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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遇或疏离

2024-07-11世宾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6期
关键词:荷尔德林潮州写作者

世宾

潮州作为我的故乡,我青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我本应该早早给它写点文字。按照文人的习惯,家乡仿佛是文学取之不尽的一个情感和记忆的富矿,有许许多多的经历、觉悟和爱可以和这块土地产生关联。我的一个朋友就为他的故乡——哦,不,是小村庄——写下了三四本书,还不说他穿插于小说中的多少家乡元素。他家门前的一条水沟,一座一两米长的水泥桥,他可以写一两万字,使阅读的人以为是条大河;那么多的文字和故事,至少是一条大河才能承载得起的。还有另外一些老家的文人,他们常常在文字里写到我熟悉的街道、河流,我熟悉的风俗、饮食,甚至人物,便使我不由自主地唤起我必须为家乡、为潮州写下点文字的责任,但我又一次次地放下了欲言又止的笔。

不能说我对故乡没有感情,不能说有些记忆不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不能说我没有为家乡留下一点文字的愿望,我甚至想写下诗歌,为故乡树碑立传,但时常无法激发强烈的写作热情。这也许是我的写作关注点更倾向于思想或宏大的时代主题,或者文化的建构问题,但故乡为何就无法和这些问题结合在一起呢?!我不知道。是否一想起故乡,或者关于故乡的写作,就必须和温暖、美景,或者与已经褪了色的旧照片相匹配的情景结合——这种写作的意识相关?这种审美的要求使我对关于故乡的写作产生了敬而远之或者说疏懒下来的理由。虽然故乡从来没有对我的写作提出这种要求,甚至故乡——如果故乡是一个富有活力和进取心的地方——可能会鄙视我的这种如此浅薄的写作和廉价的赞美,以及这食古不化的审美习惯。如果只有如此浅陋的写作思想,我们的写作将无法为故乡增加一丝一毫的荣光,甚至会使本来就脸皮薄的故乡又抽调了一根“思进取”的肋骨。我的意思是,作为家乡的文人,我们必须有能力更加深刻、更加有力量地来面对故乡,必须凭着“良知”(取王阳明的“致良知”意)去写下文字,去与故乡相遇。

与故乡相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许多人可能会认为,回到了故乡或生活在故乡的怀抱里,就是与故乡相遇。我们遇到的是故乡吗?我们的回去和滞留,或者定居就是相遇吗?

面对故乡,我的确会想起潮州古城里的大街小巷,湿漉漉的石板路,各式的糕点;我也会想起水面宽广、清澈的韩江(青年时我常常在江里游泳;那时拦河大坝还没建起来,水流湍急,有一年夏天,我还和一个同学往还横渡过韩江);当然,我还会想起潮汕大地的乡村,大片的农田中间遍布着人口稠密的村庄,我在那里成长、恋爱、失恋。我还可以去清点那影响广大的工夫茶,那常新的美食,或者细算还留在潮州的朋友们留给我的记忆。这些都是写作取之不尽的源泉或者说材料。如果是应付式的,还可以写点不久前回去的见闻,写写我看到的鱼排、远古的辟龙、新建的绿岛山庄。但这一切,在我们的前辈作家和一些写作者笔下已出现了无数次,所有的重复都是远离。对于写作者就是如此。

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第一次到来,这事物对他来说,是新的,但对于事物来说,没有新的,来一个新的人,它依然是它自身。写作在一个事物上的堆积,也同样无法更新写作的对象,而且对写作者构成了遮蔽:那重复的、被他人咀嚼过的写作,事实上对写作者的心灵产生了蒙蔽;心灵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活起来,依然是沉睡的。沉睡的心灵能与故乡相遇吗?沉睡的心灵是一种懒惰的、对外部事物的变动缺乏感知的状态,是一种勇气、体验力和认识力匮乏的表现。依靠这样的心灵写作,事实上不仅对写作者构成了遮蔽,也对故乡构成了遮蔽:真实的故乡在他的笔下并无法彰显,而是再一次消隐。错过已成为倦怠者的命运。只有活着的心灵才能见证故乡的存在,才能与故乡相遇。

