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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澄澈的,为确定的,为永不完结的

2024-07-12金钰

当代作家评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潘向黎都市爱情

2022 年秋,潘向黎的《上海爱情浮世绘》出版。对于这本短篇小说集,我想到了一个颇具故事感的词汇——“久别重逢”。潘向黎的文学起点是散文创作,早期的散文集《红尘白羽》和《局部有时完美》清新脱俗,颇具大家风范。继而,潘向黎投入到小说创作中去,其小说在精神特质和艺术表达上都展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在2010年发表长篇小说《穿心莲》后,潘向黎的创作又从小说转回散文,随笔集《看诗不分明》《茶可道》《万念》《如一》以举重若轻的叙事风格,浸透了潘向黎将艺术和审美生活化、生命化的积极努力和让生活和生命艺术化、审美化的有益尝试。然而,对于期盼她小说创作的忠实读者来说,漫长的等待不仅是一种时间意义上的线性存在,更像是交响曲的休止符、山水画的留白与现代舞的蓄势。或许,这就是作家拥有的独属于自己的艺术生命的节拍。

一、都市民间日常的生成

作为阔别小说界12年的“老友”,潘向黎为读者带来了一封“写给上海的情书”。潘向黎坦言:“我不太愿意用‘小说集这个概念,因为这是一个系列:上海爱情故事系列,里面的九个故事形态各异又相互补充、相互呼应,它是一个整体。”①而若以潘向黎全部的小说创作为参考系,《上海爱情浮世绘》的整体性特征还体现在:文本所涉及的仍然是潘向黎长久以来信仰与依恋的都市生活,其昭示了上海城市文化的集体记忆。当提及上海都市文化,无法回避的话题便是张爱玲小说所塑造的经典的“饮食男女”。受张爱玲影响,上海女性作家对此岸的、现世的、凡俗的生活尤为关注。潘向黎亦如此,她对上海都市生活的文学书写是不以时代风云和历史激流为背景的“内窥式”写法,其叙事焦点全部集中在真实的都市民间日常,尤其是都市爱情。

在一次讲座中,面对听众“真正的爱情何以发生?”的提问,潘向黎的回答是“水到渠成”,且最大概率出现在都市。所以,在潘向黎的小说中,都市空间场景影响着主人公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等各个向度,参与着人物精神领域的成长变化和思维构成,更孕育着盛大与平凡的爱情本身。大量的都市空间场景,如街道、餐厅、酒吧、酒店、咖啡馆、购物中心等,不仅直接参与了小说的叙事,成为人物活动的背景,而且还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渗透到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中。细数她的早期作品:《西风长街》发生在酒吧,《无梦相随》《浪漫注解》《我爱小王子》《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是关于咖啡馆的浪漫邂逅。在《上海爱情浮世绘》中,《荷花姜》的故事背景是别具一格的日式料理店;《天使与下午茶》围绕港湾酒店中抵掌而谈的一对闺蜜展开;《梦屏》的记忆场景不断变换于美术馆、婚纱店、博物馆、电影院、话剧院之间;《觅食记》的男女主人公偶遇在“粒粒米”茶餐厅;《睡莲的香气》中,令人惊愕的相聚约定在名为“莫奈的池塘”的咖啡馆中;《添酒回灯重开宴》里,老锦江饭店目睹了女性在完好爱情理想幻灭后的趔趄姿态;《你走后的花》将一场漫长悠远的等待定格于摄影展内;收尾之作《兰亭惠》更是在20年的餐饮老店内娓娓道来上海人的体面与舒展。纷繁复杂的都市空间场景雕刻了饮食男女刹那间的城市生活感受,也融入了不同群体、不同身份的文化记忆,见证了都市民间日常的过去、当下与未来。因此,潘向黎的这封“情书”不仅献给上海,还呈给上海都市中每一个独立平凡的个体,寰宇下的种种遭际也成为都市生活民间图景的生动注脚。

