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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花诗歌中的时空观念与生命意识

2024-07-13赵双娟

扬子江 2024年4期
关键词:橘子出版社想象

赵双娟

自市场经济推进以来,时间和效率成为重要指标,而将生命主体排除在外,我们进入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时代,“在这种时间中,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体,其意愿都无法得到把握”①。在艰难追寻价值和意义的现代社会,个体如何在一列现代化的高速列车上,保持主体性和平衡感,是诗人无法回避的问题,而这是一个长期的思想建构的过程。子非花自2016年底开始诗歌创作以来,即思考现代社会中个体存在的问题。诗人清楚地明白时间、空间这一对物质存在方式与生命之间的本质连接,因此辨析子非花诗歌建构起来的时空观,实际上抵达的是其内在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显示出诗人如何谨慎地处理内在性个体与外部性社会之间的关系。诗歌对存在主义的思考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诗歌表现出的以个人为中心,个体深入历史、社会和生活的态度,将个体经验彰显到无以复加的地位。不同于将个体经验历史化、本质化,子非花诗歌中的个体如幽灵一般,存在于过去、未来和当下,存在于现实和虚幻的空间,与此同时隐喻修辞使个体在各种意象之间灵活转换,表现出诸多丰富、复杂的个体经验,彰显出个体生命的不同形态。这种强烈的内在性和暗示性,以及在海子和张枣精神遗产的影响下显示出的古典浪漫特质,使子非花诗歌散射出现代性和古典性相融的神秘光芒。

一、子非花诗歌中的时间观:复生的循环与瞬间

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一种新的时间观念就开始进入古老的中国。它打破千百年来中国循环的、轮回的历史观念,而强行植入一种与之相对立的新的时间观,即“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②。进入21世纪,时间在现代化的推动中加速前进,并不断地打破连续性,呈现出碎片化、断裂化倾向。而子非花的诗歌则致力于将现实中破碎的时间归于完整和圆满,但其并非回到传统循环论的时间观念中去,而是在现代性的逻辑框架内,重新思考或发现一种新的时间。这种时间借助传统循环论中的连续性,和现代时间观念中的断裂性,意欲在想象和现实的交错领域内,重新建立起断裂时间的连续性和稳固性。

(一)新的时间通道:想象的现代循环论

时间在子非花的诗中具有连续性和循环性,“时间开始新一轮的切割”(《切割》)③、“你扑向下一轮暮色”(《暮色》)①等,它们回应着循环轮回的传统时间观。然而在传统循环论的面具下,诗人实际上是将时间放置于二元冲突这一现代性的基本逻辑形式内进行想象的,“开端与终结”“过去与未来”“瞬间与永恒”等一组组具有二元对立关系的概念,孕育着内在的反抗与冲突,于是一种由“落日”“光影”“月亮”等古典时间意象所营造出的顺应自然、和谐统一的传统一元论思想被打破。

这种破坏性体现于诗人在传统循环论和现代碎片化的时间观念之外,想象出了一种新的时间。这种新的时间以历史现实为基点,映射出关于未来的想象,现实中断裂的时间在想象的时间内被接续。其与线性时间观中“对时间整体的想象和对未来时间的无限憧憬”②不同,这种时间观既有向传统循环论回归的倾向,也具有现代性的思考视野,归根究底在于:诗人充分借助想象的诗歌修辞学,借助诗歌的浪漫主义精神和人文主义情怀,建构起现代时间的连续性和完整性。《地下铁》中,在现实世界的暴雨灾害中困于地铁的人们,他们的“在世时间”就此中断,然而想象通道的开启,使原本断掉的时间重新开始,“多年以后,一个早晨/陈旧的地下铁/崭新的人们//寂静的阳光注满一只碗/——这黄金的照耀是持续的钟/在尚未抵达的地方走动”③。由想象的通道所打开的新的时间,描画出一幅充满生命感的美丽图景。

