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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图经”与沧江孤舟

2024-07-13霍俊明

扬子江 2024年4期
关键词:杜甫

霍俊明

曾有人把杜甫、李白、孟浩然、岑参、韩愈、欧阳修、苏东坡、陆游一生的行迹以地图的形式标示出来,让后来人对他们的故乡、壮游、交往、升迁、流放,以及死亡和归宿有更为直观的体认:“杜甫十九岁左右,就已经开始漫游了。那个年代,没有蒸汽、电力的交通工具,在中国旅行缺乏速度和舒适。如果一个人不想步行、涉水或游泳的话,马、驴、木制舟车是常用的旅行方式。但杜甫早期为了散心的旅行与他后来不得不进行的迁移还是不一样。不但旅行的目的不同,而且时代也完全变了:早期充满了平安、繁荣和一路好客的景象;后期遇到的则是战争、贫穷和劫掠。”(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对于杜甫而言,“图经”“行旅”“迁移”“游历”不止关乎其性格和一生的坎坷遭际,还与唐代开元、天宝时期的社会大环境剧烈变化密切关联:“如果我们放开笔,可以以唐代的山川城市为背景,画出一幅广大而错综的社会图像,在这图画里杜甫是怎样承受了、担当了、克服了他的命运。”(冯至《杜甫传》)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地理版图上的杜甫属于超级背包客和资深驴友,当然他人生的最后十余年是被动的流浪和转徙。毫无疑问,杜甫给后世描绘了一张极其真切而充满了波折的唐代诗歌交通地图:“就像所有的共同体一样,帝国建立在沟通的基础上,而在夔州,很难不思考沟通问题。这很大程度上就是地理因素的作用。夔州地处帝国西南边陲,又被崇山峻岭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可以说是偏上加偏;但它同时又是连接蜀、楚两个宏观区域主要河道的重要交通枢纽。”(潘格瑞《历史的渠道:杜甫夔州诗的纪念与沟通》)

我们在后世画家的山水画和行旅图中不断看到杜甫的身影。然而在交通极其不便的时代,像杜甫这样的古代诗人必须要面对自然空间、物理距离带来的巨大阻碍,在隔绝、疏远与颠沛流离中,地域性、空间性、物质性(包括自然形态、历史遗迹)与情感性、精神性及思想性在杜甫这里得以深度沟通与对话。杜甫以大量的纪游诗、寄寓诗、旅食诗证明了伟大的诗人都是优异的地理学家,他们起到了重新发现和命名山水、风物、人文、历史、时代及自我的作用。

显然,古代的地图既是日常空间视域下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的融合体,又是一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和军事管控的地缘边界和想象的国家缩影:“地图与测绘也是将空间转化为实物的方式之一,在明代文化中,地理空间的视觉图像十分盛行。这些图像中既有最负盛名的绘画形式‘山水画,也有田契上黏附的微小的多边形图案,描摹的是被交易的土地的大致轮廓。明朝伊始,太祖皇帝便颁发了一道敕令:‘令天下州郡绘上山川险易图。”(柯律格《明代中国的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实际上,中国古代的制图术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比如北宋沈括(1031年—1095年)就是一位制图高手:“予尝为《守令图》,虽以二寸折百里为分率,又立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七法,以取鸟飞之数。图成,得方隅远近之实,始可施此法,分四至、八到为二十四至,以十二支、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干、乾坤艮巽四卦名之。使后世图虽亡,得予此书,按二十四至以布郡县,立可成图,毫发无差矣。”(《梦溪笔谈》)沈括还独创了特殊的制图技术——比如“木图”:“遍履山川,旋以面糊、木屑写其形势于木案上。未几寒冻,木屑则不可为,又熔蜡为之。”

唐人因为求学、干谒、出仕(升迁或贬谪)、交游及求仙问道的原因往往体现为“在路上”的状态,所以“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严羽《沧浪诗话》)。包括杜甫在内的唐代诗人因为交通不便、入世观念和壮游传统的影响,更多践行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杜甫既是“诗史”又是“图经”,他极其开阔的诗歌空间和包容的诗歌襟怀也由此成为后世追摹而又难以企及的标杆,所以宋人王直方说道:“信乎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归叟诗话》)

正是因为游历、避难及多年漂泊,杜甫纪行诗的写作非常普遍,内容也极为繁复,比如《秦州杂诗》《同谷七歌》《秋兴八首》等。这些纪行诗使得杜甫诗歌的空间及诗人的见识、世界观被极大地拓展了,比如“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成都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秋兴八首》),“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由此可见,对于杜甫等唐代诗人而言,行旅对于诗歌的风格及诗人的眼界、襟怀乃至精神格局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甚至以杜甫为代表的古代诗人的“图经”传统影响到了当代中国诗人及西方诗人——比如加里·斯奈德,西川就明确表示:“远游对我的写作参考系起了作用,不仅仅是文本的参考系,还有自然界景观、人文景观对写作质量的压力。”

包括杜甫在内的唐代诗人的出行线路图极其壮阔,他们把千里江山、溪山行旅、朝云暮雨、大江奔流的图景尽收于眼底、胸壑和笔端。对于失意、困顿、颠沛的杜甫来说,寄情山水、闲居草庐、参禅悟道及拜访名胜遗迹都只能暂时缓解他内心的失意和不平,而不同心境和遭际之下山川风物也构成了杜甫不同时期的精神乌托邦或命运的异托邦。

