来自你们那个先进时代的武力斡旋,威胁,甚至代为消灭。”他遥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岚,眼光充满了神往,“而是,在那里,他会遭到背叛,他的人马会以最意想不到的速度人心涣散,从此,他就再也不能在我们这个时代生存啦。我这么讲,您懂吧?”他像是在直接暗示李及了,或者说李及自认为得到了某种暗示。
但李及没有去体会这种隐晦不明的暗示,也没有理睬他,而是仰头比较了面前街道上几家茶楼的招牌,然后随便选了一家,举步进入。在二楼临窗位置,李及坐在吱嘎作响的长凳上,静静地看着午后灰黄色的太阳。风吹动着街道上那些招魂幡一样五5289810aa16d76f101953d5f1397ac57ba8d4fd85bd29ad1daae64944c853f73颜六色的招牌,又卷起缓慢走动的行人衣角,在街角打了几个滚,裹走几片枯叶,消失不见了。这一幕,就像一场久远的曾经忘却的梦。李及突然有些伤感:“我爱上了一个女人,马克。”
“您会软弱起来的。要警惕这点。”
“那你有什么主意呢?”听上去,李及还是在延续这个话题。
“第一把火要烧得旺些。”马克却听明白了。
“我在想,那些修城墙的人。你们经常杀人吧,这毕竟不好。”
“战争,祭祀,或者重大节日,比如迎接您的到来。其他的还好。我想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也是被您所精准诟病的,我们缺少娱乐节目,所以我们保留了角斗场,您要不要观赏?我现在就安排几场。”
“他们都来自监狱咯?”
“是的,就地取材,零成本,况且,赢了还可以活命,符合您的宗旨。但很不幸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到一个走出角斗场的。”
“他们的最终命运都是个死咯,有尊严的死就是他妈的一句笑话。”
“没错,还不如安静地等待秋后问斩呢?瞎折腾毫无必要,要我说,一刀断头,更快意些,不辛苦,还体面。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罪不至死,比如偷了邻居的苞谷或者女人,骗了一些财物,卖假酒之类的,我总是不经意就会反思我们的刑罚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在李及意识到两人此刻正在彼此诱导之后,立即就厌恶了这种引诱。“无论犯了多大的罪,死刑都是不文明的。人无权夺取他人的生命,无论是杀人的人,还是去杀杀人的人。如果你同意我说的文明的话。”
“我完全同意,尊敬的封君。”
“所以。”
“我父亲还兼职法曹参军。如果不判死刑,当然就不会杀。”
“看来我们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啊。那么,你是让我拿你父亲开刀吗?”
“封君,您又让我惊恐了。”马克的手轻轻拍向木质栏杆,对仿佛停滞的下午街道露出模糊的笑意,然后又用双手狠狠地揉搓脸,直到所有正汩汩冒出的神秘表情全部被压制下去,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您千万别直接这么说了,求您了,那可是我的父亲。我回去尽量说服我父亲,他不听,我就传达您的命令。”
“我也不希望发生什么恶性事件。但即使发生了,我也不怕,我不还有你吗?”
“我很荣幸。即使您可能认为我是骄傲了我也得说,您说得太对了。”马克突然抓住李及的手要拉到嘴边亲吻,被李及敏捷地躲过了,马克只好狠狠地揪了下李及的衣角。他没有停顿,音色淡然,像在背诵一篇不懂其意的符咒:“有点我需要现在就提醒您,死刑犯里有个叫李昌的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逃过两次秋后问斩了。人们都很奇怪,也无法理解,但从未有人对此质疑,或许是不敢吧,因为人们都知道主使者是谁。他也是一个有受禅资格的人,按理说,应该早杀掉了,您说是吧!他的命被留下来,人们都猜测是为了有备无患。您就不怕他被放出来后东山再起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及轻笑出声,“虽然我只是一个过客。在这里,我就像从一场过去的梦里经过。但梦也要精彩是不是?何况我还要把我早已忘记的梦的内容填充进去。他也放了吧。如果他足够能耐,就让他搅浑这一趟水吧。我不介意后果,如果我现在就有什么坚定目标的话。我有吗?我可能有吧。我要做的努力,只是用一根杠杆撬动什么,也许从此一片清明,也许还是走到老路上,但不管了,哪怕是把上帝的还给上帝,魔鬼的还给魔鬼,李家的天下还给真正的李家子弟,也都是由命来定。所以,杠杆的第一个支点,就从废除死刑开始吧。”
马克朝李及露出一个偌大的笑脸,就像他体内装置的一盏灯将他的整张脸都照亮了。这让李及明白,马克当然也知道,废除死刑,只是他的一次试探,探探虚实,反抗的力度到底有多大。马克在某个节点之前会是一个有用的同盟,他想得到的或者说想丧失的东西,他所有的机会,就攀附在刚才的宣言里。
遭遇了反抗,但几乎只是象征性的。在当晚的小型会议上,李及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废除死刑。他的面前站着马丁、马克和监狱长;他们,看上去像三棵根部相连的树。
“您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发问者当然是马丁。
“我也不知道。我是说我还没想好。也不是,说起来理由太复杂了,要写几十篇论文的,说了你也听不懂,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邑主,我的职责要求我向您进言。所以下面的话只代表我的职责,而不代表我。您做邑主才第四天,我想您并没有足够了解罪恶,和它势必带来的无穷危害,也可能并没能意识到抑制,乃至有必要未卜先知地提前扼杀罪恶,不管有没有错杀,都是我们,更是身为封君的您的职责所在。您也许还忽视了死刑的震慑价值,以及死刑亡羊补牢的正义性。我们不好怀疑您过于天真单纯了,比如以为教化就可以改变人,就可以避免甚至杜绝一切恶,让恶念不再濒临人间,更不会在人的心中生根发芽,不会再可笑、无耻地以残忍、血和变态来鄙视、讽刺、血洗您仰仗的教化。我们只好怀疑您是被什么人,什么从不脚踏实地正视人性的意识给蒙蔽了,比如,就是被看似无所不能实际上屁用也没有的教化蒙蔽了。我们绝对不能同意您的善良、无知、单纯、愚蠢的念头,我当然只是指您的念头,而非您本人,我是无意去冒犯您的,您当然知道这点——被什么人哪怕只是什么意识引诱了,还竟然鲁莽地付诸实施,把我们的封邑带上歧路啊,必要时,我们将……这一切,等您能将恶念从世人意识里剥除了再说吧,也为时未晚,也更会显得道义。死刑是最基本的公平了。一命抵一命。如果公平都不存在了,用什么来保障稳定?那些死刑犯杀人,我愿意充满善意地相信,其中不少一部分是没有考虑后果的,现在,他们倒是可以全盘、慎重而欣喜地考虑后果了,因为,一旦废除死刑,无论犯多大的罪,制造多么令人齿冷的恶,都不会被剥夺生命。我们的人民,也只好整日处在被杀的恐惧中,杀人者可能随时动手,简直想杀就杀,想杀谁就杀谁,因为不必偿命。”
“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我承认,辩驳你实在有点累,我有点虚弱,这几天。但我就是不接受怎么办呢?”李及坏笑着说。
“也许终身监禁相比死刑,对一个罪犯来说,是更残酷的惩罚呢?”马克突然插话说。
“您是我们的一员,我们中间最高贵的一员,杀掉几个人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且,我们的人民也早已习惯了。人民既不会觉得您杀掉几个人有多么了不起,当然更不会觉得您杀掉几个人有什么不妥当。”马丁的话听上去中气不足,神态也有些恍惚,难以克制他从一开始就在克制的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目光溜向殿门,那里站着两个守卫。
“是这样,你说的都没错。”李及好言好色又显得勉为其难地说,“你甚至可以把我看成一个强迫症患者,不废除死刑我就睡不着。这理由够可以的了吧。当然,你们也可以看成那只是我的理想好了,我不反对。我知道那两个守卫是你的人,这里除掉我都是你的人,但真是这样吗,我想你听出来什么了吧。”李及转而问监狱长:“监狱里有个叫李昌的人吗?”
