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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2024-07-12叶茂庭

百年潮 2024年6期
关键词:邓演达广州起义叶挺

叶茂庭

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藏有一封1928年底叶挺写给周恩来的信。这一尘封近百年的不足300字的短信,揭开了20世纪20年代广州起义失败后被迫流亡海外的叶挺一段令人扼腕的经历。

全信如下:

恩来同志!

黄平同志到德始悉尔已平安抵俄,我于六月初已到柏林。我在莫一切情形想尔已知大概,我素富感情冲动的人,抵莫时来曼等竟以叛党通敌向国际控我。当时中国同志中很少与我曾共事者,亦莫能为我辩白,令我不能不索然而去。今尔及黄平同志等均已在莫,很希望为我作一事实的公判。我果违党纪,甘受重罚。否则,来曼恶意诬毁似亦有相当责任。我拟待老婆来后欲赴莫与尔们一谈,不过以我忧愧交集之身,实无面目以见君等耳。

择生近来主张仍无确定表示,对中华革命党,拟变更前意,不欲组织,也不愿投身我党,彼意现从事于译书的文化工作。宋庆龄已由巴黎秘密回柏林,我亦无法见她。她回国或留德意仍未决。莫都近况希见告一二。若飞、伯坚诸同志顺为

致候。

希夷敬启

1928年5月,周恩来装扮成古董商人,在邓颖超的陪伴下,经大连、长春、吉林、哈尔滨前往莫斯科,参加将要在莫斯科举行的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同年底,因广州起义失败遭到共产国际清算而被迫流亡德国的叶挺,意外得知周恩来到莫斯科之后,立即给这位最了解自己,也是自己最信任的战友写信,诉说心中压抑已久的苦闷。

南昌起义失败后,中共广东省委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于1927年11月26日作出决定,在广州发动武装暴动。省委书记张太雷和省委常委周文雍、黄平(后叛变)三人组成革命军事委员会,张太雷任总指挥,会议决定叶挺负责军事指挥。但此时叶挺人尚在香港,直到起义前四五个小时,被通知回到广州,几乎“是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的状态下来指挥起义的”。

叶挺信中的来曼即共产国际代表、德共党员海因茨·诺伊曼,曾参与领导20世纪初德国工人起义,被共产国际认为是组织城市暴动的专家。中国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国际派遣罗米纳兹接替罗易和鲍罗廷使华,诺伊曼以共产国际代表的身份,作为罗米纳兹的助手也来到中国。是“对共产国际直接负责的广州起义政治领导人”,“策划的灵魂”。

1927年12月11日,趁国民党粤桂军阀混战,粤军主力离开广州之机,张太雷、叶挺等领导我党掌握的教导团、警卫团一部和广州工人赤卫队、市郊农民举行起义,攻占了广州绝大部分市区,建立了苏维埃政府,主席为苏兆征(未到职,由张太雷代理),叶挺任工农红军总司令。

1927年11月28日,广东省委发出的号召暴动的宣言

12月11日深夜,为应对敌人次日的反攻,张太雷、叶挺、周文雍、聂荣臻、安德列(即谢苗诺夫,苏联人,1927年7月左右来到中国,时任中共中央军事部顾问,是除诺伊曼以外对广州起义产生重要影响的另一位共产国际代表)等人在市公安局起义总指挥部召开会议,研究形势,讨论下一步行动。叶挺在会上作了报告,总结了当天的战斗情况,对形势和困难进行了分析:“赤卫队的组织散漫,绝不能照军事的指挥其作战;俘虏的兵士改编困难;实际上我们的物资太少;且由北来之敌兵二团已到江村,明日一定与河南的敌人一致进攻广州。”他进一步指出,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事实上已经被迫转为防御,我军面临被敌人包围的危险,建议向海陆丰或曲江地区撤退。安德列对撤退的建议反应极为激烈,他在会上发表讲话称“我们的胜利还有很大的前程,我们应当依靠工农很大的力量,去获取胜利”。同时斥责叶挺:“作退步想的便是机会主义者!”面对指责,叶挺声明,如果大家认为暴动可以取得最后胜利,他不坚持撤退,“他的意见是要求革命的胜利,当然我不反对”。