在山水风物面前,我们同时会想到诗人、画家、摄影师。所谓诗画同源,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正如黄庭坚所说的“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作无声诗”(《山谷诗集注》)。在永恒如斯的山水面前,在历史时间、自然时间、现实时间、个人时间的交汇点上,画家和诗人往往会生发出更多的浩叹及人生短暂的虚无之感。相应地,他们的画作和诗文也就更多地发挥了精神慰藉和灵魂抚慰的功能:“王希孟明白,无名的人物,更只是山水的点缀,就像飞鸟明白,自己在人类的游戏中可有可无。鸟儿在空中相见。与此同时,行走在山间的人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打算。这些小人儿穿着白衣,行走、闲坐、打鱼、贩运,四周是绿色和蓝色,就像今天的人们穿着黑衣,出现在宴会、音乐会和葬礼之上,四周是金色。这些白衣小人儿从未出生,当然也就从未死去,就像王希孟这免于污染和侵略的山水乌托邦,经得起细细的品读。远离桎梏的人啊谈不上对自由的向往,未遭经验损毁的人啊谈不上遗忘。王希孟让打鱼的人有打不尽的鱼,让山坳里流出流不尽的水。在他看来,幸福,就是财富的多寡恰到好处,让人们得以在山水之间静悄悄地架桥、架水车、修路、盖房屋,然后静悄悄地居住,就像树木恰到好处地生长在山冈、水畔,或环绕着村落,环绕着人。远景中,树木像花儿一样。它们轻轻摇晃,就是清风送爽的时候。清风送爽,就是有人歌唱的时候。有人歌唱,就是空山成其为空山的时候。”(西川《题王希孟青绿山水长卷〈千里江山图〉》)

关于杜甫的远游和行迹,我们自然想到他在暮年时期流寓夔州回忆往昔出游时所作的《壮游》。秋风秋雨之中,杜甫于卧病之际回溯一生的行状,自是感慨万千,诗人的自传和游历档案也跃然纸上。《壮游》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杜甫壮年时期的出行地图。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从杜甫早年的壮游(其中文人交游、拜谒起到了重要作用)到长安羁绊的十年及乾元二年(759年)开始的漂泊生活,一张阔大的地图已经摆放在我们面前。

这份“杜甫地图”大体涉及:巩县、郾城、郇瑕、吴越(比如江宁、苏州、杭州、越州、嵊州)、齐赵、齐鲁、洛阳、宋州、汴州、长安、奉先、白水、鄜州、芦子关、凤翔、邠州、华州、秦州、同谷、兴州、利州、剑州、成都、蜀州、绵州、梓州、射洪、汉州、阆州、彭州、嘉州、犍为、戎州、泸州、渝州、忠州、万州、云安、夔州、峡州、江陵、公安、岳州、潭州、衡州、耒阳等。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的杜甫苦不堪言,正所谓“一岁四行役”,颠沛流离的生活开始了。尤其是一家人由秦陇入蜀,其艰难困苦的程度与忍饥挨饿的情形令人难以想象:“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2019年溽热难耐的夏天,在由北京开往天水(唐代称秦州)的高铁上,我一直想着759年天下大旱的秋冬之际杜甫流寓秦州时所作《秦州杂诗》(二十首)中悲苦无依的情形:“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该年冬天,杜甫从同谷出发辗转入蜀。由陇蜀道入川,杜甫一家尝尽了苦头和人间悲冷。从秦州到成都,杜甫写了二十四首纪行诗,通过这些诗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羁旅和流徙的地图,这涉及秦州、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以上为《发秦州》),同谷县、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成都府(以上为《发同谷》)。

古代由秦(陕西)入蜀主要有三条道路,即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由关中盆地翻越秦岭抵达汉中盆地主要有四条道路,自西向东分别是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和子午道。穿越巴山抵达四川盆地也是四条道路,自西向东分别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和洋巴道。其中青泥岭、青泥古道是杜甫由秦陇入蜀的重要通道,青泥岭因为重要位置而被誉为秦陇屏障、巴蜀咽喉。我们可以感受下当时杜甫一家在饥寒交迫中苦行于青泥岭的情形:“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泥功山》)杜甫提到的泥功山位于甘肃省陇南市成县北部高山丘陵地带,因形如牛心而俗称牛心山。据《成县新志》:“泥功山,县西北三十里,上有古刹,峰峦突兀,高插青霄。周围数十里,林木丰蔚,鸟兽繁多,采猎者无虚日。氏人杨灵珍据北,归牧于齐。唐贞元五年,权置行成州。咸通中,成州刺史赵鸿诗云:‘立石泥翁状,天然诡怪形。未尝私祸福,终不费丹青。”青泥岭、青泥古道地处秦岭南麓、嘉陵江上游的秦巴山地,主要位于今甘肃省陇南市徽县和陕西汉中市略阳县境内,青泥岭主峰铁山(又名巾子山)的海拔是1946米。嘉庆版《徽县志》:“(徽)县南八十里锅厂岩,自虞关西沿江六里,渡嘉陵江进小百渡沟而至,通略阳金池院路,山溪险绝,负贩者尚由此行。”《徽县新志》:“青泥岭在徽县南二十里,兴州长举西北一百五十里接溪山东,即今通路,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陷泥淖,故曰青泥岭。东南四十里巾子山,其山巅望之形似巾子,故名。其色如铁,又名铁山。唐谓之青泥,宋始称铁山。”李白在《蜀道难》中亦提及令人望而却步的青泥岭:“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安史之乱中唐玄宗李隆基南逃蜀地也经过了青泥岭。

剑门关为入蜀之咽喉,其间有三十里长的栈道,为杜甫由秦入蜀的必经之地。杜甫在此写下《剑门》一诗:“唯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杜甫的行旅、羁困所形成的地图携带了不言自明的象征性和命运感。夔州时期围绕着长江、八阵图、武侯庙、滟滪堆、瞿塘峡(又称夔峡)、白盐山、西瀼水、东瀼水、白帝城、白帝庙、夔州城、赤甲山,以及客堂、西阁、草阁(江边阁)、赤甲城、瀼西、东屯等空间,杜甫的日常生活(比如卧病、访友、寻古、劳作、引水、种菜、养鸡及管理果园和公田)、居住环境与当地的物候形胜、本地风俗(比如夔州巫楚文化的瓦卜、焚山击鼓求雨及民歌竹枝词)、人生境遇、诗人眼界和诗歌襟怀都时时发生着深层次的互动与对话。