“没有!我想想……可能有,应该有,有!”监狱长回答。
“你听听!”李及作势要用手拍拍马丁的额头,这次被后者躲开了。
“我不用听就能想象得出,我不傻。这毕竟是事不关己的。被那些死刑犯杀掉的也不是我们这些人的亲人。”马丁说,“我说完了。现在,您想怎样就怎样吧。”
在李及听来,马丁似乎也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仿佛他必须履行反对这个仪式,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并且能接受一切无论怎样的结果了。但真是这样吗?“监狱长,你怎么看?”李及问,他一直在睥睨着监狱长,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丁的话。
“看在那天下午几百个官员,除那个已经杀掉的户部主管,您只记住了我一个的份上,您所有的动议我都不该反对,我决定,您所有的决议我都支持了。”监狱长颇为为难又委婉地说。
“终身监禁吧,这个更人性……”马克又插话说。
“我要的是空荡荡的监狱。”李及吼道,“两面光的和事佬是最可鄙的,我警告你,你会一边都不讨好,两边都是仇人。”他语气缓和了下来,换上了一种商量的音色,对着面前的虚空说:“我是指,在所有犯人的刑期都届满后,空荡荡的监狱。”
马丁眯缝起来的眼睛里泛着老辣的精光,从马克脸上溜到李及脸上,又要再愤恨地回到马克脸上时,中途跌落了。他似乎只是因为被忽视而恼怒了,也提高了音调,“请相信这是整个封邑向您,向我们尊贵的邑主,做的一次尽管并不心悦诚服,但完全可以视为义务的彻头彻尾的让步。有它也就够了吧。我郑重提醒您,到此为止。”
“我会考虑的。但我可能什么也不会答应。因为你们本可以不让步。”李及觉得此刻自己应该再次坏笑,就又坏笑着说。
马丁和监狱长离去了。马克留了下来,他问李及:“那么,那些死刑犯,让他们去哪儿呢?”
“这就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了。这件事,我做完了。”
半个月后,举行了一场释放仪式。一些已经在监狱里待满二十年的死刑犯重获自由——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被及时执行死刑,对封邑的人民来说始终是个谜。如果不好去追究判官和狱卒的责任,那么只好认为死囚犯本来就是冤屈的。留人一命,也保留最后一点阴德。这是一个最弱小的封建王朝也必需的:监狱是政治犯最好的归宿。所以李及也没有去深究。马克来邀请李及出席仪式,他说的话应该准备了很久:“如果我的理解力能跟上您的设想,那么我要说,声势对保证以后我们将要进行什么运动的成效太重要了。我们这回即使还不是在吹响冲锋号,也像是在作好的画上郑重其事地署上落款嘛。以此为肇端,开始自由向奴役的正式宣战!所以,我们不仅要做,还要做给世人看。”他这么说,李及就不好拒绝了。但他让马克再等几天。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微风和煦。风中的光影像无数场梦中的色彩在此时此地遭遇了,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可人、清新、柔情缱绻。李及站在监狱的门口。铁门哐啷哐啷被推开了,一个壮实的人影踩着历史的步伐,低头缩脖走出来。他的身后,像拖着无数只旱地里的驳船,犯人们走向自由的脚步像在火光中跳舞。第一个人影停在了几步开外,李及面带笑容迎上去,边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紫黑色的线绳串起来的吊坠。吊坠是李及那个时代的产物,在他让马克等几天的时光里,他和那座城市里一位曾经的露水情人取得联系,请她在跳蚤市场淘来一些奖牌之类的旧货。这还是他来封邑之后第一次联系那个时代,信息的畅通让他感觉兴奋又安稳。现在,李及将他亲手书写的赤金色“自由”二字的吊坠套到第一个人影的脖子上,他的头颅就像一只四方形的晶体管收音机,眼睛像长得上下颠倒了,鼻子长得都快戳进嘴里去了。但他朝向李及的脸上露出了骇人的波动般的温柔笑容,朝上翻的眼睛里满布诚挚而拙于表达的光芒。李及的动作很慢,像在给他授勋,而他则像站在奥运领奖台上获得了冠军那般激动、颤抖。“谢谢您,我终生难忘。”他可能讲了这句话。到此,仪式就算完成了。
周围响起了持久、越来越激烈的掌声。围观的群众很多,也许他们是马克雇来的,但这无关紧要了。李及很享受这样的掌声,在他的那个时代、那座城市,还从来没有人为他鼓掌呢。他都忘了掌声是怎样的了。即使为了这掌声,我也得继续冒险下去,他在想,但很快就在内心里为自己的矫情笑起来。他快马离开,又钻入后宫去和雪影卿卿我我了。
消停了一阵子。死刑犯们的释放似乎没有给封邑带来什么影响,既没有坏消息传来,那些重获新生的死刑犯们似乎也没做出什么值得口耳相传的善事,对此,李及当然是不以为意的。他也确实没有过问过死刑犯们后来的去向。毕竟,废除死刑作为一项制度已经被过往的释放仪式固定了下来。李及也隐约听到风传的讯息,为了反抗他的决定,由马丁掌控的司法制度现在尽可能不判处死刑,至少目前还真没有再判处一个。这样就让李及无用武之地了,根本就再也没有一个死刑犯可供释放。所以李及也决定可以暂缓行事,等待哪一天兴趣突然来了,或者看马丁不顺眼了,再提及修改法律的事也不迟。那时,可能就远远不止从法律文本上剔除死刑这样的字眼了。
一天夜里,雪影说,看来快轮到我们了吧。李及高兴地问,你怎么知道?雪影爱抚着李及的胸脯说,你这里告诉我的。于是李及也抚摸了雪影的胸脯,以示赞赏、欣慰和相知相惜。雪影的眼光慢慢向内凝聚,就像从前世的一棵紫丁香树下遥遥看着李及,眼珠恍若一汪深潭里两颗沾染尘埃的夜明珠:“无论结局如何,我想这一刻我是幸福的吧。这都是你带来的。”
她手臂的每寸肌肤里都灌满柔情,如绝美的涟漪般荡漾过来,轻轻环绕在李及的脖颈上。李及像摘下套索那样沉静地推开了:“别这么说,两个相爱的人永远是彼此成就的。”他吞下了后面在喉咙里像沸水般跳动着的话:“如果前提成立的话,你就应该和我一样相信这一点。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去相信的机会。”
“那么,行动吧。”雪影突然像掰开鸟的双翼一样剥开透明如云朵的上衣,两只长着樱桃小嘴的乳鸽喷涌而出,还是李及第一次见到的那两只乳鸽,没有什么不同,李及的眼光像世界上最柔软的缦纱一样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它们,从每一丝纤维里汲取轻妙的甜蜜。雪影是无私的,他知道——当爱牵连出前生后世而变得博大无边时,就会这样。雪影的手从上往下,狠狠地划过自己的胸膛,留下一道胎记一般的深红印记。
