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血脉 融合纽带
2024-07-26操宇晴
横亘在中国大地上的万里长城,犹如一条蜿蜒盘踞的巨龙,见证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的辉煌历史。它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象征、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观。两千多年来,长城内外各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奠定了中华民族团结统一的基础。
从军事工程到融合纽带
长城的修建历史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公元前215年,秦始皇“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史记·蒙恬列传》),“万里长城”之名遂见于历史。在随后的两千多年里,汉、隋、明等大一统王朝,以及北魏、北齐、金等少数民族政权都曾大力修建长城。长城分布区域随着环境的变化和不同政权此消彼长而有所不同。长城沿线农耕与游牧民族之间的碰撞与交流,是北方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长期交流融合的过程,更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和发展的过程。
从春秋战国至秦汉,各个政权的统治者推出一系列措施和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为民族融合创造了条件。汉朝对长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和维护,尤其是在汉武帝时期,设立修建了“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促进了中原与西域之间的贸易和文化交流。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北魏的兴起与改革以及隋唐的统一与发展,促进了“天下一家”观念的形成。隋唐时期,长城的修筑相对较少,但对已有长城做必要的修缮和维护,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各民族间的经济和文化交流。唐代诗人杜牧的诗作《夏州崔常侍自少常亚列出领麾幢十韵》反映了古人对6b2460646dd90a79d12daddfdf57ec74e782cb2c7669ea5e6f3491c9ca6a07c4长城存在意义的思考。诗文起首写道:“帝命诗书将,坛登礼乐卿。三边要高枕,万里得长城。”从这里的“三边要高枕”可以看出,统治者最初修建长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边疆的安宁。末尾两句写道:“魏绛言堪采,陈汤事偶成。若须垂竹帛,静胜是功名。”魏绛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提出并实施“和戎”之策,开创了我国历史上汉族争取团结少数民族的先例;陈汤是西汉名将,一生只用一场胜仗,便威慑西域多年。通过对比魏绛和陈汤的事迹,诗人指出只有和平解决矛盾争端,才是长久之道,这一思想具有深远意义。
唐代以后,特别是辽宋夏金元时期,尽管战争不断,民族融合的进程并未受到影响,反而逐渐加快。元好问在《雁门关外》中写道:“四海于今正一家,生民何处不桑麻?”反映了长城沿线四海一家的融合景象。到了明代,据《万历宣府镇志》记载,长城沿线张家口一带的商业极为繁荣,中原与北方民族之间的贸易和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直至清代,康熙皇帝在经过榆林时提出“天下一家无内外,烽销堠罢不论兵”,表达了对长城内外和谐一体、再无战事的期望。
从人口迁移到文化相融
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长城沿线的人口流动迁徙,促进了各族人民杂居、交往,带来了文化、思想等方面的深度融合。
长城沿线的通道成为各民族迁徙的重要路线。秦朝在修筑长城的过程中,进行了大规模的人员迁徙。到了汉代,大量内地人自愿或被征召到西域充当“田卒”,进行屯戍,与当地居民杂居。据《汉书》记载,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汉朝从关东地区迁移72.5万人至长城沿线的上郡、朔方、西河、河西等地屯田戍守,与当地人杂居,客观上奠定了长城以南民族融合的基础。与此同时,北方的匈奴、乌桓、鲜卑、氐羌等民族不断进入长城沿线。史载,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匈奴昆邪王率四万余众降汉,西汉将这些降众分散迁徙于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边塞之外居住,被称为“五属国”。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呼韩邪单于降汉,二十余万众分散居住在朔方等八郡之地,“与汉人杂处”。