然而,正所谓沧海桑田,杜甫当年在夔州所见到的一些景观,如今已经看不到了,尤其包括瞿塘峡在内的长江三峡也经历了“高峡出平湖”的历史剧变:“三峡全长192千米,坝址位于西陵峡中段,距峡口南津关约34千米。受蓄水影响的是坝址以西至白帝城长158千米的江段,即瞿塘峡和巫峡的全部,和西陵峡的西段。受泄水影响的为三斗坪下游西陵峡东段。在洪季,坝前水位升高80米,而峡口奉节约升高30—40米。在枯季,水位升高百米以上,至忠县还升高50—60米。水面增宽和流速下降最明显的也是在枯季。夔门及附近的悬崖峭壁和峡感减弱。”(《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环境影响报告书》)早在1918年,孙中山即提出建设三峡工程的设想:“当以水闸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资其水力。”(《建国方略》)1992年4月,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审议并通过了《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1993年,三峡工程进入施工准备阶段,同年9月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在宜昌市成立。1994年12月,三峡工程正式开工。1997年11月,三峡工程成功实现大江截流。2003年6月,三峡工程首次蓄水,首批机组发电,三峡工程进入围堰挡水发电期。2006年5月,三峡大坝全线建成。2009年,长江三峡工程全部竣工。与此同时,村落、老城、水道被淹没。当年杜甫、李白等人的诗歌成为可贵的三峡记忆,诗人成为责无旁贷的见证者和记述人:“壬午将尽的时候,我听说正在施工的长江三峡大坝到2003年6月就要蓄水,一个巨大的水库将出现在长江上。于是我决定在此之前,去看看最后的原始三峡。一想到若干年后,我的这趟旅行只有穿着潜水衣才能完成,我就迫不及待起来。作为诗人,我恐怕比别人更迫不及待,因为我知道,中国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诗人,无不从这条河流的原始状态中获得神启,李白、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是与这个地区密切相关的。我一向疏懒,迷信天长地久,总是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地去一次,就像一个朝圣者去朝拜神迹,完成我作为一个汉语诗人必须的经验。但现在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出发,时间不多了,六个月后一切就是另一回事了。”(于坚《癸未三峡记》)

一个我所熟悉的艺术家,在三峡大坝建设及居民拆迁的过程中收录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的、植物的、动物的、工地的、江水的等等,它们最终被容纳进一个装置,一个地方空间及时代的声音戏剧化地成为了艺术品。在遗迹、历史及记忆被时间之水倾覆的时候,我们想起布罗茨基的名言“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

关于瞿塘峡,杜甫有诗为证:“万里瞿塘月,春来六上弦。时时开暗室,故故满青天。爽合风襟静,高当泪脸悬。南飞有乌鹊,夜久落江边。”(《万里瞿塘月》)沧海桑田,物非人非,当年杜甫经历过的如今已成空白。关键是诗人如何站在“记忆”和“历史”的维度让文字自身成为时代和人心的见证,让诗歌成为生命呼吸意义上的精神共时体和想象历史的共同体:“今天的奉节是重庆下辖县,县城在三峡蓄水前迁建,位于长江边的台地上。地形狭窄,只好因陋就简,街道如同螺旋一样,从近江的滨江路往山上一层层地盘上去。下一条街的七八楼,可能相当于上一条街的底楼。与长江并行的滨江路稍宽一些,大量运沙石建材的卡车呼啸而过,给人一种焦躁不安和忙碌不停之感。至于杜甫曾注目过、行走过的奉节老县城,还在新县城下游几里处,它已被浊黄的江水埋葬。”(聂作平《三峡楼台:杜甫的夔州岁月》)

我们来看看大历元年(766年)流寓夔州的杜甫所写的怀古诗《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西阁在白帝山西侧,临近瞿塘峡口。面对诸葛亮留下的石阵,杜甫自然要借此咏史。诸葛亮助刘备兴复汉室而三分天下,但是其盖世之功仍然避免不了蜀为魏所灭,而诸葛亮留下的千古遗憾不能不让后人对江空叹。

八阵图又名“八阵图垒”,据传是诸葛亮为推演兵法而创制的一种阵法,也有人认为这是古人煮盐留下的盐灶。据《三国志·蜀书·卷三十五·诸葛亮传》:“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云。”《风后八阵兵法图》记录了八个阵式: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八阵图垒”共有三处,陕西沔县、重庆奉节、四川新繁。奉节县原为古鱼复县,唐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改称为奉节县,为夔州府治所所在地。诸葛亮的“八阵图垒”据传就在今奉节永安宫南江滩上。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一》:“江水又东经诸葛亮图垒南,石碛平旷,望兼川陆,有亮所造八阵图,东跨故垒,皆累细石为之。自垒西去,聚石八行,行间相去二丈,因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皆图兵势行藏之权,自后深识者所不能了。今夏水漂荡,岁月消损,高处可二三尺,下处磨灭殆尽。”《晋书·桓温传》记载:“初,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腹平沙之下,累石为八行,行相去二丈。”刘禹锡《嘉话录》对此亦有记述:“夔州西市,俯临江沙,下有诸葛亮八阵图,聚石分布,宛然犹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涌滉漾,大木十围,枯槎百丈,随波而下。及乎水落川平,万物皆失故态,诸葛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近六百年,迨今不动。”

苏轼曾专门探访夔州的诸葛亮八阵图:“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相去二丈。桓温征谯纵,见之,曰:‘此常山蛇势也。文武皆莫识。吾尝过之,自山上俯视,百余丈,凡八行,为六十四蕝,蕝正圜,不见凹凸处,如日中盖影。予就视,皆卵石,漫漫不可辨,甚可怪也。”(《八阵图》)更为离奇的是苏轼有一次居然梦见了杜甫,在梦中杜甫现身说法,说明自己的诗《八阵图》的真正寓意:“仆尝梦见一人,云是杜子美,谓仆:‘世多误解予诗。《八阵图》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苏轼《记子美八阵图诗》)

杜甫的超级拥趸宋代大诗人陆游在任夔州通判时(乾道五年十二月至乾道八年二月,前后计两年零四个月),第一时间凭吊了杜甫的东屯故地:“独东屯有李氏者,居已数世,上距少陵才三易主,大历中故券犹在,而高斋负山带溪,气象良是。”(《东屯高斋记》)