“别这样,”李及说,他朝两只颤抖的乳鸽呼出一口气,“如果我们只能分开,如果你只能消失,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我会用最后一口气息,将你像一朵蒲公英一样吹散在空中。你会永远在我的呼吸中存在。现在,我们走吧,我们去太学。”
李及牵着雪影的手,扮演出一个尊者的模样,缓步跨入太学的门。门被一个佝偻的老仆从身后关闭时,李及侧头笑着对雪影说:“真正的一切开始了。”
雪影回报的笑意中无所不包。似乎她无所不晓。
学子们面目青涩,拘谨地盘膝坐在地上;尽管封邑看上去还是那么太平,但学问里潜藏的风暴,早就以预警的画面流动在他们的头脑里。文人,永远是一种躁动的东西;忧患,哪怕只是无来由的忧患,也总会让他们最浅层的幸福感都蒙上坚韧、难以驱逐的阴影。而失败、挫折、蒙昧和不公平,永远是那么敏感地触动他们的神经,像一把刀刮过他们的心脏,像一把生锈的锁箍住他们的眉头。在学子们面前,李及就像面对无数面镜子。可惜,镜子里的李及先生没有来,李及偶尔为此有点后悔了。此刻,阳光穿透天窗遥遥而下,光柱中的每颗粒子都承载着他们正在无声交流的思想。不知谁咳嗽了一声,惊动了所有人,李及更加正襟危坐了些,终于开口了:“本来我想做一场演讲。现在,我想我已经演讲过了。”
他等待了片刻,像是在等待空间里正在高速旋转的骚动气息慢慢平静下来。“事关文明的演讲。你们应该知道,越是切己的事似乎越只像异国他乡的一束芦苇,海啸来临前一秒的海面,是最平静的。”
众人轻声称是。
李及用满意的神态缓慢消解了内心的激动。他说:“把心悬浮在空中,上无可挂,下无可撑,虽静止不动,但来去自如,你就会发现一切。是不是这样呢,是这样吧。所以,我的话其实只有一句,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雪影横卧在李及的怀里,面朝他清瘦的胸膛,她应该是闭上了眼睛吧,不敢看向未来。
李及像拂拭一面镜子上的雾气那般,用手指摩挲着她吹弹可破的脸。他问:“文明,是什么?”
没有人发出声音。但李及觉得听见了很多内心里的答案。大同小异,与他投合,与真正的学识投合。他说:“你们的答案告诉我,时代的差异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无关紧要的。文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但被各种丑陋之物刻意掩藏了起来,有时候,是我们自己故意蒙蔽了。”
阳光消失了片刻,房间像沉入海底的一叶孤舟。李及感觉到冷,他回报雪影以更深的拥抱,从她身上汲取了最后残存的暖意。他说:“再简单不过了,文明,就是在内心里感觉到与世间万物的平等,在内心里平等地对待一切。我的话说完了。”
李及像捧着一片浮萍那样抱着雪影离开了。身后的学子们还在端坐,没有人起身送行。劲风乍起,李及的衣袂像旗帜一样向后舞动,这让他更加认为,那些还埋没在历史与现实的黑暗中冥思的学子们,就像一只只风筝,而轴线已经绑缚在他大脑里的中枢神经上。
当晚,李及召见马克。不出三分钟,马克就跪伏在殿下。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李及问。
“我时刻在等待您的召见。多天来,我总是徘徊在殿门外。您深居简出,逍遥后宫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出了一些办法。”马克的语气有些掩饰不住的幽怨,“您想知道什么呢?”
“你是不满意我还没有行动吗?”
“我等待太久了。死刑从我们封邑的表面上,从监狱里,消失了,但是它还冠冕堂皇地躺在我们的法律条文里,像日晷上镌刻的指针,像阅兵广场上那座不知哪个世纪留存下来的雕像,像鲜活如初的木乃伊。我日夜为之惊悚,如果不能除恶务尽,必会反受其害。”
“这个无关紧要了。胜利是一步一步蚕食出来的,一口吞下一个胖子是会噎死的,其实我是想说。”
“这不是您要的胜利。”
“你等待的也不是我将要交给你的任务。”
“从根本上的变革,死刑或者说刑事,那只是像把一根针扎进枯死的树皮,是一次试探,是吹响冲锋号前的润湿嘴唇,是一剂麻醉药,您要的是斧头,从根上斩断,所以必须与所有人密切相关。”
“你可以把夷成平地看成为了在平地上培育花圃。你为什么不这么看呢,其实我们是了解彼此的。”
“是的。所以,如果您能为我做点什么。”
沉默遽然来临。沉默像若有若无的唿哨声盘旋在幽深的殿内。有那么片刻,李及感觉身处广阔的草原,没有一个人,无数野花在漫风中向宁静的大自然致意,然后,他又像重归童年,在一个世界悄然无声的午后,世界慢慢凝缩成一个原点,在他的头脑里慢慢延展,然后,有了太阳、月亮、星辰、云彩和花朵。人类,来源于云彩和花朵之间,和平共处像一场美丽的梦,构筑成世界的背景和底色。但如果只是一场梦……他突然睁开眼睛说:“后来,一切都变坏了,回归,就必须杀戮。”
“是这样,我完全同意,就像我想得到我想要的,我这么说太直白了,我一直担心您不明白,不,是害怕,害怕您无视我的痛苦和渴望,因为它们太渺小了。我并不为它们的渺小而自卑,人各有志,我是个实在人。”
给李及的感觉,简直像是在自问自答了。目标和境界不同的人,在某一个时段上也是可以心灵相通的。可惜,镜子里的李及先生不在,他还是感觉有些落寞。“一切都有利用价值。再渺小的东西,因为对它的追逐够直接,反而省去了回环往复的让人难忍的试探和过程。所以,这点我欣赏你,也注定我们可以合作。为了最后的目标,不择手段,不仅是不可笑的,还是不可悲和必需的历程。你看——”李及的手遥指向马克面前的一本书,“在我们的时代,曾经流传一句话,只有破坏才能带来平等。”
躺在马克面前的是那本民法。第八十二页,第三百六十六条第一款:“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
“不破不立。”马克眼睛只在条文上停留了片刻。
“从你开始吧。你可以看作交易。”
“我懂了。我也宁愿相信您的承诺,不然我还能怎样呢,只是……”
“总归要一个邑主。哪怕只是象征性的。他不是一个管理者,而是你刚才所说的日晷上时针、分针、秒针的连接点,那个轴心,只是一种维系之物,你明白吗?而我终究是会离开的。马丁,他是个想掌控时间的人,就像掌握别人的命运那样,所以他不合适。我没有对你承诺什么,因为我不一定能做到,我们只能共同努力,消除你的和我的、我们的障碍物。”
“只是,您的说法又让我想起,我从来都是个悲观的人。世界是不可改造的啊,您的世界也是吧,一旦世界要奔向不幸,九个上帝也无能为力,所以您为什么非要这样呢,本来您只要高枕无忧地坐在宝座上就可以了,在那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意外出现之前,没有人会无事生非地想着去撼动您,他们宁愿在底下互相残杀只待撼动您的时机成熟,但通常那时机永远不可能成熟。您这又是何苦呢?”
