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很适合落日时分

我终于看见了布拉兹作于契诃夫38岁那年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肖像》。一时间，契诃夫这位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戏剧家、医生和乡村教师的全部气质——高尚、怜悯，深邃而忧郁，冷静又热忱，儒雅而平易近人，尽显于画框之内，温暖地照耀着我。

契诃夫在世上仅生活了44年，但是他的人格和智慧却至今闪耀。许多年来，无论在什么地方，一见到这张脸，我都会感到熟悉和亲切。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1991年排演过契诃夫的四幕生活情景剧《海鸥》，里面的人物之一，作家特里果林，就是根据这幅肖像画来做的造型。许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剧中那只洁白的海鸥和猎枪一起出现的情景，耳边不时响起契诃夫的声音：“又少了一只美丽的、惹人喜爱的生灵，而两个傻瓜（指自己和画家列维坦），却回家去吃晚饭。”

在椴树林掩映的梅利霍沃庄园，契诃夫写出了《海鸥》《第六病室》《农民》《套中人》等名篇，但是大部分时间他不写作，而是每天亲自把一座古旧的铜钟敲响，叫全家人开始干农活，然后自己去栽树和料理那些成长着的树木。1892年霍乱来临的时候，他不怕被传染，重操旧业，每天给几十个农民义务诊治。他过着粗茶淡饭式的生活，却出钱办了3所学校，并亲自当校监和先生。在他的话剧《海鸥》上演时，他已经疾病缠身，但他还是把这部戏的收入投到了乡村学校的建设中。他太累了，不知道后来得病是不是与这段生活有关。我有时会突然想——那些洗净了脸和手，第一次坐在教室里，怯生生的大眼睛满含几辈人渴望的农奴之子，许多年之后长大了，成为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或又被命运安排做了含辛茹苦的农民，他们是否还记得在开学的那一天，学校里那个会看病，又教他们读书，性情随和，人人都和他谈得来的先生？

我的一位同行，从俄罗斯归来，告诉我当年契诃夫创办的乡村学校的黑板上，仍然写着这样一句话：“孩子们，上学吧！你们不是早就想读书了吗？”这是开学的时候契诃夫对孩子们说的话。

如果不细观看，人们不会发现这幅肖像画中的契诃夫已经十分消瘦，他的前额有深深的皱纹，两只手简直像苍白的树枝，此时癌细胞已经潜伏在他的体内了。他戴着夹鼻眼镜，应该刚刚停止案头的工作，坐在门廊里，目光平视前方，神情无比坚毅。布拉兹抓住了智者沉思的时刻。

契诃夫生前就喜欢这样坐在庄园的白色门廊里欣赏周围的一切，静悄悄地思考，尤其在落日时分。屠格涅夫曾对他说——你这个人很适合落日时分。

（彭慧慧摘自微信公众号“文汇笔会”，本刊节选，〔俄〕布拉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