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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诗人梦境书写的虚构空间与自我观照

2024-07-25熊敏希

今古文创 2024年25期

【摘要】梦文学是文学领域中神秘诡谲、内蕴颇丰的一部分,梦诗又是梦文学的重要构成,而目前对于梦诗的研究方兴未艾,有待深入。梦诗在形式上涵盖各种诗体,在内容上则涉及政治、宗教、社会生活及个人情感等方方面面,透过梦的视野可以拓展诗歌阐释的域界,加深对不同时代的思想文化认识和对自我心理的把握。“诗穷而后工”,南宋时期,宋诗发展迎来继元祐诗坛后的又一高峰,其中“梦”的意象频频出现,成为诗人言情述志、抒发感慨的途径。

【关键词】记梦诗;南宋;诗学意义;自我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5-005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17

梦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是一种特殊的艺术意境。从庄子的“晓梦化蝶”、屈原的“驷虬乘鹥”,再到蒲松龄的“聊斋幻梦”、曹雪芹的“太虚幻境”,梦境蕴含了无限的绮丽想象和原始的朦胧情志。在援引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和荣格的释梦理论基础上,可以将梦境视作人的潜意识的真实体现。梦中的无意识活动犹如脱缰野马,孕育出虚幻的万象,增益了先民清醒状态下的贫瘠思维。傅正谷先生在其所著的《中国梦文学史》中就指出“梦幻主义文学是中国古代文学主潮之一。”[1]梦境可谓为文人开辟了一个世外桃源式的创造境界。然而“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梦文学的兴起和繁盛并非偶然,而是与时代、个人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从南渡诗人到中兴大家再到遗民诗人,“梦”的意象在南宋文人的诗作中更是数度出现,据清人赵翼《瓯北诗话》的统计,陆游的记梦诗就有九十九首之多[2],而其他诗人的相关创作也在同时期达到了高峰,普遍凸显着鲜活的怀旧忆梦情绪和对自我生命的个体观照与追寻。记梦诗全篇或以梦为题或借梦抒怀,通过时空线索的交织,复现斯人斯物、市井楼台、山川风月、军旅朔漠的情感与文化记忆,可以衬照出由于地理空间南移、身份认知转型、家国破碎、生民涂炭等诸因素所致末世危机下诗人的晦暗芜杂心境,并由此暗示较深层次上,士大夫问世救世的精神内蕴与终极旨归在佛道思想等影响下的消长,以及自我意识的建构。

一、记梦之因:家国境遇与个人际遇的互文性感胄

宋朝在历朝历代中属最为积贫积弱的朝代之一,北宋王朝自朝政混乱、党争不止,遂国势羸弱、国力消颓,为北方崛起的金国抢掠攻伐。而后靖康之变,建炎南渡,赵宋宗室屈辱偏安东南以延续国祚。南宋初期,北宋颓丧的朝政风气依然延续,即便高宗赵构有想要反击外族,收复中原失地的壮志,也因人才匮乏和而后的秦桧专政等因素未能施展。陈与义、吕本中、李纲、曾几、王庭珪、赵鼎等南渡诗人们义愤填膺,多有在诗作中针砭时弊,痛陈朝廷无能,宣泄郁结愤懑之情者。但是现实种种总难应忠君爱国之心,于是诗人在梦中感慨时事,感叹人生的梦幻与虚无。陈与义“江湖尊前深,日月梦中疾。”(《己酉九月自巴丘过湖南别粹翁》),就糅合了告别、哀时、伤己的主题,把战乱祸象同自己日日漂泊的行踪相联系,倾诉家国与个人命运未卜之难。动荡的政治风云下,也不乏诗人在党派纷争中不堪折磨、万念俱寂,流露隐退山林之心,如初年抗金名将李纲的“拙直从知慕古风,吾衰不复梦周公”(《次韵江滋秀才见寄》),以表内心对年华老去和振国无望的苦闷。所幸孝宗即位至宁宗在位前半期内,政治相对稳定,经济文化繁荣,而孝宗的抗金主张亦引起了同仇敌忾、光复国土的忧愤悲鸣,奋发爱国、救民抗战的诗歌空前出现,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旋律。以陆游、杨万里、范成大为代表的中兴诗人在诗歌中描摹和抒发挥洒热血、亲身御敌的夙愿。