李及不觉得他是在劝慰自己,也就没有觉得他是在给自己寻找退缩、逃避或者拒绝的借口。他想了想,克制厌烦地说:“你说的没错。有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么做只是在开个玩笑,和理想,主义什么的毫无关系,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但挺好玩的不是吗?一场投入的、尽情至性的游戏,蚍蜉撼大树地乐此不疲,或许才是人生应该追求的呢。”
“我还是想请问,废除一夫多妻,是为了爱情吗?我建议您用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天下人,但至少可以说服自己吧。”马克说。他的表情里有点委屈、悲愤,和正在慢慢消失的不依不饶。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愿意对你坦诚相待。我并不是为了婚姻,我确实是为了爱情,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理由千千万万种,这也一定是其中之一,最主要的那一环。现在,你不妨想象下,如果深陷在可怜的欲望中的你还能想象出——谁能说我不是呢,没有爱情的天空多么灰暗,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像寸草不生的荒野啊,空寂寂的,阴冷。而一夫多妻,那又有什么爱情呢。爱情只有在唯一的对象身上才能产生啊。”
马克笑出声来。
“请原谅我笑了。只是,您确定这个世界上有爱情这回事吗,它难道真不是一次幻觉?”
“不争论这个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起心动念究竟是不是正确的,甚至是不是真实的。尤其当自己只能认为是正确和真实的时候。从你开始,你做到,我就会帮助你除掉马丁,我本来也不想说得这么直白的,怕伤了你。”
“我还好。弑父情结是每个人都有的,哪怕不见于行动,也还是在内心里祛除不去,终其一生。所以没什么可耻的。”
“而且,你有那么多不是妻子的女人,是个合适的人选。还有,你够隐忍,所以你会很残酷。在涤荡世界的时候,只有残酷,对历史才是不放过一丝阴暗罅隙的飓风。”
“现在,您还同时给了我一个伟大的目标。那么我的小目标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吧,只是历史车轮下的顺手牵羊了,为此,我得感激您。我们杀人的背后,在看似邪恶目的的背后总有我们光明的目标,是吧?我想您一定同意这点。”
“是。”李及也笑出声来。
“所以,为什么不呢?”
“对,没有什么不可以。”李及高坐殿上,遥遥伸出手和马克象征性地握了握,然后挥动一根手指,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马克拾起面前的民法,专注地看了第三百六十六条第一款很长时间。悲伤,在他脸上滚动着来回撕扯,像只圆球从鼻尖开始毫无规则地向四周突围,让他的脸渐渐生长出厚厚的黑色苔藓。他的九十七个小妾也要烟消云散了。
“悲伤无意义。”李及像牧师布道那样柔声说。
“您回到您的巨床上去吧。剩下的交给我。”
马克还停在那里,用手磨蹭着民法赤金的封面。他似乎直到此刻仍然无法想象,一个毫不相干的时代的产物,接下来是要如何搅动这座封邑的五脏六腑了。他站起身,揉了揉麻木的膝盖,又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保持住气度说:“整马丁很容易,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他转身缓缓向殿门走出,那里是传向殿内唯一的光源,这让他看上去就像火前的飞蝇。“马森。他一直觊觎邑主之位,只要有这个念头,都不用表露出来吧,就理当问斩。但是他还活着。”他的身影就要融化在门口的白光里了,声音仍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像轻浅的梦中呓语的回响,又像熟能生巧的屠夫慢条斯理的剔骨声,“无论他的想法是否与马丁有关,马丁也都理当问斩吧。何况怎么可能无关呢,是马丁生了他,在生了我之后又完全多余地生了他。而马森,还在山里窝藏着呢。”
封邑的上空就像有雷声在二十四小时震响。封邑家家闭门闭户,封邑被号哭声淹没了。一天之内,马克用去十分之一的资产遣散了九十七个小妾,其中,七人无声地自杀,年龄不等,自杀方式不一。第二天,一队神情悲伤、但铁面无私的人马滚过撕心裂肺的街道,从每个门洞里拖出多余的女人,编制成队,塞进囚笼里,快马加鞭运往市郊的田间地头。似乎每多耽搁一秒,封邑里的生离死别就会更多一分,而恐惧、忧伤和凄惨的洪水早已漫过人们的头顶,让人无法呼吸。在市郊,一排排粗制滥造的木屋一夜之间建成,数不清的农具像赘疣一样或挂或靠在它们的外墙上,它们被塞进遣散至此的女人们手里,而女人们被驱赶进田垄之间,她们用娇嫩柔弱的手举着它们伸向天空,又无力地落在荒野的石头和野草之中,借以表明她们从此自力更生,不再依附男人。遣散机动队在马丁的宅院前遭遇了小型反抗,你进我退的胶着战只打了半个时辰,双方一共受伤三个人,遣散机动队就像面对铜墙铁壁一样退却三十米,围而不攻了。五天过去,机动队一步一步退却,在半里之外静悄悄地安营扎寨了,像是在等待最后的进攻命令,更像是等待回心转意地就地解散的指令。马克带着亲兵赶来,在召开军前会议时,突然发难砍了几个以低头、蹙眉和沉默抗拒的军官,机动队才进三步退一步地挺着长矛再次向马丁宅邸慢慢掩杀过去。站在生长多年、有着数不清的记忆的马府门楼前,马克下令火攻,这是唯一一种不用面对清晰而熟悉的尸体面容的办法了。但马府化为一片废墟之后,却不见一具焦尸。马丁举家逃亡到山里了。马克的亲生母亲早已死于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死因不明。马克封死了那个他从小熟知的秘密地道。封邑的遣散活动虽近尾声,但仍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各个官邸里总有漏网的美艳妇人被揪出来,送往市郊。半个月过去,市郊的气氛就渐渐安稳下来了,因为有些妇人饿死了,有些妇人逃跑时被射死了,有些男人来偷着相会被抓获,然后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然后,挂在城楼上像一条条晒干的鱼。哀怨与怒火,慢慢都随着汗水在空中挥洒殆尽,与一日三餐紧密挂钩的劳动成果,逐渐成了昔日以温柔和床笫功夫求生存的女人们的唯一生活目标。她们的柔媚悉数倾泻进大地里,而大地因之变得丰腴。第一朵豌豆花开了。