滟滪堆自古以凶险著称,在江水上涨时滟滪堆被淹没,于是在此期间很容易发生触礁翻船事故。我们可以通过当年杜甫的诗来感受一下其凶险程度。

巨积水中央,江寒出水长。

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

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

干戈连解缆,行止忆垂堂。

——《滟滪堆》

此外,杜甫还写过一首《滟滪》:“滟滪既没孤根深,西来水多愁太阴。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舟人渔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泪满襟。寄语舟航恶年少,休翻盐井横黄金。”

滟滪堆是瞿塘峡峡口的一块礁石,又称燕窝石、犹豫石。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太平寰宇记》对滟滪堆的描述更是令人生畏:“滟滪堆,周围二十丈,在夔州西南二百步蜀江中心瞿塘峡口。冬水浅,屹然露百余尺;夏水涨,没数十丈,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民歌《滟滪歌》对此亦有形象的描述:“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触。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天翻地覆慨而慷!1959年12月12日,滟滪堆被三千五百公斤炸药炸掉,自此灰飞烟灭,只有部分残块存放于三峡博物馆中。

诗人、画家、摄影师们对“风景”的复刻、发现和认知必然是充满了差异性和历史性的,这一因人因时而异的“取景框”就包括个体的世界观、方法论:“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这个装置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柄谷行人《风景之发现》)

风景往往带有永恒性的庞大特质,它带有神秘和敞开的双重结构。显然,风景可以让人产生暂时的心理安慰和惊异的体验,可以激发人对事物包括自然的新奇感,这其中也包括对身份、自我的局限性及终极存在问题的认知与疑惑:“每次看到风景,我都想把身上一切非宇宙性的内容统统摧毁。草木的乡愁与大地的懊悔不可抵挡,我愿变成植物,每天死于日落时。”(E.M.齐奥朗《眼泪与圣徒)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在行旅、逃难过程中写下的大量关于山川风物的纪行诗在本质上恰恰是“反风景”和“反游记”的,诗人与景物之间产生的是和鸣、共振的内在体验,对于杜甫来说幽微的发现最终抵达的是无限的辽阔。众所周知,风景画、景物诗对应了人与自然的心理、情感互动:“与其说是画家不如说是诗人的雅各·雷斯达尔与此相反,他以无限的空间为背景,其中的寂静透过一种气势恢宏的比例对照而变得若有形相。在他的画作中,你几乎可以听到黄昏时分的寂静。这是荷兰风景画的惆怅魔力,它加强了柔弱的意蕴,无之则忧郁不会化为诗意。”(E.M.齐奥朗《眼泪与圣徒》)确实,在现代性和城市化情势下很多景观文本沦为了翻版式的“游记”、地方志和景观手册。所以,我还是重申一下李敬泽在2007年所强调的“反游记”一说:“我一向认为写游记在这个时代是一件无聊而可疑的事。在这个时代,无数人飞来飞去,旅游已成大规模工业,驾着汽车的先生小姐们探遍穷乡僻壤,摄像机和数码相机把世界的每一个羞处打开。‘游记的生活前提和文化全体几乎不复成立。”(《反游记·序》)

在杜甫这里,那些风景、物象和空间还携带了时代整体性的精神气候,这对于当下扁平的速度化景观时代大行其道的旅游诗、观光诗是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的:“沉着,但不沉重。一首诗 / 开始它的长途旅行:坐着汽车, / 高速公路上它没有看见风景; / 一切像闪电,来得炫目又猛然消失。 / 只有在次一等的公路上, / 因为不断减速:会车,让人, / 主要是穿过集市,它看见了很多。 / 在一个小镇上它还停下来, / 进饭馆吃风味菜。这些虽然算不上风景, / 不过使它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事: / 汉语的祖国如今村镇密集,到处都是人。 / 这成为它灵感的来源。在旅行的终途, / 它明白了一首诗的成形并不需要复杂得像高等数学, / 只要记下见到的就行。 / 一首诗,当它结束漫长旅行, / 在电脑字库中寻找词汇, / 它说:出来吧!相互模仿的小城市, / 丑陋而没有布局的小楼房, / 都出来了,像赶往剧院的看客。”(孙文波《反风景》)

也即是说,在杜甫的纪行诗中自然不只是物化和景观化的外部空间,而是转徙过程中其人格、态度、精神境遇及时代巨变的映射,这一切都是诗人的个体主体性深度凝视和观照的结果。进而,杜甫笔下的大江大河、山川风物成为心灵图景、灵魂景深及“社会景观”,从其中渗透和扩散出来的宇宙意识和终极时间的想象也对应于整体性时间意识的延续或被迫中断。杜甫的纪行诗有力地印证了诗人不是短暂路过的即时性的浮光掠影的看客,而是深度凝视者和深度描写者。小至一餐一饭、一草一木,大到高山大川、大江大河及波诡云谲的时代气象,它们在逆旅夜行的杜甫的诗歌世界中都极其精准地对应了命运遭际、现实情势和“万古愁”式的宇宙意识:“外界愈加显明的对立,在夜行江上的孤独诗人的内心产生了共鸣,它们强化了他的思虑反映出他的不安、他的奔波、孤立,以及因其独特和优越而生的自傲。同时,他感到与河景中巨大的、濒危的‘一个之间的共鸣,他自身的维度在阔大的视野中收缩,成为在无垠夜空中一个越来越小的点。”(宇文所安《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