这种都市民间日常自然蕴含了相当丰富的物质生活。初读潘向黎的小说,往往会迷失在她繁复精致的都市细节刻画中,如《天使与下午茶》开篇有近一千字关于五星级酒店装潢布景的描写,又如在《添酒回灯重开宴》中,潘向黎借女主人公柳叶渡之口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上海土著在固定老店购买甜品的生活习惯。类似的工笔式刻画散见于文段各处,这绝非物质的炫耀,更不是为了表现抑或是对抗什么。相反,“丹麦的皇家哥本哈根白底蓝纹杯碟”和“阿比利亚花卉杯碟”,参加派对时“粘羽毛的礼帽”与约会时“若有若无地介乎豆沙色和米色之间的抑制嘴唇本来的红色的裸色唇膏”,对小说中的时代气氛和人物身份来说都是恰如其分的。雨伞、套裙、手提包、打火机、风衣、香水、扇子、手帕、丝巾……在潘向黎笔下,这些藏在都市女性知识分子生活中的各色流行物件自然地流淌于文本,淡出而不淡化地展现一种时尚而精致的审美品位和生活趣味,成为上海摩登风格生成和构建的最新坐标。潘向黎不动声色地展露出社会变迁在都市和人群身上留下的痕迹——她会在小说中埋藏某品牌的衣物,或是与人物气质相称的香氛、饰品,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描写显示出一位敏锐且敏感的女性作家对“上海浮世绘”的精心考察。

与此同时,都市的民间日常又指向了精神意识的层面。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所经历的腾挪跌宕既契合了真实的都市生活百态,又承载了作者基于亲切疏朗美学追求下的温情关怀。在潘向黎早期的爱情故事中,有很多情节富有内在的纯情和浪漫主义冲动,注重巧妙性和偶然性,把现实生活和人物的想象、梦境融为一体。如《我爱小王子》《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中,女主角都在庸常的生活邂逅了“小王子”式的男子;《奇迹乘着雪橇来》《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无梦相随》中,女主角都在若干年后与老同学相遇;甚至在《寂寞如彩虹》中,增添了一些通俗小说的传奇、魔幻色彩:“在情人节或者圣诞节这一天,有奇迹降临在平凡的人身上,像彩虹飞下人间,改变了一生。”①此外,这些文本中也时常涌现出犀利尖锐的警句,揭露爱情婚姻中的疲乏、困顿,甚至是绝望。在《牵挂玉米》中,潘向黎这样描写“荒芜”的婚姻状况:“他坚持在夫妻之间保留一点距离,不把最狼狈、失态、没有尊严的样子示人。我接受了他的影响,我们结婚之后,所有看病都是自己去,生病的时候就各睡一间,自动启用一套做了标记的碗筷,吃后自己洗、消毒。”②《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则弥漫了更多无助的情绪:“现在我和张迎凯在一起了……没有婚书,没有承诺,彼此也不约束,只是单纯地在一起,既不是没有性别的朋友,也不是在准备结婚的恋人,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是同类,我们在一起最安全……就像两棵挨得很近的树,远离了初始的森林,无助地站在宿命的城市里,灰雾、酸雨和沙尘之中,只有我知道彼此的迷惘。”③