后宫佳丽被集体遣散那天,连续下了五天的细雨已近尾声。天色阴柔,世界上的风物像万花筒里的虚幻光束,像无数朵花连缀而成的悲伤河流。李及站在宫殿高阁之上,看着瘦弱如蚕丝的长长队伍,吹了一首洞箫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算是作别。“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后宫佳丽们能带走的东西少得可怜,她们的青春和记忆遗落在了宫殿如今已蒙昧不清的幽暗深处,她们的未来也提前在此埋葬。此后,陪伴她们的,只是灵魂早已被剥夺或扭曲的皮囊,和那些曾经只用来取悦邑主和对镜自怜的妆容,还有表征着她们孤独的、寄予了她们情感的一些宠物:一把母亲留下的梳子,一根陪嫁的簪子,一个邑主赏赐的香囊,一只让孤寂的永夜有了一点生气的猫。雪影伏在李及的臂弯里,面容沉静,那些曾与她同床共侍的女人们渐行渐远了,此刻在她的眼里,她们就像檐边的滴雨,划过无声、凄戚、忧郁的弧线,落地崩碎,潜进地底,融入世界深处或者说重归虚无。李及能感觉到她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似乎她也精魂已散,她也随着那雨滴化作迷蒙中的一缕青烟。李及低头用嘴唇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又过了半晌,他说:“对她们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雪影没有回应,她的头深深地低着,像一场暴雨后快被折断的蒲公英。“去或者留,原本没有什么区别吧。如今,所有的爱情都由我独自享有了,而所有的罪孽从此都由我一人承受了。”后来,李及仿佛听到她这样说。
“没有什么幸运或者不幸吧。在历史和潮流面前,我们都只是一枚棋子。”李及艰难地活动了一下空着的手臂,将手中的洞箫向苍穹抛去,它不知落到哪里了,没有传来一丝回声。他的精神振奋了些,在音色中生硬地填充了笑意,“其实连我都不是举棋落子的那个人。是我头脑里的一只手,或许它来自我深远、黑洞洞的背后吧。但我是幸运的。”他扶正了雪影,将她推至高阁的木栏杆前,在她的身后,是一片寂寥的微蓝色的天空,雨已经停了,底下封邑错落的楼宇,如黯然无声的海面上一朵朵被清洗过的发亮而无根的花束。“你也是幸运的吧。我们都留了下来,在一起。不用担心,也不要睹物伤感了,她们会活下去,在没有爱情的时候,任何人离开别人都可以活下去的。在这里,哪怕她们曾经待过好多年,甚至此生的生命即将陨落,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她们曾经没有想着去改变。而习惯,只是她们的,还有你和我的,一种甘愿沉沦其中的强迫症罢了,终究是可以改变的。今天,是解脱。”
雪影看着他笑起来,像一朵忧伤而清澈的昙花。
这天黄昏,李及带着雪影也离开了宫殿,去往一座山里秘密隐居下来。
山名天荒。他在山巅搭建了一间木屋,屋名别庐。
在别庐的四面,他种植了许多梅花、杜鹃、百合、玫瑰、香鸢尾。他对雪影说:“我们可能看不见它们开花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今天种下是吧。”白天和夜里,他们都像两只蝴蝶在山间遨游。
该来的总会来,或迟或早。既然如此,李及未及深想就把太学院搬进了半山腰。学子们上午读书,下午做工。在山脚,他们种植了汪洋大海一般辽阔的竹林,挖断通向山上的路,只留下一条不为人知的羊肠小道,曲折缠绕在山体上,像人的手纹,随时有被断裂的可能。
第一个和第二个被派往李及那座城市的信使没有归来,下落不明,也许死了,也许叛逃了。第三个信使满面风尘地回来了,他背负的书籍像一座郁郁葱葱的山。信使昏睡三天,醒来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只出不进,海关封锁了。”他还带来了一个让李及痛不欲生的消息,那个露水情人被判通敌卖国罪,几天前被执行死刑,具体案情不详。如果是这样,在这里以那个时代为标榜奋斗和抗争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李及并没有受到影响,从他踏进封邑的第一步,甚或从他决定赴约的第一个念头起,他就是以一种最终可能会失败的心态来看待和接纳所有吧,不仅如此——就像将一个曾经忘却的梦重新填补完整。
信使带回来的书籍是李及精心筛选过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资本论》《流亡者文献》《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君主论》《政府论》《论美国的民主》,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和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等等,涉及经济、政治、建筑、武器、网络等方方面面。他发给学子们。“我无意揠苗助长,”授课时,他训导说,“但你们的世界真的太落后了,而该来的总会来,即使闭上眼睛,厄运也仍然会降临你的头顶。”
与那个时代的通路总算打通了,尽管它像一条蚂蚁的运粮之路那般随时有被湮没的危险,但李及还是止不住兴奋,书籍能来,武器就能来;不过他仍然用一夜的无眠时光克制住将封邑的监狱搬上山来的想法。那样,还是动静太大;秘密,是他获胜的唯一机会。他的隐居,至少在他认为,那些手握实权的人中如今还只有马克一人知晓。监狱长被请上山来。在夜里,监狱长训练学子们战场上进攻和防守的技艺。“我需要一支能够保住你们性命的军队。”李及站在操练场上明晃晃的长枪中间,冷冰冰地说。山中的工事一座接一座地修筑起来了,进山的羊肠小道最终被毁坏,而代之以空中索道,唯一一把索道开关钥匙藏在李及的内衣里。玻璃栈道也被修建起来了,临空伸出,高高在上,距离山下两箭之遥,对整个封邑一览无余。李及命人竖起一根高耸入云的旗杆,他在旗帜上写了血红的“天空之阶空中之镜”八个大字。李及将学子们以前诵读的古书去芜存菁,删减了大部分内容,每周给学子们授课两次。