不同的地域环境、物候天气对人的性格、秉赋的影响是不容忽略的,对于流寓当中的杜甫而言他的襟怀为之拓展的同时也深受环境之苦,在夔州时期杜甫就反复写到了毒热、瘴疠和连绵不断的阴雨,比如《雨》《雨二首》《晨雨》《夜雨》《雨晴》《雨不绝》《晚晴》《寒雨朝行视园树》《江雨有怀郑典设》《久雨期王将军不至》《阻雨不得归瀼西柑林》,其中同题诗《雨》就有好几首。一场又一场的苦雨更容易让天涯逆旅当中的杜甫不断回想不堪的人生境遇及渺茫不可预期的未来:“三伏适已过,骄阳化为霖。欲归瀼西宅,阻此江浦深。坏舟百版坼,峻岸复万寻。篙工初一弃,恐泥劳寸心。伫立东城隅,怅望高飞禽。草堂乱悬圃,不隔昆仑岑。昏浑衣裳外,旷绝同层阴。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阻雨不得归瀼西柑林》)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1945年—2021年)就在一年十一月的冷雨中想到了包括杜甫在内的中国唐代诗人动荡的命运:“我读一首中国诗, / 写于一千年前。 / 作者谈到整夜 / 下雨,雨点敲击 / 他的船的竹篷, / 以及他内心终于 / 获得的平静。 /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 这仅仅是巧合吗? / 另一个人正活着, / 这仅仅是偶然吗?/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 获奖和成功, /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低语, / 不悲不喜。 /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中国诗》)

由此,让我们简略谈谈地气、天气与人气的互动关系。

所谓草木有本性,乃地气潜通使然,山川和风物在地理区隔上的差异性特征亦是如此:“蜀郡无兔鸽。江南无狼马。朱提以南无鸠鹊。”(段成式《酉阳杂俎》)在中国文化中,“地气”“天气”都是一种原始的生态理论:“它不需要高度发达的宇宙学或本体论来解释这种现象。”(薛爱华《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在杜甫的写作中,他一贯强调的是人气、地气与天气的融会贯通,所以他的文本充满了各种空间及事物,其间弥漫着真实不虚的命运感和开阔深邃的精神气象。尤其是杜甫,他总是通过细节、场景、动作及地方性知识来强化土壤、动物、植物、气候与人的深层精神关联:“在某些体系中,‘气被看作是一种无限的、流动的母体,按照造物者事前的选择而赋形万物,但是更常见的,则被看作当地土壤地形所放射的能量,即我们现在称之为‘生物群落的活动原则。这些气活动的结果,便是形成各种动物区、植物区、矿物区,甚至文化区。”(薛爱华《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一种土壤适宜生长什么样的植物、动物活动的边界、地下矿藏的差异及人的面目、体型、性格的不同,它们都构成了我们所说的杜甫诗中的“地气”。

质言之,杜甫的行旅图轴和山水风物长卷构成了另一番意义上的唐朝编年史和个人流寓史,山川风物多为寄托,“图经”也正是时代的缩影和历史折射:“作为‘诗史,杜甫是他生活与时代的编年史家,又是地理学家、旅行家,他到过不少地方:长安、华州、秦州、成都、夔州、长沙。他前所未见地详细描绘了这些临时栖身处所的独特山水、文化和历史,它们在他的作品集中构成独特的存在,如果把他的诗集比作历史上的帝国,那么这些诗就好像是一些半独立的区域一样。这种强烈的地域影响是他不可化约的‘多样性的重要体现,他全心抗拒(同时也招致了)整一的阐释模式。”(潘格瑞《历史的渠道:杜甫夔州诗的纪念与沟通》)宋人林亦之早就说过:“夔子城头开幕府,杜陵诗卷作图经。”(《奉寄云安安抚宝文少卿林黄中》)

就杜甫的山水诗和纪行诗,冯至认为:“写实的、亲身经历(在从秦州到成都的纪行诗里我们已经认识到这种特点),其中没有空虚的幻想,也很少有庸俗的山水诗中所谓山林隐逸的气氛。”(《杜甫传》)

显而易见,杜甫晚期的诗歌变化与转徙、流寓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了一起。

在逆旅不断的人生最后几年,杜甫的身体、感受及命运都是实实在在地与大山大川、大江大河直接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图景”正是血肉和灵魂的对话。

永泰元年(765年)五月,杜甫一家从成都万里桥码头出发乘孤舟东下,开始了人生最后六年的羁旅生涯,于是“身系万里舟,伏枕泪双痕”的不堪岁月开始了。其时,杜甫回望海棠深处的锦官城感慨万千:“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去蜀》)

实际上杜甫早就有离蜀去峡之意,他在764年就写了一首带有预见性质的诗作《破船》,我们也能从中真切地感受到杜甫当时的生存窘状与离乱、尴尬的复杂心境:

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

岂惟青溪上,日傍柴门游。

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

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

船舷不重扣,埋没已经秋。

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

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

所悲数奔窜,白屋难久留。

对于动荡之中的晚年杜甫而言,流寓期间在夔州的短暂停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杜甫举家离蜀走的是水路,从云安到夔州到江陵到潭州走的也是水路:“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依沙宿舸船,石濑月娟娟。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晨钟云外湿,胜地石堂烟。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其时,唐代的水路状况及官方水运驿站已经很发达了,所以乘船出行成为很多官员、商贾和文士的首选。按照《唐六典》,陆路和水路的行进速度有明文规定:“凡路行之程,马日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溯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溯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沿河之舟则轻重同制,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里。”

杜甫出峡之后大量的诗作都写于大江大河的行次及孤舟之上,比如《破船》《放船》《进艇》《舟中》《舟前小鹅儿》《舟月对驿近寺》《覆舟二首》《缆船苦风戏题四韵奉简郑十三判官》《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小寒食舟中作》《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燕子来舟中作》《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登舟将适汉阳》《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旅夜书怀》《泊松滋江亭》《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诸公原》《水宿遣兴奉呈群公》《泛江》《江涨》《江边星月》《晓发公安》《发刘郎浦》《夜闻觱篥》《泊岳阳城下》《过南岳入洞庭湖》《宿白沙驿》《铜官渚守风》《双枫浦》《上水遣怀》《发潭州》《发白马潭》《宿凿石浦》《过津口》《次空灵岸》《次晚洲》《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回棹》等。这些诗作都可一窥动荡无依的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晚年心态。