在这种想象的现代循环论中,诗人表现出极强的历史意识。他并未在传统时间观念的影响下局限于传统农业社会中以自我为中心的狭隘意识,而是以现代性的历史眼光,将时间放置于长时段的、连续性的历史记忆中,熔铸他对社会、时代和历史的思考。在《历史》一诗中,诗人如幽灵一般,从1942年大饥荒这一河南人共同的历史记忆中走来,走进2019年后来者的身体里。这是一个历史的幽灵,其对历史现实的叙述,可称之为一种“布满记忆、历史和现实的混合与交错”④的“幽灵式的现实”⑤。即使如今的幸存者们拥有被丰腴的粮食塑养而成的滑肤细腰,但历史留下的惨痛记忆依旧无法抹去,“某年的蝗虫/蜂拥而来”⑥,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当下,引起人们反思与警醒。在这里,诗人是过去的亡者、是未来的幸存者、是当下的倒映者,时间再一次发挥它多棱镜的功用,将生命的传承延续下去。

可以看出,诗人开拓出的这条新的时间通道,使断裂的、颓唐的、绝望的气息被过滤,而将希望、温情与美好贮存于想象的真空地带。与此同时,子非花诗歌中的时间同时向过去、未来和当下散射,包括对过去的反思、对当下的感知和对未来的想象,也表明历时性的个人情绪和感知的同时存在。由此我们看到的是现实和想象的双重时间。

(二)瞬息万变的时间:稳固的“某一刻”

“刹那”为古印度佛教用语,表示一念的极短时间。子非花将这一传统时间观置换为“某一刻”,通常用来描述一个特定的时间点,诗中与之相似的转换意包括“突然”“一下子”“某个瞬间”等。某一刻也包含着偶然性,是一个突然降临的时刻,它所带来的变化,在子非花的诗歌中意味着对日常事物的重新发现,如“在某一刻,你映照出蔬果的轻盈/生活之杯,你幽暗地闪现”(《枣》)⑦,其源于诗人对事物的即时的敏锐的感知,从而带来个体经验的变化,因此某一刻的降临意味着一种发现和觉醒。

正如古老的节日仪式使时间摆脱日常的枯燥,而呈现出的狂欢气息一般,在子非花的诗歌中,因为某一刻的降临,原本的时间发生了折射,从而改变了时间的运动轨迹。某个时刻的降临往往与某个动作的发生联系在一起,如“唤醒”“升起”“击穿”等,这些动词背后是一个孕育力量的瞬间,事物随之发生变化。现实生活由此发生变形,包括事物的内部结构和诗人的情感结构,从而进入到一个异常的、全新的世界。现代社会中的时间是瞬息万变的,事物在不经意间变幻,使其处于被忽略、被遮蔽的阴影状态。而子非花诗歌中对某一刻的深度挖掘与呈现,使事物移动至光亮处,散发出神秘的光芒。

诗人在瞬息万变的时间叙述中,呈现出在短时间内发生的巨大变化及其带来的奇观化世界,而对震惊效果、碎片化和偶然性的描述散发出强烈的现代性。在时间转瞬即逝的现代社会,诗人对某一刻的描述,为松动的、碎片化的时间拧上稳固的螺丝钉,使人们发现一个被忽略的瞬间和感觉。《茶》抒写了茶叶给作者带来的独特人生感受,在“突然”这一词语出现之前,诗人对它作为植物的叶子这一自然形态进行描述,并将其放置在万物生长的生命历程中,赋予茶叶以为人间生活植入苦涩的宁静这样一种使命。诗人的描述在悠久的生命长河中缓慢流淌,直到“来自东方的圆润幻觉/暗中拧紧的发条/树林中突然敞开的美丽世界/爱情和禅意所阐述的未来/在氤氲中升起”①,语言的频率在发条拧紧的过程中加快,在力的推动下到达临界点,而后突然敞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种不同于宁静苦涩的温暖和爱意缓缓升起。诗人细致地描述了这一短暂的变化过程,使我们看到茶叶蓬勃的瞬间,并由此获得一种新的人生体验。我们也可以看出,“某一刻”在子非花诗歌中发挥了重要的结构性作用,不仅是事物结构、情感结构的变化,还包括诗歌形态结构的变化,以“某一刻”为构件连接处,诗歌的形式建筑得以形成稳固的、富有弹性的结构框架。