广州起义主要领导人,左起:张太雷、叶挺、叶剑英

这次会议还决议整编教导团、工人赤卫队和俘虏,编为三个师。决定12日凌晨4时重新向敌人发起进攻。但实际情况是因时间仓促,分散各地的赤卫队无法集中,只组织了三四个连投入战斗,进攻命令未得到有效执行。

由于无法组织足够力量向敌人展开新一轮的进攻,诺伊曼、安德列非常不满,认为是叶挺没有积极执行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命令,指责其“消极怠工”。12日下午,叶挺到财政厅指挥观音山作战,诺伊曼、安德列等人议决撤销叶挺的总司令职务,任命张太雷为总司令,叶剑英为前敌总指挥,计划待张太雷去西瓜园参加完拥护苏维埃政府大会回来后,正式在革命军事委员会会议上宣布这一决定。然而,张太雷在从西瓜园返回途中,在华宁里遭遇从北门潜入广州城的一股敌军的袭击而牺牲。形势愈加恶劣,上述议决没有正式宣布。

广州起义是在急躁和盲动情绪在党内占据支配地位的情况下发动的,起义以失败告终。联共(布)和共产国际领导层对广州起义的情况极为关注,就广州起义失败的原因、经验、教训进行了多次讨论。共产国际主席团还听取了安德列、诺伊曼、罗米纳兹等人的汇报。诺伊曼极力推卸责任,说起义的失败是因为没有发动总罢工,起义军不谙巷战,叶挺政治动摇、指挥不力等。安德列对叶挺在起义前即断定这次暴动将会是俄国1905年失败起义的重演,以及起义当晚提议撤出广州仍耿耿于怀,指责叶挺“他不理解革命运动。实行机会主义的消极怠工方针,不相信暴动会以胜利告终。从进攻转向防御是这次暴动中最艰难的时刻之一。防御对于任何暴动来说都是灭亡。从进攻转向防御的责任主要由叶挺来承担”。

诺伊曼和安德列等人对叶挺的指责,是由当时莫斯科的政治环境所决定的。此前由于斯大林与托洛茨基反对派的博弈,使共产国际内部存在分歧。在1927年11月召开的布尔什维克代表会议上,托洛茨基等人被开除党籍。广州起义遵循斯大林的指示,摧毁旧的国家机器,建立城市苏维埃政权。然而,作为苏俄城市暴动模式的一次伟大尝试,广州苏维埃仅存在两天就被反动派摧残了。作为红军总司令的叶挺,在起义中担负军事指挥的重任,恰当其时出现在莫斯科,自然成为最合适的追责对象。

在叶挺遭到诺伊曼、安德列等人围攻之时,另一个于他不利的因素出现了。1928年2月11日,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向忠发(此时苏兆征尚未到达莫斯科)为了表达对斯大林和苏俄革命模式的忠诚,致绝密信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九次全会主席团。他在信中指责:“作为被中共开除的人员,谭平山试图把一些省党务工作者,特别是广东的,拉拢到自己周围,依靠他们反对当下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不久前(大约两个月以前),谭平山集团在香港发表了由谭平山、杨匏安、于树德,似乎还有周恩来签名的声明,否定武装暴动的策略,号召建立工农党。叶挺同志参与讨论广东起义的计划,在起义前临阵脱逃,我觉得这件事的发生无不受谭平山的影响。”向忠发危言耸听:“这些信息使我得出以下结论:谭平山试图创建所谓的第三党(或者叫工农党)……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反对中共中央,随之就是共产国际的领导。”他进而建议:“我觉得,此次全会应该认真地探讨一下中国共产党内部分裂的问题,并对这个问题给出相应评估,并确定对谭团伙的必要路线。”