据统计,杜甫约有二百首与舟船或水路、江海有关的诗篇,涉及大运河、浙江(这里“浙江”指的是水系而非地名)、秦淮河、岷江、长江、汉水、湘江、洞庭湖、耒水等水域。杜甫早年漫游吴越,到过扬州、苏州、金陵、越州、杭州、台州等地,涉及秦淮河、钱塘江、剡溪、镜湖等。杜甫在诗中“大量描写河的形态,信手就能举出例子,比如澄江、苍江、长江、清江、清川、澄潭、碧涧、春水、春流、秋水、溪水、积水、江流、逐江、临江、临川、面水、隐江、点溪、江色、江深、江白等,杜甫使用不同的词语描绘了不同状态下河流的形态”(古川末喜《杜甫农业诗研究:八世纪中国农事与生活之歌》)。

“一卧苍江惊岁晚”的凄苦流寓生活在老杜这里开始了……日夜奔流的苍江与暮年病态的杜甫时时发生交集,时间与命运在逝水中一次次得到回响与撞击。

晚年出峡之后的杜甫,水路上的苍茫与动荡的孤舟、暮年的衰颓及无望的命运宿命般地扭结在一起。一条条大江激起乱离之中老杜的万古愁苦与大千襟怀,正所谓:“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晓发公安》)寒江无际,夜宿孤舟和浦口之上的杜甫,其“一卧苍江惊岁晚”的老境颓唐不禁令人潸然。在四川诗人向以鲜看来,杜甫正像是唐诗中横陈、打转或逆流而上的黑夜孤舟,他如此醒目而又如此孤独:“在唐诗的沧海里 / 必有你孤悬的影子 / 不一定是在月夜 / 也不一定是在荒凉的渡口 / 甚至 不需要划行的橹 / 秋雨也好春潮也罢 / 孤舟横在心事上 / 只有风中的木叶偶尔降临 / 或许 一只捕鱼的水鸟 / 就能带来欢乐 / 瞧!惊慌的鳜鱼 / 像一环做工考究的银镯子 / 跳进你空荡荡的怀里”。(《唐诗弥撒曲·孤舟》)也正如另一位四川诗人彭志强所言:“如同很多船只,如今只能在纸上航行”。(《纸上船只》)

在动荡的岁月及同样动荡的小舟之上,浊世之流与时间流水及生命的消失扭结在一起。杜甫尽管身体是虚弱的,但是他的诗歌精神却一直不断添加生命的重量和思想的载力。

现在,我们和杜甫在一条破船上

他有时给我们当船夫,有时在饮酒

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就像分属两个完全不同空间里的蝼蚁

惊诧于近乎一致的失血命运

我们彼此盯着对方孤独的骨头

像照着自己唯一的遗产

——阿西《杜甫,或马尔克斯》

就杜甫的晚年来说,孤舟动荡于大江大河之上的生存际遇显然是被动的,这是动荡的时代所造成的窘迫的状态。黑夜一次次降临,病瘦的诗人“水宿”于一叶孤舟,头顶上是一轮万古高悬的明月,身畔是水声、夜鸟声及凄风苦雨声:“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秋兴八首·其二》)

杜甫的孤舟承载的是无尽的疾病、衰颓、孤独、苦恨及黑夜中的虚无、繁华散尽时无边的落木:“孤舟增郁郁,僻路殊悄悄。侧惊猿猱捷,仰羡鹳鹤矫。”(《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

甚至杜甫人生在世的最后时刻都是在那条破败的孤舟之上完成的:“天下最苦的水莫过于杜甫 / 把一生的诗熬煎的药,倒进的湘江 // 药水,在我身体里渗透 / 每个地方都会长出一座杜甫墓 / 夯实苦心 // 拿着书本在湘江发呆,我明明知道 / 元稹、苏轼、黄庭坚、陆游 / 这些热爱你的人,早已死了 / 绝笔之下的孤舟,却又浮现在眼前 / 不用调八方之风 / 不用弹五弦之琴 / 不用击哀乐之鼓 / 行走在诗句里那些文字扶着你的灵柩 / 主动奔丧而来 // 队伍比长江还长,哭声比黄河还黄 / 无形的风,无迹的舟 / 仿佛都是天边浮云 / 运来的悲歌”。(彭志强《无迹之舟》)

至于杜甫于舟中写就的绝笔诗更是令此后的诗人们唏嘘万千:“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沈。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就这首绝笔,冯至评价道:“他写他的贫穷,是终日以藜羮度日,从成都草堂带出来的乌皮几早已靠散,用绳子重重捆起,身上穿的衣服寸寸都是补绽。他写他的疾病,是吃下药去便汗水涔涔;他看他的死期已经临近,北归是不可能了。”(《杜甫传》)关于杜甫具体的病逝时间和地点历来存在争议:“以往记载都说杜甫卒于大历五年,即公元770年冬。据《风疾舟中伏枕》诗,由洞庭湖转蓬汨罗江,己是岁暮。他还能吟成三十六韵的长诗,尚非弥留之际。溯汨罗而上,到了昌江(今平江县中县坪),有二百余里的航程,安顿住处,求医问药,终于不治,竟以寓卒,这当还有一段时日。杜甫临终没有留下遗诗,也无子孙记录可考,不能确知其逝世月日,但过了残冬,到了此年春季,则是可以肯定的。”(丘良任《杜甫湘江诗月谱》)

杜甫亡故四十三年(元和八年,即813年)之后,其孙杜嗣业将杜甫灵柩运回偃师,葬于首阳山下杜审言墓侧。元稹为杜甫撰写了墓志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元稹慨叹道:“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一千多年之后,又一个大诗人面对着杜甫的死仍然充满了敬畏的礼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闻一多《唐诗人研究》)

1974年,台湾诗人杨牧遥想当年杜甫暮年离乱的生活及病逝于湘江的惨状:“放船出峡,下荊楚 / 呜呼杜公,竟以寓卒 // 如今我废然望江湖,惟树林外 / 稍知秋已深,雨云聚散 / 想公之车迹船痕,一千二百年 / 以前的江陵,公安,岳州,汉阳 / 秋归不果,避乱耒阳 / 寻灵均之旧乡,呜呼杜公 / 诗人合当老死于斯,暴卒于斯 / 我如今仍以牛肉白酒置西向的 / 窗口,并朗诵一首新诗 / 呜呼杜公,哀哉尚飨”。(《秋祭杜甫在异邦》)

