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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尔顿“抄袭”风波

2024-07-11涂辰宇

读书 2024年7期
关键词:抄袭拉丁文弥尔顿

涂辰宇

中译本新近问世的《约翰生传》里,作者鲍斯威尔除了实录老友的隽语懿行,也记载了约翰生不太光彩的一件事。事见一七五一年一节:那时,十七世纪的英国诗人弥尔顿,声名正如日中天。却有个名叫劳德(William Lauder)的中学老师,连续撰文讨伐前辈诗人,举文本证据,指责他在史诗《失乐园》中,剽窃了多部近代诗作。这件事立即成为当时文化圈的热点。批评家约翰生博士,也对劳德的打假伟业颇为支持,甚至为檄文结集而成的书写序作跋。那么,大诗人弥尔顿真的抄袭了吗?

弥尔顿像。李有良绘

《失乐园》以古雅的英文写就,用欧洲传统史诗的形式,讲述圣经《创世记》所载凡人堕落的故事:亚当、夏娃,受撒旦蛊惑,偷食禁果,背弃神约,被逐出乐园。这部史诗一六六七年出版,诗人易箦之年(一六七四),通行的十二卷本问世。其后六七十年,多位学者以评注古典的方式,为之作注。一七四九年,首部《失乐园》会注笺证出版。编者纽顿(Thomas Newton)注释夏娃对亚当讲的几句话:“我比你更加可悲;二人都犯了罪,/ 但你只背叛了神,我却背叛了神和你”(卷十929–931 行),说是出自荷兰学者格劳秀斯(Hugo Grotius,1583-1645)的拉丁文诗剧《亚当的流放》(Adamus exul ,1601):“因你只背叛了神,为害尚少;然我作恶更深,更加不幸……我犯罪伤害了神,也同时害了你这凡人。”劳德读纽顿本至此,想必很得意,因为这条注释用的是他的“成果”。其实,格劳秀斯的剧本里根本没有纽顿引的几句。它们是劳德根据霍格(William Hog)的《失乐园》拉丁文译本(一六九0年)写成的,冒充格劳秀斯的诗——原作“抄袭”了“二手”的翻译。这位劳德先生,一手造假,一手打假,也算是“学术不端”的奇才了。

这位奇人的生平,我们仅知其大略。一七四八年,抄袭风波中,有一部他的讽刺传记匿名出版,写这位著名“批评家、缉盗捕快”之“生平与惊世壮举”。据说,劳德身长五尺七寸,脸色煞白,圆眼怒瞋,声如震雷,似乎脾气不太好。这种性格,大概也源于他坎坷的经历所带来的愤懑。劳德约一七一0年生于苏格兰,晚年移居加勒比海的巴巴多斯,一七七一年左右去世。他念的是爱丁堡大学,毕业没有工作,做拉丁文私教糊口。不久后,他在球场看人打高尔夫球,不幸被球击中,膝盖发炎溃烂,竟截去一条腿。刻薄的匿名作传者说劳德术后高烧,“要不是精心照料,他就死定了,那么不朽的弥尔顿的神圣骨灰,就一定能永远安息了”。

命途多舛的劳德,曾为病重的爱丁堡人文教授瓦特(Adam Watt)代课。瓦特去世后,劳德尽力谋求该教职,没能成功。他又想找大学图书馆员的工作——爱丁堡“最卑贱的职位”“所有教授的用人”——还是失败。一七三九年申请爱丁堡高中的教职,依然是失败。同年,劳德出版了一本《苏格兰诗人圣歌集》(Poetarum Scotorummusae sacrae ),大量收入约翰斯顿(Arthur Johnston,1579–1641)用拉丁文翻译的圣诗。劳德认为约翰斯顿翻译的《圣经·诗篇》远胜著名诗人布坎南(George Buchanan,1506–1582)的译本,一七四0年便向苏格兰教会申请把约翰斯顿翻译的《诗篇》定为中学课本。为了让《圣歌集》好卖,劳德送了一册给大诗人蒲柏,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没想到蒲柏却在《呆厮国志》里,讽刺约翰斯顿不如弥尔顿。靠《圣歌集》挣钱的计划泡了汤,劳德从此便也对弥尔顿怀恨在心。