无论是诗人在想象领域之内重新接续在现实里中断的时间,还是于变幻莫测的生活内部发现瞬间的稳固存在,都可以看出子非花诗歌中对连续性、完整性、稳固性的填充和向往,我们不能说诗人是在向传统的时间观念靠拢,因为诗歌本就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内完成。在理性的辩证思维内保留感觉和想象的空间,是子非花诗歌中时间观念的独特认知,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在现代社会想象与感知时间的观念。

二、子非花诗歌中的空间观:蕴藏无限可能的缝隙

在传统的空间观中,空间被认为是凝固的、静止的,而随着现代科技和通讯的发展,新的空间观也随之形成。尤其是“新的空间涉及对距离的压制,和对仅存的空无和空地的无情渗透”②,导致现代社会中个体的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面对社会空间限制所带来的困境,子非花转移自身的观看视角,发现一方狭小的、私密的空间。这种对空间的思考方式,呼应着索亚提出的“第三空间”理论,其鼓励人们用不同的方式来思考空间的意义和意味,不同于感知的和构想的空间,“第三空间”将主体性和客体性、抽象与具象、真实与想象等汇聚在一起,并“永远保持开放的姿态,永远面向新的可能,面向去往新天地的种种旅程”③。

(一)精致的微小世界:他者交流与主体内观

精致的微小世界的出现,得益于诗人所使用的变形手法,变形即改变事物原来的形态。诗人通过缩小主体的方式,以微小之躯缩短与客体对象之间的距离,使主体与客体之间平等和谐地相处,在日益拥挤和闭塞的现代社会,为人与自然的贴近、人与人心灵的打开与交流提供了空间。在《橘子》一诗中,诗人使用了多次转喻,孩子、小房子和橘子瓣,本体和喻体同时指向封闭与柔软。“夜晚归来,小小的房子盛开/‘爸爸回来了,爸爸的车//爱之门/轻盈地敞开”④,作为话语主体的自闭症孩子表现出的言说行为,意味着在行为主体层面,沟通与交流的真正打开。这首诗为我们呈现了“自闭症孩子”与“爸爸”之间的独特交流方式,即爸爸以缩小主体的方式贴近孩子微小的、封闭的世界。

与此同时这种缩小变形也使自身回归到原始形态,一种胚胎孕育于母体中的形态,如“我躺下,犹如一粒童年”(《树屋》)⑤,“我如一个红色的小站”(《一个人的漂流》)⑥等。这是一个纯真梦幻的时刻,它使主体在远离自身的过程中,将自我客体化,由此创造了一个对自我生命进行内观的空间。《在嵩山听雨》中,诗人将自身缩小,坐进自己的口袋,在听雨的过程中逐渐想起一些陈年旧事。由现实的听觉系统进入回忆的视觉系统,表明诗人在被雨声所包围的山中,开始深入到意识层面,与一个内在的自我重合,从而达到“我”与“自然”共生的状态。正是这双重的空间,使子非花在变形叙事中始终保持着极强的主体性,“我”永远在场,而未被变形为客体之物。

由此,子非花诗歌中生发出一个谦卑的、慈爱的观看视角,一个微小的精致的诗意世界得以敞开,它不是封闭、渺小、自足的代名词,而是孕育着小小的生命。这方空间的产生,源自于一种“更高的映照”①,一种对崇高事物的信仰和对世间万物的怜爱。