五年之后,又一位台湾诗人余光中写下《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他以杜甫自白的方式重新展现了一段痛苦不堪而又闪烁人性光芒的诗歌史:“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 连日阴霾里长沙刚刚过了 /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 哭舳后的太傅?舻前的大夫? / 禹坟恍惚在九疑,坟下仍是 /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 或是兰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 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船尾 /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淼漫 /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 汉水已无分,此生恐难见黄河 /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那片雨云下 / 梦里少年的长安”。

据统计,唐代到过浙东的四百四十多位诗人留下了一千五百多首诗。其中不乏杜甫、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王昌龄、骆宾王、李商隐、白居易、刘禹锡、元稹、杜牧、韦应物、刘长卿这样的大诗人。

唐代诗人游历的浙东范围大体是浦阳江流域以东,括苍山以北至东海这一区域。具体言之,浙东的“唐诗之路”从钱塘江畔的西陵渡开始,沿东晋时开凿的浙东运河至绍兴鉴湖,沿曹娥江、剡溪至新昌、天姥山、天台山,向东经四明山、宁波,西南向诸暨、金华。大体线路图是:萧山——柯桥——绍兴——上虞——嵊州——新昌——天台——临海,辐射至诸暨、余姚、慈溪、宁波、溪口、奉化、三门、仙居、黄岩、台州、温岭。涉及会稽山、云门寺、四明山、天台山、雪窦山、新昌大佛寺、龙宫寺、沃洲山禅院、穿岩十九峰、天姥山、华顶峰、国清寺、桐柏观、括苍山等著名的山水人文景观,以及浙东运河、浦阳江、钱清江、鉴湖、若耶溪、曹娥江、剡溪、姚江、甬江、永安溪、椒江、东海等水系。

包括杜甫在内的唐代诗人之所以如此钟情于浙东,其原因与浙东的佛道文化尤其是佛教的兴盛有着密切关联。我们知道,魏晋南北朝时期及隋唐两朝是中国的佛教、道教发展的黄金时期。尤其唐代奉行“三教合一”,是禅宗得以发展乃至兴盛的重要时期。至唐代,佛教文化显然已经影响到了日常的生活起居,比如隋帝极其爱吃蛤,甚至所食以千万计:“忽有一蛤置几上,一夜有光。及明,肉自脱,中有一佛二菩萨像,帝自是不复食蛤。”(张岱《夜航船》)历史上也有过统治者灭佛的极端情况,比如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的“三武灭佛”。唐睿宗李旦在景云元年(710年)一次度僧、道达三万人。

据封野《汉魏晋南北朝佛寺辑考》,浙东地区唐代以前佛寺多达三百多所,其中越州、台州和明州的寺庙就超过了二百多座。隋唐五代时期浙东又兴建了一大批新的寺庙。尤其对于那些仕途失意、异乡寓居、困顿没落的诗人而言,浙东的山水形胜和遍布的佛寺、道观及僧道隐士群体对于抚慰不平的内心世界和坎坷的人生遭际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浙东的大禹庙、云门寺、桐柏观、石城寺、国清寺、沃洲山禅院、法华寺、华严寺、龟山寺等频频进入诗人的笔端,而求仙问道和归隐山林构成了唐诗的重要传统。

关于浙东尤其是绍兴,我们可以先来看看杜甫的诗《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蹋孤舟立。沧浪水深青溟阔,欹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自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杜甫在这首题画诗中提到了天姥山、若耶溪、云门寺。

云门寺位于现在绍兴市柯桥区平水镇平江村,始建于东晋义熙三年(407年),其在唐代的规模已经非常庞大。宋代的陆游到此寻访时就曾感叹道:“云门寺自晋唐以来名天下。父老言昔盛时,缭山并溪,楼塔重覆、依岩跨壑,金碧飞踊,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观者累日乃遍,往往迷不得出。虽寺中人或旬月不得觌也。”(《云门寿圣院记》)

确凿无疑的是,云门寺本为王羲之第七子中书令王献之的旧宅,后来舍宅为寺。《嘉泰会稽志》:“王献之云门山旧居,诏建云门寺。”《云门寺记》:“寺本中书令王献之旧宅。”至于王献之这一居所改为寺庙的原因则传说得很神奇。话说晋安帝义熙三年(407年),一天夜晚,王献之宅院的屋顶上空忽然出现五彩祥云而久久不散。王献之将此事奏明给晋安帝,于是晋安帝下诏赐号,将这个宅院改建为“云门寺”。门前的石桥,因为五彩祥云之祥瑞征兆而改名为“五云桥”。《方舆胜览》:“云门寺,在会稽南三十里,为州之伟观。昔王子敬居此,有五色祥云,诏建寺,号云门。”据说王羲之的七代孙智永和尚(生卒年不详)曾在云门寺练习书法达三十年之久。传闻《兰亭集序》当年就藏在香阁的梁槛之上,后来监察御史萧翼受梦寐以求要得到此书帖的唐太宗之托而从这里骗走了天下第一行书。自晋代开始,云门寺高僧云集,比如帛道猷、法旷、竺道一、支遁、昙一、弘明、弘瑜、智永、智果、圆信、湛然、灵澈、善现、重曜、净挺、辩才、允若、具德礼、王门等等。六祖慧能曾在曹溪说法,云门寺高僧善现和尚其时围绕其左右。

除了杜甫,唐代诗人比如王勃、贺知章、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白居易、元稹、杜牧、宋之问、崔颢、刘长卿、韦应物等都曾在云门寺逗留并作诗,可见有唐一代云门寺的重要性。甚至“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永淳二年(683年)的三月上巳日(魏以后固定为三月三日)模仿王羲之等人在永和九年(353年)的那场兰亭春禊。《后汉书·礼仪志》:“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