其实,劳德对弥尔顿向来怀有敌意。十七世纪英国内战,弥尔顿属克伦威尔派,曾任共和时期的拉丁外交秘书。一六六0年王朝复辟,弥尔顿也晚景凄凉。十八世纪的劳德则是詹姆斯派,支持被光荣革命推翻的詹姆斯二世家族。一七四五年詹姆斯党叛乱期间,劳德写信给詹姆斯派古典学者鲁迪曼(Thomas Ruddiman),说弥尔顿的《失乐园》不只是内容抄袭了近代拉丁诗人,而且直接剽窃了四五千行诗。劳德希望以此贬损弥尔顿的人品。鲁迪曼回信说,他也觉得弥尔顿是个“恶人”,但《失乐园》和劳德提到的宗教诗,只是涉及类似的主题,不能算作抄袭,要坐实剽窃之罪,得举词句为证。后来劳德果然对这样的证据多有“发明”。

一七四七年一月起,劳德便开始在《绅士杂志》(Gent lemans Magazine )上发文指控弥尔顿剽窃。文章共五篇,涉及三位近代作家。除了格劳秀斯,还有耶稣会诗人马森(Jakob Masen,1606–1681)和《圣诗》(Poemata sacra ,1633)的作者拉姆塞(Andrew Ramsay,1574–1659)。文章反响热烈,许多读者致信杂志社称赞劳德。首篇文章载杂志一月刊,提出《失乐园》借鉴了马森的拉丁文诗《萨尔格迪斯》(Sarcotis ,1654)。这部作品以“肉身女神”代表亚当和夏娃,写人类堕落,与《失乐园》主题相同。马森在十八世纪的英国已无人知晓。劳德的文章主要是引用马森的原文,以平和的语气,提出弥尔顿参考过他的诗。虽然结论过于武断,但这篇文章确实提出了新颖、有价值的观点。不过此时劳德已经开始对文本做手脚了。《萨尔格迪斯》有类似小标题的旁注,方便读者检阅。为了说明《失乐园》对这首诗多有借鉴,劳德大量抄录了这些标题。《失乐园》有一段写堕落天使开会商议应对上帝的计策,《萨尔格迪斯》也有类似的场景。劳德抄录的标题作“地狱廷议,即万魔殿”。“即万魔殿”是他擅自添加的。《失乐园》卷一末,魔王撒旦令部下俄顷之间建造出一座巍峨宫殿,群魔在殿中商议国事,诗人自铸伟辞,称之为“万魔殿”。按劳德的意思,这个词不是弥尔顿的发明,而是从马森那里偷来的。

风波闹大之后,劳德作伪也更猖狂。《失乐园》的不少名句,在劳德看来都是抄袭的。贬入地狱的撒旦,为鼓舞士气,对群魔说:“我以为 / 称王才对得起雄心,哪怕是在地狱。/ 与其在天堂为奴,不如在地狱为王”(卷一,261—263 行)。劳德在杂志二月刊讨论《失乐园》对格劳秀斯《亚当的流放》的剽窃,引用《流放》第一幕,有以下几句:“因为在我看来,称王才对得起雄心,哪怕是在地狱:在地狱深渊里称王,胜过在天堂做奴隶的苦役。”劳德加注说,弥尔顿此处“字句不差地翻译了”《流放》,可是《流放》里并没有这几句话,是劳德“字句不差地翻译了”弥尔顿。

后来劳德把五篇杂志文章扩写为《论弥尔顿对近代作家的使用与模仿》(An Essay on Miltons Use and Imitation of the Moderns ,以下简称《论模仿》),一七四九年出版。书中增添了大量剽窃证据,把被借鉴的诗人增至十八家,并对照《失乐园》的创作时间,制成年表,置于书前。其中有些不算陌生,比如以牧歌知名的意大利诗人曼图安(Battista Mantovano,1447–1516)、《殉道者书》(Book of Martyrs ,1563)的作者、英国作家福克斯(John Foxe,1516–1587)。有些已湮没无闻,如《和平的胜利》(Triumphus pacis )的作者、荷兰人斯塔弗斯特(CasparStaphorst)。《和平的胜利》作于一六五五年左右,纪念荷兰与克伦威尔制下的英国在一六五四年签订的和约。劳德特意强调了这一点,言下之意是,弥尔顿作为拉丁外交秘书,应该读过这首诗。说他抄袭,比较合理。

《论模仿》除了增加抄袭例证,也对杂志上用过的材料有所删减。一七四七年二月刊,劳德引用了格劳秀斯描写地狱的一句诗“活硫磺湖水也一直流淌”,加注说弥尔顿把它一字不差地译成了英文Andlakes of living sulphur always flow。这句英文,完美地符合弥尔顿诗歌的格律,可惜在《失乐园》里压根儿没有。大概伪造拉丁文太费力,不如直接创作英文,替弥尔顿“抄袭”。劳德在《论模仿》中把这一条删去,也许是因为读者可以自己翻检英文原诗,作伪容易曝光。