迷惘的雾霾虽会散去,但隔了12年的光景,我们仍能清晰感受到诸多现实因素对理想爱情的损耗。《兰亭惠》直面当代年轻人之于“爱情”与“面包”的真实动向——顾轻舟毅然选择与相处三年、已经谈婚论嫁的司马笑鸥分手,换乘了一辆“婚姻直通车”,与家境优渥、可以让他“少奋斗三十年”的李宝琴组建家庭。他决绝转身的背影里不仅滴落了司马笑鸥的苦涩眼泪,更带出都市情感荒漠中刻满了精明利己的沙砾。又如《睡莲的香气》中,自以为觅得理想精神伴侣、获得灵魂依偎的“他”,却在第一次约会中发现——那手捧信物《在斯万家那边》的“她”居然是一位男性,于是落荒而逃。当精神出轨遭遇了黑色幽默,“他”最终妥协接受了妻子“没有香气的睡莲也是睡莲”的观点,回归了生活的正轨。《旧情》中,看似“拯救灰姑娘”的男主人公杜佳晋,当初与齐元元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有面子,并在母亲对单亲家庭的刻板印象中放弃了这段感情。然而,潘向黎始终对笔下的人物抱有真挚的同理心,即便笔下的人物带有暖灰色调,常常陷入一种权衡与盘算的“心机”之中,她仍最大程度地为笔下的所有人物保留了体面与尊严。每一对犹豫不决、惶恐不安的男女均与读者之间构成了“看与被看”的同质关系。“被看”的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更是都市民间中每一颗鲜活跳动的心。于是,潘向黎修改了《旧情》中原本设想的不欢而散的结局,让为骗生病母亲而假戏真做的二人拥有重新开始的可能。这一变动其实也昭示出潘向黎经历十二年沉淀后创作内驱力的转变,即不再单单以“在场”的都市女性视角完成对灰色生活的救赎,坚守于“自我”的“冰上之信”,而是怀有一种更为包容的“父母心”站于芸芸众生的身旁,在笔端“敞开一个从容的出口”①,传递出对当代青年读者的希冀与祝愿,鼓励并期盼他们重拾相信爱的勇气、重获珍惜幸福的胆气,试图唤醒寡淡浮躁生活中宝贵而稀缺的真情。同时,潘向黎将早期小说中天真烂漫的幻想转化为对世情人心的妥帖洞察,使精神层面的都市民间日常更具合理性。即使是结局十分甜蜜的《觅食记》,男女主人公在最初也保有“切忌细腻”的分寸感。因此,因脸盲症偶然成为“饭搭子”的苏允沛与王力勉,在吃饭过程中不仅仅保持着经济上的AA制,更不会越界地谈论私人情感,对敏感类话题秉承缄默态度,这是上海都市男女得以“和平共处”的心照不宣的秘密。而《兰亭惠》中,老夫妻与儿子前女友间颇具仪式感的致歉饭局饶有深意。怀着对儿子前女友的呵护与疼惜,顾新铭和汪雅君这对老夫妻体面地告别,而彼此理解、相伴皓首的“父母爱情”何尝不是一份让当代青年人艳羡的理想范式呢?

潘向黎没有囿于人心隔膜、真情稀释的都市困境,而是写尽了上海当代爱情的光怪陆离与不同寻常,她想表达的始终是:即使在现代都市文明的畸变中,人与人之间很多珍贵的情感都被残酷的竞争、膨胀的物欲所消解,仍真诚地祈愿每一个人实现情感冲突的和解——与他人、与自己。潘向黎向读者呈现的都市民间并不是载满多种情感形式的冰冷容器,相反,是可以有机地孕育出健全的灵魂与完整的生命体。很多读者都非常喜欢《添酒回灯重开宴》的结尾:“后来我明白了,在那一刻,我终于在上海这座现实主义的大本营,看到了一个女人对完好爱情理想的盛大凭吊。虽然不太具有现实感,但是那泪水好像是一排透明的针脚,在那一瞬间不可思议地缝合了理智和情感,现实和梦幻。这两者,我本来以为像被海洋分开的两块陆地那样毫不相干了。不,但是那一刻,我的闺蜜,柳叶渡,一个三十五岁、依然美丽、夫妻和睦、生活安定的女人,让我记起了海洋的下面,通过大陆架、大陆坡、大洋底,这两块相隔遥远的陆地依然相连。”②这块相隔遥远又依然相连的“陆地”也是潘向黎一直以来的小说创作中都市民间日常的精神核心——世俗烟火气中的信与守,平凡生命中大的慈悲与自由。潘向黎在反宏大、反神圣的叙述话语中,在物质需求和精神自由的契合点上书写都市人的情感历练和生命体验,剥开生存困境表面的层层附着物,直指人性的核心。由此,潘向黎以既承续传统又紧扣当下的“历时性”与“共时性”完成了对都市现代境遇的多维探索,勾勒出具有“唤醒”意义的都市经纬图。