(二)倒立的虚幻世界:自我与现实相互映射

子非花的诗歌呈现出一方与现实相对的个体隐秘空间,这方空间主要是在倒立的观看视角下,通过梦、湖水、镜子等所映射出来的“梦境”“回忆”“倒影”等虚幻空间。诗人并非沉溺于虚幻世界,而是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反复滑动中,将个体经验纳入到社会情境中进行表达,由此社会现实与个人遭遇都进入到这方虚幻空间内进行处理。

倒立的虚幻世界更多是由“我”的睡眠所生成的逃离现实的空间,梦是无意识的反映,也是处理个体经验的场所。诗人在《一个片刻》中描述了一个仓皇混乱的幻影世界,在这个世界“你膨胀如一个荒原”②,对人进行空间化处理,将原本象征世界荒芜空虚的荒原转换至人的身上,由此人与世界的相似性与同构性被揭示出来。在《途中之二》中则是以甲虫来象征世界,在子非花诗歌的象征体系的支撑下,人与甲虫之间的象征关系得到揭示,这就与卡夫卡的《变形记》形成文本外的互文,后者以萨穆沙变形为甲虫后的遭遇,来表现现代社会中人情的淡漠,揭示出底层小人物的命运。由此可以看出,子非花诗歌中通过倒立视角建构起来的虚幻世界,实际是现实世界的映射,其通过象征和隐喻的诗歌修辞,建立起现实社会与个人梦境之间的关联。诗人以这种极富暗示性和私密性的形式,来表达对社会问题的思考,表现出社会历史语境对个体经验的形塑。

诗人除了在这方空间内处理个体经验和社会现实外,还进一步探讨了真实与虚构这组辩证命题,诗人欲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寻找一个真实的、理想的世界,并在两者之间保持一种平衡。从诗人选择在倒影中打开自己,就已经明确了倒立的视角,是他观看这个世界的方式,并在这方空间内完成对理想的表达。在他看来,现实是琐屑的,充满污垢和荒凉,而梦境是干净的,是被清洗过的世界。但诗人并非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而是在梦境中短暂地将自我打开,在完成对个体经验的叙述后,往往会有一种外界力量,将诗人从梦境中惊醒,由此回归现实。诗人正是在反复地进入梦境和回归现实之间,找到了自身的平衡。可以看出,倒立的虚幻世界与诗人不是一种简单的映射关系,而是通过映射使诗人对自身所处的空间有更深刻的认知。正如诗人在精致的微小世界中植入爱与信仰,在倒立的虚幻世界中诗人植入了真实与理想。

(三)光明的缝隙之处:存在想象与心灵开启

光明的缝隙之处是一个兼具现实与想象成分的地方,它可以“峡谷”“林间空地”等客观存在的形态出现,也可以“隐秘的通道”“阳光的凹处”等想象的形态出现,它是诗人发现的一个真空地带。“空隙”的性质为空,指的是中间空着的地方,是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占据的间隙。这些意味着中断和空无的词语,在子非花诗歌中并非断裂与虚无的代名词,而是可以储存光芒和希望的地方。正是缝隙的这一特性,使其得以为一种新的存在形态提供想象空间。

缝隙之处是诗人对世界和人类存在的原初想象,在子非花看来,世界是一个壳,我们被禁锢在巨大的壳内。我们可以通过三首诗来分析“裂缝”与“壳”之间的关系。从《峡谷》中“你掉入一个壳中/像一颗未孵化的蛋”③,到《年代》中“我们在壳中敲击”④,以及《暮色》中“我们纵身一跃,巨大的壳裂开一道缝隙”⑤,可以看出“壳”是一种禁锢,诗人在意识到这种禁锢后,采取敲击的行动以破壳而出。海德格尔认为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相对于被“抛入”的无奈与无措,子非花的敲击和跃入,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诗人选择的并非入世,而是出世,是寻找自由、光明和希望。