《晨报》关于广州起义和苏维埃政府成立的报道

鉴于中共面临被第三党“分裂”的危险,斯大林于2月23日主持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把第三党定性为“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政党”,“是孟什维克的,反对工农的政党,是蒋介石和其他屠杀工农的刽子手们的驯服工具”。2月25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九次扩大会议把这一论断写入决议,指示中国共产党“实行严厉的斗争”,强调这“是党当前的任务”。

广州起义中的炮兵

1928年2月17日和21日,宋庆龄给时在德国的邓演达写了两封信。2月28日,邓演达回了一封长信,告诉宋庆龄,彭泽民来信中认为“第三党的组织是必要的,容易成功的”。邓演达认为可以继续使用孙中山从前在日本的主张,以“中华革命党”为新党的名号,为此他建议宋庆龄到日本或到德国面谋建党的事。邓演达还特别提到,“叶挺有信给我要来德国,我前信已经告诉你。他的意见如何,盼你告诉我。”显然,此时叶挺并未参与第三党的建党活动,邓演达迫切希望他能支持并参与建党工作。第三党被定性后,相关部门立即对其重要人物进行监控,邓演达的回信被截获,译成俄文交到了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监察委员会。

1928年2月9日至25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九次扩大会议在莫斯科召开,通过了由斯大林、布哈林等人提出的《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案》。26日,中共中央发出《中央通告第三十五号〈广州暴动之意义与教训〉决议案的补充》批判了盲动主义错误,高度评价广州暴动“是中国无产阶级建立苏维埃政权之英勇的尝试,对于工农革命的发展有极大的作用”,同时也指出了“指导机关的一些错误”,对负有直接指导责任的“政治上对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负责同志”诺伊曼等人作了不指名批评。在此前后,叶挺遵照党的指示,经日本抵达莫斯科。此时,广州暴动话题正在热议中。叶挺抵莫后找到向忠发、米夫等人,详细汇报了广州起义的相关情况,写了有关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的报告,呈交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东方书记处。3月22日,斯大林主持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就邓演达复宋庆龄信中涉及的相关人员逐一作出具体指示。“鉴于有人谴责叶挺在领导广州暴动期间消极怠工,认为有必要调查这个问题,为此成立由莫林、沃龙佐夫、莫萨尔斯基和一名在莫斯科的中共中央代表组成的委员会。调查结果向中国委员会下次会议报告。”“让叶挺在休养所休养一个半月,然后给他机会提高自己的军事业务水平。”

诺伊曼、安德列等人为了推卸广州起义失败的责任,残酷打击和诬毁叶挺。又因为邓演达给宋庆龄的信,叶挺受到党内和共产国际的猜忌、防范和调查。他苦思冥想,夜不成眠,以致积郁成疾,肺病复发,多次咯血。3月24日,叶挺致信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苏兆征、向忠发,称抵苏不久肺病就复发了,希望能到新加坡兄长处休息几个月,再回国工作。显然,叶挺给苏兆征、向忠发写信时,还不知道斯大林的最新指示。此时,调查委员会已启动对叶挺的调查,他的这个请求被拒绝。

3月26日,诺伊曼向调查委员会提交了关于叶挺在广州起义中表现的书面报告,列举了叶挺在广州起义中的九项过失。除指责叶挺根本违背党的决定外,还包括“故意让红军中的工人干部去送死”“形势特别危急的时刻胆怯逃跑”“完全擅自发布命令”等。同一天,苏兆征等人代表中共对叶挺在广州起义中的表现提供证明:“广州起义期间,叶挺同志表现消极,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只是在起义即将开始的时候才到达广州,无法了解起义的详细指挥计划,而不是什么有意的或者故意的懈怠。”