在这一切之余,李及和雪影就在天荒山中游览、奔跑和捉迷藏。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镌刻了爱情永久的印迹,呼吸的每一缕空气都浸透了爱情的芳香。“你得学会藏起来,确保我都找不到你。这对你很重要。”李及看着雪影说,眼光中的柔情像一场忧心忡忡的春梦。“我懂。但都没关系了,我不害怕。”雪影笑靥如花,整座山的青绿都为之逊色而折腰,风过处,无数只昆虫和野兽都在回响她的笑声。她笑意吟吟地说:“因为我是在你的身边。你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你在创造一个世界。”
“其实你已经知道,我宁愿做的只是读书写作。”李及的神情清朗又晦暝。
“只是我不明白,我们现在为什么不回去呢,你的城市。”听上去,这并不是雪影在出主意,而是代替李及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我早就想回头了,但是我回不了头了。”李及轻笑出声,眼光向内,“我是被什么纠缠在这里了吧,是你吗?我必须经历这些,得有个结果,不能半途而废。我像在做一场连环梦。”
“梦从来就是现实的一部分吧,有我,你的梦里就什么都有。”雪影一声清啸,满山鸟儿振翅飞起,环绕在他们四周翩翩起舞。雪影会唱歌,这是李及来山中隐居之后才发现的,也许是雪影来山中隐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这项才艺。只有爱情,才能激发出一个女人前生后世的潜质,都在今生显影。在李及被讳莫如深的浓烈心思笼罩的时刻,她唱大山大河,唱春花满园,唱夏月秋霜冬雪。她的歌声既能达到忘我之境,也能让李及忘记自身的存在,而只看见面前这个女人。她训练鸟儿唱歌,一支庞大的鸟儿乐队在山中时唱时息。
一天,李及端坐天空之阶最前端的时刻,雪影说:“昨夜,我听到了你梦中的声音。我给你唱支我昨夜看着你入睡时写的歌吧。”
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他君临天下,给我带来了爱情
后来我们隐居在山里
我知道有一天他还会远去
在另一个世界的我,依旧一往情深
“爱情永远不会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绝迹。不会的,雪影。”李及环视着青绿的天地说,“只要曾经存在过,爱情就永远不会消失。”
似乎现在爱情是他唯一可依靠和信赖的了,唯一的保障。他还想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置你于危险之境,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的理由啊,但他没说,因为他始终没有听到雪影的回答。她也似乎沉沦在冥想里,某种不好的想法阴柔地滚过她的眉头。李及只好继续说:“没有徒劳无功的爱。所有的爱都是有向好的结果的,只不过它可能没有显现出来,没来得及显现,或者无须显现。”
雪影抚弄着站在她手上的一只淡红色的鸟,依然没有回应。
“你感觉孤独吗,雪影?”
雪影终于转过头来说:“我们的爱早在了。我的全身上下都是我们的爱。活在你的爱里,就是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是最安全的。”她又长啸出声,而后笑声如卷云长风:“我不孤独,有你,世界就丰富得像一个儿童满脑子奇妙的念头。”她遥指天空,“你看,晴空万里,像你。”空中,一只寂寞而古怪的鸟儿掠过,很快消失在天际。
也正是这天,山下传来消息,在一个香蕉色的黄昏,马克被刺杀。杀手或许是他曾经的一个小妾,或许是一个士兵。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叛军包围宫殿李及是猜到了,但他没猜到的是统领者是李昌而非马丁。小道消息说,马丁已被李昌绞杀,逃进深山的马氏族人一个未留。那么,马森呢?他也死了吗,还是根本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也许他在马丁的口头真实存在过,用来激励、制约或者压制马克?世事纷繁缠绕,望族府邸之内藏着究竟多少或真或假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管也罢。只是,马丁冒死藏匿了李昌那么多年,是他赐予李昌生命,当然也是他塑造了多年后举着火把站在宫殿前的李昌。一夜之间,李昌毁坏了市郊广袤无边的田地和房舍,数不清的小妾们重被遣散回各自家中,于是,在宫殿前李昌手中火把的后面,面目深沉而虚亏的大小官员的脸庞也被照亮了。他们紧紧跟随,看上去同仇敌忾。
如果没有隐居天荒山,说不定早已命丧突袭的乱军之中,李及庆幸于此的同时,也无法克制不好的预感。李昌只在宫殿的宝座上端坐一宿,第二天就领军来到天荒山脚,要李及下山谈判。
在洗心亭,风过竹林,如万花簌簌落地,如鲜血滋滋喷涌,李及与李昌相对而坐。李昌丰神俊朗,长衫飘飘,沉静中面容自带笑意,举手投足之间自显一股气势凌人的贵族气派,让李及自惭形秽,李昌比他更像一个邑主。
“我们本是在一条船上。”李昌先开口说话,声音舒缓而沉着,是那种隐忍苦难多年的胸腔发出的音调,“本来我可以等你死,或者我的子孙们等你死,总之只要有机会,我也不一定非立即就想改变什么。只要我们的封邑还在,还是我们祖宗时代的老样子。但你看,你的到来,已经让那么多人死去,你什么也没有改变,除掉制造了苦难。”
“你是在责备我吗?”这个问题是脱口而出的,李及话音未落就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他努力扯动着面部肌肉好让自己看上去严肃点,似乎这样才能抵挡李昌气场的倾轧。“是的,很多人死了,为了你的封邑。只是,为什么非要说他们是苦难的呢?难道我们就不是不由自主的吗?你和我,都身不由己,我们难道不是被某种力量压迫着非这样不可吗?只要你不反对我的改革,我可以将封邑拱手相让。你不动我的成果分毫,我不动一兵一卒,解甲归田。已经死去的,我们可以把他们的血当成海水,他们的血将我们的船载往彼岸。这是我的宿命,当然也就是他们的宿命。相辅相成,彼此成就。”
李昌很自然地挥手将李及的邀请手势斩断了:“鲜血是一种太沉重的东西,面对你制造的血流成河,你这样说太无耻了,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逃罪。”
“我们骨子里落后也就算了,表面上也要显得这么落后吗?”
“你就是一只肉虫。你就做一只肉虫不好吗?”