缝隙不仅可以成为诗人对宇宙和人类重生的想象空间,也可以降落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成为打开心灵的情感空间,两者的共通之处在于打开禁锢,沉醉于梦幻与迷醉的欢愉。《孩子》中,孩子的世界开启了一道缝隙,接纳“我”进入到他的世界,于是“整个下午明媚地笑着”。如果说在精致的微小世界中,父亲通过缩小变形的方式得以实现与孩子的交流,那么在光明的缝隙之处,则是孩子心灵微微开启后所产生的情感震颤和生命融合。

可以看出,诗人意欲在破碎的、疏离的、紧缩的现代空间内,探寻到一方可以安放个体情感与经验的空间。在这方狭隘的空间内,诗人所寄寓的爱与信仰、真实与理想、光明与希望,是对现代空间的另一种想象,是现代个体的普遍追求,也是通往新天地的隐秘通道。

三、时空观下的生命意识:微茫生命的自洽与反抗

“只有着眼于时间才可能把捉存在,所以,存在问题的答案不可能摆在一个独立的盲目的命题里面。”①在子非花对时间和空间的描绘中,更深层次地反映出了诗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理想,即时空观念中隐含着诗人对生命存在的思考和探索,反映出诗人的生命意识。在子非花诗歌的时间观和空间观共同建构的坐标系中,诗人将目光聚焦于微茫个体的生命存在之上,赋予生命以无限的可能性,包括生命的自洽与反抗,由此产生的张力,显示出子非花对生命的独特思考。

(一)微小生命的自洽:在自然秩序中接近生命

在微小世界和循环时间的共同建构下,微小生命的自洽状态在子非花诗歌中被呈现出来。自洽是一种圆融状态,是一种平静而温和的抒情,其与中国古典诗歌形成的抒情传统遥相呼应——自然之物成为抒情的表征,是对宇宙的想象和对人类体验的延伸,“我们复归自然,因为它显示了我们内部强烈高尚的情感”②。子非花选择自然之物对微小生命进行去社会化的、纯自然的想象,是对主体内在性的呈现,也是对主体身份的确认。如“在父亲珍贵的影像里/你是草籽和树叶的回旋/全部微小情景,柔软的聚集”(《孩子》),“一滴凝望聚拢在玻璃窗前/雪来了”(《第一场雪》)。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似性在诗中形成隐喻修辞,“草籽”“雪”等自然之物被嵌入人的感受和体验,“聚拢”“聚集”等揭示出事物与事物间的亲近关系。

而人也因此拥有自然的形态和秩序,“一滴凝望”是雪的凝望,也是“我”的凝望,正因有雪透过玻璃窗看着车内,“我”透过车窗看外面世界的这一行为,才同时具有对外的向往和对内的关切。从中可以看出人与自然形成了同构关系,自然成为人内在复杂性呈现的表征。“你缩小为一阵/零距离的晚风”③是解读《街景之二》的关键,“晚风”“街道”“花”等诸多意象的相似性,建立在事物间的零距离之上,而非形态的相似。也正是零距离这一预设前提,使“我”得以托举街道、靠近花朵、捧起碎片,这些主体性行为使“我”深刻地嵌入到自然的秩序中去,或自然成为人类社会或生命的表征。

诗人对日常生活中微小生命的关注,主要以自然之物为表征建构起充满生命力的微小世界,以及在循环时间中,生命依循自然秩序反复地植入与更生,来呈现生命的自洽状态。诗人对它们的欣赏与尊重蕴含着他个人的生命意识,即在自然的真实形态中接近生命,召回自我。

(二)创伤生命的疗愈:潜意识内个体的瞬时觉醒

由于形塑这方虚幻空间的因素有很多,诸如镜子反射、水面倒影、梦境映现等,它们的共通处在于散发虚幻的光晕,呈现一种迷醉状态,如岁月长河般泛起微光,共同指向光阴岁月的流逝和真实自我的映照,即通过“自我距离化”建立与自我的纯粹实存的关系。基于此,子非花诗歌常将“往事”作为处理对象,而“往事”所指的对象和情感在巨大的抒情主体面前是模糊的、碎片化的,“要探究和描述这些感受就要恰当地描述产生这种感受的具体的事物及其形态”①。