在诗人的梦境书写中,或痴吟亡人,或魂牵故里,抑或晓看水天一色,抑或醉卧沙场、挑灯看剑,个体的遭遇和家国之恨于此双重映射,并凭借心理真实的感官外化形成紧密联合的互文关系。无论是以梦喻己,还是以梦喻家国,总萦绕着一种幽咽怅然之感和沉痛之思。从“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的忠君报国郁结慷慨之情,到“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枕上作》)的故国神游赤子之心,或有陆放翁者将爱国抱负形诸梦寐,伸张大义。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3]“师友别来真梦耳,江湖相对各潸然。”(《送张定叟二首》其二)写尽了杨诚斋在浮梦般的人事代谢、悲欢别离中的惘然伤感;“半生不结修门梦,只梦家山唤早归。”而范成大的“困来也作黄粱梦,不梦封侯梦石湖。”(《邯郸道》)则借梦以表委婉含蓄的归隐之心,寄托淡泊高远的情致。

二、记梦之象:梦境书写的多元特征

(一)造梦舞台——梦境的自由性

白居易的“马上几多时,梦中无限事”(《自望秦赴五松驿马山偶睡睡觉成吟》)道出了梦在须臾之间变化无常无极的时空超越性。梦境为诗人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亦是通向其内心世界的户牖。“昔余梦登天兮”(九章·惜诵),诗人以梦为媒介突破时空的限制,不受现实困境的约束,自由自在、无所羁绊地畅游天地之间。这一点,与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所提倡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4]高度契合。一方面,诗人梦中探寻故土,故国神游,恢复中原。如杨万里的“中原仍梦里,南纪愁且边”更坦言了南纪的半壁江山亦岌岌可危的事实。另一方面,诗人的梦魂飘散至荒山野水,游仙问道,如范成大《梦中作》:“漠漠人间一气平,虚无宫殿锁飞琼。碧云万里海光动,何处书来金鹤鸣。”纳入宫殿、云海、金鹤等营造梦境,格律灵动,豪放潇洒,动静结合。

正如此,梦境中的形象虽然源于现实,但是梦往往遵照一种对现实世界的悖逆姿态:梦中物象组合跳跃跌宕,或突破常规,以怪异的方式出现;或不按应有的时空事理逻辑关系演进,发生超乎寻常的情形。同时,梦境通常缺乏清晰的情节和内部完整的结构,表现出碎片化的样态,变动不居,荒诞离奇,匪夷所思。而这一特征恰好与诗歌创作非理性的潜在本质契合,有时甚至使诗人内化的情感张力外化为对常规句法、词序、用字的打破,大胆颠覆传统,丰富表情达意的维度,拓展诗歌语言的新鲜感和陌生化想象空间。洪迈《荣斋随笔》曾精湛地评论欧阳修的《梦中作》一诗,谓其“以四句各一式,似不相贯穿,故名之曰‘梦中作’”[5],认为欧阳修因梦一般的诗歌手法才如此命名,点出了梦诗的跳跃变换性和电影蒙太奇镜头般的无连续、无承接性。梦境的跌宕起伏,正是诗人心绪飘忽不定,感官幻觉与心理冲动的相互作用的表征,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万物大化流行的生命内在律动与物我归一的精神境界。

