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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迷失和价值重建

2024-07-25于晶晶

今古文创 2024年25期

【摘要】蒲松龄在《罗刹海市》中对玉树的细节描写并非闲笔,而是与马骥作为个体人物的心理密切相关。晶莹的“玉树”是马骥容貌和才华的隐喻,而树中心暗淡的黄色则暗示着他的本心已不再简单纯粹。作为文本中具有自觉性的人物,马骥从“中国”到罗刹国到海市,到最后选择归乡的过程,也是他在价值失序的环境中改变自我,不断追寻价值的过程,而最后做出的归乡的选择则暗示着他对自己“莹澈”本心的追求,他希望回到“中国”这个“精神原乡”,回到原有的社会共同体中寻求身份认同,期待新的价值实现。这一经历是对人陷入“价值追寻、价值重建、价值虚无”这一循环过程的反映,一旦陷入“价值虚无”人就会追求新的价值实现。这是对人性和人的精神问题的揭示,也是文本超越时空的丰厚内涵和伟大意义所在。

【关键词】《罗刹海市》;价值失序;价值虚无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5-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10

蒲松龄的《罗刹海市》以主人公马骥的视角向读者展示了罗刹国和海市两处截然相反的图景,既讽刺了“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现实,也表达了对政治清明的理想社会的向往。但马骥作为贯穿文本的个体人物,不应该将其悬置于文本之上,仅仅利用其作为文本视角的作用,也应关注其作为人物与其他人物、环境的互动关系。事实上,马骥从“中国”出海“为飓风引去”至罗刹国,又从罗刹国随国民至海市“游瞩”,再由于“念乡土”回到“中国”的历程也展现了一个个体在经历价值失序后不断进行价值重建的过程,回归乡土的选择或许也意味着主体本心的觉醒与回归。

在人文主义哲学的观点来看,“价值观的形成依赖于世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共同体” ①,同时,个体也需要依靠社会共同体树立身份认同,从而达到价值的满足与实现。马骥在游历过程中其实也在不断的寻找身份的认同,甚至面临罗刹国价值失序时也会改变自己的本心和面貌,来达到取得世俗价值的目的,他一度迷失在欲望中,但最终选择了回归“原乡”,试图找回自己的本心,实现个体价值的回归。

一、从细节谈起—— “玉树”的隐喻

隐喻和讽刺是蒲松龄志怪的一贯风格。以往研究者在研究此篇的“隐喻”时,往往着眼于罗刹国和海市两个场所图景的对比,来分析两地人物、环境美丑差异所蕴含的隐喻意义。环境作为叙事开展的空间,也是塑造人物推动情节的重要元素。在《罗刹海市》的文本中,蒲松龄也运用了较多笔墨描写两地的环境,尤其极尽夸张地渲染了海市优美雅致,光明澄澈的环境。在美丑颠倒的罗刹国中,作者对都城做了整体描绘:“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 ②,此等建筑风格与当地世情黑暗、是非颠倒的现实是明显对应的。而海市中的宫殿则是“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 ③,这则暗示了当地的海清河晏,清明幸福的美好风俗。之后在龙女和马骥成婚的情节上,作者亦对他们婚房内部的高雅华丽做了详细的描述,再次强调了龙宫环境的清雅高洁,或许也暗示了马骥在此生活的幸福畅意。

但值得注意的细节是,作者在下文以龙宫中玉树招引异鸟的环境书写作为马骥生起思乡之情的契机,而对这棵玉树的描绘也颇有深意: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④

从笔墨上比较,前文对龙宫环境书写的总和也不超过百字,而只此处对玉树的描写就已经百字有余。若仅仅将玉树作为招引异鸟的引语,以求自然地设置马骥回乡的契机,大可不必将玉树的根、柢、枝、叶各处细节详细展现。而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亦擅长以环境描写刻画人物性格和形象。因此,此处对玉树的详细书写不妨看作对马骥本人的刻画。而“玉树”这个意象在古典文化语境下本身就是一个较为鲜明的文化符号,可追溯至魏晋时期的《世说新语》,其《言语第二》篇有载: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⑤

“芝兰玉树”在此之后成为了家族中品貌俱佳,才华不凡子弟的雅称,“玉树”后也单独成为了对翩翩佳公子的代称,如唐杜甫诗中的“皎如玉树临风前” ⑥便是对崔宗之饮酒时俊美之姿的书写,明人凌濛初在塑造其小说人物时,也曾有“天上谪仙,人中玉树” ⑦的描绘。二者恰好与文本开篇作者对马骥形象的塑造暗合: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⑧

除了出色的外貌,他的才华亦是瞩目的,他应下龙王为海市作赋的命令,并且“立成千余言,献殿上”,得到了龙王“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的高度赞赏。由此可见,“玉树”在文本中很可能代表着马骥,更进一步说:玉树在文本中正是马骥内在灵魂的象征,是马骥作为个体的另一表现形式。