二、女性心灵成长史的谱写

除了接续上海文学传统,潘向黎小说创作的意义还在于:将以柔克刚的女性言说蕴含于各个爱情故事中,巧妙地刻画出都市女性的“现代性”神韵,以刚柔并济的独到力量表达坚定的女性立场,谱写出当代女性的心灵成长史。

潘向黎早期小说故事大致有两种路数:《我爱小丸子》《我爱小王子》《一路芬芳》就像夏日里的冰镇苏打水,跳跃、干脆、明朗,让读者渴望一饮而尽;而《倾听夜色》《缅桂花》《轻触微温》《白水青菜》则如冬季里小火熬炖的浓汤,安静、细致、醇厚,暖胃暖心又回味无穷。同时,潘向黎刻画了两类女性形象——彼此相辅而成的自我/他者同体。一类是较为年轻的都市女孩,她们明艳活泼、青春美好,追求高品质的生活,有着与众不同的人生追求。如《我爱小丸子》中的新新人类姜小姜、《白水青菜》中的第三者嘟嘟、《穿心莲》中早熟懂事的少女漆小雨;另一类是化身为古典诗意美精灵的、年龄稍长的女性,如《白水青菜》中的女主角、《绯闻》中的江若水、《永远的谢秋娘》中的谢秋娘。她们虽拥有不同的脾气、秉性与风度,却在本质上相同——人格独立且精神自由,这群具有时代新特质的都市女性往往有着充足的知识储备、固定的工作收入和稳定的精神内核,丰富了当代文学都市女性的人物画廊,她们包括大学教授江秋水(《绯闻》)、专栏作家申蓝(《穿心莲》)、报社总编李思锦(《一路芬芳》)、企业高管钟可鸣(《女上司》)、翻译奚宁(《无梦相随》)、设计公司员工姜小姜(《我爱小丸子》)、出版社职员许伊(《缅桂花》)、外企公司秘书萧遥(《小妖》)、杂志社编辑刘小小(《最后一次无辜》)等。而作品中反复出现过的几位女主人公的名字,如《最后一次无辜》《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中的刘小小,《秋天如此辽阔》《无雪之冬》《他乡夜雨》中的徐姗姗,也都不留痕迹地对照着当下鲜活真切的“小小们”与“姗姗们”的生活图景,她们热烈、坚韧、宽厚,却也常常迷茫、犹豫和不知所措。潘向黎认为,实现自我救赎的精神源泉不是他人,而是女性自身。在一次访谈时,潘向黎反驳了“让两位情感迷途的女性获救”这样的说法,而是认为:《白水青菜》中两个女人都没有迷路,只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两个女人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遇到挫败时的调整也更迅速,对策也更明智。倒是那个男人可能迷路了,他是懵懂始懵懂终,他要真正懂得,还要走更远的路。①在《穿心莲》中,申蓝和漆小雨曾讨论过女性最想要的两样东西:“爱,自由,两样都要,一样都不能少。没有自由的爱,没有爱的自由,我都不要。”②事实上,对于潘向黎笔下的女性,“自由”基本实现,但“爱”仍是不确定世界中永恒的困境与谜团。《变歌》里,范伊园在同居男友骆韦移情别恋后,只是用力地抱了一下骆韦,然后猛地松开,转身走了,头也不回。面对“没有爱的自由”,潘向黎赋予了女性敢于挥手告别的潇洒与独自绽放的美丽——内心有撕裂的伤口,但更有自愈的能力。她以知识女性的情感历程来表现爱情婚姻观念变革的必要性,显示出别样的淑女风度。