从劳德发表第一篇文章起,就有人质疑他的研究。美国学者马尔库斯(Michael Marcuse)发现,早在一七四七年十月,就有位“爱弥尔顿者”写信问杂志社“硫磺湖水”出自《失乐园》哪一段。这位匿名学者是以编注一七八一年西班牙文版《堂吉诃德》知名的保尔(John Bowle)。他可能是最早坐实劳德作伪的人。在他传世的手稿中,有一份《弥尔顿风波之真相》(A True State of the ControversyConcerning Milton ),其中就有“爱弥尔顿者”书信的底稿。不过,真正曝光劳德阴谋的功臣,是苏格兰人道格拉斯博士(John Douglas,1721–1807)。他中学就接受了扎实的古典训练,毕业于牛津大学,后入神职,任索尔兹伯里主教。他把自己与前人发现的作伪材料,整理成了一篇书信体雄文《为弥尔顿平反》(Milton Vindicated from theCharge of Plagiarism ,1750),献给曾资助纽顿编写会注版《失乐园》的巴斯伯爵普尔特尼(William Pulteney)。这才把劳德的阴谋公之于众。

可惜,积极刊载劳德“打假”文章的《绅士杂志》,却并不着急发表学者的质疑信。保尔一七四七年的来信,迟至来年二月才刊登。剑桥大学毕业的学者理查森(Richard Richardson),曾在这年末发表《为弥尔顿一辩》(Zoilomastix, or A Vindication of Milton )反驳劳德的观点,在一七四九年的《论模仿》发表后月余,又写信给《绅士杂志》编辑部,质疑劳德的几处抄袭证据。这封信也同样被扣下,在道格拉斯《为弥尔顿平反》发表后,才在一七五0年末刊登。《绅士杂志》一七四七年九月刊,登载了一位署名C.B. 的信,也是为弥尔顿辩护。这位匿名来信者,两个月后再次写信给杂志社,说他们只选刊了书信最无关痛痒的部分,省略了核心内容。他怀疑杂志社与劳德、书商勾结,一同制造了这场“险恶的阴谋”。

劳德与杂志社、书商之间的确有利益勾连。劳德“打假”,不止是为了抹黑弥尔顿。他是想把弥尔顿“借鉴”过的诗作结集出版,且在《绅士杂志》上登过广告。热闹的抄袭风波,不光能提高《绅士杂志》的销量,也是卖书的噱头。劳德一七四七年二月的“打假”文附有一段“主编的话”,宣布举办格劳秀斯翻译大赛。比赛内容是把《流放》的第一场译为弥尔顿风格的英文诗,最佳译者将获得法国耶稣会士杜赫德的两卷本《中国史》或等价奖金。这是杂志社为劳德出书做的销售预热。

然而,《为弥尔顿平反》出版后,造假败露,劳德不再有利用价值。为他印行《论模仿》的书商便立即在《伦敦公报》(London Gazetteer )刊发声明,表示与劳德“划清界限”,不过他的书还是要作为“造假的杰作”继续出售。书商与作伪者决裂,是符合商业利益的行为,登告示算是危机公关。不过需要应对危机的不只是书商。道格拉斯在《为弥尔顿平反》里有意点到《论模仿》前言和后记的作者,说这位作家不应该再允许劳德“用他的羽毛打扮自己”。这里暗示的是对劳德多有支持的约翰生。

约翰生给劳德计划出版的双语本《流放》写过征订广告,并允许劳德把它用作《论模仿》的前言。他还为这本书写了后记,说自己阅读纽顿版《失乐园》的弥尔顿小传,见末尾谈到弥尔顿的外孙女福斯特(Elizabeth Foster),说她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与丈夫经营杂货铺勉强度日。约翰生希望读者慷慨解囊,资助诗人落魄的外孙女。劳德的事情败露之后,行善受骗的约翰生,立马给劳德口授一通致道格拉斯的悔过书,迫使劳德署名,让他在信中公开伪造的材料。这封信措辞严苛,让劳德把自己的研究贬得一文不值。

劳德署了名,但并不情愿。他赶在《致道格拉斯书》(A Letter tothe Reverend Mr. Douglas ,1751)出版之前,写了一篇后记为自己开脱,说作伪只是想看看崇拜弥尔顿的人,是不是把他的诗匿名翻译之后,就不认这些诗句了。一七五四年,劳德又出版了一本针对弥尔顿的书(Grand Impostor  Detected ),说弥尔顿指责英王查理一世抄袭所用的证据是假造的。开篇即旧事重提,说约翰生逼他署名的道歉书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封信不光是让他澄清伪造的诗句,而是把整本《论模仿》都贬为“妄想与歪曲”的结果。