往事被镶嵌在回忆的框架中,场景意象、人物对话、行为动作等被逐一复现。《秋天的戏剧之三》中,清洁芬芳的月光、山间旅店的屋顶、浑圆的夜晚等,升腾起爱情的柔软与清澈,山中景色与诗人的情感体验熔铸,在回忆中形成彼此合一的审美经验。而当光阴流向未来即事情在时间的流动中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使一切都成为虚空,“这普遍的空洞来自一只/沉潜的猛虎”②。诗人将内在的经验纳入到语言的象征体系中,沉潜的猛虎是力量的蛰伏、情感的枯窘,过去的经验在诗人的叙述中被袒露——尽管是以极为私密和隐喻的方式,而令人惊奇的是“你”的突然出现,使“我”心灵的门扉打开,意味着由创伤经验所导致的心灵封闭症被治愈。往事也常以梦的方式出现,子非花诗歌中描述的梦境始终充满着暴力和混乱,多声部的对话将喧嚣与嘈杂充斥其中。然而正是在这一类似于无意识的混乱梦境中,一个自我显现出来,由梦境所编织出来的故事常常有主体的介入。“你在倒影里把自己打开”(《升起》)③,“你纵身一跃,击穿最后一重梦境”(《暮色》)④。诗人在一个极端混乱的无意识的空间内,植入一个有意识的主体,这一主体发挥着击穿梦境、回归自我的作用,一种主体意识的觉醒在混乱中显现出来。

在由往事为框架所建构的回忆和梦境中,诗人对创伤经验的暴露,伴随着情感认知得以加深。也就是说诗人在潜意识中接近了真实的自己,克服了创伤经验,刺激了个体觉醒。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某一刻”的突然降临中,个体得以唤醒自我。潜意识内的时间本身是充满断裂的,正是在这种瞬息万变的时间中,一个自我暴露和自我疗愈的过程才能被短暂地呈现出来,因这“某一刻”的降临,个体经验和情感认知的转变具有了某种“神启”作用。当诗人把这种关怀倾注在主体,也就说诗人将自己也纳入到微小事物的一部分时,则表明诗人真正与微小的生命站在一起,承认在人类之上有“更高的映照”,这种谦卑的姿态与沉重的关怀,彰显出诗人生命意识的光彩,也表明诗人生命意识的完整。

(三)破碎生命的重生:在“打开”中捕获生命力

子非花诗歌中由现代循环论和缝隙处建构起来的是一个充满想象的时空,其包含着另一种生命存在形态的可能。一方面,诗人借助传统循环论中,生命的死亡与重生内部生生不息的力量,来赋予现代社会中遭遇苦难和不幸的人们以另外一种生命形态;另一方面,子非花在充满现代性的时间循环中,聚焦的则是在荒诞压抑的现代社会中人类如何获得新生的问题。诗人在《遗失的图景》中,描述了事物的熄灭与重生。当诗人抛出“谁在解读这荒谬的世界”⑤这一存在主义难题时,“你在空隙中重获新生”便给出了答案。实际上,缝隙是对整体进行切割后产生的碎裂形态,是对破碎生命的隐喻,然而诗人并未将这一破碎延续,而是利用切割后产生的狭小空间,使生命获得喘息和重生的机会,是在石缝中求生的小草这一故事原型所引发的生命想象。可以看出子非花所传达的生命意识,借助缝隙所打开的新的空间生发出的顽强的生命力量。而在日落日升的循环中,破碎的生命由此走向永恒和无限。