沉默。沉默被长风在他们之间肆意鼓荡、拉长、加深,让他们之间原本近在咫尺的空间变得幽深、黝黑和难以逾越。很长时间过去,李及重新开口打破沉默:“其实你和你的从众,还有你祖宗的封邑,都不必过于紧张,我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外来者,封邑还是你们的。但正因为阴差阳错,我就只好看成是命运,封邑的命运也是不可抵挡的!所有的反抗都将在它的铁蹄下被践踏得粉碎。”李及说得睚眦目裂。“我要制造的文明,也没那么复杂,不过像在交媾时戴上一只避孕套,对下一代负责,而已吧。”
李昌笑起来。他的笑声在风中被传出很远,隐约的回响听上去像一群女人在哭泣,让李及毛骨悚然。“我们不需要改变什么,我们容忍自己的制度,就像我们之外的世界容忍我们一样。多少世代已经证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幸存下来。你们的时代也将证明这点,这是预言,更是一个咒语。”
“改革困难,不过就是你们这些人害怕丧失既得权力吧。”
“我宣布,你的任期从这一秒结束了。”
XGSulYyBhuDKv2ZlKpxljeBm0aCGo79KR2MX2tE5jBM=“一个连影子都没有的人,你们也敢反对吗?”
李昌起身,挥刀斩断匾额。洗心亭,是李及进山第一天建筑的,三个黑色的大字,是他恭谨地写上的,是他对已经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的最初觉悟。
战事拉开了。李及在誓师大会上训话的核心要义只有一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夜里长途奔袭的学子部队没有攻打宫殿,而是首先占领了几乎无人防守的新式武器库。然后不出一个时辰,枪炮声融化了李昌在整个封邑设防的刀枪剑戟。李及重新占领了宫殿。
但监狱长背叛了。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一名或几名他的小妾,也许因为担心新时代的封邑里他将失业,他将负责镇守的几座新式武器库拱手相让给再度入山准备打游击的李昌。李昌的士兵的勇气和战斗力显然超过羸弱的学子部队,半个月过去,他就收复了封邑南边的失地。最后一次决战前,李昌和李及又站在封邑的南北界河边,彼此遥遥相望,骤雨前的乱风中传来李昌隐约的怒吼:“是你,破坏了我们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规矩。本来一切都不会像接下来发生的那么糟糕。我们之间的战争,也是我们的封邑与你的时代的战争,就没有规矩可讲了。”
三天后的凌晨,李昌的部队逼到宫殿门前。
李及和雪影从宫殿里逃出来。在黑漆漆的巷道中,炮弹在空中像无数颗流星飞过,马车撞到一个灯柱上,车辕崩裂。李及被甩出车外。他从疼痛中苏醒时,发现雪影不见了。
在天荒山的别庐里,李及日夜等待雪影的消息。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时至今日,一切不堪的局面都可承受,唯有雪影的失去,让他感觉像是所有的肋骨被人从肚腹里硬生生地、一根根地、完整而不带一滴血丝地抽走了。他每隔一小时就派人下山寻找,却又惧怕回音,不敢见少得可怜的回来的信使。他在山前路上挂起了免战牌,整日躺在床上神思恍惚。李昌的部队也未有动静,似乎在筹备要将李及一击而溃。这种被彻底消灭前的宁静和等待,让所剩不多的学子部队惶恐不安。五分之三的人当了逃兵,还有几个人自缢在深山老林里。李及在房间里放置了九面镜子,镜子里的李及先生并没有在镜中显影,如果他在,也许会告诉李及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会将李及带回来时的时代吗?李及焦渴、炙热、谵妄、痛心裂肺的思念和担忧,同样没有能让雪影在镜中显影。
消息终于传来了。
死于乱军之中,是李及有所预料的,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及自己也随时准备着和死亡握手言和。但世间哪有此等轻巧之事啊。雪影被一个车夫掳走了。送给了李昌。在李及等待李昌大举进攻的时间里,李昌在部队里组织了一场性爱大赛,雪影被轮奸至死。李昌没有参与,他只是高坐宝座上观赏着,据说,他边喝酒边说:“我就要让你看看,你追求一夫一妻、唯一的爱情,是如何让你的女人遭罪的。”
为何会如此?李及像一根腐朽的木雕坐在山巅。善恶并非相互对应,而是彼此纠缠。随时反复,你中有我,有时很难分辨。“是我的所谓的善,给了你这样一个结局,难道我的善就不是恶吗?”李及在鬼哭狼嚎的夜风中号啕大哭,打碎了所有的没有向他显影雪影一缕秀发的镜子。人世善恶不辨,以恶报善,最痛彻心扉的悲剧也莫过于此吧。但悲伤,依旧毫无意义。
李昌派人送来信函,大意是:监狱里又重新人满为患了,你的逃兵都被我关进去了。死刑犯是被你释放了,有用吗?如今又死了那么多人。那些被你遣散的女人们,有些去青楼了,有些回家了,她们不依附于男人又能怎么办呢。封邑的改革也得全盘考虑、循序渐进,外来户先生,没有工作、见识,除掉成为奴隶还有什么好做的呢。除掉你的快感,整个封邑只剩下狼藉一片了。停战吧!封邑是我的,我不想死更多人。你可以在这里终老,我给你一个太学院终身教职,你也可以回你那个时代去,前仇旧恨,从此一笔勾销。
在天空之阶的最前端,李及给雪影立了一座空冢。在无字碑前,李及烧掉了所有的书,朝无鸟的空山清唱:世上所有的书都不如你。世上所有的书都不如我对你一秒钟的感情。现在是只为你了,我要战到底。天空之阶的每面玻璃里,他边唱边哭边搜寻过了,仍然没有出现镜子里的李及先生。
在李昌部队占领天荒山之前的每个夜晚,李及都噩梦连连。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处山谷里,黑色的丛林在暴风中哭泣,鸟儿的尸体一个接一个从空中掉落下来,比一阵密集的血红色的雨降落还要让他感觉恐怖。全山寂静无人。雪影不见了。很久远的地方传来喊杀声和嘲笑声,像来自另一个梦中。天空像一座井口,尸布一般苍白,但有一粒看不见的红色在上面迅疾氤氲开来,血色的云彩固定不动地悬浮着,一架软梯垂落到他面前,他想抵制住诱惑但又明知除此无路可走,只是能逃到哪里去呢?只是为什么要逃呢?一定要逃走吗?他踩在软梯横档上像踩在空气上。到了中途,才发现和他同时爬行的,并正在超越他的,还有数不清的令他恶心的虫类,形状像一个个被压缩形体的人。原来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等待拯救的人,也不是天空之上的某只手唯一的拯救对象。这个念头让他感觉悲伤却又有了勇气。终点到达了,却又不是终点,没有重力的云彩承载着他万般沉重而肮脏的肉身。