劳德为自己开脱,当然是无耻的行径,但他的抱怨也并非没有道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各方都拒绝客观评价劳德的研究。书商想找借口继续卖书,只把《论模仿》看作“造假的杰作”。鲍斯威尔《约翰生传》写劳德事件,也并不在意《论模仿》的学术价值。他只顾为约翰生辩白,说约翰生上了当,不是有意参与阴谋,对弥尔顿也绝没有敌意。在鲍斯威尔的笔下,劳德只是个骗子,没有学术贡献可言。

约翰生本人,愤怒之中,也没能冷静看待劳德的研究。他帮助劳德的动机本就很复杂。对身患残疾、事业困顿的劳德伸出援手,是值得称颂的义举,而且约翰生对近代拉丁文诗歌也颇有涉猎,劳德研究的正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不过,他支持劳德也是出于对弥尔顿的反感。约翰生并不认同弥尔顿的政治立场,晚年所作《诗人传》对弥尔顿的为人颇有微词,如讽刺他奉承克伦威尔毫无廉耻。卷入劳德事件, 让约翰生很难堪。人们会怀疑他是出于对弥尔顿的敌意, 才筹划了这场阴谋。劳德的事情败露于一七五0年末,约翰生紧接着就在一七五一年一月和二月的四期《漫步者》(The Rambler)上撰文讨论弥尔顿的诗歌韵律。文章对弥尔顿的诗也多有批评,但语气公道、客观。约翰生应是希望通过严谨的学术讨论找回面子,也不再谈弥尔顿对近代拉丁诗歌的借鉴。多年后追忆旧事,约翰生写道:“劳德的事情,是我被骗了,也是没想到这样一个疯子,竟然能造假。”

不过,劳德的研究真的毫无价值吗?揭露劳德作伪伎俩的道格拉斯,倒是并不这样看。《为弥尔顿平反》开篇就认可了劳德的基本论点,说他最先提出弥尔顿对近代拉丁文诗歌有所借鉴,值得我们感激,也应该得到公众的鼓励——这一发现“完全属于劳德先生”。

这场抄袭风波,之所以热闹,除去作伪的因素,也正是因为劳德是一个有实力的造假者。他对近代欧洲诗歌的熟悉,尤其阅读文艺复兴拉丁文的能力,在当时应该是很出色的。《论模仿》的研究方向也大抵可靠。其中涉及的近代诗人,很多已是弥尔顿研究资料中的常客。苏格兰学者福勒(Alastair Fowler)编注的《失乐园》是常用的注本。导言列举了弥尔顿参考过的近代作家,即包括劳德提出的格劳秀斯、陶布曼(Friedrich Taubmanus)、杜·巴达(Guillaume deSalluste Du Bartas)等。劳德的第一篇文章说马森的《萨尔格迪斯》与弥尔顿《失乐园》主题相同。马森在诗歌前言里明确地说,他的作品就是供有志于诗歌的青年使用和模仿的。如果弥尔顿对马森有所借鉴,也是正常的行为。当时的文学作品之间,的确存在一种常见的借鉴关系,不完全适合用十八世纪以来的“版权”“抄袭”等概念来理解。跨语言的文学翻译创作,尤其是以这种影响关系为基础,而早期现代英国文学,成就于欧洲文艺复兴末期,作为后来者,更是根植于这类借鉴关系。

劳德的贡献,不只是挖掘了一系列与《失乐园》类似的作品,更是在于他采用了新的研究方法,考察近代欧洲拉丁文诗歌对英国诗歌的影响,而不是把研究视域局限于对古典文学的借用或俗语文学的内在展开。英国学者穆尔(Victoria Moul)在二0二二年出版了一部《拉丁与英文诗歌文学史》(A Literary History of Latin & English Poetry:Bilingual Verse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研究近代早期的拉丁文诗与英文诗的关系。传统的文艺复兴研究,在思考希腊、拉丁文学的影响时,往往是考察近代作家对古代作家的借鉴、改编,对文艺复兴时代的拉丁文献,却视而不见。穆尔把抽象的“古典文学”落实到近代早期的拉丁文化史中,通过探索当时的拉丁文注疏、选集、创作,为文艺复兴英国文学的研究做出了很多扎实的贡献。以中文打比方,这种方法类似于吃透了《四库提要》,以文献学的功底做文学研究。书海泛槎,亲身探索古代典籍,而不是依赖文学史,走前人的窄路。只是与中国古文相比,掌握拉丁文需要更专门的训练。文艺复兴的拉丁文作品,又不像希腊、罗马的典籍,没有几百年的注疏供参考,阅读起来,殊为不易。许多古书至今未经开垦,也亟待探索。不能又让某位“劳德”抢了先,再制造一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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