那么从细节来看,玉树“本莹澈,如白琉璃”或许象征着马骥原本澄澈的本心,而“中有心,淡黄色” ⑨则证明他现在的心灵已没有最初的纯粹明净,蒙上了世俗的尘埃。按照尼采等欧洲哲学家的观点,“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 ⑩。具体而言,在龙宫中政治清明,尊贤重能的环境下,马骥得到了重用,财富、地位、爱情丰富了他的生活,他追求的自我价值也有了实现的空间。可以一旦发生“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他会愈发感觉这种生活方式缺乏意义。同时,在对玉树的描写中,碧玉般的叶子投下的阴影和“光明可爱”的落花则凸显了明暗的对比,或许也暗示着马骥矛盾的内心:他享受着在龙宫的高雅清闲生活,但获得满足之后慢慢地陷入了价值虚无的状态,而急需获得更高水平的自我价值的实现。因此,后文马骥所呈现的思乡之意看似以异鸟的哀鸣为触发点,实则是人物价值追寻历程不断发展前进的结果。这时,他的故土之思其实也是渴望回归自己的“精神原乡”进行价值的追寻与重建。

由此,回顾之前马骥的游历过程,环境的变动也伴随着价值秩序的改变,马骥作为个体的思想历程也在不断进行着价值追寻、重建、虚无的循环往复,而蒲松龄“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⑪的感叹或许在为怀才不遇之人鸣不平之外,可以做出新的解读:当个体不断需要新的价值感满足自己,不断产生新的欲望时,他与心中的理想的“显荣富贵”之间永远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二、游历过程中的价值追寻

(一)从“中国”到罗刹国

马骥开始是“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的贾人之子,但之后由于年龄的增长便“入郡庠”,马骥才华日显,也能读书扬名。但之后由于父亲年迈,他只得接下父亲的事业,“权子母”来承担自己成年的责任。马骥也是一个鲜活的个体生命,从“喜歌舞”到“入郡庠”再到“权子母”的转变,作者对马骥主观感情的描绘越来越少,仅有最初的“喜歌舞”之“喜”可以看出马骥的真实想法,那么之后的读书、经商是他在承担成长后的责任,也是传统家庭父权影响下选择的结果。在转变的过程中,个体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圈层发生了变化,那也一定会经历价值观念的转变。

马骥从“中国”到罗刹国是由于被“飓风”引去,飓风这类能量巨大的自然现象或许也是马骥心灵的映射,他在“中国”听从于传统秩序的安排,也在面临着世俗价值的压力,在压力之下自我认同感逐渐降低,极易产生虚无感,而飓风或许也代表了他对自我价值满足的渴望和追求。那么在罗刹国这个世界中,他发现了这里价值失序的状态,其表现便是美丑颠倒,他虽然最初非常恐惧,但是也逐渐学会了利用这里价值失序的状态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

尤其是之后,罗刹国执戟郎慕名拜访马骥这位“异人”,马骥在获得对方认可后“遂击桌为度一曲”,而后执戟郎以其“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的状态为美,并希望将其引荐给宰相求厚禄,马骥此时道“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 ⑫,说明尽管他在追求新的价值认同,但“易面目”的要求超出了其原有的道德判断。但他在易面目之后,他人的欣赏和认可帮他重新获得了身份认同,马骥自己乐在其中,起舞作乐做回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亦得到了国王“恩宠殊异”的对待,在此基础上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追寻到了自己新的价值感。

(二)从罗刹国到海市

然而好景不长,“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而马骥在被孤立之后“憪然不自安”,而频频上书请求辞官,但罗刹国王并未允准,给了马骥三个月的假期。马骥回到当时收留他的那座山村的时候,“乘传载金宝”,阵仗颇盛,可见马骥并未失国王之欢心,但马骥的价值确立依靠他所处的罗刹国的“社会共同体”,而非国王一人,因此,马骥在官僚群体中被孤立,丧失了共同体对他个人的认同,他的个体价值感也在逐渐瓦解。

因此,马骥选择“复归山村”的同时,也是在选择一种新的方式寻回自己丢失的价值感,他“以金赀分给旧所与交好者”,也期望自己能够融入山村这个原有的共同体获得价值感的重建。而村人对海市的描述又给了马骥新的希望,他不仅是向往“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的海市,也是试图探索一个与罗刹国不同的世界,寻找新的价值追求。因此,在村民劝他出行之途艰难险阻,应以“贵身保命”为上时,马骥以长风破浪的气魄表达了自己的决心,这其实也体现了个体实现自身价值,追寻新的身份认同的努力。

