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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硕:从《翦商》到《历史的游荡者》

2024-07-20

读报参考 2024年21期

记者采访时,许多人也在等候着李硕,一部分是为他新近出版的学术文集《历史的游荡者》而来,另一部分则是为他刚刚拍摄的一部纪录片而来。其实对于李硕而言,关于前者,他已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真正想要分享并且为之流露出满面得意的是后者。用他的话说,前者已是上一世的东西了,后者才是这一世全新的开始。

濒死

《历史的游荡者》原本确实是被当作一部遗作整理的。去年2月,李硕在旅行的途中倒下,抢救了整整四天——“胆管被堵死了,人动不了,失能了。”后来,经过反复检查,他被确诊为一种极为凶险的癌型,并已经发展为晚期。

按照惯例,医生并没有将病况告知李硕本人。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一位朋友才向他透露了实情,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和观察,手术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生命的倒计时已经不足一个月。不过,听到消息,李硕的心里反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轻松:“我上小学的时候,要自己带板凳,等到放假再把板凳拿回家。当时听到死亡通知,我脑子里的场景就是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宣布放假了,我可以带着板凳回家了,所有的事情都不用操心了。”

李硕的确不是了无牵挂。去年3月15日,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宣布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并且表示如果能多活一两周的话,想把过往的一些文章收拢一下,弄个自选集。

几年前,在朋友的建议下,他试图汇总过这些文章,结果发现内容涉及了上古史、中古史、文学史、边疆民族史、法制史等多个专业方向,“连归纳出一个书名都很困难”,于是索性放弃。重新整理,芜杂依旧,连他自己也不禁惊呼“简直是行为艺术”。只是心态已大不相同,这一次,他为每篇文章都撰写了新的导读,解释它们的缘起与由来,同时也算是对自己46年的人生作了一番回顾。最后,他觉得这本书不如取名就叫《跨度》。

深渊

“一个学人,怎么能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写出领域跨度这么大,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堆文章?”面对散乱的文章,李硕想过背后的原因,但想不出来。他不知道贯穿自己学术生涯的那个思维逻辑或者核心命题究竟是什么,唯一清楚的是,不管做什么,他都只从一手材料出发,绝不依靠二手研究寻找问题。

不仅仅是文章,即使专著,李硕的研究一样很难被归纳和定位。从《南北战争三百年》到《孔子大历史》,从《楼船铁马刘寄奴》到《俄国征服中亚战记》,他的视角总在不断的跳跃之中,似乎全凭一时兴起,无意构建完整的学术路径。但事实上,李硕是有野心的,他想写成一套从新石器晚期到唐代的通史,以一己之力展现出中国历史这条巨流之河如何从远古汇聚,奔涌而下,无论孔子与春秋,还是刘裕与六朝,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终于,在2020年的时候,他下了决心,返回源头,从商周之变写起。

“2012年,我就写过一篇长文章(文章题为《周灭商与华夏新生》,发表于《读库》),(研究)框架都已经有了。因为考古领域我不熟,本来我想别人如果有兴趣把它写成一本书,我就不用写了。但等了几年也没人写出来,还是得我自己写。”为此,李硕辞去了新疆大学的教职,到安阳和洛阳小住一段时间,看了殷墟和二里头遗址,然后在成都郊外租了一间房子,一头扎进浩瀚的考古资料里。

李硕以大量细节、冷静的白描笔墨还原了远古现场,并经由甲骨文、金文及《周易》,揭示了这段浸满血水的历史为何在其后的民族记忆中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完全成为了空白:武王灭商继而病故后,辅政的周公废止人祭并销毁了所有记录,代之以礼、乐为核心的“德性”和“天命观”,完成了华夏文明的一次自我否定与重生。

2022年,这部作品以《翦商》为名面市,数月之内售出十五万册,出乎李硕的预料。“我也没想到它能火,包括前期联系出版的那些人都觉得市场应该不会那么欢迎,等于中彩票了一样。”争议当然也随之而来,一些人认为书中的推理和想象成分过大,更像是一部精彩的小说,而非严肃的历史著作。无论如何,《翦商》让更多人认识了李硕,成为他最醒目的一张名片。

但成功的代价是巨大的,那些如同梦魇般煎熬过李硕的历史画面,仿佛化作幽灵,缠绕住了他的生命。《翦商》的热度还没有退去,他便被医生宣判了“死刑”,他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癌变一定与过去两年的写作是有关系的。“写书那阵子,虽然我没去查,但我知道我的状态应该是抑郁症。胆管堵塞据说跟心情抑郁有关,不仅中医这么认为,有些西药也是既治疗胆管堵塞,也治疗抑郁症,一种叫腺苷蛋氨酸的注射液就是。”

重生

哪怕以生命作为代价,李硕也不后悔创作了《翦商》。命运的一切安排,他照单全收,没有怨念。“人不能指望把什么便宜都占了,世间一切东西都是守恒的。我能作出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来,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或许上苍真的在用这样一架天平左右着人间,当厄难无以复加,幸运便接踵而至。去年4月,在家人和朋友的坚持下,李硕死马当活马医,没承想,胆管竟然疏通了,身体的各项指标也渐渐变好,达到了手术需要的条件。去年5月19日,他把《跨度》的书稿交给出版方,然后第二天再次住进医院。

  手术进行得颇为顺利,肝胆部位的肿瘤被切除干净,其他脏器经过检查也确定没有受到癌细胞侵袭。除了有些气短,说不了太多话外,李硕感觉自己再没有任何异常。等到伤口愈合、走出病房,身心更加舒畅,即使仍有无可预知的“术后存活期”,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也非此莫属。

出院以后,李硕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酒店式公寓,一室一卫一厨,房费每天一百多块。那里也是成都市区藏族居民相对较多的地方。李硕喜欢藏地。以往他的足迹虽广,却基本都围绕在藏文明的辐射半径内。

新生

今年3月,《跨度》正式出版,书名最后定为了《历史的游荡者》。这书名倒也改得贴切,在史学的茫茫旷野中,李硕就是那个不停游走的行者。

在学者许宏看来,这是一本值得一读的书:“别看它散,但对于我们了解‘李硕是怎么炼成的’大有裨益。”然而在后记中,李硕自己却将此书称作“上一世”蝉蜕的躯壳:“来自一段廉价的职业生涯,又飘散在无意义的历史虚空。”而在更多的场合里,他还屡次宣布,以后不再从事学术性的历史写作了。

去年底,李硕和一群朋友接下了一对藏族抖音网红投资的15000元,制作了一部时长30分钟的网络微电影,并且利用拍摄过程中有意采撷的素材,又剪辑出一部纪录片。不过在从事电影宣传工作的郑渠看来,李硕的纪录片所带来的实际观感与其创作者的自我想象之间,其实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但她也理解李硕在这条路上的坚持与“狂傲”。相识二十年,她深知这位老同学骨子里就像是一个孩子,对于其所着迷的东西永远都有一种执著,哪怕并不擅长。更何况对如今的李硕而言,这可能就是他将生命继续下去的一种方式和寄托。

李硕的确正在任性地活着。从前,他总说写书没办法养家糊口,还得靠教书谋一份收入才行;现在,他则说“卖书的钱够花了,也不指望活到拿退休金”。从前,他也说自己的想象力被学术训练捆住了,写不了文学作品;现在则奋笔写起了小说,并打算将其拍成系列剧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因濒死而得新生,活一天赚一天”,至于某一天终于赚到了头,那么“开心就好,不必伤悼”。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徐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