何谓活着的心灵呢?那就是诗性的、诗意的心灵;是有能力挣脱因袭、规则、秩序的规范,在更广阔的视野里关照故乡的心灵;是能与故乡的疼痛、挣扎和希望结合的心灵。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书写了一个荒凉而静美的边疆村庄,他像一个住在村子里又好幻想着的农民,观察着农人的劳作、草丛中的蟋蟀、耕作的驴,这种种村庄里的事物;他的笔调给安静的村庄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光,仿佛夕阳下凝固的和美岁月。有评论者认为这不是真实的存在,这是作家臆想出来的地方,农民们的艰难、抱怨和泪水被彻底地忽视了。刘亮程和故乡相遇了吗?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刘亮程还是在他的书中提供了一个静美的、有着蓬勃生机的乡村景观。这也是这本书吸引人的地方。

举这些例子,是想说明要与故乡相遇是艰难的。故乡的出现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在套路的写作中,也不是在陈词滥调和流传的见闻中。故乡的发现应该在更高的价值关照下,在另辟蹊径的探索中;故乡也许不是整体的,原形毕露、一览无余地来到你的面前,它的出现也许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向你露出一角,也许只有纤毫一丝,却能够在千丝万缕中为你呈现一个真实的故乡,这个有点像煮茧抽丝。

当然,相遇的艰难还意味着另一个问题的存在,那就是何谓故乡。韩江、湘子桥、上下水门、东门楼、牌坊街、凤凰山、工夫茶、胡荣泉、手锤牛肉丸、西湖边牛杂、潮剧、潮音、潮绣、木雕……这些是不是潮州?是不是故乡的有机组成部分?是的,都是,但还不是全部。我说的是在这些事物下面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历史、时间、记忆和价值重建的部分,是那些在幽暗之处激活着我们的生命和这片土地深埋的东西,它血脉般的馈赠和我们从远方带来的、能再次激活它的思想因子和生命因子,必须由这些东西与故乡固有的风物人情结合,故乡才能真正出现。

对于游子来说,故乡就是永远的召唤,但回乡的道路越来越漫长,越来越艰难;我们这些游子又能为故乡带来什么呢?

也许从荷尔德林的诗歌写作中我们能得到一些启示。他的代表作有《自由颂》《人类颂》《为祖国而死》《日落》《梅农为狄奥提玛而哀叹》《漫游者》《返回家乡》《爱琴海群岛》《给大地母亲》《莱茵河》《怀念》等。他唯一的书信体小说《许佩里翁》是他的成名作。荷尔德林的出走与求学经历使他认识到了时代的现实和欧洲文化的可能;他的写作与其说是对时代的赞美,不如说是对时代的告诫。对于古希腊的眺望构成了他的时代文化的拯救之途。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荷尔德林的诗歌成为那个时代欧洲最顶尖的诗歌,当然,这个发现或者说认定是在一百年后通过海德格尔等人的哲学才被确立起来的。

人类的生存已经面临着海德格尔后来所描述的“深渊”状态:必死而不自知;而在诗人何为的追问中,为他“总有一死”的同伴寻找出路成为诗人的天职。荷尔德林的诗歌就在这种现实和文化语境下成为欧洲文化最高可能的象征。荷尔德林的诗歌有大量的自然风光描写,那是一个诸神遁走但依然留下踪迹的时代,神的福祉和光辉依然安静地照耀着这片土地,清澈、澄明、优美的大地依然值得这里的子民向往;这也是辉煌文化在他那个时代的想象,它成了人类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可以返回的故乡。当然,人类已经返回不了了,人类在工业文明和欲望的传送带上越走越远了,溃败、暴力和机器的轰隆声把人类席卷而去了。

对于写作者来说,故乡存在于现实的处境里,更存在于文化的建构里,就像荷尔德林对于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的建构,唯有文化的建构,才能赋予一个有活力的、新鲜的故乡。

面对故乡,我不能仅仅赞美它的山山水水,我不能看不到它的破旧和愚昧;我不能仅仅看到乡亲的勤劳、温良,我不能不看到他们的贪婪和短视、他们的怯懦和得过且过;我也不能追随着腐败,而不相信拯救的存在;我也不能困囿于日常的得失,而失去对新的可能的想象。故乡存在于现实的正反两面之中,更存在于它的新的可能里。

回潮州,也是就必须面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的生存现实,必须在整体现实的基础上关照潮州,才能塑造一个现实潮州,而不是一个博物馆式的潮州。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巴黎的忧郁》,以及本雅明的《十九世纪的巴黎》是这方面的代表。回潮州,也就必须在现实文化的关照下,增加想象的文化,在未来文化还没被大众认识时,超前体味它的存在,并努力建构新的空间,它会馈赠我们一个新的潮州。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和故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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