苏兆征时任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书记。广州起义前,苏兆征在上海与张太雷等制定《广东工作计划决议案》,广州起义时虽不在广州,仍当选为广州苏维埃政府主席。苏兆征于1928年2月底3月初抵达莫斯科,担负与共产国际商定在苏联境内召开中共六大的使命。在当时共产国际内部“左”的氛围中,他为叶挺出具这个证明,实属难能可贵。针对诺伊曼等人对叶挺“叛党通敌”的指控,这份材料郑重说明:“广州起义失败后,中央没有针对叶挺同志作出任何党内处分的决定,只是指示他去莫斯科出差。我们需要声明,叶挺同志在军队的一切工作中都服从遵守党的决定。”苏兆征同情叶挺当时的处境,给饱受责难的叶挺以同志般的安慰。但因没有参加广州起义,也没有与叶挺共过事,对叶挺了解不多,无法为叶挺进行更多的辩护,更无法脱离当时的政治氛围,客观指出广州起义失败的真正原因。

3月31日,安德列也向调查委员会提交了《关于叶挺将军》的报告,在列举了诸如“对胜利缺乏信心”“犹豫不定”“不懂起义策略”“暗中抵制革命军事委员会决议”等表现后,攻击叶挺在广州起义中“大肆宣扬令人作呕的机会主义”,还总结说:“在我看来,叶挺将军是擅自行事,这不能责难他,他是个中国将军,他不懂起义的策略之类,这是他的不幸。”由于此时斯大林及共产国际已经改变了对中国现状的看法,对诺伊曼等人在广州起义中的具体指导提出了批评,对起义本身给予了高度评价。所以比之诺伊曼将广州起义失败的责任完全推给叶挺,安德列的指责语气似乎明显缓和,他认为:“唯一需要指明的、可以定他罪名的,只是这一点,即他没在指挥部值守,没有指挥有组织地撤退。”安德列指控叶挺这一罪名时,似乎忘了起义当晚他对叶挺“逃跑主义”的指责,也不记得次日中午叶挺已被他提议剥夺军事指挥权。实际情形是,12日中午,敌李福林部约一团进攻观音山,叶挺到财政厅天台指挥拒敌,将敌击溃回到指挥部时已近黄昏。“此时安德列同志已不见,有人说他回东山去。此时见着纽曼同志回来,他也要找汽车回东山去。当时敌人两团会合反攻观音山,教导团已全部退下来,该团长与伤败之学生很多涌回公安局来表示无法再战。”叶挺想派10人去侦察情况,但总指挥部已无人可派,于是“便让聂荣臻同志到财政厅去观察一切情形”。“敌人的子弹已经很多飞来了,我们北面的防御线已退至省长公署来了”。他们来到财政厅天台,面对危急形势,两人再次说起撤退的事情。叶挺在《关于广州暴动的经过情形》中强调:“但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负责,因为11日晚开会的时候我已经受到攻击。”叶挺让聂荣臻回公安局观察情形。据聂荣臻回忆,他返回指挥部后即与黄锦辉分头行动通知撤退。

根据斯大林的指示,叶挺于3月下旬4月初被安排到克里米亚半岛的马拉特疗养院“疗养”。这种被监视调查的“疗养”生活非但不能减轻症状,反而令他的失眠症状愈加严重,情绪也愈发焦躁。4月5日,叶挺致信卜士奇,请他“代向兆征同志商定”,同意其“留俄学习期限至多两个半月”,“于八月回国去”。4月13日,叶挺又直接致信苏兆征,称:“我现在的精神和身体的病状万难忍受现在的无聊生活,也不能接受继续留俄学习的党令。请党格外原谅我,允许我的请求,由西欧回中国去。”时隔两日,叶挺再度致信苏兆征,称:“我的精神过敏的病日见加重,现在每天夜里都不能安眠。且这里风风雾雾的天气对于我的身体也没有好的影响,所以我决心无论如何要求回国去。”4月16日,叶挺第三次致信苏兆征,仍是希望能批准他离苏回国,称“我现在完全为身体的病及苦闷的感情所支配。非有自由的休养,绝难谈恢复元气。我觉得过这种生活不如老实进监狱去还好些。所以不顾一切再三向尔请求,希望即刻给我一个确实的答复”。在短短的四天时间里,叶挺连发三信,从字里行间透露的情况来看,叶挺精神上的苦闷抑郁在这时达到极点。