与传统生命观中的自然生灭不同,子非花诗歌中的生命循环,主要在于破碎的生命在反抗中走向重生,这种反抗包含着冲破有限生命的力量。《切割》中,冬日这把利刃所施行的切割行为,在对时空的切割中实现对生命的切割,使完整的生命走向破碎,而时间的轮回切割也使破碎的生命重新走向弥合的、初生的形态。时间的轮回迫使生命不得不服从于自然秩序,而“一根手指竖起,如一个初生的命运”⑥,是时间切割的初始,是人类的新生。在关于时空的宏大叙事中,一根微小的、破碎的、孤独的手指竖起在天地之间,所迸发出的生命力,足以与利刃相抗衡。这就与微小事物的自洽状态形成内在冲突,正是基于这种力量,自洽才得以生成,其源于诗人对生命的辩证思考。

在子非花看来,万物皆是宇宙内的微茫存在,正如西西弗斯持续不断地推巨石上山,精卫鸟夜以继日地衔石子填海,它们是神话中的主体,亦是人类世界中无数普通的个体。个体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面对存在的虚无和生命的无望后产生的诸种力量,促使其完成对生命的永恒和无限的探讨。子非花诗歌中微小的、创伤的、破碎的生命,所呈现出的自洽、疗愈、重生的状态,表现出世间万物不同的生命衍生形态。子非花通过生命与大自然、潜意识和本体力量的重叠,其所要触及的是一种自我的本质存在,正是在对真实自我的召唤与回归中,生命的自洽和反抗所迸发出的力量,为现代社会中困扰个体的生存问题提供了思考与解决的路径。

结语

如果我们将子非花放置在当代河南诗人的谱系中进行考察,那么我们将会发现子非花诗歌中独特的时空观念和生命意识形成的源头何在。在过去数年的写作中,灾荒与死亡总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潜入他们的诗歌作品。子非花诗歌中的时空观和生命意识的形成,与其自身的生命体验和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感知有着密切联系。它们的共性在于,宇宙间蕴藏着无限可能,无论是时间、空间还是生命,都可以在现实或想象领域获得另一种存在形态,另一种生命存活的可能。子非花的可贵之处在于,其在对个人经验进行深度挖掘的同时,并未将社会历史、现实悬置,而是有效地引入过去、当下、未来的时间概念,引入包括现实和潜意识领域的空间,发现或创造了另一时空,在这一时空内重新对包括社会历史和自我在内的宇宙万物进行重新阐释。其主要在于子非花以诗歌的象征和隐喻等修辞,将在社会历史中获得的个体经验充分内在化。子非花致力于在现代社会中引入宇宙与自然秩序,以谦卑的姿态,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距离。这种对待生命的仁慈与坦诚,彰显出鲜明的浪漫主义精神和人文主义情怀。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

①  [法]阿兰·巴迪欧:《世纪》,蓝江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17页。

② 汪晖:《我们如何成为“现代的”》,《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96年第1期,第2页。

③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38页。

①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82页。

② 马春光:《消费时代的“时间思辨术”——20世纪90年代以来欧阳江河诗歌的时间抒写》,《文学与文化》,2023年第2期,第39页。

③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15页。

④ 张桃洲《构建汉语诗歌的“共时体”——关于新世纪中国诗歌一个向度的断想》,《诗探索》,2019年第2辑,第36页。

⑤ 顾城:《顾城文选》(卷一),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12页。

⑥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148页。

⑦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42页。

①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44页。

② 詹姆逊:《认知的测绘》,陈永国译,载《詹姆逊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98页。

③ 陆扬:《析索亚“第三空间”理论》,《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第35页。

④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60页。

⑤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23页。

⑥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122页。

①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21页。

②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69页。

③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34页。

④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56页。

⑤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82页。

① [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23页。

② 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07页。

③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28页。

① 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89页。

②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9页。

③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77页。

④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82页。

⑤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16页。

⑥ 子非花:《橘子》,海口:南方出版社,2022年,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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