极其可悲可叹的是,唐武宗李炎(814年—846年)因为极度迷恋道教而排斥佛教,于是在会昌年间(841年—845年)在全国发动毁寺、灭佛、驱僧还俗的运动。会昌五年四月十六日下令所有五十岁以下僧尼尽数还俗,时称会昌法难。云门寺等诸多寺庙也未能躲过此次浩劫,建筑遭到巨大的损毁,僧人也被驱散还俗。而戏剧性的是唐武宗在灭佛运动的次年即暴病身亡。云门寺在五代后唐时期得以重建。现在我们看到的云门寺建筑基本为明清时期的了。

佛道文化的繁荣发展尤其禅宗思想使得包括杜甫、孟浩然、王维等在内的唐代诗人的禅诗蔚为壮观,正所谓“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人切玉刀”(元好问《赠嵩山隽侍者学诗》)。杜甫游访寺庙及关于佛教、禅宗的诗并不少——至少有四五十首,足以看出他对禅宗和佛教的理解,比如《游龙门奉先寺》《大云寺赞公房》《太平寺泉眼》《法镜寺》《大觉高僧兰若》《谒文公上方》《望兜率寺》《上兜率寺》《望牛头寺》《山寺》《赠蜀僧闾丘师兄》《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留别公安太易沙门》《谒真谛寺禅师》《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后游》《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秋日夔府咏怀》《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等诗,其中有“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这也反映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杜甫与道教和佛教文化也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也是他不断在疾病、失意与流离、困窘中寻求精神慰藉的必然选择:“杜甫与佛教的关涉程度,诗与诗之间往往差异较大。可以想见,最常见的是访寺诗,可能只是顺带涉及他所描写的场所的宗教性质。在这类访寺诗中,把佛教术语或信仰表述限制在首联和尾联的情况并不罕见。”(罗吉伟《避难与庇护:杜甫如何书写佛教》)

杜甫与僧人、道士、隐者都有交往,比如旻上人、赞上人、蜀僧闾丘、董炼师、范居士等,甚至在流寓夔州时他还结识了真谛寺的一位禅师:“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问法看诗忘,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谒真谛寺禅师》)对此,金圣叹评道:“世间法,以日为俗谛,月为真谛,灯为中谛。出世间法,以文殊般若为真谛,普贤解脱为俗谛,世尊得法于传灯为中谛。此方以伯夷为真谛,叔齐为俗谛,国人立其中为中谛。真俗二谛,不相无者也。寺是真谛寺,诗是真谛诗,谁谓先生不作佛语?”(《金圣叹选批杜诗》)杜甫还有一首诗《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其中有:“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安石名高晋,昭王客赴燕。途中非阮籍,查上似张骞。披拂云宁在,淹留景不延。风期终破浪,水怪莫飞涎。他日辞神女,伤春怯杜鹃。淡交随聚散,泽国绕回旋。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炉峰生转盼,橘井尚高褰。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顾凯丹青列,头陀琬琰镌。”后来,梁实秋也注意到杜甫的这种亲近禅宗文化的心理:“始无意用世,于坎壈漂泊之际,随缘感触,接近禅门。”(《杜甫与佛》)这肯定关乎一个人的信仰和世界观,尤其对于杜甫而言还与整个唐代的宗教文化氛围密切关联,当然也关乎人的终极生存命题:“在洛阳奉先寺,月光和花 / 满城遍织一个女人的欢笑。我的沉默 / 在此堆积成山 // 手持花香的人 / 刚走一步,整个山谷 / 便传来树叶的呼噜声 // 秋风,以前是晨钟,此刻是暮鼓 / 从奉先寺大门敲响 // 我的信仰,不是高昂的门票,而是剪影 / 漏掉的大唐 // 当它敲响这片丛林,昏昏欲睡的失败者 / 会先惊醒莲花洞 / 蚀骨侵肌的梦 // 木头上的鱼,还在坚持诵读经卷 / 排出体内多余的杂念 / 在一炷香中游弋 // 火,在下跪 / 诗,在朝圣 // 从此岸到彼岸,所谓的成功者 / 不过是先抓住信仰的尾巴 // 停在河心的船,正是随风消散的人 / 给我虚构的盛宴”。(彭志强《手敲信仰》)

甚至因为与李白交游的缘故,杜甫对游仙、养生及道家也很感兴趣,其中不乏司马山人这样的道士和元二十一这样的修道之人,比如:“道术曾留意,先生早击蒙。家家迎蓟子,处处识壶公。长啸峨嵋北,潜行玉垒东。有时骑猛虎,虚室使仙童。”(《寄司马山人十二韵》)“我欲就丹砂,跋涉觉身劳。”(《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赠李白》)“姹女萦新裹,丹砂冷旧秤。但求椿寿永,莫虑杞天崩。炼骨调情性,张兵挠棘矜。养生终自惜,伐数必全惩。”(《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昔游》)“往与惠询辈,中年沧州期。”(《幽人》)“徒然咨嗟抚遗迹,至今梦想仍犹佐。秘诀隐文须内教,晚岁何功使愿果。更讨衡阳董炼师,南浮早鼓潇湘柁。”(《忆昔行》)即使在绝笔诗中,杜甫仍念念不忘:“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杜甫还留下一篇极其“怪异”的关于道家(道教)的散文《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阁画太乙天尊图文》:“石鳖老放神乎?始清之天,游目乎?浩劫之家,泠泠然驭乎?风,熙熙然登乎?台,进而俯乎?寒林,退而极乎?延阁,见龙虎日月之君,亘乎?竦梁,塞乎?高壁,骨者鬛者,皙者黝者,视遇之间,若严寇敌者已。伊四司五帝天之徒,青节崇然绿舆骈然,仙官洎鬼官无央数众。阳者近,阴者远,俱浮空不定,目所向如一。盖知北阙帝君之尊,端拱侍卫之内,于天上最贵矣。”郭沫若对此大加批判:“肃宗乾元元年(758年),杜甫四十七岁,那样的怪文章,像道士的疏荐文,亏他做了出来,而且保留下来了。对于《庄子》读得很熟,但参加进了一些‘仙官、鬼官‘四司五帝‘北阙帝君‘龙虎日月之君‘北斗削死,南斗注生等货色,杜甫的道家面貌完全暴露无疑了。”(《李白与杜甫》)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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