4月16日,调查委员会开会决定将诺伊曼和安德列的声明向叶挺宣告。叶挺极为愤怒,针对两份声明逐字逐句进行驳斥:“我不能苟同的是,不能将广州起义失败的原因归结于军事技术层面的错误(尽管这些错误是存在的),我也不能承认葬送起义的原因在我。”叶挺义正词严地否定了加在他身上的罪名。“我在起义开始前四五个小时才到达广州,此前的所有准备会议我都未能参加。直到起义开始前,没有人告知我起义的整体计划。同样,也没有人告知我,广州城里有多少个机关、有多少兵力、有多少革命群众组织等种种细节。据此,我郑重声明,我对广州起义失败所负的责任再大,也不会大于安德列和诺伊曼同志。”他进一步指出,“诺伊曼同志在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提交的报告中隐瞒了一些关键的环节,恰恰是这些环节导致了起义的失败(比如,起义的时机,起义计划中许多地方没有细化等等)”。叶挺郑重声明,“我不是一个军事独断专行者。从未有过我拒不执行党的决定,不服从党的决定的情况”。他呼吁“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对我进行正确的批评”。

流亡期间,叶挺写给周恩来的信

此时,远在柏林的邓演达无法感知莫斯科的风云变幻,还在谋划建党工作。4月25日,布哈林、斯大林、伏罗希洛夫等收到邓演达从德国寄来的关于第三党的详细报告。邓演达认为目前中国需要一个能够“代表非无产阶级阶层—农民、小商人、手工业者、城市自由职业者、学生等的利益”的政党,因此第三党的建立是“客观”需要。这个党必须同中国共产党和共产国际合作,否则它“势必会客观上落入帝国主义和蒋介石阵营”。然而,时移世易,邓演达同共产国际“合作”的良好愿望此时已成泡影。宋庆龄也怀着对莫斯科的失望于5月1日移居德国柏林。苏联驻柏林使馆安排一位具有德、俄共产党双重党籍的罗比列与宋庆龄“往返”,实际是监视宋庆龄的活动。

叶挺在煎熬中度过了为期一个半月的“疗养”回到莫斯科,但调查委员会并未对他的申诉作出回应。叶挺彻底失望,决定离苏赴德,于6月初抵柏林,一边养病,一边读书,准备将来从事德文著作的翻译和著述。而先行抵达的宋庆龄“在那里同邓演达一起围绕孙中山耕者有其田的思想钻研关于土地问题的著作,并继续致力于中华革命党的建立”。叶挺在给周恩来写信时身体已好转,心绪也渐趋平静。信中提道:“择生(邓演达字择生)近来主张仍无确定表示,对中华革命党,拟变更前意,不欲组织,也不愿投身我党,彼意现从事于译书的文化工作。”显然,叶挺在柏林与邓演达探讨中国革命前途,进行过深入广泛的交流,了解邓当时的思想动态。但对于组建第三党,叶挺持保留态度,他不赞成邓演达以“第三党”来取代国共两党的主张,动员邓加入中共或至少保持与中共的合作关系,倾力维护民族团结、国家统一,践行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

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开,专门设立南昌暴动问题委员会,在政治委员会下设广州暴动问题委员会,分别由余茂怀、苏兆征任主席。广东代表团全体代表及周恩来、余茂怀、瞿秋白、向忠发、邓中夏等41人参加广州暴动问题委员会。会议根据斯大林对广州起义的评价,在通过的《政治决议案》中指出:“南昌暴动、秋收暴动,尤其是广州暴动,在政策上绝非盲动主义的政策。”“广州暴动是必要的英勇的尝试,是为保障革命胜利的斗争,是使革命深入,直接创造苏维埃政权的斗争”。7月9日,米夫转达共产国际代表团决议,以“这些事变的材料和当事人,尤其是参加事变的俄国同志,都到得不充分”等为由,停止了广州暴动问题委员会等四个小委员会的工作,大会表决通过由共产国际直接解决这些问题。这样,大会对叶挺在广州起义中的表现没有继续讨论和给出结论,接下来交由共产国际主导。对叶挺而言,得到“共产国际执委会正确批评”的希望正变得越来越渺茫。