而在《上海爱情浮世绘》中,读者会感受到一股更为强烈的女性精神力量。虽然作品呈现了多样丰富的都市爱情故事,但其中的女性群像却不再受困于爱情的桎梏,而是冲决而出,直接与约定俗成的现实规则对冲。她们相信爱是生命的礼物,而绝非救命的稻草。当拥有爱情时,相濡以沫是美好的期盼,若失去爱情时,独自盛开也是遵循内心的选择。于是,《旧情》中的齐元元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咬紧牙关去尽自己的本分,踏实工作努力生活,关心身边的家人朋友,默默地拔节生长。《觅食记》中的苏允沛在面对男友出轨时,没有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而是独自奔赴一场关于美食的疗愈之旅,以强大的内心化解了失恋所带来的挫败感与孤独感,也给予了自己与过去告别的仪式感和足够多的安全感。《你走后的花》中,表面如纤细翩然之花的林疏云,没有苦苦等待他人的照拂与浇灌,而是以树木般强韧的根茎向深处扎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汲取着自我的心灵养料,深耕于热爱的事业,最终绽放于艺术的王国。即便是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些女性人物的价值体系建立始终是持续的、稳定的、向内的。例如,面对爱情带来的伤痛与悲恸,她们可以淡然割舍,也可以剧烈“搏杀”,但更会坚韧地体认自我、守护自我、成全自我,这是一种极其可贵的“现代性”女性价值观,是对长久以来被注解与误解的女性精神世界的“叛逆书写”。而这类价值判断似乎只会内蕴于极度包容与开放的典型性都市,这或许也是潘向黎决心将上海作为叙述背景的缘由。基于此,我们惊喜地参悟出潘向黎在经过十几年创作停顿后的良苦用心,更真切感受到潘向黎的写作心路嬗变与生命发育历程。从这一层面来看,潘向黎的小说重新定义了当代文坛所瞩目的“现代性”,尤其是都市中女性形象的现代性特质。这种“现代性”不是以西方女权主义文化思想来解构男女平等的虚妄神话、通过展现男性霸权来颠覆男权秩序和性别关系,也不是疯狂地暴露身体、以躯体语言冲突道德禁忌、用异化的人性隐喻现实人生,而是赋予都市丽人真正的现代性心气与心象,绝非疯狂的、混乱的、离经叛道的,而是丰盈的、清醒的、自知自洽的。如颇受女性读者喜爱的《添酒回灯重开宴》中,在前男友的世故庸俗与丈夫的漠然冷淡的双重冲击下,追求极致诗意与生命美的柳叶渡猛然失控,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反击与诘问。而《你走后的花》中,潘向黎借宠辱不惊的女主人公林疏云展示了都市女性的崭新姿态:“从爱情出发最终是否抵达并不重要,只有当女性的力量源自于自己”①,才能够获得本体的、终极的人生奥义,从而拆解了裹挟实用主义价值观的传统婚恋取向,重树引渡灵魂的灯塔。

潘向黎对女性爱情婚姻命运如何在时代中更新做出了回应,更为当代女性找寻到一条实现自我存在的路径。从相信爱情(《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十年杯》),到迷失爱情(《牵挂玉米》),到追寻爱情(《我爱小王子》),到旁观爱情(《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永远的谢秋娘》),再到引领爱情(《守》《永不开始,也要结束》),直到重构爱情(《你走后的花》),爱情观的变化映照出都市女性心灵的成长,也暗示了潘向黎已然回到女性精神原点,对情感肌理和人性结构进行深度剖析,在开拓现代性心灵空间的坚持中,为实现女性的自我解放与自我苏醒做出一以贯之的努力。

三、巨大叙事冰山的浮潜

无论是雕琢都市民间生活的日常,还是勾勒当代女性的心灵成长,潘向黎都有意回避了当今文坛侧重的宏大叙事和读者所偏好的“一地鸡毛”,以“最丰富的和解与最克制的感伤”②来展示自己对文学、人心、世情的坚守,而这种文本的呈现方式需要强大的叙事能力和娴熟的叙事手法。于是,潘向黎在可知和未知之间铺设了一条幽深曲折的小路,对蕴蓄着惊心动魄的剧情高潮进行了淡化处理,努力避开故事的外在冲突,从人物的内心去寻找叙事的动力,使那些曲折的剧情和复杂的心理活动潜藏于巨大的“冰山”之下。