随着人口的流动,长城沿线出现了不同民族杂居的典型区域。汉朝时期,匈奴、乌桓、氐羌等在民族迁移和杂居过程中逐渐融入汉族和其他民族之中。十六国时期,边地民族的大量内迁,形成了长城沿线民族大流动的浪潮,至北魏末期持续近400年,造就了长城沿线各民族交错居住的态势。据《魏书》记载,魏晋时期的关中地区已是“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为了加强融合,唐太宗提出“自古以来,皆以中华为贵,夷狄为贱,而朕视之如一”的主张,推行对各民族平等对待的政策。五代宋元时期,长城沿线的民族迁移与杂居现象尤为明显。辽代将大量契丹人迁往幽、云等地,同当地人杂居并逐渐融合。元代蒙古人及色目人前往全国各地,尤其是长城沿线农业区,与汉族人分散定居。长城沿线出土的文物印证了这一民族融合过程。内蒙古自治区出土的元代六体文夜巡牌,其双面铸以纹饰及汉文、蒙文、藏文、波斯文等六种文字,是元代多民族融合的实证。到了清代,大批满族人迁往长城腹地及全国各地,仅北京周围就驻有八旗兵十余万,连同王公贵族,数量更多,其中多数逐渐与汉族融合。同时,大量汉族人因种种原因迁往长城以北和河西走廊,进一步促进了长城沿线的民族融合。
各民族经过长期的杂居、交往和通婚,在语言、服饰、姓氏、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等方面逐渐融为一体。虽然长城地带各民族的起源地域各异,但在几千年文化互鉴过程中所形成的民族融合,已不再是简单的“汉化”或者“胡化”,而是更深层的文化、思想的交融。以艺术文化为例,笛子、琵琶、箜篌、胡琴等乐器,即古书记载的“丝竹之音”和音乐音律、歌舞杂技等,自南北朝时传入中原后,对中原的戏剧、宋诗、元曲均产生了极大影响;大同云冈等石窟艺术以及敦煌的壁画艺术等,融汇了长城地带各民族文化的精髓。各民族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保持自有风格的同时,兼具其他民族的文化特征,共同推动中华民族文化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促进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繁荣。
从互市贸易到共同繁荣
中国古代长城防御体系建设主要是烽燧、城墙、关城,其他附属建筑包括驿站、道路、水利工程、敖仓等。这些建筑在担负军事防御功能的同时,也影响了长城沿线戍边人员及民众的日常生活。随着长城沿线地区的经济发展,商贸往来愈加频繁,进一步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交流。农耕与游牧文明在战争与商贸中不断融合,逐渐形成和平交往、贸易互惠的发展秩序。
互市贸易制度的设立起始于汉代。“文景之治”后汉朝国力日盛,而此时的北方匈奴也日渐强大。汉武帝刘彻为抵御北方匈奴入侵,派遣卫青出征讨伐并夺取河套要地,派霍去病沿黄河攻伐河西走廊。同时,汉武帝多次组织、发动大量中原民众迁徙至边塞,在秦始皇修筑的长城基础上继续修筑汉代长城,并借此机会打通长安至西域的商路,将中原地区的丝绸、茶叶、陶瓷等商品经长城沿线地区输送到西域,而游牧民族的马匹、毛皮等也能通过长城沿线进入中原市场,促进经济互补和文化交融。
《洛阳伽蓝记》记述了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公元493年)到北魏灭亡(公元534年)之间的情况,指出:“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下之区已。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这段话描述了北魏后期,大量胡人商贩日夜奔赴长城一带的繁忙景象,他们因受中原风土人情的吸引而定居下来。这正是北魏时期促进各民族间经济和文化交流的成果。
明代长城沿线的民族贸易形式多样,既有官办的贡市、关市、马市,也有民间自发形成的月市、小市等交易市场。隆庆和议之后,“戎马无南牧之儆,边氓无杀戮之残”,每年“所省征调费不啻百万”。边地“上谷至河湟万里”,也都“居如渚,行如家,举沙碛而黍苗矣”。这些记载生动地描述了长城沿线在和平时期的一派繁荣景象。
清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前后,长城沿线以集市贸易为主要形式的民间贸易占据了重要地位。商品交易不仅限于马匹,还包括各种生产和生活物资。张家口在这种背景下发展成为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而多伦诺尔也因贸易的繁荣而兴盛。据《蒙古志》记载,多伦诺尔“昔时不过一小镇耳。自康熙年间,圣祖仁皇帝敕造喇嘛大寺二所于此,而蒙古人往来频繁,乃商务渐盛,居民亦众”。这种转变表明,清代前期的民族贸易市场在设置上更加开放和便捷,促进了区域经济的发展。
费孝通先生说:“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长城的修筑以军事需要为起点,民族融合和中华文化认同贯穿始终。两千多年来,长城内外各民族通过屯垦移民和贸易等方式,凝聚成了一个巨大的共同体。长城——这一伟大的军事工程,凝结着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心血和智慧,见证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发展,积淀着中华文明博大精深、灿烂辉煌的文化内涵,成为体现中华民族精神品质和价值追求的伟大民族象征。
(作者简介:操宇晴,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