对共产国际代表在广州起义中的错误,聂荣臻总结,诺伊曼“是个十足的主观主义者和教条主义者,他不懂得军事,没有实战经验”,“对中国的情况和广州的情况全不了解,又听不进我们的意见,只是靠本本,生搬俄国城市暴动的模式。”安德列和诺伊曼一样,在起义总体思路和指导思想上脱离中国实际,不顾现实情况一味照搬俄国十月革命和欧洲工人起义的模式。在广州起义获得成功的情况下,不但不接受叶挺立即撤出广州、到海陆丰地区与农民起义军或到曲江与南昌起义军余部会合的正确建议,而且面对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广州苏维埃随时会被扼杀的严峻形势,仍要求“进攻进攻再进攻”,从而使广州起义最终失败,给中国革命力量造成惨重损失。

叶挺流亡德国时的照片

周恩来在《关于党的“六大”的研究》中指出:“当时在广州的共产国际代表是德国人诺伊曼,他主张起义后坚守广州,建立苏维埃。起义的总指挥叶挺同志是起义的前夜才请去的,主张把队伍拖出去,诺伊曼大骂叶挺动摇,说广州起义是进攻的,应该‘进攻进攻再进攻。第二天张太雷同志牺牲。第三天大败,仓惶退出。结果张发奎回到广州来了个大屠杀。当时如果采取叶挺的正确主张,实行有计划的退却,或同海陆丰农民运动会合,或同在曲江的朱德同志会合,都不会如此仓惶,可以保持更大的革命力量,可以保存更多的干部。广州起义失败后,叶挺奉命到了莫斯科,由于毫无自我批评精神的诺伊曼一再指责他政治动摇,因而共产国际没有人理他,东方大学请他作报告,共产国际也不允许他去。这样,他就离开党跑到德国去了。”周恩来说:“这件事我们应该给叶挺申冤。”

中共六大结束后组成新的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瞿秋白担任团长。1928年7月17日至9月1日,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召开。会议助长了中共党内“左”倾错误的发展。叶挺写此信时,心里满怀期待,并不知道周恩来在参加完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后已启程回国。有研究文章提到,为了让叶挺离开宋庆龄、邓演达等人,米夫曾指示把叶挺调来莫斯科,参加广州起义一周年纪念活动。但叶挺在信中只是说,“我拟待老婆来后欲赴莫与尔们一谈”,对来莫参加纪念活动只字未提。目前还未查到中共代表团要他来莫的指示,也未找到他再次赴莫的记录。叶挺夫人李秀文于次年来到欧洲照顾丈夫(为维持生计,夫妻俩曾在柏林开饭馆摆地摊,在维也纳做豆腐、生豆芽)。可以想象的是,当叶挺得知中共六大和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都已结束,最了解自己的周恩来亦已回国,针对自己的调查委员会和广州暴动问题委员会并未就他在起义中的表现作出结论,对自己和宋庆龄、邓演达的监视仍无处不在时,明白再回莫斯科已无意义。

1927年11月,瞿秋白主持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决定开除谭平山党籍,列数谭平山的主要错误中便有:“曾秘密与邓演达等联络主张取消中国CP而另组织第三党,并向知识分子同志中作反对中央,另组第三党之宣传。”因此宋庆龄被置于“严密的秘密监视”之下,有关“涉嫌”人员也受到审查。1928年7月12日,宋庆龄与弟弟宋子安同去巴黎,接着游历瑞士、奥地利和捷克等地,8月21日回到柏林。叶挺在给周恩来的信中提到,“宋庆龄已由巴黎秘密回柏林,我亦无法见她”。