如长篇小说《穿心莲》中,潘向黎写申蓝经历种种变故、最终真正找寻到自己的过程,《深蓝册子》的日记便露出“冰山”的一角:“那张脸,不是别人,就是我天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我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松软的床上。我呆呆地想:那个女人,是我吗?真实的我,是这样一个女人吗?我和真实的我,已经陌生成这样了吗?”①颇具象征意味的镜像中的“自己”也许就是破译小说主旨的密码。而最后一段结尾,漆玄青再次出场,生离死别的场面在申蓝与漆玄青相遇前被潘向黎铺垫得很足,但最终却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结尾处申蓝看到梨花再一次盛开时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欢迎你回来”,为小说本身保留了一份矜持与内省。这种只透视一角的“冰山”式叙述其实也是在不断地暗示所隐藏的无数种可能,使文本走向无垠的状态,承载的容量远超出有限的文本,体现出古典性审美对文字的调度。在早期创作中,与这种冰山式叙述相呼应的是小说的散文化倾向。潘向黎不刻意编造有曲折情节的故事,而是热衷于描摹人物的情绪感悟,以细碎的言行举止,辅之跃动的情绪,使现代都市女性复杂的心理碎片状态得到完美的融合,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文短而意不浅。如在《倾听夜色》中,潘向黎更多的是描绘一种心理反应,即博尔赫斯强调的“一切文学,归根结底都是心理文学”,打破了传统情节小说的时空与视点限制,看似松散的结构与其深层的内在气质相契合。《奇迹乘着雪橇来》这篇小说的题目本身就明显的散文化、诗化,整个故事在女主人公的情感体验下流动,所有的叙事因素在女主人公的情绪变化中徐徐展开。

《上海爱情浮世绘》中,小说的散文化倾向有所减弱,但叙事冰山的浮潜没有停止,结构也更显精巧。如《荷花姜》的首段仅有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句话:“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②结尾又戛然而止于男主人公与日料店老板丁吾雍间的对话:“男人突然说:‘她后来一个人来喝酒的,对吗?丁吾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男人说:‘她……哭了吗?”③面对相爱却未相守的看似“落俗”的感情,潘向黎颇具匠心地描绘了都市男女于恋爱婚姻间的进退维谷,不是情场博弈,不是命运捉弄,只是基于生存无奈的个体选择。东方式爱情故事的民间性常常彰显于组建完满家庭的必然,而这篇小说的破碎感却源自从失败家庭关系仓皇逃离的传统男性的现实考量与判断。此外,《荷花姜》中除了疑似“凶杀”的惊心动魄的主线故事,文本里深埋了另一对都市男女的悲喜。旁观爱情众生相的丁吾雍其实也是一位“在场者”,他与余清和谐地同居十年。而余清是小说中着墨极少的女性,在面对丁吾雍的求婚时打趣道“让我想想”,与极度渴望婚姻的“荷花姜”形成了一组隐藏的对照关系。婚姻与爱情、理想与现实,究竟是一体两面,还是二元对立?“无爱症”是都市生存的必备技能吗?“恐婚症”是真的“爱无力”的体现吗?巨大的冰山之下似乎藏有答案。又如《梦屏》中互为补充、彼此照应的三则故事,幻想与现实、呢喃与喧嚣、憧憬与焦虑交织为都市男女面对婚姻境况的“心魔”与“梦魇”,也带来文本之外的巨大留白与缝隙。至于《旧情》中杜佳晋回心转意、决定复合的真实内心想法,则黯然消失于有限的冰山表层。即便是《天使与下午茶》中有着极其复杂内心戏的闺蜜卢妙妙,她的猜忌、质疑甚至是妒忌也都浅浅地搁置在冰面之上,映射出现实中“卢妙妙们”面对疑窦丛生的爱情奇迹时的那份理性与克制。《你走后的花》同样耐人寻味,故事讲述了女主人公林疏云对她唯一的“花”的等待,但真的仅仅是等待吗?显然不是,线性时间中的空白与延宕只是“海面”之上的冰山一角,漫长时光中女主人公的自我建构与生长才是巨大冰山的主体,即使是悄然的、隐匿的。尽管结局的留白没有完全离却烦恼的光泽,却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充满现实价值的人生态度——带有很多的不确定,但怀有更多的期待。