(二)梦中镜像——梦境的纪实性

回溯前代记梦诗,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汪洋恣肆,天马行空,让人怀疑是否确有其梦;李商隐的记梦诗被判定为“假梦境之变幻,喻身世之遭逢也”[6]。而到了宋代,浪漫瑰丽、大气磅礴的面纱褪去,记梦诗进一步发展和成熟,先前注重意境塑造、神髓聚合而不重具象的游仙传统一转,变为对细微真实处的把握和刻画,“记梦”的记录性、纪实性比重上升,游览地域真实可考,人物、事物与发生时间、地点都倾向于予以具体详尽交代和描绘。基于此,众多记梦诗中呈现出多重意象的叠加和比拟现实空间的梦境建构。究其缘由,梦境可感可触的特点与唐宋审美心理、艺术思维的嬗变不无关联。唐诗讲求抒发性情,浑圆求真,正如严羽《沧浪诗话》所言:“诗者,吟咏情性也。”[7]而宋诗则注重从事物的自然属性中辨析义理,恰如《古今词话》所引陈大樽批判宋诗之言“言理而不言情,终宋之世无诗。”[8]譬如戴复古的《醉眠梦中得夏闰得秋早雨多宜岁丰一联起来西风悲人且闻边事》一诗,诗人梦中得到此诗,起初只是写“夏闰得秋早,雨多宜岁丰。”的节气农事,反映当下生活经历,而后“田野一饱外,乾坤万感中。”又是诗人梦醒把梦外感受、心境同梦境结合而作,将义理融合于释梦之中,理智、迷思、梦幻相互结合,丰富了梦境的深远理趣。

细细看来,在诸位诗人各自的梦境描写中,大有捕捉现实物象入卷、笔触描摹真切细腻者,一一浮现往日旧事,故人音容,形成逼近真实的梦魇场域。正如前代诗人黄庭坚所云:“梦中往事随心见,醉里繁华乱眼生。”(《奉答李和甫代简二绝句》)彼时南宋诗人们尚且处在沦丧国土屈居一隅的不安与焦虑之中,诗歌的作用不仅表现为“言志”“言史”,更承载了深层的文化记忆功能或心理疗愈功能。其中故园、故人、故土意象最为频现,聊以慰藉诗人的忧思牵挂。何梦桂曾道:“百年故国成尘梦,千古青山忆旧游。”(《再和张秋山杭州孤山二首(其二)》)故土之思尤其以遗民诗人抒发最为强烈,诸如“长安”“淮南”“湘江”“蜀魂”等作为地域亡佚或家国流散象征被寄寓了无限的相思,笔法隐晦但精准贴合现实。如戴表元“惆怅春风倦游梦,木兰亭上望淮南”(《梦中作》),凭一“望”字诉说怅惘。故人之思如林景熙的“独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梦中作四首》其二),仅凭相传蜀王望帝所化“杜鹃鸟”、宋宫栽种“冬青树”二者构成生动的喻体,遥寄眷怀宋室先帝的拳拳心意,以表对元代黑暗高压统治的不屈和凛若寒霜的气节。故园之思则如“月光”“扁舟”“捣衣砧声”“霜雪”“暮霞”“素梅”等故园意象充斥在诗人的字里行间,如林景熙“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梦回》)书尽了异乡异客之愁绪。再如方岳《梦寻梅》一诗,以纯粹白描写出梦境寻梅的幽静脱俗。

(三)梦醒时分——梦境的幻灭性

梦虽短暂,恍若一世。梦境介于虚拟与现实之间,似真似幻,诗人在做梦时的所见所感,实为虚构;而置身梦境时的万象交叠,却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起着情感虚空的补偿以及欲望志向的代偿作用。诗人梦见亲人、故友、心爱之人、仰慕之古人者不计其数,将情或欲投射至一个个幻象,而虚与实的交错,虚相的美好完满与实相的残破磋磨两相对立,使得梦的幻灭性尤为凸显。譬如范成大一语“山川相迎复相送,转头变灭都如梦”(《荆渚中流,回望巫山,无复一点,戏成短歌》),虽尽显舒卷开合、轻灵自如之妙,却在诙谐旨趣中点明了梦的虚妄感。