在紫红色云彩之上,还有无数重天空。软梯没有尽头。然而他看向下面的来路,软梯不见了。他却又清晰地看见天荒山里有无数处灯火,学子们正在灯下读书,他眨眼再睁开眼的工夫,火光从各处向一处聚首,放大,变成了火把,然后是篝火,学子们被成批成批地扔进火中,在油脂的香味中,没有哭泣和叫喊,只有朗朗诵读声清越地传来。还有那些后宫佳丽,也缓慢而有节奏地被烧死了。仿佛要拍一场缓慢而长镜头的电影,如此纤毫毕现,非要如此用触目惊心的镜头表达全部。她们的尸块飘浮在空中,没有焦味,不带怨气,在空中杂乱无序地重新组合,你的眼睛、头发和乳房,她的手臂、臀部和耳垂,第三个女人的脚踝、嘴唇和阴部,第四个女人的……慢慢汇聚成一个又一个新鲜而完整的无生命的躯体,慢慢飘向天际,去往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们将获得全新的生命和爱、声音和笑容吧。而目力所能及的远方,雾气仍旧如同远古的雾瘴,遮蔽了所有,仿佛他曾经生活的时代和城市都不曾存在过。他找不到故乡和妈妈。他生于此地,也将死于此地。
李及知道,这些不过是梦中的梦而已。
天荒山沦陷了。李及只身逃亡。他成了一个四处躲藏的流浪汉。他经历了一场精神危机。多么可怕的精神危机啊,它让李及忘了来自何处,要去往何方,忘了使命、尊严、进食和睡眠。但也正是它,让李及看上去不再像李及,从而躲过了无数次搜寻和追杀。半年过去了,神志终于恢复过来的李及又昼伏夜出,在街头贴大字报。宫殿里的李昌也开始宣称改革,因为李及昔日宣传的一些思想还是撬动了封邑深层的昏蒙不清的暗流,虽然人们还不能明确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封邑应该往何处去,但已经不满于现状了。李昌用七天时间炮制了一部宪法,企图挽封邑大厦于将倾。宪法规定了议会选举、三权分立等,除掉第三条规定邑主终身任职和世袭外,形式上竟然与李及那个时代的宪法几无二致。但李昌的改革举措又遭遇了两股原本对立的势力的交相夹击,顽固派的阻挠和激进派的不信任,让李昌也无暇顾及正在街头乱窜的李及了。
李及成了一个街头演讲者。被抓住的李及没有被认出来,只是当作一个已经很常见的街头演讲者被游街批斗,然后不了了之。李及组织学生游行,却又被宫殿里的顽固派和激进派合力镇压,李昌昭告全邑,学子们犯了思想罪,见之必逮,逮之必杀。学子们伪装成各色农民、工人和小作坊主,在李及的指挥下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又占领一座新式武器库。李及的学子部队和李昌部队在市郊摆开阵仗,热战,各有死伤。而后,李及的学子部队被李昌威逼利诱分化了,因为他们祖辈的坟茔在此,妻子儿女在此,然后被消灭了大半。李及转为巷战。又被消灭了剩余的大半。在一个逃跑的黎明,李及站在封邑的边界,看着身边只剩十七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学子,正式宣布二次革命失败。在此之前,信使一个接一个地被派出去,李及还写信给国际人权机构求助,连昔日同窗们都没放过,但没有武器和人力送过来。
李及绝望了。他没有继续向后退出封邑边界,而是只身向宫殿的方向走去。李及自投罗网。未经审判,李昌宣布李及被判处死刑。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宫殿里,李昌慢慢走近李及,他的话语在斑驳的梁柱间回旋:“你也看到了我的努力了,我同样失败了。我本来想沿着你的老路走,把你在人心中搅动起来的,以实在的形式馈赠给我的子民们。但结果呢?我们都只能认命,封邑也是,它注定了只能是原来那个样子。”
“没错,我来这里就是命中注定的,这一切已经发生的和就要来临的结局同样是命中注定。我总得承受,不是这辈子就是下辈子。就像两个仇人,我和我的命运,既然注定迟早要拔刀相见,那还不如趁早。”李及说。
李及用去一个上午,爬上一百九十九级台阶之上的断头台。台下观众像成群的黑色乌鸦,时而喧哗,时而静默。李及清瘦的身躯像一根沙漠里的芦苇,在森林般矗立的刀枪剑戟的对面,茕茕孑立,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驼背刽子手侍立在侧。他的脖颈上套着一条紫黑色的线绳,有只看来他很珍视的物件藏在衣领下。线绳上绑缚着几根红点、蓝点、紫点相间的孔雀羽毛,鲜艳、晶亮,如另外一个世界的花朵,他似乎日日精心呵护,它们透着原始的亲切意味。他看上去似曾相识。李昌面朝远远的台阶下万千人头问:“我曾经听说,你说过第一万种要求,它是什么。”
“解散封邑,走向共和。”李及轻声回答。
“你就是在开个玩笑吧。”李昌的声音懊恼、嘲讽、不解又感觉有些受辱,“如果在最初的阶段这场事故就结束,你废除了死刑,我们就驱逐了你,你是要带领那些死囚进入你们的城市吗?”
李及长久沉默着,像是没有听见。他不愿再回答。他被面朝上按压在铡刀的底座上。他头顶上方的阁楼显得那般遥远,但又像每一秒都在一寸一寸逼近眼前。阁楼顶部的木板上绘着深蓝、精致、繁密而带有惊悚巫气的图案,如此熟悉的蓝色图案。一定在某一世,他也曾经被这样按压在高高的问斩台上,盯着这些熟悉的图案,等待铡刀落下。那一世,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正在幻想今生。那我的今生只是某一世的一次想象?他侧过头,看见远处的天荒山,满山杜鹃正在盛放,在风中流动的灿烂妖艳,像一个女人千万世的眼泪正在汩汩流淌。在风中,满山的树木都在呻吟,又似在欢庆他通过死亡获得重生。只是,看不见一朵蒲公英。那么,他的使命是完成了吗?或许完成了,或许还没有,如果他真有什么使命的话。但他早该知道,几乎所有的时刻,所谓的使命,都不过是自己赋予自己的,借以搅动沉滞的生命之水,自欺欺人地让生命获得虚假意义,抵抗、泯灭或暂时忘记孤独罢了。
李及终于看了李昌一眼。然后又抬头长久地看向天空。他默默念叨着,像在对无数个世纪的无数个曾经的自己说话:“天使一直在那里飞翔,只是你不能看见它们。人最终会回到星空之间,交还自己,幻化无形,无所在又无所不在。但人生真的无意义啊。痛苦的种类太多了。人生中还总有那么多后悔的事,一不小心就百孔千疮。这不过就是一场梦吧,而所有的梦总有一天要终结。”
李昌不再说话,示意行刑。刽子手的身躯忽上忽下,正在用眼光丈量铡刀落到李及颈部的位置,他俯到李及耳边说:“还认得我吗,邑主。我就是那个被你授勋的死囚啊。”过了片刻,他颤抖的声音再次传来:“等会我砍断您的铁链,您就跑,您看见那辆马车了吗。您坐上它,回您的时代去,再也不要回来。”
李及缓缓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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