1928年8月29日,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通过了经过修正的《共产国际章程》,《共产国际章程》第37条规定:共产国际各支部的成员,须经所在支部的中央委员会批准,方能移居他国。共产党员移居他国后,应即加入该国的支部。未经原支部中央委员会批准径自出国的共产党员,共产国际的其他支部不得予以收容。1928年11月,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要求德共中国语言组柏林小组注意叶挺的行踪,注意报告“叶同志在柏林担任何项工作,有何活动,是否参加中国组经常会议等”,并指示“叶挺同志转党事暂待”。德共中国语言组属于双重领导,除德共上级外,还归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领导。目前尚未见到共产国际或中共代表团批准叶挺离苏赴德的相关记录,但从上述指示可以看出,共产国际和中共代表团对叶挺离开莫斯科赴柏林至少是知情的。叶挺当时还是中共党员身份,按共产国际的最新规定须加入德国共产党。然而,由于叶挺的组织关系无法照转,成了漂泊海外的“孤儿”。

广州起义失败后,周文雍(左)、陈铁军于1928年2月2日被捕,6日就义。刑场上二人宣布正式结为夫妻,举行了悲壮的婚礼

关于叶挺被“暂待党外”,由王明妻子孟庆树整理的王明晚年回忆录是这样写的:“中心问题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广东省委认为广州起义失败的原因之一,是叶挺过早地离开了总指挥部,而叶挺说,他是战斗到最后才走的,争论弄得很僵。叶个性很强,不承认。中央送他到莫斯科来,要国际说服他。”叶挺来到莫斯科后,米夫叫王明陪叶挺去和共产国际领导人布哈林谈话,由王明担任翻译。布哈林责问叶挺:“中共中央和广东省委都说你离开过早,你不承认他们的意见,你不想做党员了吗?”王明把叶挺被排斥党外归结于叶挺不肯承认错误和布哈林工作方法简单,将共产国际和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1928年5月6日,因广州起义失败停刊的广东省委机关报《红旗》半周刊改组后出版第一期,编者请苏兆征、邓中夏、阮啸仙、彭湃、周恩来、叶挺、朱德等同志负责按期供给文字,“以给与全省工农兵士切实的指导。”“内容文字尽力多用广州语及广东通用的俗语,力求简短明白,使工农皆能阅读了解。”叶挺用粤语写了一篇白话文《蚊烟香已经潮湿了—兵驶唔驶怕呢?》发表在该期上,文章用事例生动地指出反动派并不可怕,号召工农群众起来继续斗争。叶挺写这篇短文时,无论是革命事业还是个人处境都处于最艰难时期,虽然身处异国他乡,正遭到清算,蒙受不白之冤,但他精神不颓、斗志不减,仍关心支持和指导国内的革命斗争。

九一八事变后,叶挺结束欧洲流亡生活回到澳门,一家老幼的生活要靠朋友接济。叶挺不愿接受陈济棠、陈诚等人“协力共事”的邀请,却时时为不能为党工作而闷闷不乐。叶挺北伐时期的老部下胡允恭后来回忆说:“因他参加过北伐、南昌起义,又领导过广州暴动,在国内有一定的影响。现在失去了党的联系,事实上就是失去了政治生命。历史固然可以重新创造,然而历史上的污点和疤痕,却永远洗不去、刮不掉,但决不加入其他任何党派。”大革命失败后,革命陷入低潮,叶挺参与领导的南昌起义、广州起义都以失败告终,牺牲了那么多同志,叶挺为此苦闷、彷徨、自责,曾经对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进行反思,但并没有放弃理想信念。

叶挺在给共产国际的报告中说:“若责备我不做一个‘死节殉难的忠臣,而做了死里逃生的将军,这个我完全承认,我很惭愧地现在还能吸着空气。”这种愧疚的心情并未因时间而消减,叶挺在给周恩来的信中写道:“不过以我忧愧交集之身,实无面目以见君等耳。”叶挺在广州起义前临危受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失利后备受责难,饱受煎熬,虽被迫流亡海外,却始终初心不改。“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叶挺十年羁旅漂泊,如同一只孤雁,逆风而行,频频回首,声声呼唤,寻找雁群。(责任编辑 杨琳)

作者:叶挺纪念馆原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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