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审判·轮回
2024-07-25王伟伦
【摘要】余华,中国当代作家,新时期先锋文学的开创者之一,作品有《在细雨中呼喊》《死亡叙述》《活着》《兄弟》等。余华着重凸显人世间的故事以及对人性尖锐而冷酷的审视,在文学观点、叙事方式上对传统文学的形态结构造成了冲击与挑战。在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里,作品形态大致可分为两个时期,前期小说偏重对暴力、毁灭、死亡的书写,后期小说则以新视角回望社会现实与人文苦难。在这之中,《活着》与《第七天》实为其重点之作,他将死亡书写与人文苦难相交错,搭建了一个崭新的作品形态与写作重点,而死亡这一意象更是打破传统叙事的利器。这也使得作品形成了较为明显的死亡意象,行文之中处处彰显着余华的写作特色。
【关键词】余华;死亡意象;《活着》;《第七天》:《死亡叙述》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5-004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14
余华作为先锋小说家的代表人物,死亡意象是其进行文学创作的重要工具。通过构筑单一或多个角色从生到死的完整过程,促使故事情节在依托于现实的同时,实现跌宕起伏的叙事节奏,是他作品中所呈现的独特艺术魅力。此外,死亡也为余华解构现实、重构现实提供了广泛的艺术空间。无论是文风直白狠辣的《死亡叙述》、残酷凛冽的《现实一种》、温情与苦难交错的《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还是荒诞与现实共同搭建的《第七天》,死亡始终贯穿在余华的笔下从未停歇。对死亡的凝视、死亡背后的“生的审判”、生与死之间的无限轮回,共同刻画出了余华笔下的“死亡意象”。
一、与死神共舞——对死亡的凝视与书写
文学作品对于死亡的认知以及将其作为意象进行文字的描写与艺术创作,最早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彼时道家、儒家皆对生命与死亡的产生、发展与意义进行了一些现代意义上的“学术探讨”,其中大多数为表达对生命短暂、生死无常的感叹与惋惜。古代多有“事死如事生”“死而复生”“长生不死”等观念,反射到文学作品上同样如此。从根本上探讨,这些观点并非真正地想要讨论死亡的本质是如何,而是将其作为生的“附着品”,以此达到模糊生死界限的目的。
因死亡具有不可抵抗性,古人只得通过这样的方式,借以消除死亡带来的恐惧感。余华自早期写作时便发现了这一点,人们这种对于死亡的主观回避与天然的恐惧,为余华的写作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新方式。因此,他选择冲破传统的生死观念,将对死亡的描绘加重笔墨,转换为其写作的一种独特的艺术特色。彼时,余华的作品着重描写死亡时人的生理状态,死亡在其笔下的形象是直白且具有冲击感的,读者仿佛能够打破那堵看不见的墙,直至死亡现场。此外,他还善于转换多种角度进行死亡描写,作品中有着丰富的叙事角度与叙事角色。不仅仅施暴者、受害者与旁观者这三方可以成为叙事主体,人的主观思维与突破三维空间的奇思妙想,同样可以撑起死亡叙事这一主体,为读者带来不一样的阅读感受。这样狠辣极端的死亡书写是余华进行创作、帮助其打破传统叙事框架的一件独特工具。
作品《死亡叙述》篇幅极短,但在这样少的文字中,余华对于死亡的描写是极为细致而又残酷的。在描述小说主人公的死亡时,他写道:“接着镰刀拔了出去,镰刀拔出去时不仅又划断了我的直肠,而且还在我腹部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于是里面的肠子一涌而出。”[1]在余华的笔下,镰刀的刀尖如同裁纸刀一样划开“我”的皮肤,内脏像散落的衣物纷纷滑落而下。充满血腥的文字读起来如同站在冰冷解剖台的法医,俯视着“我”的死亡。这种对于死亡极致客观的描写,充满了坦然、冷静,甚至是一定程度的冷酷。此外,在《现实一种》中,余华用近乎超脱现实的文字与抽象画的描写叙述了老太太的死亡,文中写道:“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后就像潮水一样涌过了腰际,涌过腰际后死亡就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时她感到双手离她远去了,脑袋仿佛正被一条小狗一口一口咬去。”[2]余华笔下贴近生活拟人化的描写与童真且残酷的叙述,让读者极易想象到角色在面临死亡这一瞬间的感受—— “如潮水般涌过”,而“被一条小狗一口一口咬去”又增添了一丝诡异的荒诞。
余华创作早期这种对于死亡的描写,一方面符合先锋小说对于人物符号与意识形态进行弱化的艺术特色,以及对于死亡的放大与传统伦理道德发生着决裂。另一方面,余华本身的成长经历与对于暴力与死亡的正视,共同促生出了这种具有死亡美学的叙事特点,那些往往易被人们回避与恐惧的场面反而会成为余华着重笔力所放大书写的关键节点。《死亡叙述》的结尾更是简单至极:“我死了”,主人公的生命以及余华对死亡的叙述就此决绝地画上句号,不拖沓更不会过多描写。这样独特的写作手法,使余华前期作品的文字极具冲击力,读者阅读时画面感极强,死亡这一意象为其提供了巨大的留白空间。但早期这种极致冷静血腥的死亡描写,也易引起部分读者的不适,同时削弱了对死亡之下的内涵的交代叙述,显得过于暴力生硬。