海市的风貌和政策正与罗刹国截然相反,不仅呈现出一派富丽堂皇而又清明澄澈的图景,东洋太子和龙君还对马骥的才华礼重有加,马骥的才能在这里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间。他“椽笔赋海市”而“立成千余言”,并“以其赋驰传诸海”,另外,他得仙人之姿的龙女为良配,官至“驸马都尉”。在三日之内,马骥获得了名利、爱情、地位,个人的欲望和价值追求完全得到了满足,且达到了顶峰。

(三)从海市回归“中国”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当马骥的价值认同和欲望满足达到顶峰的时候,他所期待的最高价值也会“自行贬黜”,从而又有新的价值需求浮于上层,逐步催生欲望。因此,马骥虽在龙宫和龙女举案齐眉,物质生活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他需要进入更高层次的价值体系寻求身份认同,获得更高一层的价值实现。从这个角度看,马骥听到异鸟的凄恻之鸣而触发思乡之情并不是生硬的情节需要,而是与马骥寻求更高价值的心理动因相契合。且看龙君询问其心意时,马骥的回答:

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⑬

联系前文情节,马骥之所以从罗刹国朝廷辞官,是因为社会共同体的排斥而孤立,在此处,马骥又称自己为“逆旅孤臣”,尽管是海市的外来者,但是马骥在海市没有受到任何孤立和冷落,这里的“孤”是以自己的故乡“中国”为参照体系,如此自称是因为他已经在精神上陷入了虚无,在海市这个共同体中获得的身份认同和个体价值已经难以满足其更高的价值欲求,所以他自觉地将自己置于海市这个“社会共同体”之外,而自称“孤臣”。

但值得注意的是,马骥并未打算永久地离开龙宫,而是“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这在修辞上自然可以看作委婉之辞,但或许也在暗示马骥“循环式”的价值追求历程:无论从“中国”“出走”是无意还是有意,他在不断追寻价值的过程中又回到了“中国”这个精神原乡,回到原有的社会共同体中寻求身份认同,期待新的价值实现。这与上文所提到的价值满足达到顶峰后的“自行贬黜”并不矛盾,人性的复杂和环境的多变等因素使得人追求价值实现的过程不是理想的“阶梯状”而是“循环式”的,就像马骥口中所希冀的和龙女“复聚”一样,他回到人间之后可能又会面临新的价值虚无,而需要回到龙宫求得安慰,并进行价值的重建。马骥心中或许确有此种想法,文本中“生订后会”,而龙女却以“情缘尽矣”之语直接断了马骥的回路,马骥的价值追寻之旅也便就此而止。

由上文的分析或可推论,马骥的游历过程和深层叙事逻辑或许可以用他对价值的追求、价值实现和欲望满足后的虚无、虚无过后的再追寻这个循环过程来深入理解。而文章中出现的“玉树”的隐喻,也在说明马骥在价值追寻和价值实现中或许也想过要寻回自己如“白琉璃”般“莹澈”的本心,但其中的“淡黄”到底是难以去除。

三、结语

以“玉树”之喻的细节为引,详细解读马骥作为人物的游历过程或许可以看到解读《罗刹海市》的另一个角度。蒲松龄在赞词中讽刺了“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现实世界,也对真正的正人君子和怀才之人的遭遇表示痛惜。但细究马骥的游历过程,他作为故事的主要人物并非纯粹以本色行事的人,他坚守过自己的本心,但也在不断地追求身份的认同和价值欲求满足的过程中改变自己的面目。他的经历其实也揭示了人作为普通的个体,在“价值的追求、价值实现和欲望满足后的虚无、虚无过后的再追寻”这个循环中的一般性规律,或许这也可以视作古人著作在揭示社会和人性的划时代意义。

注释:

①陈青青:《价值失序与价值秩序的重建》,《学理论》2013年第23期,第56-57页。

②③④⑧⑨⑪⑫⑬(清)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501页,第504页,第506页,第499页,第506页,第510页,第502页,第506页。

⑤张万起、刘尚慈译注:《世说新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25页。

⑥(唐)杜甫著,(清)钱谦益笺注,郝润华整理:《杜甫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7页。

⑦(明)凌濛初著,吴书荫校注:《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三)》,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5页。

⑩(德)尼采著,楚国南等译:《尼采文集》,改革出版社1995年版,第679页。

参考文献:

[1](清)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2](德)尼采.尼采文集[M].楚国南等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5:679.

[3](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权力意志(下卷)[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4]张嘉伟.《聊斋志异》行旅故事研究[D].华中科技大学,2021.

[5]张洁.《聊斋志异》中的人物命名及其文化意蕴[D].西北大学,2020.

[6]刘寒.现代性价值困境及秩序重建[J].甘肃理论学刊,2018,(03):51-61.

[7]孙树木.试以心理学的观点分析《聊斋志异》中的人物心理描写[J].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04):89-91.

[8]李玉坤.隐喻视角下《罗刹海市》主观性探析[J].新楚文化,2023,(21):23-2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