余论

《上海爱情浮世绘》出版后,评论界在热烈赞美潘向黎小说“真”“痴诚”“勇毅”等诗性品格的同时,也委婉指出其题材面过狭、欠缺文本深度等弱点。潘向黎十分坦率地回应道:“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选择,其中包含他本人的个性,也有长处和短处,这不仅仅是文字的考量,可能有个人性格的原因、审美偏好的原因,也有写作题材和作品背景的原因。”① 的确如此,因为经历、因为性情、因为家学,潘向黎成为当代作家中的“清流”,集“古典底蕴、时尚特征、现代意识、浪漫情怀乃至童话韵味”②于一身,然而,“她的底子成就了她也限制了她”,这些因素间接导致了潘向黎创作的某种局限。正如章太炎所说:“文章与学识有关,但学识又会成为诗文之累。”潘向黎所受的良好教育让她过于温柔,她的理想主义使她自觉规避了狼狈的生活、畸形的欲望与委顿的灵魂——这虽是一种人生的限度,却也是她的生命烙印与写作标识。

潘向黎义无反顾地徘徊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一路奔走在光怪陆离的摩登街头,只为了找寻那座刻有恒定人生信条的堡垒并紧抱不弃。于是,面对当下文坛对于市场的迎合、名利的追逐,面对“廉价的、流行的虚无主义正以‘写实和‘深刻之名贬损小说、贬损人”③,潘向黎以“一生只做一件事”的初心证明了文学的另一种可能。她在有限的篇幅中,将稀松平常的生活事物赋予更饱满的内蕴,完成对“不悔”“希望”“相守”等一系列概念的“废墟上的重建”,如瓷器(《白水青菜》《永远的谢秋娘》)、花(《缅桂花》《你走后的花》《荷花姜》《睡莲的香气》)、茶(《永远的谢秋娘》《天使与下午茶》)、咖啡(《我爱小王子》《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睡莲的香气》)、电话(《倾听夜色》)、灯光(《他乡夜雨》)等。最典型的信物是瓷器,《恋人日记》中内田弘元为了送心爱的人一套精美的陶瓷茶具,不惜在寒风中打工数月。在这里,瓷器闪着温润的光泽,如同纤尘不染的爱情。《白水青菜》中,盛满白水青菜汤的瓷器也承载着妻子的全部心意,然而丈夫却没有珍惜,盛汤的瓷器依旧,但爱情却破碎不再,令人痛惜。在《永远的谢秋娘》中,谢秋娘在韩定初死后,将他用过的杯子摔在了地上,“哗啷一声,白白灿灿,碎了满地”,然后淡定地说“太容易碎,碎了倒踏实”。谢秋娘在经历了命运的一次次捉弄后,那颗曾渴望与心爱之人相守的心,充满裂痕。因为“心也是一件瓷。它也会碎,只是碎了在地上找不到碎片。如果把它们收齐、补好,那也不能复原为一颗完好的心”④。而12年后,瓷器见证的不再仅仅是关乎爱情的眼泪与心跳,更容纳了上海这座“现实主义大本营”中所有的撕裂与和解、炽热与孤绝。如《天使与下午茶》中的瓷器“苏西·库珀的‘黑色水果”与“皇家阿尔伯特的老镇玫瑰”牵连出一则颇具玩味的当代闺蜜故事;《兰亭惠》中的“青绿山水瓷餐具”承载了都市“心理气泡”距离之外的相拥相惜……

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再次归来的小说家潘向黎没有野心完成宏大且深刻的自我证明,却用12年的积淀同时实现了多元共生文化语境中的坚守与蜕变,撕去了以往评论界所赋予的“节制”“传统”等“闺秀派”标签,以独具一格的“现代性”特质拓展了都市书写与两性话语的深度和广度。作为信仰都市文明和文学意义的纯粹写作者,为了疗愈心伤、点亮心灯的澄澈的文学精魂“得以永安”,为了给不确定的世界增添一点关乎“笃”与“信”的确定,她会一直“固执”地写下去,而发生于上海浮世绘中的现代性都市爱情篇章也会持续连载,永不完结。

【作者简介】金钰,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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