后期的小说写作,死亡这一写作点依旧是余华笔下的重中之重,但其有意控制了对死亡所进行的直白的生理描写,而是开始以死亡为纽带,逐层传递作者所渴望交代的信息与观点。在《活着》中,主人公徐福贵的一生都在面对死亡,以双亲的相继离世为起点,一双儿女、妻子、女婿及外孙,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只有他一人在人间活着。但与此前的《死亡叙述》不同的是,余华开始以死作为其中的一种媒介传达人物的苦难与痛苦。死亡在其中不仅仅是一种意象,更成为一种链接媒介。这种媒介与普通的叙事矛盾不同,具有现实的不可抵抗性与艺术上的独特性,死亡为形象塑造带来了完整的形态,当角色死亡为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与情绪起伏时,看似已经死亡的角色已然成为“活着”的人物,而非由文字所堆叠起的、扁平化的角色。可以发现,虽然余华笔下的人物依旧与“死神”共舞,但读者已从单纯的“凝视”死亡,转化为通过死亡这一意象促使观众开始通透地理解死亡、思考这个角色因何死亡,而不只是观察到余华笔下血腥的死亡表象。这种思考上的层层深入,角色塑造上的层层递进,辅助余华逐步构建起了他笔下的“死亡之美”。
二、苦难中开花——死亡审判后的小人物苦难与温情
《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是余华写作巅峰时期的两部作品。《活着》以20世纪中后期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徐福贵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不断失去身边亲人,最后仅剩下年老的他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的故事;《许三观卖血记》同样是以20世纪50—70年代的艰苦时代为背景,讲述主人公许三观,一名普通工人如何靠着卖血解决生活困难,战胜命运对他一次又一次的痛击。
两部作品,皆以家庭为主线,围绕家庭其中的一位主人公,对其在时代背景下所遭受的苦痛与温情作为故事叙述。以《活着》为例,徐福贵本是一个地主家的富少,因自己的赌博嫖娼散去了所有家产,双亲在郁闷中相继离世。此后的徐福贵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可惜命运并不原谅他,为了救治县长的妻子,其子被无良医生活生生地抽干了血而死亡;女儿凤霞年纪尚小时,便发烧烧坏了身子,从此成了聋哑人。凤霞虽然嫁了个好男人,最终却死于生儿子苦根时的难产;妻子家珍辛苦一辈子,对家庭、丈夫任劳任怨,却突患软骨病,在一双儿女去世后,也跟着去了;徐福贵最后只得与女婿、外孙三人相依为命,但最终女婿死于工地事故,外孙苦根吃豆子时被噎死,只留他一人在苍茫的人世间活着。
余华将死亡的苦痛层层安排在徐福贵的身上,如同莫比乌斯环一般循环往复。每一个死亡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将是一生无法越过的高山,但余华笔下的徐福贵却“打不死”。究其根本,是因为在每份苦难下都蕴藏着作者逐步铺垫的爱与温情。徐福贵一夜之间从富家公子变为平民百姓,妻子家珍本应回到家境优越的娘家,她却选择与徐福贵一同吃苦,抚育儿女,这是第一份温情;小儿子有庆可爱懂事,会认真照顾小羊;会为了节省鞋子,脱了鞋子跑十几公里路;会在献血时积极主动,跑得飞快想要救人。即使最后有庆的离世是那么让人无奈又伤感,但这样可爱的孩子是徐福贵的儿子,是他的第二份温情;凤霞烧坏了身体说不出话,却嫁了个好人家,父母也从未因为她的病抛弃她。丈夫二喜直到死前,也没忘记她。儿子苦根是徐福贵最后的一份幸福,这是第三份温情……对于《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而言,这两部作品皆是以苦痛为骨肉,以温情为血液,彼此支撑构建起了核心人物与整部作品人物之间的关系交融。在这之中,情节递进的媒介是一次次的死亡审判,而审判的背后是足以支撑角色生存的关于爱的议题与温存。
“苦难叙述不是目的,承担能力才是。以乐观的姿态承担不可抗拒的苦难,这是余华发现的真理,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4]在这一阶段,死亡所承担的叙述功能再次改变,其已从作为一种独特的“媒介”辅助整体叙事逐步转向为余华向读者传递自身价值观念的一种工具。与早期的《死亡叙述》《现实一种》等作品相比,《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的叙事更为残酷,带给读者的情感冲击更为强烈。这种强烈并非仅仅来自直白地书写死亡或是描写角色在面临死亡时那一瞬间的生理和心理状态,更多的是因为作者放大了死亡与温情相交融所带来的情绪起伏。如果一直面对死亡,长久而言,带给角色与人物的或许只有短暂的冲击和经久的麻木。而交错的温情、死亡与爱意,最终构成的将是极致立体的人物形象与极为真实的情感体验。死亡在这一阶段更多承担着引子的作用,隐藏在死亡背后的、不断经受审判的人物与情节才是叙述死亡的根本目的。这种叙事内核的变化与情感传递的考量,无形之中为余华作品中的死亡意象增添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与艺术特色。