通过梦境,诗人融合了有限和无限、瞬时与永恒、真实与虚假、存在与虚无、青春与衰老等多重对立因素,形成鲜明又残酷的对比,犹如撕开画卷,呈现现实的本来面目。且看诗人笔下梦醒时分的感触,或惊异,或懊恼,抑或流连忘返:王十朋“梦觉尚疑身似蝶,病苏方悟影非蛇”(《夜雨述怀》),诗人在梦中惊醒,心绪如麻,恍惚有化蝶之感,如入半痴半醒之境,而后“我在故乡非逆旅,不须杜宇唤归家。”方点明自己本有志用世却郁结居家的感慨,其愁绪和思虑已然渗透至梦魇当中,而梦醒也意味着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困厄。而戴复古“身在乱蛙声里睡,身从化蝶梦中归”(《夜宿田家》)同样化用庄子梦蝶的典故,刻画出布衣寒士在外羁旅的思乡之情,可是“乡书十寄九不达,天北天南雁自飞。”自己萍踪浪迹,又何苦期望音讯寥寥的家书呢?梦醒时的惘然,亦如吕本中“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沈浮。”(《柳州开元寺夏雨》)梦醒如初,梦碎如斯,正如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批道:“五、六深至,不似江西派语。”[9]

不过,与刻骨铭心、醍醐灌顶式的“一语惊破梦中人”不同,梦醒并非必然的绝望,南宋诗人的梦诗并非只在幻灭中摇曳心绪,诉说苦大仇深,亦有延续宋诗传统的理趣横生、闲适雅致或者温婉和煦,在平淡真味之中接纳无常。邵雍的“半记不记梦觉后,似愁无愁情倦时”(《安乐窝》)刻画了诗人酣睡初醒时混沌与清明间的状态,慵困舒缓,显示出物我相忘、安闲乐道的境界。再如汪藻“茅茨烟暝客衣湿,破梦午鸡啼一声。”(《春日》)闲适惬意,清丽朦胧。也有文人于梦中得到雅兴的欢欣之时,如杨万里的“酒力欺人正作眠,萝中得句忽醒然。”(《害斋夜坐》)由此可见,梦醒时分的反应,并非剩下遗寂寞青灯的无限惆怅,还有迷狂状态之后的理性回溯或泰然自处。

三、记梦之望:复古沉吟与破茧新生

纵观梦的出现,似乎总是由于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所致,甚至还有部分显示凶险命运的梦兆诗谶之作,仿佛总与苦痛、悲叹相关,成为彼时文人身上不自觉的隐性创作意图。如果说诗歌可以反映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那么梦境书写则为南宋诗人集体深陷的忧伤心境和怀旧情结作出了诠释和注脚,更遑论许多针对宋代文人在积极进取和消极避世之间徘徊犹疑心态的严厉批判之辞了。诗人或与梦中人相看泪眼,或在梦境中胜览江山、指点迷津,这究竟是自我沉沦还是绝处逢生?

“梦是一个大剧场,布景演员、提词者、舞台监督、剧本作者、观众、评论家,全都是做梦者自己。”[10]诗人通过梦境自喻、自嘲、自省,以梦自注,彰显了强烈的自我意识。而这些自我意识贯穿在诗人的整个人生之中,成为诗人在现实世界的精神指引和行为指南。南宋诗人虽普遍在梦境书写中流露对报国无门的失望,进退维谷、彷徨犹疑,但是仍旧不甘屈于困境,不减踌躇满志的言说和投入现实的行动,如被后世称为民族英雄的文天祥,虽言“故国春草梦,旧国夕阳愁”(《虎头山》),但仍是气节豪放,征战东南,称为后来许多为理想而战斗的仁人志士的表率,亦是发挥士大夫精神的模范。以梦寓言,以梦鞭策自我、激励自我,既是南宋诗人出于自我心理调适且并非偶然的选择,也是投身现实奋斗的应有之义的精神衬照,更丰富了中国古典美学的价值内蕴。

参考文献:

[1]傅正.中国梦文学史:先秦两汉部分[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3:37.

[2]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68.

[3]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88.

[4]刘勰著,黄叔琳注.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21.

[5]洪迈著,穆公校点.容斋随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614.

[6]李商隐著,冯浩笺注,蒋凡校点.玉溪生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84.

[7]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4:21.

[8]沈雄.古今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67.

[9]方回.瀛奎律髓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10]荣格.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183.

作者简介:

熊敏希,女,汉族,重庆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21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