三、链接社会现实——社会现象下的生死轮回
《第七天》是余华继《兄弟》之后,时隔七年再次创作的长篇小说作品。在《第七天》中,余华将主体的叙事空间分为了两个世界,即生前世界与死后世界。生前世界重点描述人间的凄惨与悲痛,以及充满了人情冷暖的社会事件;死后世界则营造出一片祥和安宁、人人平等的集体氛围。通过对步入死后世界的人物生前事迹的交叉叙述,构成生、死两个世界的巨大反差,达到强调对社会议题的批判与社会现象讽刺的写作倾向与目的。
鲁迅曾言:“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的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4]《第七天》中,鼠妹在网络上公布自己将要自杀的决定时,没有网民劝阻,只有人帮她出谋划策怎么死、何时死,甚至有人让其不要死在自家所住的居民楼,称“那样太晦气”;当鼠妹站在大厦楼顶,群众三三两两站在下面围观,抬起头来对着鼠妹指指点点,无良的小商小贩穿梭在人群中卖起商品,但没有一个人出口相劝,最后以年轻的生命一跃而下,鲜血四溅成为故事的结尾。
针对死亡这一点而言,鼠妹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我选择的,在书中,她的本意是以自杀胁迫男友伍超出面道歉。而这也意味着在走向最终结局前,有诸多的机会足以阻拦她迈向死亡,因为死亡的意象在鼠妹这一人物叙事中是充满自身主观性的。但在作品中,大多足以将鼠妹从死亡线拉回来的机会都被充满猎奇心理的看客而挡了去,报社的大肆渲染与不符事实的报道使鼠妹成为看客们日常生活的笑料。直至鼠妹生命离去前的每一步,都在因为群众自以为是的调侃、嘲讽而向前推动。这是社会的悲剧,更是人心的悲剧,依托于死亡这一媒介,人性的脆弱与荒诞暴露无遗。更为讽刺的是,当鼠妹进入死后的世界,发现这里与生的世界却截然相反。这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充满纯净与善意,当鼠妹即将前往安息之地,苍老的骨骼领导着所有的骨骼一同为其“净身”,用树叶捧起清水,一点点清洗她的身体;鼠妹想要穿着适合自己的裙子,净身前却未缝好,书中描写道:“几十个女性的骨骼走向鼠妹,向她伸出了几十双骨骼的手……”[5]生前过着无比悲惨生活的鼠妹,在死后的亡灵世界收获了无数并无血缘甚至没有肉体的“家人”,带着爱与幸福前往了安息之地。
生的世界并不美好,死的世界并不恐怖,这种打破生死固化“形象”,以强烈的反差所进行的对比,为死亡这一意象增添了更为丰富的哲学色彩,也让死亡在余华的笔下变得更为灵活与丰富。《第七天》立足于社会现实,却又超脱于现实维度,死亡所表达的不仅仅是生命的停止,还有生与死轮回之间的荒诞与抽象。生死两世界书写凄惨下的温情,是一种慰藉、一种遗憾,更是一记警钟敲响世人。荒诞的故事背景,轻描淡写的语气,讽刺的社会事件,三者互相支撑,将生与死的议题重新拉回到大众视野。
看似是生,实则为死;看似是死,实则是超越现实维度的新生。生死之交如同无法打破的轮回,既为死亡议题增添了更多的叙事空间与艺术视角,又使其具有紧抓时代的现实意义与情感共鸣。
四、结语
余华的小说善于叙述现实、解构现实与揭示现实。自早期先锋小说到转型之作《在细雨中呼喊》,再到巅峰时期的作品《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以及今日的《第七天》《文城》,不同时期的作品之间各有特点与写作重点,但它们皆具有余华小说所蕴含独特的艺术特色。其一是对死亡的观察与书写,余华善于集中笔力放大死亡的过程,凝视死亡这一生理过程中绝不可逆的现象;其二是对苦难与温情的交错构造,死亡并非根本目的,背后的层层关系与人物情感的堆叠才是叙事核心;其三是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与讽刺,当笔下的文字无限接近真实时,作者所传递的观念与真理即反映着一定的社会现实。这三者相辅相成,彼此支撑、搭建起了余华笔下的文字世界,续写今日的文学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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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伟伦,辽宁师范大学,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